搴舟中流,与子同舟,以为是场心悦君兮的邂逅,却也只有那载不动的许多愁。
她四处晃悠了几个月,直到发现自己怀了孩子,才只好回到了顾家庄的家里。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和赵家的纠葛,她还不想结束。
夜里起风了,郑小鱼不觉得冷。还有什么比她的心更冷呢?远处传来了咚咚整齐的脚步声,在这个宁静的村庄里,回响格外清晰。
近了,近了。当日本兵出现在郑小鱼的面前,用僵硬的汉语问着她有没有看到十几个人逃到什么方向。郑小鱼面无表情的指向了南面的葛村。
第二天清晨,天朦朦胧胧的亮了。赵石南和豺羽走出了破屋,看着屋外遍地白霜,豺羽轻声问着:“少爷,今日该向哪个方向过去?”
赵石南指着西南方向说道:“先过了葛村,再走容村,溧阳,转到常州,应该会有去西南方向的车了。”说着赵石南负手而立,不由叹道,“半生实业,最后却落个国破流离的下场。”
生于乱世,没的选择,也没的挣扎,只有在那一点点命运赐予的夹缝里生存。是死是活,全看老天爷的心情。豺羽的心中也有些闷闷的,身为男儿,眼下流离的情状都是让人心痛如割。豺羽想了想,劝着赵石南:“少爷,兴许日本鬼子,不久就能被打跑了。又兴许我们到了西南,那里还能继续做着丝绸——”
赵石南轻轻的摇着头:“丝绸做不做,意义已经不大了。若是西南真的还算安定,能做一番事情,倒不妨把经营丝绸得来的银钱,捐出去打日本人,才不枉我堂堂七尺男儿之躯。”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城亡了,民族的春花成了木头。赵石南只是可惜自己身为一族的掌事,没法卸下这一家子大大小小上百口人的担子。否则上阵杀敌,才是痛快。此刻,他倒是羡慕凌泉。听说他是亲自扛着枪能灭鬼子脑袋的。那才是一个男人筑血为城的事业。赵石南不禁勾唇笑了笑,他与赵凌泉,从来都是丈夫各有志,一个实业兴邦,一个革命为民,却在国有危难的时候,第一次顺到了同一条路上。
薄薄的晨雾穿过,有丝发凉。赵石南问着豺羽:“先前没有回来老宅的那些人,不知道现在去了什么去处?”
豺羽轻轻摇头,说道:“他们比咱们多了三天时间,应该是早已经出了江苏吧。现在兴许都到了武汉?”
武汉?赵石南的心飘到了很远,杜衡也已经走了两天,不知道她走到了哪儿,可还安好?
豺羽看赵石南的眸子又浮上一层柔色,不由的接话着:“少奶奶若是坐上汽车,也过了武汉了。”赵石南勾唇笑着:“你倒鬼精。”多年的主仆,赵石南的一举一动,豺羽早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何况豺羽不像冬桑不喜动脑子,如今豺羽的言行,倒也有几分赵石南的模样了。
豺羽嘿嘿笑着,赵石南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么些年,辛苦你了。”
豺羽一愣,看向赵石南有几分紧张:“少爷,你不会是想在这里也和我分道而行吧?”说完不待赵石南说话,又急急的说着,“我这一家子是要誓死跟着少爷的,千万别让我离开——”
赵石南勾唇笑了,自己的一番感慨,让这个沉稳的人竟然想偏了。赵石南笑道:“不会。以后的生意,还少不了你里里外外的帮衬。”赵石南很欣慰。
二人正说着,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在清晨的薄雾中,带着肃杀的气息格外清晰。赵石南和豺羽对视了一眼,豺羽说道:“少爷,我这就去看看。”
说着豺羽向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跑了几十步,攀上了一处高墙往远处探望了几眼,再下来的时候已经脸色苍白:“少爷,日本人追来了。一溜人,少说也有百十号。”
“离我们还有多远?”赵石南皱眉问着。
“几百步而已。”豺羽的额上开始冒汗,日本人也太快了,这回要是被抓住,肯定凶多吉少了。且不说成悦锦少爷是断然不会交出去,还不说那个田中伤的怎么样,要是伤的厉害,只怕得拉着他们全都陪葬。豺羽焦急的看着赵石南:“少爷,我们赶紧走吧。”
太快了,不知道日本兵是怎么这么快找到他们方向的。按理说,从顾家庄到葛村,一路上藤树连绕,又都是沟沟壑壑,赵石南选这条路,就是因为特别难走。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一般人不会轻易到这里试探。也正因如此,赵石南才让一家子在这里暂作休息。
可是不过几个钟头,日本兵就追的只剩下了几百步。几百步,也就是说话间的功夫,破屋里的十几口人,有老人,有妇孺,怎么能赶得上训练有素的日本兵?要是一起逃,都是等死。赵石南果断的对豺羽说:“一起走已经来不及了。你赶快进去,带着所有人继续往前走,专拣难走的路,藤树遮挡多的路走。我向另外的方向去走。”
“不行!”豺羽坚决不同意,只把赵石南留下,那就是送死。他一个人怎么跑的过一群人。“少爷,我们赶紧一起逃吧,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混账!”赵石南低声怒喝着,双眸紧盯着豺羽,声音像金石拍案一般铿锵:“屋里有我的母亲,你的妻儿,还有双叶冬桑,还有几个孩子,你让大家一起死?你还是不是个男人?怎么像个娘儿们似的。”
“少爷!”豺羽的眼圈红了,“屋里那么些人,谁能忍心让您一个人留下啊。”赵石南是他们的天,豺羽实在无法做到扔下赵石南。
“豺羽!”赵石南厉声喝着:“这是命令。你要记着,只要有人在,就还有希望。我命令你马上带着她们离开。我从另条路走,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他们还要成悦锦。”
豺羽看着赵石南,心里做着有生以来最纠结的抉择。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赵石南就是用鞭子抽他,他也不会离开;可是现在,还有赵家的老太太,赵家族里的几个宗亲,几个孩子,这些人的性命,就是他豺羽的责任,是少爷托付他的使命。
脚步声越来越紧,赵石南再也立不住,冲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大步走了过去。他不能坐等着日本兵追到这个屋子来。
豺羽咬咬牙,冲进屋子,和几个青壮年后生,连拉带扶带拽的把一屋子的人带走。赵老太太的声音都在抖着:“石南呢?他怎么不走?”
豺羽不知道怎么回答,也来不及回答。可赵老太太见不到赵石南坚决不肯走。茯苓劝着:“老太太,我们先走,少爷后面会追上的。”
赵老太太看着茯苓,心里有些疼,她几乎是从心底里迸出了一句肺腑:“那是我的儿子,我不能扔下他不管啊。”一句话说的茯苓也有些伤怀,没有在吭声。
豺羽看看无法,低声说了句:“老太太,得罪了。”说着一把把赵老太太抗在肩上,不由分说大步的向外头冲了出去。
在离破屋上百步的地方,日本人远远的就看到了一袭青袍的赵石南,负手站在晨雾之中,晨风吹着赵石南的袍角飞扬,而赵石南岿然不动,像一尊铁塔,傲然而立。
赵石南没想继续跑,力量悬殊,他跑不过。而且如果不抓到他,剩下屋里的人,一个都逃不脱。
带队的日本人是冈本,田中的胳膊在火中被烧坏了,没有随他一起来。这回冈本身边带着个会说中国话的翻译。看到赵石南,冈本冷冷的笑了,翻译说道:“赵先生,又见面了。走吧。”
赵石南盯着冈本,神色冷清,没有动弹。
冈本没有田中的耐性,他早劝田中给赵石南点颜色瞧瞧,他自然就把成悦锦的方子说出来了。田中还偏偏不肯,这下好了,狡猾的支那人居然放火烧人自己逃跑。冈本掏出枪,啪啪两声,击在了赵石南的膝盖上。冈本吹了吹枪,用日语说道:“这回跑不了吧。”
赵石南像座山一样,轰然倒下。地上一片血痕。上来两个日本兵,拖着赵石南。抓到了赵石南,赵家其他人也不必再耗时耗兵的追捕。日本兵带着赵石南向回扬州城的方向走去。
行到了葛村和顾家庄的交界处,有一处架在两座山间的竹板桥,桥高丈余,桥下是湍急的河水,赵石南使尽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投进了奔流的河中。两个拖着他的日本兵,一个打了个趔趄,松开了手,另一个随着他一起落入河里。
☆、国之殇:城祭
冈本扭回头来骂了句蛋,下意识的抬手冲着水里就是噼里啪啦一阵扫射。水上漂起了一层血,在河面上打着旋,很快的散开。
冈本带着一队日本兵赶紧从旁边的路下去,水流很急,赵石南和另个日本兵被冲的很快向前漂去,冈本顾不得救那个日本兵,只匆忙扑进水里,想把赵石南拖上了岸。政府因着田中已经有了交代,要把成悦锦的方子弄到手。赵石南要是死了,还怎么弄到方子。
日本兵刚下去没几步,就发现河很深,已经漫到了腰上,再往中间走,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情形。冬天的河里很冷,日本兵冻得牙齿咯噔咯噔响,谁也舍不得命去拖住赵石南。
冈本咬牙骂道:“废物,一群废物,连个支那人也抓不住。”着抬起手里的枪冲天鸣了几声,也还是没人敢继续往河里迈步子,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赵石南顺着河水快速的向前冲去。
冈本没有办法,只好爬上岸来,带着日本兵顺着河水向下游跑去。直到傍晚,才在河道的一个转弯的滩涂上,看到了被河水冲到岸边的赵石南。
赵石南静静的躺在那里,落日的余晖斜照在他身上,映出一个看着很神圣的光环。周围几株枯木挺立,数点寒鸦盘旋,哀哀嚎叫悲鸣着。
他全身湿漉漉的,一身青色的袍子上,大团的血渍浸透在上面。不知道身上中了多少枪。身板挺得很直,仿似一株遒劲的枯木贴紧了脚下的大地。脸色青紫,眼睛紧闭,表情沉宁中带着一丝倔强,一丝不屈。这是他最后无声的呐喊,乱世求存,难于登天。
冈本身边的一个日本兵跑过去看了看,又用枪托敲了敲赵石南的脸,回来对冈本报告着:“已经死了。”冈本不可置信的也大步走过去,蹲下用手探了探呼吸,又站起来用脚来回踢了几下,用力一跺脚,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蛋!”
他不可相信,在他印象里猥琐无能的支那人,也有这么刚烈的一面。宁肯投江,都不肯回去交出成悦锦的方子。冈本用日语咆哮着:“支那猪不是怕死吗?支那猪不是羡慕荣华富贵吗?用个方子就能换来平安,换来荣华富贵,这个人为什么不肯?!”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头顶的乌鸦,还在无所畏惧的哀鸣,冈本拔出枪冲天鸣了三声。乌鸦嚎叫的声音渐渐远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意外,恼火,愤怒,他怎么交代?追人是追上了,却给弄死了,还不如没追上,好歹还有个希望下回再去追,好去交差。这下真没法弄。
晚上,冈本一行拖着赵石南的尸体回到了驿馆,胳膊上打着绷带
的田中看到赵石南,懊恼的直拍脑袋,一个劲的埋怨着冈本:“冈本队长,你你这是做什么啊!”
田中的心都要碎裂开了,他每回做梦,都忘不了那光彩熠熠的锦缎。那是他无论在日本,还是欧洲,都未曾见过的瑰丽。正是赵家的成悦锦,才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五彩华锦”。要是他能把这种锦缎生产出来,那银子还不像水一样哗哗的流进自家?别是自己,就是大日本帝国,若是有了这种锦缎做财源,还用担心军饷吗?也正是这个由头,他才能动日本政府派兵力支持他,可竟然派来冈本这么个蠢货,把他的财神爷都给打死了。田中只恨不的把冈本那颗蠢脑袋拧下来当球给踢出去。
冈本摇摇头:“我也想不到这个支那人这么难对付。现在人也死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田中气的头疼,话也没返回到屋里躺着去休息,他简直要气炸了。他知道在中国的这种行当里,一个锦缎的方子就是这个家赖以生存的根本,只会是当家人像宝贝似的掌着,当家人再传给后继的人。所以除了赵石南,只怕不会再有人手里有方子。田中越想越头疼,**未眠,哼哼唧唧在**上翻来覆去了一宿。
到了第二天一早,田中捂着半边肿起的脸,又去找冈本。这一晚的失眠,他又想了个法子,但是行不行,他却不知道结果。
田中自家也是做丝绸的,他知道在一匹丝绸生产的过程中,养蚕,结茧,缫丝,这些先不论,关键的就是染色织锦这几步。即便赵石南知道方子,但是具体做活的肯定不是他,肯定还有熬料,填料,染色的匠人。这些人兴许每人只负责一步,但是把这些人都找出来,把每人负责的那步连起来,一个完整的方子也就呈现出来了。赵家是走了不少人,但是那些厂子里的匠人,不可能也随着一起走,一定还有剩下的人。
冈本点头同意,他现在不好再什么,捅了那么大的祸事。如今田中什么,他便听什么。
日本人在扬州城的大街巷,处处贴出了告示,只要是知道成悦锦染色、织锦、固色等等过程里的任何一步,报到田中那里,经过验证后,都能获得白银十两,还有一张在扬州城自由出行的“通行证”,扬州城里的日本兵不会为难他们。
日本人在驿馆前搭了一处棚子,有两个会中国话的日本人守着,等着登记前来投诚的匠人。棚子里一边桌子上摆着十两银子和一张通行证,而另一边的架子上,摆着赵石南的尸体,血水还在滴滴的下落。
田中在中国呆了多年,熟谙中国人的心理。有
利诱,还要有威逼。如果能主动交出自己知道的那一步方子,便有活路;如果不交出来,将来被日本人查到,赵石南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是生是死,明摆在那里。
棚子搭了一天,围观的人很多。扬州城里的老老,扶老携弱的前来看着。没有人话,只是默默的站在了赵石南的前面。一个大婶,从自家带了一块白布,覆在了赵石南的身上。那遍身的疮痍,才有了遮挡。
人越围越多,却一丝不乱。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倡议,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嘈杂,大家自发的前来,只是静静的,默默的低头站着。
那个死后都不能安息的男人,那个死后还被暴尸的男人,是他们的骄傲。他有着最聪明的头脑,他创制的成悦锦,能在洋人的世界里,拿到最高的金奖;他也有着最坚硬的骨气,他面对着生死道义,做出了一个中国男人最坚定,最无上的抉择。这,便是几千年中国人的傲骨。
而他,不是沙场的将军,不是殿堂的官宦,不是文人墨客,不是簪缨诗礼,他只是士农工商中,地位最低的一个商贾之人。可谁商人,便没有一分赤子情怀,没有一身凛然傲骨呢?
江南的冬日,飘起了细雨。冰冷的冬雨落在每个人身上,碎了一城。
有人拿来了油纸伞,立在最前面的几个男人,把伞撑在了赵石南的尸身上,任自己被雨淋得湿透。雨碎江南,乱红飞溅,明月暗淡,流光转了青石板,连油纸伞都碎在了江南的烟雨天。
田中从驿馆出来,看着棚子前乌泱泱漆黑一片的扬州人,心里有些发虚。这些人的沉默,目光中的悲愤,让他有些拿捏不准,犹豫片刻,他将悬赏的银子从十两提高到了二十两。但是人群没有任何的波澜,依然只是沉默。
到了晚间,人群渐渐散去,自发的留下了几个男人,守护在了赵石南的尸身旁边。冈本同田中商量着:“支那人的尸体还用看着吗?就那么扔着吧。”
田中心里几分不平,他眼巴巴的从早等到晚,竟然没有一个匠人过来,向他报告哪怕任何一步。他从那群扬州人的眼里,读到了他们心底的悲哀和愤怒。他第一次有些不解,他在中国呆了多年,中国人的胆,贪婪,在他心里是根深蒂固的印象。他几乎不敢相信,今天不要银钱,默默围在赵石南身边的那群人,也是中国人。
到底是为什么?他不解。也许,他终究还是不了解中国人的。
田中摇摇头:“不仅要看守,还要看的严。以防他们把尸体盗走。”他已经看出了情势。这群人,并不好对付。
那天夜里,不少扬州人把家里尚存的成悦锦缎烧成了灰烬。佩兰看着也在烧锦的杜仲,不禁问着:“真的也要烧吗?”杜家也有先前赵石南和杜衡送的成悦锦。
杜仲点头:“烧了吧,日本人想要成悦锦。如今没有方子,只怕下一步,就是满城搜刮现成的锦缎。这么好的东西,不能留给那群畜生糟蹋。”杜仲在炭火盆里继续投着锦缎,赵家的锦缎,普通锦,成悦锦,都化成了灰烬。他的心早已经疼的麻木。
如今,他可以无愧的去底下对爹娘,他给自家妹子挑的夫婿,是天底下难得的男儿。这锦缎,赵石南一生的心血,烧了就当是给他做了祭奠吧。
佩兰抹着眼泪,偷偷的往身后里藏了一块杜若用过的普通锦缎包被,浅碧色的百子图。找不到若儿,这也可留着做个念想。
耳语相传,大家纷纷焚锦为祭。不几日,扬州城中,已再无成悦锦。有骨气的,不止是赵石南。
☆、国之殇:扬州
十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一个匠人,前来向田中出卖成悦锦任何一步的方子。田中的耐性终于耗尽。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成悦锦的染坊是在顾家庄,带了一队人赶到顾家庄去找当年在染坊做活的匠人。
郑管事媳妇捶着郑管事:“这回咱家发财了。你不就是染坊的管事吗?一步就能换二十两银子,发大财了。”
郑管事心里不是滋味,他闷声着:“听石南少爷都被日本人杀害了,没人肯方子的一步,你让我出去,我不成了千古罪人?我不去。”
郑管事媳妇骂道:“就你个死心眼儿,一辈子发不了财的窝囊废,人家还告诉他们村里人谁是染坊的,也有银子--------”两人正在争执着,忽然都止住了话头。鱼站在门口,头发散乱着,似乎是刚从**上爬起来,不可置信的问着郑管事:“赵石南,死了?”
郑管事心翼翼的点着头:“嗯,听被日本人打死了。扬州城里不少人都看见了,尸首就摆在日本人的驿馆前头。”
郑鱼没有话,只是一双闪光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的光都暗淡了下去。她默默的转过身去,嘴里只反复的念叨着一句话:“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他漠视了她八年,关了她五年,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这么惨。可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反而心像被摘了似的又空又疼?
郑管事的媳妇看鱼走开,继续催督着郑管事,快去投诚。郑管事被她鼓噪的厉害,索性躲出了门去。郑管事媳妇在家等了半天,也不见郑管事回来,不由气的一跺脚,自己扭着腰肢到了染坊的日本人那里。
染坊里冷冷清清的,日本人早放出话,匠人只要交出染色的任何一步,都有纹银赏,却从早晨等到日头正中,也没看到一个人前来。田中有些犯难,难道要一家一家的搜问?正在思忖间,郑管事媳妇走了过来,怯生生的问着:“是告诉你们谁家原来是染坊的匠人,也有赏吗?”
田中一阵欣喜,拿了二十两银子放到郑管事媳妇手里:“这位大嫂,只要你肯,这银子就是你的。”
白花花的银子,郑管事媳妇看的心直跳,忙不迭的把银子攥的紧紧,嘴里也开始叨叨:“村东的老李家,原来两个儿子都是染坊的工人,村西头的顾家,也是--------”
田中命人一一记下,待郑管事媳妇完,马上带着人按照单子上的人一家家的去搜抓。人被抓来了,却没有一个人肯。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任田中磨破了嘴皮,威逼利诱半晌,直到日头奔了西,也没
人肯开口。
田中被逼急了,抓来了老李头,用来威胁李家的两个儿子。李家的儿子犹豫着刚要,那老李头竟然趁着日本人不备,投了井。这下李家的儿子也是打死不肯了。
月上东山,田中的耐心被磨的一点都不剩了。看着眼前这群油盐不进的中国人,他第一次觉得七窍生烟的愤愤。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当大日本帝国的人都好脾气,不敢杀他们?
田中此次出来,冈本已经给了他特权,有必要的话,就杀!南京城都杀了多少人,这里的人命,还怕杀吗?田中一声令下,日本兵的刺刀冲了出去。院子里的血,流成了一片汪洋。
田中的火还没有灭下去,整个顾家庄都未能幸免。日本兵见人就杀,近的出刺刀,远的出枪子,村子里大人的哀号,孩的哭叫,霎时顾家庄成了一片血海。
赵家先前留在顾家庄的一部分族人,由于进了山里避难,得以幸免。村子里一些机灵健壮,腿脚轻便的,也跑进了山里活了下来。郑管事和他媳妇,都倒在了血泊里。郑管事媳妇临死的时候,袖子里还静静的躺着那二十两银子。而郑鱼抱着孩子,不知所踪。
田中带着人回到了扬州,他已经对成悦锦的方子彻底死了心。扬州城是成悦锦最大的储存地,可赵石南烧了自家的库存,其他人也烧了手里的成悦锦。扬州城里现在别是成悦锦,赵家的普通锦也难得一寻了。田中懊恼的几乎要发狂,狡猾的支那人!他恨不得把这群冥顽不灵的人通通杀光!
冈本并不反对这么做,他一贯就主张杀光,冈本擦着刺刀,悠悠着:“早这么想就对了。支那是世界上的贱等人,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是不会把我们大日本帝国放在眼里的。大开杀戒,他们才舍得把家里的宝贝,丝绸,瓷器,茶叶,统统交给我们。”
田中扶着额头,正在犹豫间,忽然旁边冈本的一个参谋中村一郎开了口。中村在几年前也来过中国,会一口流利的汉语,中村静静道:“队长,田中先生,容我一句话吧。”
“这几日巡城,我去到了一处地方,叫梅花岭。埋着个叫史可法官员的衣冠,明朝亡国的时候,那个官员带兵死守扬州,最后战死。就在梅花岭,我听当地人了件扬州的往事,明朝亡国,清人入侵扬州后,施行剃头令,命令扬州汉人学他们满人剃头留辫子,有人反抗,就留发不留头,在头发和脑袋里选一个。”
“扬州人不肯,就被清人杀了。屠城了十天,据当年,仅收敛了尸首的,就有八十万人。这一段叫做扬州十日。”中
村完看了看田中和冈本,“我们也要这么干吗?”
冈本和田中沉默了。杀人如麻的他们,第一次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扬州人吝啬到了连头发都舍不得,难怪是珍贵的成悦锦。杀人容易,但是杀了人是为什么?如果杀人后得不到想得到的,杀人还是不是那么有必要?
也许他们都不明白,不是头发重要,不是锦缎重要,重要的,只是胸中的一点浩然气,一身不驯骨。
田中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放弃了杀人的念头。命几个日本兵把赵石南的尸首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上。杜仲偷偷的到了乱葬岗,并赵家几支没有逃命的远亲,凑了些银钱买了口上好的棺材,将赵石南葬进了赵家的祖坟。乱世中,没有铺排,没有仪式,只是挖开墓穴,一抔黄土,掩埋了一个有傲骨的男人。
那是农历的腊月,虽然扬州城被日本人罩在了恐怖之中,但家家户户也张罗着准备过年。城中还算有些热闹气。而扬州城南郊的赵家祖坟的坟园中,又添了一座新坟。黄土陇上,衰草凄凄在风中摇摆着。赵石南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九岁的年轮。
杜衡带着杜鹃思衡,跟着郭秘书到了重庆周部长的官邸,又被囚在了后院。衣食尚好,也有下人服侍,只是没了自由。杜衡闲着无事,就教杜鹃和思衡学些诗词算术。
赵石南下葬的那天,杜衡正在屋中教杜鹃和思衡读着诗:“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杜鹃问着杜衡:“姑姑,什么叫头白鸳鸯失伴飞?”杜鹃早慧,时常喜欢琢磨着杜衡教她的东西。思衡年幼,又是男孩子,不爱话,但几天的相处下来,思衡对杜衡也亲近了不少。孩子都是敏感的,不会去讨厌一个喜欢自己的人。
杜衡的心刺痛了一下,头白鸳鸯失伴飞?她忽然心里有丝不祥的预感,痛的几乎要不能呼吸,忙对杜鹃道:“这诗不好,不读了。换一个。”着手忙脚乱的又去翻诗经里的,“彼美一人,婉兮清扬”去教孩子们。
忽听的门外几个下人聊着天,隐约听到赵石南的名字,杜衡扔下手里的书,冲到门口问着:“你们在什么?赵石南?”周部长把她圈在这里,报纸都不肯给看一份。
下人对视了一下,有一个回答着:“听扬州城有个丝绸商人让日本人杀了,还把尸首放了好多天,挺惨的,他们报上都登了——”
杜衡的头轰的一声几乎要炸开,颤抖着问道:“那个人叫赵石南?”
那人点头,旁边一个用力掐了她一下,
低头和她耳语着:“我还没和你完呢,那个赵石南就是她丈夫,不过好像把她休了——”两人在什么,杜衡已经完全听不见了。她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执念,赵石南死了,她还活着做什么?!
杜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周部长给她请的医生已经离去。只剩守在她身边的是哭的眼睛红肿的杜鹃,和瘪着嘴喊“衡姨”的思衡。杜衡摸摸思衡的头,又捏捏杜鹃的脸,想哭,眼泪却出不来,心空空的,麻麻的。
哄着思衡和杜鹃睡着后,杜衡换上了那身玫瑰锦的衣服,那是赵石南给她定制的。一身玫瑰色的杜衡,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向后院走去。
☆、国之殇:弃婴
后院有一口井,杜衡一直知道。她的脑子里都是空的,心也是空的,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全是赵石南被杀害的惨状,悲愤,哀怒,她已经全都品尝过,此刻她只想赶紧去追赵石南。他们约好的,忘川河边,他在等着她,她不能让他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