聂人雄留在马公馆内,正在享用一顿丰盛晚宴。
马伯庭如今正是处在人生的紧要关头,家中灯火彻夜通明,总有贵客往来。他那内弟苏巡阅使人在西北,不能前来助姐夫成功,便将部下一位赵振声师长派了过来,又送钱又送兵。赵振声师长是位骁勇武将,宛如苏巡阅使的灵魂一般,故而如今到了马公馆,也是很受优待。马伯庭是预备做大总统的人,不好太过屈尊,故而把自己的弟弟马伯堂叫来做接待员。马伯堂是位老花花公子,带着众多姨太太前来赴宴,吃饱喝足之后又要布置局面,打上几十局梭哈。
姨太太们花枝招展,这时坐上牌桌,因知道自家老爷不大管事,所以连珠炮似的抛出媚眼,要同聂人雄和赵振声打情骂俏。聂人雄处在这种脂粉香浓的环境里,本也有些动心,可是放眼一瞧,却又是哪一位也没看上。
这不是说姨太太们丑陋——姨太太们个个都好,都是年轻貌美;可单只是“好”,却还不够。和聂人雄相对的姨太太,是位面若银盆、眼如水杏的艳妆女子,有点薛宝钗的风格。他连着看了对方好几眼,心里就想起了陆柔真。
只想了那么一瞬间,随即念头就转了开。陆柔真让他感到了疲惫——想要把陆柔真从南边抢回来,真不容易,能累死他。
他没有考虑过“抢”还是“不抢”,他只是觉得累。
正在此时,赵振声师长靠上来了。
赵振声师长素来是酷爱男风,不好女色,只是初到北京,没人知道他这癖好。在座众女见他三十来岁,风姿英武,便故意搭讪着同他玩笑;而他见聂人雄是个大号的小白脸,倒是很合自己口味。聂人雄渐渐觉出异常,又不好躲避,只得没话找话,想要岔开他的注意力:“赵师长,你们山西的议员,大概现在也都到北京了吧?”
赵振声师长含笑一拍他的大腿:“那是自然。”
这时马伯庭吸着雪茄走了进来,站在弟弟身后看牌,口中又道:“江苏的议员还没消息。”
聂人雄捏着手中几张扑克牌,低声说道:“大概是卫清华又要玩花样了。”
马伯庭轻轻咬了咬口中雪茄:“老卫这个人,很不像话。”
然后他又望着聂人雄问道:“总理那边还好?”
聂人雄摇了摇头:“不清楚。”
马伯庭喷云吐雾的说道:“照理来讲,应该没有问题。不过他和卫家毕竟是有着一层姻亲关系……”
话没说完,他意味深长的垂下眼帘,饶有兴味的审视雪茄火头。
聂人雄知道他的意思,故而答道:“明天我瞧瞧他去。”
说完这话,他打了个哈欠,因为实在是不擅长打梭哈。
午夜时分,聂人雄回家睡了一觉。及至天明,他早早起床,果然是前去看望了陆克臣。
陆克臣自从做了总理,心满意足,满面春风,看着足足年轻了五岁。把聂人雄引进书房,他颇为尴尬的背着双手,欲言又止的来回踱了两圈。而聂人雄忽然一阵百感交集,忍不住问道:“柔真还好吗?”
陆克臣舔了舔嘴唇:“这……”
然后他摇头叹息一声:“你啊你啊,把我那女儿害苦了。本来她和英朗两小无猜,可是经你从中一搅,双方感情全被毁掉。好好的一对小夫妻,如今却是到了要闹离婚的地步。”
聂人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就离嘛!我不嫌她是结过婚的,只要她有自由,我就娶她。”
陆克臣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肠子都悔青了——当初真该由着他和女儿私奔去,他要是和女儿做了一对,自己如今又有官职又有靠山,多么富贵体面!可是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是晚矣,想起昨晚发出的那一封信,他满心苦涩,真是有些思念三女了。
北京城内紧锣密鼓的酝酿着一场大变动,各省议员纷纷进京。苏巡阅使作为西北王,不但派出爱将帮助姐夫,而且四处捉来许多议员,用车皮装着押入京城。议员作为一个活人,本来也有自己的政见,然而如今既遭恐吓,又听说只要依言投票,便有钞票可拿,故而也就放弃政见,倒向马伯庭一边。
与此同时,陆克臣那一封信越过千里长路,张着封口到达了陆柔真的枕畔。
陆柔真见怪不怪的抽出信纸,展开来阅读了一遍。陆克臣的信件倒是不怕检查,因为上面絮絮叨叨千篇一律,总是让她死心塌地过日子。随手把信扔进床前纸篓,她懒怠回信,歪在床上继续绣花。枯瘦手指捏着钢针,她披着头发深深低头,在一方水红帕子上慢慢的绣。
她绣鸳鸯戏水,绣蝴蝶双飞,都是浪漫缠绵的图案。绣好一幅,便干干净净的收进箱子里,仿佛是大姑娘在出阁之前,在给自己绣嫁妆一般。
卫英朗说“死也不离婚”,这话她信,于是生无可恋,只能等死。自从小产过后,她那体内元气就像被人掏空了似的,一点体力热量都存不住。一针插在帕子上,她闭着眼睛喘了会儿气,脑子里一阵阵的轰鸣。
及至熬过了这一阵子眩晕,她睁开眼睛,捏着钢针继续绣。卫清华宛如这一省的皇帝,没人能够冲进卫宅抢人,即便是聂人雄也不能够,即便聂人雄做了大总统,恐怕也依旧是不能够。
她心如死灰,却又没能死透,于是从早到晚的绣,手上绣着,心里想着,想聂人雄。她回忆自己和聂人雄共同度过的每分每秒,后悔自己不曾为对方做过任何奉献。她还记得那天上午,自己和聂人雄最后逛了一次洋行。她当时看上了一块英国料子,做成西装一定漂亮,可是没心没肺的,聂人雄急着走,她就真走了。
她总想着那块料子,又厚又挺,没能买给聂人雄。自己对他不好,没关怀过他,没照顾过他。现在她一无所有了,只能把心血凝结在针线之中。
她给聂人雄绣,也许聂人雄此生都不能看到她针下的鸳鸯蝴蝶,那也没有关系,就让这些帕子做她的陪葬好了。
正当此时,卫英朗走了进来。
卫英朗一身戎装,脸上的淡淡血痕已经退了下去。北边局势彻底失控,卫清华明知道马伯庭一旦上位,必然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可是眼睁睁的却又没有办法。
老子生气,自然也就不会给儿子好脸色。卫英朗无缘无故的挨了几顿臭骂,索性负气回家,不伺候了。
进门之后,他远远的坐了下来,满脸嫌恶的看了陆柔真一眼。
陆柔真不大吃喝,终日穿着一身旧衣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像鬼一样,薄薄皮肤绷在颧骨上面,眼窝也凹陷下去了,乍一看简直像是得了痨病。
卫英朗时常想要掐死她,一边想,一边心如刀割。似乎她死了,自己也会少掉半条性命。她无论死活,都要伤他害他。
卫夫人还不知道陆柔真已经掉了一个孩子,不过见她病病歪歪,对待自己爱答不理,并且吵闹着要离婚,便是十分愤慨,说“有其父必有其女”,“贫儿乍富、目无尊长、水性杨花”,“都是口蜜腹剑的东西”。
发完批评之后,她把身边一个最得意的大丫头给了儿子,从此就算是把陆柔真打入冷宫,关起门来,随她死气活样的病着去。卫清华听说此事,不闻不问,因为陆克臣这根老墙头草实在可恨,况且自己身为公公,也不好太为儿媳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