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来到井旁边,那夜没有月亮,她闭上眼,向井里栽去。
忽然她的胳膊被人用力的扯住了,杜衡睁开眼,只看见杜鹃一双亮亮的眸子看着她,眼泪几乎要出来,低低的喊着:“姑姑——”
聪慧的杜鹃,看着杜衡醒来后失魂落魄,心便一直悬着。虽然她还是个孩子,但是杜衡此刻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不敢想杜衡如果不在她该怎么办。从下午她便围着杜衡一动不动,方才也只是闭了眼根本没有睡着,杜衡一起身,她就赶紧像跟屁虫似的追了出来。只是杜衡满脑子的赵石南,根本没有听到身后还有一双细碎的脚步。
看杜衡木然的眸子,杜鹃的眼泪流了出来:“姑姑,鹃儿已经不见了爹和娘,姑姑也不要鹃儿了吗?还有思衡怎么办?”
杜衡的心恸了一下,还有杜鹃,还有思衡。思衡是赵石南唯一的儿子,她不能把他丢下。她的肩上还有担子。杜衡那一霎心锥的好痛,为什么?为什么连死都不能去死?
杜鹃软软的手放在了杜衡的手里,仰着头近乎讨好的着:“姑姑,鹃儿以后好好管着思衡,不和他淘气,不惹姑姑生气,姑姑——”
杜鹃稚嫩的声音带着祈求,带着卑微,带着心碎,杜衡只觉的心疼的要裂开一般,把杜鹃揽进怀里后,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开始是眼泪如泉涌,身子都微微颤着,到了后来,整个人哭的气息不接,滑坐在了地上。那**,杜衡几乎把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寂静的夜里,杜衡的哭声不大,却满是哀鸣凄苦,几乎声声泣血,让人格外心酸。
有几个守值的下人,隐隐的听到了,也心里酸酸麻麻的疼。便是最硬心肠的人,只怕听了杜衡的哀哭,也会落泪吧。杜鹃只是陪着杜衡一起哭,不时的抬手给杜衡抹着眼泪。
过了许久,直到天色微明,杜衡才渐渐的止住了哭声。木木的和杜鹃回到了屋子里。
杜衡变得更加沉默了,每天只是吃一些素材,并不开荤。身上始终是那身玫瑰锦的衣裙,脏了便洗洗,很快又换上。
先前告诉杜衡赵石南去世的消息的下人背地里嚼着舌头:“果然是女人心狠起来像蛇蝎,这女人被休了,必定是恨那丈夫的。不但不守孝,还每天大红大紫穿着,倒像是喜庆。”
另一
个低声附和道:“可不是,就算是个亲朋,死了也得穿点素吧,哪有穿的这么艳泽的?倒像是仇人去了大喜。”
杜衡有时也能收到耳朵里一两句,却全然不在意。他和她的故事,只有他们懂便是了,别人懂不懂,又有什么要紧呢?
杜鹃也听到了耳朵里,虽然她并不完全懂那些下人的意思。但是她知道姑父死了,她也知道人死了穿的鲜艳是大忌。两年前舅舅去世,爹娘带她回去,还专给她做了件蓝色的袍子。当时娘还告诉她,去了不许扎红头绳,不许大声的笑。
杜鹃看杜衡托腮发呆,轻轻的问着:“姑姑,你为什么总要穿这件裙子?”看杜衡不吭声,杜鹃又低低的着:“姑姑,我看到衣橱里还有件灰色的裙子,要不要我拿给你?她们都在你-------”
杜衡怔住了,她没有想到十一岁的杜鹃,是这么的懂事灵慧。也是,十一岁,自己十一岁的时候,已经可以鬼精的偷听的爹娘话,偷偷窜到二哥屋子里偷书看,像个大人似的在铺子里和前来买醉花锦的人讨价还价。
杜衡摸了摸杜鹃的头,轻声问着:“鹃儿,你知道成悦锦吗?”
杜鹃点点头:“知道,娘,那是姑父家的锦。娘的裙子就是成悦锦做的。爹还,那是姑父获奖的锦。姑姑,获的什么奖?爹是洋人的奖,姑姑见过洋人吗?”道成悦锦,杜鹃的问题忽然多了起来,她一直是好奇的,爹娘嘴里的姑姑,姑父,成悦锦,对她来,都很熟悉,又陌生。听的多,见得少,猛地起来,杜鹃的问题自然像连珠炮似的蹦了出来。
杜衡弯着唇,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浅浅的笑了,脸上露出了未出阁时的纯真神情:“若要成悦锦,那还要从醉花锦讲起——”
那是重庆周部长的官邸,西洋式风格的建筑,圆弧形的窗下,杜鹃依偎在杜衡的怀里,静静的听着杜衡讲那些旧事。从杜衡的爹娘,从醉花锦讲起,直到杜衡逃婚,出嫁--------一件件,一桩桩,杜衡的眸子看的很远。透过窗外的芭蕉,她的心仿佛回到了白墙灰瓦的扬州,红墙大院的北平,阳光普照的布鲁塞尔。那里有杜衡倾尽一生的爱恋,刻骨难忘的相思,两相期许的承诺。
杜鹃大部分是听的懂的,有些事听不懂,她也不去问,只是乖巧的听着,她知道,姑姑也许不止是讲给她,更是讲给自己。因为姑姑在讲的时候,眸子都是亮的,亮的透出光彩。
思衡蹲在一边玩着,耳朵里时不时的收留几句话,却也不放在心上。到底是男孩子,年岁又。还是玩的不
亦乐乎的年纪。
杜仲在扬州城找了很久杜若,直到半个月后,有人在城里的一口枯井打捞掉下去的包袱,才在井里找到了杜若的尸体,有人是被日本人扔进去的,有人是自己玩的掉进去的。没有人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佩兰哭的死了过去,卧**养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走路,却也精神大不如前。整天病恹恹的没有力气。杜仲**之间头发也白了许多,乱世中,求得安稳太奢侈。
日本兵占据了扬州城,渐渐的把魔爪又伸向了四周的村落,部队需要粮食,需要补给,显然不可能依靠日军自身的部队,走到哪,抢到哪是他们的一贯方针。日本兵把附近稍微富庶些的村子都抢了个遍,从粮食到畜禽,能拿走的不留一毛。
杜仲开始安排去重庆的行程:“再不走,周围的村子都被日本人围上,我们就真的逃不出去了。”
佩兰点点头,咳了几声喘息道:“好。该走了。只是我这身子,只怕如今是个拖累,不如你自己去吧。”佩兰自从知道杜若的消息后身子沉重,走几步便咳喘个不停。
杜仲没有话,只是紧紧握住了佩兰的手,一双眸子些微痛楚:“佩兰,你跟着我这辈子受了不少委屈,到了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扔下你?”
佩兰怔住了,不可置信的看着杜仲,眸子亮亮的,咬了咬唇后含着泪笑了。这是她这辈子,听到杜仲的最温情的话。杜仲是个脾气大的,家里素来他做主惯了,听他吼喊了半辈子,却没想到在这乱世,反而把两个人的心贴的更近了。
杜仲筹划了几天,把家里的物件变卖妥当,给下人分了些银钱遣散了,只留下两个十六七的下人,一男一女,也没个去处,便带着一起上路,还有个照应。杜仲想了想,决定还是走顾家庄那条路。
一来顾家庄基本被日本人屠尽,日本人不会再去那个空村里;二来顾家庄连着葛村,葛村路途难走险要,便于藏身躲避。
计划妥当,杜仲一行四人,趁着夜色迷茫,从战火中破败的城墙处逃了出去,向顾家庄的方向奔去。
由于佩兰身子不好走的慢,直到了第二天一早,才走到顾家庄,佩兰已经气喘吁吁。被日本兵血洗后的顾家庄,虽然几个月过去,空气里还是透着血腥味,四处萧疏破败,只有几条野狗在尘土飞扬的扬长路上疯狂的奔跑嚎叫着。
杜仲佩兰走到一片荷塘处,荷叶早已枯萎凋落,只余一片凄凉颓废的景致。佩兰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喘着气,吩咐着丫头:“快去打些水来,很口渴。”
丫头从包
袱里取出个银碗,便要去荷塘舀水来喝。忽然不远处传来几声“嘤嘤”的啼哭,像孩童的声音。几个人身上都是一紧,不知是人是鬼。这里已经破败了那么久,难道还有活人?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力气,在做最后挣扎般。听了半晌,佩兰终究不忍,对杜仲着:“不妨我们去看看,听着倒像是个孩子的声音。”
杜仲又侧耳仔细听了听,抬脚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另个下人也跟着过去。
☆、国之殇:求存
佩兰等了片刻,还是耐不住性子,也缓缓站起来走了过去。在荷塘几步远的地方的一棵枯树下,躺着一个女人,旁边有个用破衣服裹起来的孩子。佩兰看了看那女人的脸,忽然捂住了嘴,那个女人她曾经在赵家老太太的寿宴上见过。衡儿受的多少气,和她少不了干系。
佩兰俯身看了看蹲在地上用树枝扒拉那女人的杜仲,声音都有些抖:“死了?”
杜仲点点头,沉声道:“死了怕有两天了。脚都烂了-------”顿了下,杜仲问着,“这就是赵石南那个二房吧?”
佩兰“嗯”了一声。
杜仲看着这个女人,有些不出的滋味。赵家的恩怨,他不是十分清楚,一则嫁出去的妹子,再见不易,除了赵老太太寿宴,自家的宴席,逢年过节偶尔能见见面,平时按着规矩,是不能常去婆家探望的。二则杜衡的嘴紧,问也问不出什么。但是从杜衡的逃离,锦葵的被关,那些市井流传出的话,他也能猜测出几分。
他原以为他看到郑鱼的今天,也许会觉得活该,可是看着那个躺在枯树边,头发散乱面色青灰,身体僵直手脚发烂的女人,竟也只是一声叹息。人啊,这辈子,谁都不容易。到了现在这个情状,人都死了,也就不什么了。
鱼也许是喂奶中死的,从她的衣服还袒露着一侧的胸,以及孩子的位置可以看得出。佩兰叹了口气,有些颤着问道:“怎么死的?”
杜仲看了看四周,摇摇头:“饿死的吧。这里人都死光了,又是冬天,吃什么?”
鱼身边的孩子也奄奄一息着,面色泛青眼睛紧闭,冷不丁又哼唧了一声。佩兰是个心软的,看着孩子哼哼,忍不住就蹲下来看着孩子,摸了摸心口,还是热乎的,佩兰把孩子抱了起来,看着杜仲着:“给她口吃的吧。”
杜仲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目光有些沉重。佩兰把孩子抱了过去,把包袱里的干粮用水化开,含在自己嘴里捂热了,慢慢的送进孩子的嘴里。佩兰的动作很轻柔,过了半个时左右,孩子忽然打了个嗝,睁开了眼。
早晨的阳光打着孩子的脸上,柔柔的泛了一层金光。孩子的眼睛黑黑的,看着佩兰,忽然笑了。她的笑容纯纯的,甜甜的。那一瞬间,佩兰的心软的几乎要化了。不禁抬眸看着杜仲:“咱们把这个孩子抱走吧。”
杜仲皱眉:“咱们自己走还费力气,再抱个孩子——”着看了看在佩兰怀里笑得很甜的孩子,却也有些不下去。刚刚经历过丧子之痛的杜仲佩兰,看着怀里甜笑的孩子,忽然就想起了自家
的杜若,她的时候,不像杜鹃灵慧的只眨巴眼,杜若整天傻乎乎的笑着。可那个傻笑的孩子,却早早的走了。想到这里,杜仲再也狠不下心别的话。
佩兰伸手摸着孩子的脸,不由喃喃自语着:“你看她这脸,多像若儿时候。喜滋滋的。”着抬眸看着杜仲,“你是不是老天爷是不是可怜咱们没了女儿,又送咱们一个?”
杜仲的心也软了下来,却还是有丝犹豫:“她可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佩兰有几分失神:“孩子的爹也不知道是谁。”但杜仲和佩兰都清楚,肯定不是赵石南的。佩兰看着孩子道:“纵然父母不好,孩子懂什么呢?孩子是无辜的。”
杜仲没有再话,只是坐在了一旁的石头上看着远处,他的神情有些茫然,是与非,在这个只求保命的年代,都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他问自己,如果是个普通的孩子,他救不救?答案是救,谁也不忍心,就这么看着一个孩子等死。毕竟那是个孩子,不是猫猫狗狗。既然如此,是谁的孩子,重要吗?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佩兰看孩子瑟缩着脸发紫,忽的想起包袱里还有一块杜若用过的包被,忙取了出来给孩子裹上,孩子暖和了,嘻嘻笑得更甜。一瞬间杜仲和佩兰心里更软的发酥。
一个月后,杜仲和佩兰到了重庆,周部长官邸的高墙,依然是他们无法进去的禁闭。杜仲四处花了银子探问,得知杜衡和两个孩子都在里面,过的还好,也就放了心。想托人再给杜衡递个话他们也到了重庆,却是无论如何也没人有那个胆子。
春去秋来,周部长的官邸从春花烂漫,到秋光潋滟,杜衡在这里住了八个月。日子是渐渐的不好过。尽管周部长手里扣着杜衡,但是白青还是旗帜鲜明的进行了抗日。周部长觉得杜衡没了利用价值,却又舍不得放掉这块一直以来的诱饵。周部长开始琢磨怎么利用好杜衡这颗棋子和白青斗。
但周部长还没来得及布局,前方已经传来了白青牺牲的消息。在一次和日寇的战争中,白青带了一队人,弹尽粮绝,死在了土台岭上。
白青牺牲后半个月,杜衡才从郭秘书的嘴里知道了这个消息。郭秘书很想看看,当他亲自宣布这个消息后,杜衡的反应。然而杜衡的反应有些让他失望,她没有大声嚎哭,也没有倒地晕厥,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转身进了里屋。
生或死,在这个年代,已经变得让人麻木。进了里屋,杜衡的眼泪缓缓的流了出来,她抚着自己腕上的镯子,想着聊留声机的耳鬓厮磨,想着送还镯子的假面舞会
,想着一次次救她的奋不顾身——杜衡的心很疼,疼的几乎喘息不来。忽然想起旧时听《红拂夜奔》的戏文里的一句词,当虬髯客见到红拂,“无关风月,只为真心。”
她和赵凌泉,是不是也算无关风月,只为真心?只可惜,韶华易逝,未等人间见白头,壮士已去成枯骨。
杜衡开始担心她和两个孩子的安危。白青已去,自己没了利用价值。周部长会怎么对待她们?会放了她们,还是会灭口?她想不出。她被关在这里许久,外界是何种情势,她早已不清楚,如果周部长亲日的态势还想隐藏,那么她极有可能被杀了灭口。杜衡在忐忑中过了半月。
农历九月,日军攻占武汉,广州。日方已经同汪精卫密谈,商定了拟建立亲日的新政府。汪精卫和周部长已决定同国民政府分裂。周部长先行偷偷潜出重庆,脱离了国民政府。转到上海,进入了日本的“保护区”。
周部长是秘密走的,只带走了几个至亲,周部长官邸的其他人并不知道。就连郭秘书,也是被国民政府部队围进来,匆忙去找周部长,才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国民政府将周部长官邸的人控制了起来。对于周部长和汪精卫投敌卖国,并且公然要在日本人的扶持下,打算成立傀儡政府的行为极为愤怒。一时周家上上下下都成了国民政府严加看管的对象。
杜衡心中着急,看守的一批换了一批,她却始终做着阶下囚。便是她可以,孩子们又怎么办?必须趁着这个机会,争个自由之身。
杜衡对着守卫的国民政府的士兵恳求着:“我们不是周家的人,我们是被周家关起来的。”但是无论她怎么,她住着的还是原来被软禁的屋子,甚至原来还可以在院子里放放风,还有下人服侍,现在却只能呆在屋子里,甚至连一日三餐都是粗陋就简。思衡都有些感染了风寒。
杜衡问的多了,士兵便不耐的回答着:“你这些没用,我们要等上面的命令。怎么处置周家的人,上面还没确定。我们也不能做主。”
阎王好见,鬼难缠。看门的兵始终不肯通融。哪怕是向上头递个话,这里有几个是周家软禁的人,也怕惹了是非而不愿意。杜衡无法,只得继续在屋里挨日子。自由,依然是那么奢侈。
这天,杜衡依然到门口,正要继续和士兵蘑菇,忽然听着院子的大门口传来几句带着扬州话的声音,杜衡心里“砰”的一下,急忙用扬州话喊着:“门外的是扬州人吗?可不可以进来几句话。”杜衡现在无所不用,这种攀老乡的手法也自来熟。
守门的
士兵听不懂扬州话,便没有搭茬,杜衡又喊了两遍,终于从门口进来一个细眉细眼的年轻人,看着级别似乎比守门的高一些,守门见到他敬了个礼。那人看着杜衡:“是你在叫?”
杜衡点点头:“是我。麻烦你向上禀告一声,我们也是周部长的囚犯,能不能先来核实我们的身份,把我们放了。这还有两个孩子。的都病了。”
那人没有话,只是细细的打量着杜衡,杜衡继续套着近乎:“听你的口音,倒像扬州顾家庄的,是吗?”
那人淡淡笑了:“你去过?”看着杜衡微微发怔。
杜衡点头:“我在那住过一阵子呢,我是扬州城里人。”杜衡没再继续,只看着那人的反应。
☆、国之殇:相聚
那人点了点头,看着杜衡问道:“你方才你们是周部长的囚犯?”
杜衡忙回答着:“正是。从年前,周部长就把我们关起来了。不许踏出这房门,更不许和外头接触。”杜衡还有些辨不明这些人和白青是敌是友,如今的情势太复杂,杜衡生怕自己的多,反招了不该招的事情。
那人却心细如尘,不肯放过任何一点细节,追问着:“关你们是为什么?”
杜衡抿唇摇头看着那人道:“起来便长了。如果您有兴趣,不妨您报了上面,我细细的。”杜衡故意吊着胃口,若是不报告上头,她还不。
那人自然明白杜衡的意思,闷闷的笑了两声,对杜衡道:“那好,我去报告。”着转身对看守的士兵道:“把胡医生找来给这里的孩子瞧病。有问题向我汇报。”着转身离去。
杜衡这番攀老乡总算还有些收获。忍不住看着士兵问道:“那人是谁?是你们的上级吗?”
被问的那个点点头:“是我们顾少尉。”
杜衡不知道少尉是个多大的官,看方才的士兵都恭恭敬敬的,想来也不,便随口着:“看着蛮年轻的。”
旁边一个士兵一边松着腿,一边道:“他和师长是老乡,提的快着呢。”
先前那个士兵瞪了他一眼低声喝道:“别嚼舌头。师长在西南出生入死了十几年,人家不是也跟着受了那么些年罪吗?”那人没再吭声。
杜衡没有多想走回了屋去,对那个顾少尉和师长,她不仅也有些好奇。既然师长和他是老乡,那便也是扬州人了,难道也是顾家庄的?会是谁呢?杜衡当初在顾家庄呆的日子,也东家西家的知道了不少人,此刻也不免暗暗揣测会是谁家的孩子。那个年头,家里孩子多,不少走出去当兵的,做生意的,读书的,家里都早已不知道了去向。
到了晚上,忽然有两个扛枪的士兵走了进来,吩咐杜衡道:“我们师长要见你。”
这么快?看来那个顾少尉还真念在了老乡的情分上帮她递了话。杜衡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衣裙,跟着那俩个兵去见师长,转头吩咐着杜鹃:“照顾好弟弟,姑姑一会回来。”杜鹃的眼睛里有些惊恐,她害怕和杜衡分开,却也只好无可奈何的点头。
杜衡跟着士兵,穿过了后院,又穿过几个拱形门洞并几处草坪,终于到了一处三层的楼下,楼也是西洋的建筑风格,外面有士兵守卫着,想来是原来周部长的办公楼,此刻里面呆着的,应该就是他们嘴里的“师长。”
杜衡跟着进了楼,到了二层的一个房间外头,一个士兵走到门口:“报告,人带来了。”
“请进来。”杜衡听着是顾少尉的声音。士兵把门打开,杜衡从门口看着屋里,一间型的会议室,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条形桌,落地的天鹅绒窗帘,墙角的电话机,墙上孙中山先生的挂像,都无不显示着这里原先主人的身份和气派。
条形桌的一侧站着顾少尉,顾少尉的身边,是一个穿着军服的男人,正背对着杜衡,对着窗口吸着烟。屋子里都是浓浓的烟味。
士兵把杜衡领进来后关上门出去,屋里只余下杜衡,顾少尉和那个男人。杜衡对顾少尉轻轻点头打着招呼:“顾少尉。这位是,师长大人吗?”
听到杜衡的声音,那人的背影忽然震了一下,猛地回过了身,紧紧的盯着杜衡,眸子几乎要迸出光彩,连手里的烟头烫了手都浑然不觉,声音里满是惊喜:“衡儿?”
杜衡看着转过身的男人,全身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她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呢。闭上眼睛又睁开,那人还是立在眼前,还叫了她的名字?杜衡像在梦里似的轻轻唤着:“大哥?”
那人顾不得点头,已经大步的走到了杜衡的身边,扶着杜衡的肩声音微微颤抖着:“衡儿,你受委屈了。”
杜衡贪婪的在眼前人的脸上扫视着,她离家多年毫无音讯的大哥,此刻竟然这么活生生的站在她的眼前,一霎那,杜衡的眼泪涌了出来,她不出话,眼泪像断了闸的洪水。
杜衡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力交瘁,一直以来,担惊受怕,忧虑恐惧,她不是怕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于她而言,早已是一具游走的躯壳。她只是怕,生命中的人一个个离去,她只是害怕保护不了杜鹃和思衡。多少次梦里惊醒,她都要去两个孩子的房间去看看,他们是否安好。可在孩子面前,她还要装作坦然淡定。如今面对着大哥,一个强大到可以保护所有人的大哥,她忽然就把所有的疲累卸下了。杜衡的眼泪汩汩的流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的泪水。
过了不知道多久,顾少尉提醒着:“乔师长,要不要给杜姑娘换个房间?”
杜衡一愣:“乔师长?”
大哥淡淡笑着:“干革命的时候,就把名字改了,乔远。”
杜衡点头恍然,就如赵凌泉改了白青一个道理。
乔师长马上命人在楼后面找了一间朝阳的屋子,把杜衡和两个孩子安顿了进去。看到杜鹃和思衡,乔师长又是一番感慨。他当年从戎,一直在西南边陲,先是打军阀,后来围剿共党,出生入死十几年
,夫人和孩子都先后在战乱里丧了命。
看着灵慧的杜鹃,乔师长摸摸她的头看着杜衡笑道:“这丫头和你时候很像。”一席话得杜衡又想哭又想笑。
那晚,思衡睡得最早,杜衡和大哥一直聊着,杜鹃猫在杜衡的怀里,一直在听着。多少年分离,多少年的颠簸,一时都有些诉不尽。
乔师长把周部长官邸的两处院子腾了出来,一处三层楼用来自己办公,另一处让杜衡带着孩子住着。剩下的院落,关着周部长官邸原来的亲眷和下人,由顾少尉带着人逐一盘查,再做决定如何处置。
杜仲一直托人打探着杜衡的消息,杜衡和乔师长相认没几天,杜仲也寻了来。杜家的三人,终于在西南的重庆得到了团聚。杜衡看着佩兰怀里新的“杜若”,心里不上的滋味。鱼死了,石南死了,白青死了,所有的过往,都散了。甜甜笑着的孩子,将开始新的人生吧。一瞬间,杜衡有些失神。
没过两天,又有士兵向杜衡报告,有人求见。杜衡一愣,还有人找她?忙问着:“来人有没有是谁?”
士兵回答着:“她们是赵家的人。”
杜衡的心咯噔了一下,心忽然揪到了嗓子眼,又逐渐恢复了平静。赵家,一个既遥远,又亲近,既疏离,又揪心的称呼。尽管她知道终归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早晚。可还是心里有些疼。杜衡淡淡笑笑:“请进来吧。”着对身边的人吩咐着,“把思衡领出来。”
不多时,士兵领着门外的人走了进来,杜衡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赵老太太被茯苓搀扶着,豺羽,冬桑,双叶都跟了进来。看到杜衡,所有人都站在了原地。却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同。
豺羽是欣喜,冬桑双叶恨不得拔脚就跑过来。茯苓脸上的神情最复杂,而赵老太太,却着实让杜衡吓了一跳,昔日那个争强好胜的妇人,如今头发全白,形如槁木,脸上乌青,也不过是五六十岁,竟然像耄耋之人。
杜衡看着赵老太太,心里忽然酸酸的,这是他的母亲,他的家人啊。想起他,她的心忽然像被摘了似的疼痛着。这时下人从后院把思衡领了过来。思衡正在后院和杜鹃玩钻假山的游戏,跑的一头是汗,也顾不得看屋里还有许多人,就一头扎进了杜衡的怀里,嚷嚷着:“衡姨,热死了,我要喝水。”
思衡的动作让茯苓的心像被扎了似的疼,那是她的儿子啊。才分别不过七八月,竟然和杜衡那么亲热,可是,他不该亲热吗?应该的,一时间,茯苓心里五味杂陈的疼痛。而赵老太太看着孩子和杜
衡心里亲近,也有丝不是滋味。
杜鹃从后面跑着追了过来嬉笑着,正要笑话思衡,忽然瞧见一屋子的人,笑意敛去,抿上了唇。
杜衡爱怜的揉了揉思衡的头发,温声着:“告诉你好几回了,玩累了不能马上喝水,要歇一歇才行。”着咬咬牙,声音有些微颤的着:“你看看谁来了?”
思衡这才抬起了头,看了看来人,愣了一下,忽然就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一声“娘——”喊得撕心裂肺,让所有人都几乎落下泪来。
☆、国之殇:寒衣
杜衡心扯得很疼。再多的疼爱又怎比的过亲生母子的舐犊情深。她看着思衡扎在茯苓怀里嚎啕大哭着,茯苓搂着思衡全身颤抖,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的摩挲着思衡,看到思衡健健壮壮的,才放下心来。渐渐止住了哭。
赵老太太摸着健康的思衡,看向杜衡,第一次声音微颤着道:“衡儿,谢谢你。”
杜衡微微屈膝,向赵老太太做了个礼,那个礼数,依旧是旧时媳妇向婆婆行的礼,轻声唤了一句:“老太太。”茯苓的心颤了一下,杜衡的礼数,表明她并未当自己是已被休的媳妇,难道她还要按赵家少***身份再回去吗?但此刻,她已没有了先前的纠结,从前她是害怕杜衡回去的,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她看见杜衡,就仿佛看见了少爷。她不上这种感觉,她和他,是那么的相似。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她看不懂,达不到,走不进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