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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幻生:且试
改良的成悦锦被织造了出来,色彩依然独特,泛着五彩华丽,又添了手感顺滑和色牢度强这两项优点。而这一偶然的发现,不仅可以用在锦缎上,连素纱,柔绢这些丝绸品种,也纷纷应用这一方法固色。
赵石南没有想到,临要参加赛展的锦缎,又有如神助一般突然进益了。越发觉得此次参展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
看着一幅幅挂在样品室的锦缎,似云,似霞,似流金,似溢彩,赵石南的心里满满的,衡儿,我会站在那个世界最高的台子上,赢给你看,赢给祖宗看,赢给所有人看。
日夜兼程的加工,半个月后,赵家已准备好了所有的参展丝绸,除了成悦锦,还有绢、绡、纱、纺、罗共六个丝绸品种,每种九品颜色,三种图式,制成六尺见方的尺寸,作为最终的展品封了起来。只等送到南京政府万国博览会展品筹备组终选,便可出国参展。
赵石南的奋发,又引起了扬州城的注意,大家纷纷好奇着赵家怎么又突然要参展了,却也都心里松了一口气,这种心情就如看赛宝大会,明知道有件名贵的宝贝看不到也是遗憾,如今宝贝面世,大家也兴高采烈,这争的面子,不仅是赵家的,也是扬州的。
而那位找赵石南斗锦的田先生田成消息也很灵通,听到这个消息又一次带着丝绸来到赵家,命家丁通报后,再次见到了赵石南。眼前的这个人和数天前简直是两个人,神采奕奕晃得他心中惊讶,不禁说着:“赵先生如今气色很好。”
赵石南朗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转而看着田成正色道:“我知道你到访的目的。既然你想斗锦,我愿意奉陪,不知你想怎么个斗法?”既然新锦待出,那就且试牛刀吧。
田成没想到今日的赵石南答应的这么痛快,果然是个性情中人,他想了想道:“若说丝绸锦缎,第一要比的,肯定是色,顺,滑,这些肉眼可辨的标准。”
赵石南淡淡笑着:“这个简单,找一天把你的和我的锦摆上,放在哪里,价格一样,不说明哪个锦是谁的,看哪个订购的多。”
田成点头同意。赵石南问道:“你带的东西除了锦,可还有其他要比的?”
田成说着:“还有纱、罗和绸。”
“好,那就一并比试,纱贵薄,罗贵轻,绸贵软。到时不妨一起试试。”赵石南看着田成,神色平淡。
田成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明天,正式开始比比。”
赵石南点头,意气风发道:“好。”
赵家要和一个外来的人斗锦,这在扬州城很快传的家喻户晓,大家都想看看是何方的人,敢跑到这里,和赵家斗锦。
第二天一早是个晴天,扬州城的琼花刚刚吐出新蕊。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赵石南和田成各自命人拿了一幅锦,没有厂标,挂在城东,专门找了人去登记,看准备要哪幅锦的人多。却在一挂出来,田成就是一怔,早先他在南京也见到过售卖的成悦锦,五色泛彩,是很漂亮,但是自家的锦缎色泽鲜亮,应当也相差无几。但那天赵石南挂出去的是玫瑰锦,从未售卖过的玫瑰锦,宛如一朵华丽高贵的牡丹绽开,映衬的田成的锦缎有些黯然失色。田成没有说话,心却有点凉。
而赵石南和田成到了专员的官邸,那里有各种物件争奇斗艳的展台,更便于比试。早围了不少等着看热闹的老百姓,等着看这前所未有的斗锦。
第一项是比试纱,纱的特点是薄,上好的纱穿在身上,宛如没有穿。中国古代曾有个记载在唐朝的时候,有个外国的使者见唐朝的官员,看到了官员胸前的痣,叹道:“你穿的衣服真薄,隔着一层,还能看到你的痣。”而那官员笑道:“这不是一层,是十二层。”那衣服,便是纱的质地。
这故事听起来有些夸张,但用来形容那天赵石南和田成的纱,并不过分,当两种物品一起拿出的时候,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那纱的轻薄,展开几乎是透明可见。二人的素纱都是白色,赵石南命人拿出一幅写着字的纸板,把自己的纱一层层的铺了上去,五层铺完,看字迹依然清晰如白,十层铺过,稍稍有些朦胧,一层一层的加上,每加一层,围观的人就忍不住叫声“好”,直到加到二十八层,那纸板上的字迹才算彻底看不出是什么字。
田成心里也暗暗叫好,拿出了自己的素纱,也一层一层的加上,却是加到十九层的时候,就已经看不清了纸板上的字迹,等加到二十二层的时候,已经连纸板上字的模糊影子都看不到了,只是素纱的白色。
田成对赵石南拱手道:“这局在下认输。赵家的素纱,确实薄如蝉翼,工艺精妙。”
第二局比试的是罗,罗的特点是轻,《左记》中就有关于罗的描述“弱于罗兮轻菲菲”。赵石南特意找人借了架英国产的天平,摆在了展台上,对田成说道:“这天平的灵敏和精准,是非常高的。”说着在左边的托盘上放了一根鹅毛,天平向左边微微倾斜。
人群里“哗”的一声,这洋人的玩意就是轻巧,那么轻的一根羽毛,竟然也能感应出来。这要是秤杆,别说一根羽毛,就是一把,也没那么轻小的秤砣。
这回先放的是田成的罗,他有些把不准,把自家的罗剪成了三寸见方的小块,犹豫着放到了天平的右盘,却还是在刚一放入,天平就毫不犹豫的“哐当”一声偏向了右边。田成三寸见方的罗,也比一根羽毛要重。
田成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强撑说着:“太大了,我再剪剪。”
“不算大了。”赵石南悠悠的拿出自家的软烟罗,没用剪刀,直接把成品放到了右面的盘子,天平的指针微向右偏了偏,但是依然是右高左低,并没有把托盘压的比左边还低。田成忍不住抓起了软烟罗看着,嘴里好奇的念叨着:“你这罗只怕很小吧。”等拿到手里一展,不由整个人呆在了那儿,那罗,至少是二尺见方。
围观的人又“哗”的一声,纷纷叹道:“这么大,还没一根羽毛轻。”“太神了”“赵家不愧是赵家。”
田成的额上已经渐渐的泛出了汗珠,他这次之所以敢来找赵石南,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的。他也曾和别的丝绸店家斗过锦,斗完后对自家的锦缎很有信心,但是没想到曾经赢过不少丝绸店的东西,今天在赵家面前,不仅是锦,连纱,罗,都争不了气。这个赵石南,水太深了,做丝绸已经做到了无法超越的巅峰。如今惨败两局,别说心里不甘,在别人眼里的面子,又怎么过的去?
田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问着赵石南:“第三局你准备怎么比?”
赵石南看出了田成心里的忐忑不安,勾唇轻轻笑道:“第三局要比的是绸,绸要顺滑才好。”说着打开一幅一尺一方的帕子,来回折了几下,塞到了一个鼻烟壶里。那个时候,鼻烟壶是很多人随身携带的物件,没事拿出来放鼻子底下嗅两下打几个喷嚏,用来清脑。而鼻烟壶的特点就是口很小,赵石南的绸一尺见方,竟然叠了几下,就能通过鼻烟壶的口,可想而知有多轻软顺滑,真的做到了“动如流水”。
田成额上的汗这回真的冒了出来,手哆嗦着从箱子里拿出一方绸,犹豫了下,又放了回去。对赵石南一抱拳道:“今天我输的心服口服。”说完也不再等锦缎的统计结果,早晨一挂出去,他就已经明白孰优孰劣了。
赵石南倒也大气,对田成回了一个拱手礼:“承让。”
田成忙摆手道:“终究还是技艺不精。让赵先生笑话了。我回去定当再加进技艺,过个几年,再来找赵先生。”说完倒也没太多狼狈之色,收拾好了自己的箱子。尽管赵石南挽留他留下吃了午饭再走,田成却谢绝了,拎着箱子离开。
一时扬州城的人也纷纷称奇,这场比赛虽然很博眼球,看的让人叫好,但是赛后胜者不骄,败者不馁,也是输赢各有风骨。果然都不是寻常人。而赵石南用来比试的玫瑰锦,虽然统计了订购人数,却最终还是不愿售卖,只是拿出了同款别色的锦,降了三成的价卖给了预订的人。倒也并无人计较。
过了几日,成悦锦正式到了南京,毫无悬念的成为了中华民国参加万国博览会的展品之一,于公历的五月初,乘坐官船赶赴欧洲。赵石南坐在船上,心里思潮澎湃,他想站到的位置,他想见到的人,似乎都近在眼前。
而在官船出发后的一天,杜衡握着钟主编帮她弄到的船票,搭了一艘运送瓷器的商船,和另两个报社的同事,一男一女,还是去了欧洲。
☆、情幻生:擦肩
杜衡坐在船上,神情有些茫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的关头,她还是忍不住要去欧洲。她劝说着自己,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出国去看看异地风光,毕竟机会难得。可是她却明明白白的知道,她想见到据说是欧洲最美的广场——布鲁塞尔大广场的心情,远没有她想到那个人时更加激动澎湃。
正是这股抑制不住的澎湃,让她彻夜难眠,最终还是找到钟主编要了船票,办了签证等等手续,上了船。另两个同事也是负责跟进万国博览会进程的。从上海坐船到欧洲,路上行程也要二十多天。那两位同事一路先是看风光,但两天后就腻歪了只有海平面的单调风景,开始和船上的洋人用蹩脚的法语聊着天。而杜衡只是静静的望着海面,有时看看书,实在无聊,就随手拿起稿纸,写写东西,有时写点见闻,有时忆起儿时的趣事,也写下来。所有的文字,却没有一个字是和赵石南有关的,她的心会疼。
二十多天的枯燥行程终于结束,当踏上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一刹那,面对着灿烂的阳光,异国的风情,匆匆行走的洋人,杜衡有一刹那的失神,中国以外的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不像两位同事那么欣喜欢呼,杜衡的心里更多的是种茫然。有其他报社已经先驻会的同侪,收到钟主编的电报后,接上了杜衡和两位同事,并安排好了酒店,那里下榻的大多是这次驻会的各个报社的记者。
同侪一边带着他们去酒店,一边介绍着布鲁塞尔的景点风情,大广场,天鹅咖啡馆,还有为了这次万国博览会专建造的原子塔。
另两位同事聊的兴高采烈,杜衡低声问着那位先到的同侪:“还有其他的地方可以住吗?”
“你是指——?”那位同侪有些不解,大家都住一个酒店,也方便照应。
杜衡想了想也不愿隐瞒,说道:“这次来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有一位我的同乡,但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这里,我们之间有些交葛。”
杜衡的两位同事听到也有些愕然,那位同侪想了想说道:“酒店旁边有一些旅馆也不错,就是位置可能不临街,出行不是很方便。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那里。”
杜衡点点头感谢着:“那麻烦你了。”说着看向同事道,“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没有来。”杜衡的话让大家面面相觑,但还是点点头应着:“好,你一个人住在外面,也要当心,有什么事要记得来酒店找我们。钟主编临行前吩咐我们一定要相互照顾好。”
同侪领着杜衡的同事到酒店安顿好后,把杜衡带到了酒店后的旅馆安排妥当,便返回了酒店。旅馆离酒店不远,只隔了两条街,附近是居民的住所。旅馆的条件也还好,干净整齐。杜衡把东西收拾好后,里面穿着藕荷色的旗袍,外套了一件过膝的米色风衣,脚上踩了高跟鞋,头上戴了一顶阳帽走了出去,在布鲁塞尔的街道上来回溜达着。
看到橱窗里新奇的东西,她也会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看,这种感觉真的很好。想着赵石南也许也在这个小城来回的逛着,如果将来有天,他和她讲起布鲁塞尔的洋玩意,她也是见过的。不会听着他描述干瞪眼。想到这里,杜衡的心里暖暖的。可转念一想,这辈子,还会再见吗啊?心里又寒凉一片。
而此时的赵石南,并不在街上溜达。他比杜衡早到一天,一到布鲁塞尔,被随行来的万国博览会筹备组的专员拉着到了博览会注册登记,办理相关的展示手续。赵石南已经心跳乱撞,恨不得拔脚就走。好容易在专员的生拉硬扯下,把手续办妥,扔下豺羽负责把带来的成悦锦在展位慢慢铺开展示,赵石南已经在展馆四处打听着大众报的记者在哪里。找到后第一句话就问着:“马辛来了吗?”
有人告诉他第一批来的人里没有马辛。但是明天第二批的记者会来,马辛在不在其中并不知晓。如果不在,那之后也再没有了。
赵石南忐忑焦急的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赶忙跑过去打探着第二批记者到了没有。来来回回探问了好几次,那人看到赵石南忍不住笑了:“您也太着急了。今天是又来了批记者,现在到酒店了,估计今天不会来会场。这样吧,看您问的辛苦,我也破个例,给您个酒店的地址,您去酒店问问?”
赵石南有些激动地说着:“那太好了!”说着接过那人递来的地址,特意找博览会筹备组的官员帮他找了位熟悉布鲁塞尔的中国人,带着他到了记者驻扎的酒店,找到了杜衡的同事。
“马辛来了吗?”赵石南的声音都有些不稳。
杜衡的同事愣了一下,这大概就是马辛口中说的会来找她的有些纠葛的同乡。一位同事遮掩着:“马辛没来。”
“怎么可能?”赵石南有些着急:“你们主编都说马辛搭船来了,大众报一共就两批记者,那批没来,这批也没来?”
另一个同事接过话头道:“马辛临上船的时候,有点事又回去了。这次不来了。”
赵石南的心,如果说前一刻是在火上炙烤,这句话却让他的心立马跌到了冰川,凉的透彻。马辛没有来?那他来做什么?赵石南脸上的热切瞬间都凝固在了一处,心像被摘了似的,空荡荡的。明天有船吗,有的话搭船回去吧,这里的展示还要几个月,有什么可待的?
看着赵石南一脸的落魄,第一个同事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话。赵石南却是何等的精明,眸中瞬间捕捉到了那一缕欲言又止,心里又如春笋破竹般萌动,勾唇淡淡笑着道:“你们说马辛没来是吗?”
杜衡的两个同事都点着头,赵石南的眉梢眼角有些冷:“我会电报托人在国内查查有没有马辛的出境记录,如果有,现在她却不在这里,我会去大使馆报失踪,您二位,想来也脱不了干系。”
这下两位同事着了慌,这要是真的闹起来,惊动大使馆找他们去问话调查,一来一回连会议报道也做不成了。第一个同事又本来嘴快,赵石南的话音刚落一分钟,怕招惹麻烦的他已经连珠炮似的把话扔了出去:“我们可都是清白人,马辛是自己要走的。”另一个扯着他的衣角也没把他的话刹住,“马辛和我们一起到了布鲁塞尔,但她不愿住在这里,说有个同乡和她有交葛,不想见。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也不知道她住哪儿。”
赵石南听到这席话,心里像激流般汹涌,她来了,不愿见他。还有什么事是比这更高兴的,又有什么事是比这更悲哀的?他和她,就在一个城市,这个欧洲的小城并不大,相信他们相距不会很远,可就这样,她仍然不愿见他。
赵石南的声音有些微颤:“告诉我她在哪吧,我不打扰她,让我看她一眼。”
“这个我们真的不知道。”另一个稍沉稳些的说着:“是别的同侪带她找的。那人是专负责接待的,早不知又跑哪去了。你要不就等他回来问他吧。”
赵石南的心有些空,木然的说了句:“谢谢。”转身离去,那背影,有些苍凉。杜衡的两个同事互相忘了一眼,沉稳的说着:“就你嘴快。嘴怎么那么松?”
第一个撇了撇嘴:“不松你去吃官司不采稿了啊?再说你看那男人提到马辛两眼放光的样子,不会害她的。她会是马辛的什么人?情人?朋友?”
另一个嗤了一声:“你真该投胎做个女人。一脸的是非相。”
赵石南从酒店出来,在街上走的木然。杜衡在躲着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伤心。他应该想到的,也应该习惯的,她已经躲了他五年,如果想见他早见了。是他想见她,他发疯一样的想见她,可为什么都这么近了,还是抓不到她?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洋人的城市里失魂落魄的转了几条街,路过橱窗,看到好玩的,也会不由驻足,多看看吧,以后如果杜衡和自己讲起来,也不至于傻乎乎的干瞪眼。可是,会有那天吗,她还会像八年前那样,宛如一个话唠和自己叽叽喳喳吗?
赵石南在街上逡巡着,忽然看到一个侧影,穿着风衣踩着高跟鞋,是的,只是个侧影,但是对于曾经如胶似漆的两个人,一个侧影就足够了不是吗?赵石南的心几乎要蹦了出来,大步流星的跟了上去。
那个侧影溜溜达达,一会看看橱窗,一会到店里转悠转悠,赵石南便那么不紧不慢的跟着,越跟,心越慌乱的几乎失了规律。她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纤弱,还是那么娇俏,看不到正脸,但是侧脸轮廓还是那么温婉如瓷。那是他的衡儿啊。
☆、情幻生:解困
赵石南几乎要大步冲上去一把抓住那个悠游的身影,可他不敢,他怕自己一冲出去,那个人影就像兔子一样溜掉。赵石南忽然从心底升起一种怯意,他不明白,朝思暮想了五年的人,就在眼前,怎么反倒怯怯的了。
他跟了杜衡两条街,看着杜衡在咖啡馆静静的喝了一杯咖啡,又到小店里买了一支鹅毛笔。他还看到她坐在布鲁塞尔广场的椅子上晒着太阳,很悠闲很惬意,好像一只慵懒的猫。
杜衡依然是从前的模样,娇俏玲珑,可又好像变了不少,更加稳重,更加成熟。她喝咖啡的样子很优雅,完全不输于上海滩的名门淑媛,她也更聪明,买鹅毛笔的时候,虽然语言不通,但她会写在纸板上价格和店主砍价。而她坐在长椅上的随意,似乎已看尽风霜,洗却尘埃。
赵石南站在广场旁一座哥特式建筑的柱子后面,看着杜衡有些恍惚,脑子里忍不住冲击着一些画面,杜衡穿着旧式短袄襦裙的青涩,杜衡求神拜佛的苦楚,杜衡灯枯油尽的憔悴-------
后面杜衡被鞭笞苦苦哀号,小产到满床的鲜血,在医院的生死一线,被扔在北平大院的凄惶----这些他不敢想,这么多年他每次想到后面的场景,心就像被锋利的刀划过一般,刀刀见血。赵凌泉说的没错,自己是个畜生,连畜生都不如。他心心念念的是杜衡,可也是他,亲手把杜衡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如今,那个小女人似从往昔中恢复了元气,淡然宁静的坐在那里,自己是否还有脸走过去,问人家一句:“你好吗?”赵石南心跳突着几乎出来,脚步却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没脸过去,杜衡的所有痛苦,所有悲哀,所有凄惶,都是自己的一双手推送,而离开他的日子,杜衡平静,安宁,飘逸-------
赵石南的脸有些发烫,他反复的焦灼着他该怎么出现,他甚至期望此刻要是有个坏人出现就好了,他可以立即冲出去,毫无尴尬的出现在衡儿面前。但这样的场景还是没发生,他的心一横,算了,就这么出去吧。
杜衡却忽然从长椅上站起来,又走了几条街,然后在四处张望着寻找什么,赵石南没有想到杜衡会突然转身,周围没有什么明显躲藏的地方,只有一架路灯,赵石南往路灯后隐了一下,不知道细细的路灯杆能否掩藏住自己。
但是杜衡好像并没有看到他,四处望了望,进了一个不算小的商场里面,赵石南赶忙跟了进去,进去后傻了眼,那商场外面看着不大,里面的人却不少,是卖衣服的,很多洋人来来回回的选着,而杜衡早不知去了哪里。赵石南茫然的走了进去,看着四周人群如织,一下子又慌了。
杜衡藏在门后的货架旁,看赵石南走进去后,转身出了商场,从旁边的巷子穿的不见了踪影。
赵石南心里是深深的懊悔,从来没有过的不甘泛起,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不应该这么怂,就在指尖,仍然让她溜走。赵石南马上又赶回酒店,四处打听找到了那个帮杜衡安顿旅馆的同侪,问到了杜衡的地址,赶了过去。那个旅馆是个法国人开的,并不懂中文,和赵石南指手画脚来回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找了个翻译过来,才知道杜衡已经在赵石南来的前一个小时,退房走了,至于去了哪里,无人知晓。应该就在布鲁塞尔的某个旅馆里,但是这里是布鲁塞尔,不是扬州城,赵石南没有办法一家一家的去搜。
赵石南回到下榻的酒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进亦难,退不舍,早知道就不该情怯意乱,直接冲上去抓住她,也比现在落得后悔强。
豺羽回来,向他禀告着万国博览会展示的一些问题,赵石南也全没进脑子,嗯哼随口应着。豺羽看说的无益,小心的问着赵石南:“少爷,见到少奶奶了吗?”
这下赵石南回了神,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算见到了吧。”
算见到了是个什么意思?豺羽不敢造次,谨慎的问着:“那需不需要在下给少爷和少奶奶安排个去处?咱们的展会还有几个月呢,若是少爷和少奶奶重逢,酒店终归不甚便利。”豺羽想的很周到,酒店是按照参会的人员进行的安排,人员众多,房间紧凑,赵石南这里是个套间,赵石南住里间,豺羽等几个随从还要在外间安歇。若是杜衡来了,是不太方便。不如找人帮忙在外面租所住处,便于生活。
赵石南不禁摇头苦笑,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日子,可她,怎肯给他机会?豺羽也是个识得眉眼高低的,看赵石南这个情形,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劝解着:“其实若是能远远看着,解了念想也好。少奶奶是文化人,识文断字,有自己的主意,也勉强不得。”
豺羽短短的几句话,却字字敲进了赵石南的心里。连一个下人都能看明白,杜衡和他,之间的鸿沟已经不是轻易可逾越的了。
豺羽看赵石南回过了些神,转着话题说道:“少爷,您明天得空还是去展馆看看吧,咱中国区就那么一点点,位置也不好,丝绸想摆都摆不开,还怎么展?”
赵石南这回听了进去,应了一声挥手让豺羽出去。
第二天一早,赵石南带着豺羽进了万国博览会的展馆。彼时的欧洲,刚从经济危机中复苏,又面临着德国纳粹的虎视眈眈,这届博览会少了之前的绚丽多彩,展馆的设计和布局都有些沉闷低调。而弱国无外交,中国的展区,整体局促了些。
赵石南看了看展区,心里有了主意,带着豺羽去找南京政府随行来的专员,但是到了专员办公室,却发现只有一个带来的下人在擦桌子,赵石南不禁问道:“李专员呢?”
那人抬眼看了看赵石南说着:“别说李专员,现在一个专员都找不到了。”
“那去哪了?”豺羽问着。
“都去法国参观了。”下人答着,“一早就走了,要是有什么事,就直接联系那个什么筹,什么组。”下人说博览会筹备组都说不全。
赵石南拱了一肚子的火,去法国参观?还不是借机去游玩?公差私游,这也算是渊源了。去找博览会筹备组,怎么找?筹备组管的着你中国展区整体布局的事情吗?如今展区逼仄,其它的展品如茶,瓷,漆器,木雕,酒等,占地空间小,倒好应对,而丝绸动辄是几尺的图卷,却怎的展开?本来他想找专员协调,将整个展区做宏观布局,如今一来,也无法成行。
赵石南想了想,决定和各个展品的负责人商量一下,将中国展区整体布置起来,比如在墙上拉一幅丝绸山水,中间点缀挂着木雕;再如在陈列桌上铺就长幅的丝绸,把瓷器和茶摆上,如此这般,便都有了地方,还可以腾出一大块地方摆一个木架,摆上小幅的丝绸和茶叶,小型瓷器物件等等。统筹安排后,整个中国展区还将有种浑然一体的风韵,对大家都是不无裨益的事情。
但是赵石南的提议却并没有几个人支持,对于茶叶、酒等展品,空间并不是问题,事不关己不想折腾,而瓷器易碎,又不愿搬动腾挪;只有木雕和漆器对赵石南的提议赞同。
赵石南劝说了半天,也没有达成一致。瓷器负责人不无讥讽之意的说道:“赵老板,何必这么折腾,我们也无非是充充数,差不多就行了。再说丝绸,可不止是中国展区有。就算摆好了,也未见得就能拿上名次。”
这句话很噎人,的确除了中国展区,日本展区,法国展区也有,只不过不是作为主体展品。但是赵石南也看过其他国家的丝绸,和成悦锦完全不是一个档次。赵石南的火气上来,但是为达成协议,还是不得不和这几个负责人耐着性子沟通。
却是说了半天,甚至有几个看热闹的也劝了半天,茶叶和酒的说动了,但瓷器的还是不愿腾挪。难怪人家会说,一个中国人是龙,几个中国人就成了虫。团结协作是种很难到达国人心底的理念。这时有一个胸前挂着相机的男人过来,看起来是位记者,愤然说道:“这位就太不通情理了,如果你还是这么固执,我们倒是写个稿子发回国内,到时看你怎么背这个骂名?你这是什么瓷器?我记下牌子来。”
说着就要拍照,那人看闹大了,忙摆手道:“拍什么拍,我也没说不挪,只是开个玩笑,真是的------”
事情得到了解决,豺羽带着人开始重新布置。杜衡藏在展厅的入口处看着忙碌重新布展的人员舒了口气,她还是忍不住来展会了,本想躲在一处看看,却又遇到了赵石南的是非,情急之下只好叫了一位明报的记者同侪帮她过来吓吓那些人。没想到还是蛮起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