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过完这辈子呀,虽然赌局完毕了,但帝座那边的肯定也常看着你们呢。”
秦兰璪含笑道:“幸能重获此生,必不辜负。”
“我不能在这里多耽搁,那就先告辞了。”云玳再笑盈盈挥挥手,“不知下次会是何时,但我们定然会再见。”
“云玳仙子的最后那句话,是不是暗示,等你我这辈子过完,还有成仙的机会?”坐到凉棚下喝甘蔗汁时,杜小曼不禁喃喃,说完,又一笑,“啊,现在说这个太无聊啦。”
今天都才过去一上午,将来的人生还很长很长。
她正和喜欢的人一起,吃着点心,看山顶风光。
太阳很热,山风却仍带着凉爽的气息,十分惬意。
不能更美好了。
明天都未可知,干吗要想那么遥远缥缈的事。
“我倒觉得,方才有些蹊跷。”秦兰璪拨了拨桌上的枣核,“仙人取物,应心即至。那位小仙子翻找东西,却有些刻意。”
杜小曼松开牙间的麦秆管,愣住:“那肯定是云玳仙子没错。”
秦兰璪安抚地对她笑笑:“小仙子当然不是别人冒充的,她真的关心你,连我都跟着沾光了。可能就是捎带开个玩笑而已。”
唔?杜小曼睁大眼,又喝了一大口甘蔗汁。
天庭,广华宫。
几名彩衣小仙结伴至侧园小轩内,轻手轻脚推开门扇。
“云玳,你回来啦?”
云玳自内殿闪出,几名小仙娥忙小心翼翼进门,封上门扇,加了几道禁制,随云玳飘进内殿。
云玳取出天演镜,催其变大。
“千万要保密呀,被娘娘知道我就惨啦。都是这个家伙,不感受一下正主的气息就推演不出下面的。”
天演镜涨到一面墙大,灼灼冒出光芒。
几名小仙娥取出带来的瓜果点心摆在案上,与云玳一起迅速面对镜子坐下。
镜面浮出图像。
女皇装束的“杜小曼”站在大殿前,眯起双眼。
“朕给你的还不够多么,为何要离开朕!”
少年在几级阶下,坦荡荡抬首望着她。
“对我谢况弈来说,这壮阔宫殿,不过是一个牢笼。我非笼中之鸟,只想天高海阔,自由翱翔。皇上要么杀了我,要么,就让我离开。”
说罢,他转身,大步走下一层层台阶。
“杜小曼”面无表情望着他的背影,任萧瑟的风卷起衣袂。
“皇上为何不追上去?”她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杜小曼”猛转身,狠狠盯着站在不远处的男子。
“兰璪,没有朕的允许,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浮起淡淡的微笑:“皇上可知,世上的人为什么只有一颗心?因为一个人这一生,只能真正爱着一个人。皇上虽贵为天子,只有这一点与世人相同。皇上其实知道自己最爱的人是谁,错过了,会后悔一生。”
“杜小曼”抬手卡住他的脖子:“朕的事,不用你来多嘴!说的你好像什么都懂一样,你怎么知道朕的心!”
男子深深地望着她:“因为,我的心里,就有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你果然不忠于朕!”“杜小曼”一把将他掀翻在地,“说,那贱人是谁!”
男子咳咳两声,吐出一口鲜血,却仍抬头深深望着她:“皇上,别等谢贵妃真的走了。别错过…”
“来人!”“杜小曼”一声大吼,“朕废璪贵人为庶人,把他给我拖进冷宫!”
几个宦官涌上,倒拖着男子向后,男子闭上双眼,“杜小曼”狠狠一咬牙,奔下台阶,向着已走远的少年追去。
被拖走的男子睁开双眼,望着她的背影,纯白长衫的前襟上,点点血迹仿若红梅,挂着殷红血丝的唇角又勾起一个浅笑。
“我知道,你此生不可能爱上我。我只望,你可以幸福…”
几个小仙娥握紧了潮湿的绢帕。
“为什么这么虐啊…”
“现实里杜小曼和秦兰璪在一起了,她一直真喜欢的就是秦兰璪,那么这里面,曼皇真正爱的应该也是璪贵人。”
“不一定,本来现实里的杜小曼也有好几个可能的。要不我们也没这个推演看。从这个发展来看璪贵人结果不会好吧,孤于宸妃给他下的不是不可能解的毒药吗?”
“总觉得宁皇后会帮璪贵人。羽妃不是也很照顾他吗?”
“我看宁皇后心思很深,凡人都很容易生出特别多阴暗的念头吧。说不定他是等着孤于宸妃先整死璪贵人,再让谢贵妃专宠,废掉孤于宸妃和羽妃。谢贵妃脾气那么爆,肯定会和曼皇又闹僵,然后宁皇后就可以真正成为曼皇唯一的男人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坏,宁皇后虽然很有智慧,但不阴险好吗?我觉得曼皇那么暴躁,爱宁皇后才是正确的选择!”
“璪贵人不会在装弱吧,现实里他不是造反了吗?现在弱的像和羽妃换魂了一样。会不会这里后面他也造反,把曼皇拉下皇位,变成他一个人的。”
“那就和真正的凡间之事一样了,我们还看推演干吗?不会的。璪贵人真爱曼皇,但曼皇真爱谢贵妃,勉强不来啊…”
“我觉得曼皇感情翻来覆去的好奇怪,凡人的情果然很无常。不管喜欢谁,都不要虐就好。”

“啊嚏,啊嚏,啊嚏——”
大路边的小摊中,杜小曼重重打了一长串喷嚏。
秦兰璪触触她额头,杜小曼摇摇头:“不是伤风,就是鼻子突然有点痒。”耳朵也很热,真奇怪。
她揉揉耳垂,秦兰璪拿开两人面前的空碗,取出一张地图展开:“接下来怎么走?”
杜小曼摸着下巴打量图纸。
璪璪非说某张他从地摊上买来的黄纸卷一定是张藏宝图,标识的地方能找到春秋时燕国的宝物。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杜小曼觉得,就当旅个游,过去看看吧。
说不定真能挖到宝贝呢。
她打算再开个店,比如杂货铺什么的,卖点天南地北各处的小玩意儿。这次寻宝的路上顺便开拓点进货渠道,屯点货也挺好的。
她指了指图纸:“我觉得陆路有点绕,是不是直接坐船到饶城一带更快一点?”
“走水路乃逆流,这些天北方都在下雨,未必方便。”秦兰璪往她身边坐了坐,“而且,如果走陆路,据说晋州、灵丘一带,风光甚美,好吃的亦甚多。”
“那就走陆路!”杜小曼斩钉截铁道,美景美食绝不可放过,“回来的时候我们再走水路,又顺,又能领略不同的风情。”
“掌柜的真是太聪慧了。”秦兰璪的眼笑得弯弯的,“我全听你安排。”
道路上人来来往往,面摊老板娘噙着笑,收走两人面前的空碗。
重明四年,左相李孝知致仕。
重明六年,右相宁景徽称病辞官。
重明二十一年,裕王世子秦允娶江湖女子谢氏为正妃,一生未纳姬妾。
裕王共有两子一女,皆王妃杜氏所育。秦允乃长子。女秦临咏封敏嘉郡主,常入宫,甚受皇帝皇后疼爱。幺子秦介,幼年便离府游历江湖,据说拜异士萧白客为师,后入玄门修道。
重明二十三年,裕王秦兰璪让王衔与世子,从此遁隐山野,再无踪迹。
但市井坊间故事中的裕王,仍只是秦兰璪。
有人说,裕王吃错了丹药,疯疯癫癫,不能见人了。
亦有人说,当日裕王被山神所救,之所以还魂,是吞食了蛇妖内丹,不生不死,已非凡人。如今乃是告别凡俗,修仙去了。
重明二十八年,白麓山庄谢老庄主七十大寿,大摆寿宴。谢老庄主只有谢况弈一个儿子,但孙辈重孙辈甚多。山庄外院款待来贺的各方朋友,内院另摆自家人内席。还特辟出一处,做女眷的游园会。孙婿秦允亦从京城赶来贺寿。
杜小曼与洛雪蝉在凉亭下吃茶闲聊,看花园里如繁春花朵一般娇艳的女孩子们嬉闹谈笑。
说是女眷的游园会,却有不少的少年混了进来。玉带轻衫,与少女们相遇在树荫湖畔。
杜小曼不禁想起当年自己被谢况弈带着初次参加洛雪蝉家举办的游园会时的情形。
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没留神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那时湖畔吹笛的少年,已是金銮殿中的天子。
竹影中取下她发上落叶的宁景徽,更多年无音讯。
“有时候真感觉像做梦一样。”洛雪蝉放下玉盏,看向另一侧草丛中,跑来跑去闹成一团的小娃。
“还觉得自己跟以前没两样呢,一眨眼孙子都这么大了。”
“你是和以前没两样嘛,我们成亲早,生孩子早。孩子们也都早早成家,于是就快速升级喽。”杜小曼抿了一口手中的草莓汁。
这么多年过去了,洛雪蝉对果汁的爱依然浓厚。
杜小曼以前也觉得四五十岁是个很了不得的年纪,自己到这么大的时候,应该很老成了。但现在并没觉得心态变化太多。
“哪有,我最近眼睛下面都生细纹了。你倒是真的没变化啊。”洛雪蝉歪头看她的脸,“喂,你是不是最近又找到了什么秘方?”
杜小曼微有些心虚,云玳小仙子送的仙丹和枣好像有驻颜功效。她和璪璪两个的相貌一直没怎么变过,像这样见亲友的时候,还不得不做点小化妆,让自己符合年龄一些。其实洛雪蝉才是真正的保养高手,不像杜小曼有仙丹开挂,皮肤依旧宛如少女。她与谢夫人婆媳一道钻研的各种保养品让杜小曼垂涎的不行。
“我们到处跑,我到哪里都找点当地的秘方试试。我这次带过来的那个乌脂胶,我觉得很好用,你调制看看。”
洛雪蝉立刻点头:“对了,我和娘新做的荷凝冰露膏对免被晒黑很有效果,我前段时间和弈哥哥去岭南,暴晒了好几天,用了这个竟没有变成炭。我给你多拿几盒。”
杜小曼心花怒放地道谢,一团影子扎进凉亭,扑上杜小曼的膝盖,咧开缺了几颗牙的嘴,兴奋地嚷:“祖母祖母,我拿到了小叔叔的绝世秘籍!我将来也能变成外祖父那样的大侠了!”
杜小曼捏捏孙子肉肉的腮:“你小叔叔竟然有秘籍?”
洛雪蝉向他招手:“阿汧,什么秘籍,拿来给外祖母看看。”
秦汧站直身,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墨蓝的皮上赫然四个大字——《绝世秘籍》。
洛雪蝉掩口:“这个名字真霸道。”
杜小曼接过,翻开内页,一皱眉噌地站起身:“小介,你个混账!我知道你肯定在附近,给我滚出来!让你小侄子碰这种书,欠揍是吧!”
亭外大树上跳下一个薄衫俊美的年轻人,跃进凉亭,嘻嘻一笑。
“娘,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是姐姐非要我教姐夫两招易容术,好让姐夫在边关时遇到情况不对立刻变身。就姐夫那茅坑石头一样的脾气能愿意么?姐姐非说是我不肯教,我和她说易容术都是靠实践磨出来的,没有捷径,她也不信,认定我这里有秘籍。我知道她一定来找,就把这本《灵妙小狐仙》贴个书皮蒙蒙她,等她当真偷回去,在姐夫面前一翻,嘿嘿…哪知道她会让阿汧来偷。”
秦汧抓着杜小曼的裙摆晃了晃,抬起圆圆的亮闪闪的眼:“祖母,《灵妙小狐仙》是你常讲的童话故事吗?为什么我不可以看?”
“呃。”杜小曼揉揉他头顶,“乖,这种书还是等你长大了再看吧。”又向秦介挑挑眉,“随身带着这本书,你也够可以啊。”
秦介嘿嘿一笑:“随手买的,随手买的…啊,娘,我突然想起来,爹说下午要和谢伯伯赌酒,让我做裁判来着,快到时辰了,我先过去了!”轻盈掠出亭外。
秦汧也颠颠跑出亭子,去找那草地上的那堆孩子玩了。
洛雪蝉笑盈盈执起团扇:“小孩子长得真快。记得小介在阿汧这个岁数的时候,总和真真一起玩。我以为真真会嫁给小介呢,没想到是阿允娶了真真。”
秦兰璪和杜小曼的三个孩子相貌都极好。秦允长得有点像唐家人,端正华贵,而秦介则完全升华了他爹祸水的特质,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桃花眼笑得一弯就迷死人了,兜里有多少糖都想掏给他,资深颜控洛雪蝉本来一直想要小介做女婿。
“小介这么个不靠谱的脾气,哪是做夫君的料。阿允比他弟弟稳重多了。真真的眼光不错。”
杜小曼知道,谢况弈和洛雪蝉之前一直顾虑阿允的世子与裕王身份,更喜欢活泼不羁的小介。但是子女感情的事,真不是大人可以做主的。
现在真真和阿允过得这么美满,几个孩子都特别可爱,阿汧的性格还有点像谢况弈。谢洛二人应该已经放心了。
“对了,雪蝉,请你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可能和小介对脾气的女孩子。”
洛雪蝉扑哧一笑:“你不是常说爹妈不要包办儿女的婚姻吗?怎么突然变了?”
杜小曼无奈:“小介到现在恋爱都没谈一个,我是有点着急了。我怕万一,小介真的变成萧白客2.0…”
洛雪蝉的表情也凝滞了一下,立刻道:“不会的,凭小介的长相怎么可能缺桃花?”
杜小曼轻叹一声,那是因为,你没见过萧大侠的真容啊…
“总之,拜托了。”
“放心,包在我身上!”
微风摇曳树枝,凉亭的尖顶不屑地无声一笑。
可叹,世人堕入凡俗,便会被红尘蒙蔽双目,从前的灵透资质尽失去,又怎能明白探求幻化极致的快乐?
树叶飘落在石色外壳之上,萧白客淡然合着双目,无心无我。
至境之处,总是寂寞。
杜小曼又斟了一杯果汁,看向亭外。
“咦,那个孩子是谁家的?”
草丛里,滚做一堆一堆的孩子中有个相貌异常清秀漂亮的孩童,不怎么跑闹,文文静静的,在一堆野猴子里格外打眼。
秦汧拉他团泥巴,他就将泥球整齐摆好,一个个按顺序发给拿泥团互丢的孩子们。
秦汧那堆孩子滚打成一团,他在一旁把方才乱丢的树杈铲子都拢起来。
洛雪蝉道:“哦,昨日我和弈哥哥去迎我爹他们,路上遇着辆马车。说是探亲归家,我见是几个老仆带着一个小孩子。这两天寿宴,来往的江湖人士太多恐也聚了些不是正道上的人,赶路不甚安全。就让他们先到山庄中来歇脚。他们住杭州附近,正好寿宴结束,可以和我娘家人同路。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由仆人陪着探亲,这家大人也真放心。”
杜小曼点点头,看举止,这孩子是出身官宦或读书人家吧。
洛雪蝉让下人端来点心鲜果和新冰好的果汁,招呼孩子们过来吃。
那孩子站在一堆拥抢的孩子后面,秦汧抓着满满两把糕饼果子从孩子堆里撞出来,把其中一把往他手中塞。杜小曼端了两杯西瓜汁递给他和秦汧:“慢慢吃,别噎着。”
小少年接过杯子,像小大人一样道谢。杜小曼摸摸他的头:“你姓什么,多大了?”
小少年垂下眼睫:“回夫人的话,小侄姓宁,名希知。今年七岁。”
杜小曼一怔:“你姓宁?”
夜晚,白麓山庄内灯火通明。
杜小曼站在浮桥上,看千万朵烟花绽放于夜空。秦兰璪从背后揽住她,夹着淡淡酒味的衣香将她包裹。
杜小曼轻声道:“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姓宁的孩子。”
“哦?在这山庄里?”秦兰璪轻笑,“天下姓宁的多的是。”
“但那孩子看起来和普通的孩子不太样,又住在杭州附近…我总觉得,宁景徽一直没有放弃对你的爱。”
杜小曼深深呼吸了一口夜晚清爽的空气。
“算啦,你我都是和神仙打过交道差点做过皇帝的人,只要坚持自己,再多外因也无法干扰人生。”
“嗯。”秦兰璪亲亲她发顶,“记得天上的镜子推演,若你是皇帝,我只是排在最末的小五。”
杜小曼一抖:“哈哈,你,你还记得这个…”
秦兰璪揽紧她:“即使是那样,最后你还是会封我做皇夫的吧。要怎么封呢?”
杜小曼额头有点冒汗。
呃呃,这个…
当皇上,不能不考虑很多很多…
江山,社稷,朝政啊…
璪璪这厮,搁后宫,肯定就是个能使君王不早朝的祸水。
抛开感情,站在客观的角度来说,最有正宫相的,应该是宁…
秦兰璪幽幽在她耳边道:“你该不会,心中另有人选吧。”
“哈哈哈,怎么会!”杜小曼立刻爽朗地笑,“我只喜欢你怎么会想别人呢。我根本也不可能做皇帝,皇后都不做怎么会考虑皇帝。”
绝对会脚底抹油跑路哒,后来的事仍是和现在差不多吧。
所以,是不是,这世上的确有些事,不论过程如何,结果都一定。
这就是所谓注定吧。
“压根儿不可能的事就不要想象啦…哇,看!那边,那颗星好亮!”
重明二十九年,皇帝秦羽言崩于乾元殿,谥号文皇帝,史称文宗。
文宗仁爱宽厚,崇儒尚德,史官赞颂其英比尧舜,尤胜汉时文、景。在位三十载,数减徭赋,重治轻刑,朝无党争,百姓富庶,天下大治。
文宗立皇长子为太子。太子即位,改年号为庆和。庆和十一年,皇帝崩,谥号英皇帝。九皇子继位,年方两岁。太后垂帘,太傅辅政,定年号大安。
大安五年,外戚李氏谋逆,小皇帝驾崩,无嗣。
三年后,裕王秦汧诛清乱党,匡正社稷。天命所向,群臣叩请,加冕为帝。追尊祖父秦兰璪为昭德玄尚启圣皇帝,祖母杜氏为端仁庄贤天圣皇后。这是秦兰璪与杜氏的后人初次公开将两人当做离世之人对待。但秦兰璪及杜氏的亡讯从未正式发过,皇陵中,亦一直无这二人的陵墓。
乃至百余年后,仍有人声称,见一年轻男子,俊逸华美,仿佛裕王模样,与一年少女子携手游玩,嬉笑甚欢。
秦汧又尊父王秦允为太上皇帝,母谢氏为皇太后,外祖父谢况弈为扬义侯。姑母敏嘉郡主加封懿嘉公主,叔父秦介尊号灵妙真人。革整朝纲,废左右相制。
扶助裕王平乱登位的谋士宁希知以布衣之身登丞相位,辅政当国。

番外·龙吟曲

二月初二,皇帝寿辰。眼看元宵将过,小宦官聆咏忍不住悄悄问十七皇子羽言:“十七殿下今年送什么寿礼?”
他听说,诸皇子王侯的贺礼早早便都送到宫里去了,唯独十七皇子还毫无动静。身为十七殿下的贴身小宦官,聆咏心里着急。
十七殿下虽与皇上是一母同胞,但并不亲厚,皇上极少召见他,他已满了十六岁,皇上却一直没有赐封王衔府邸放他出宫,好像压根儿忘了这回事。十七皇子就仍然不尴不尬地住在王宫角落的小宫院里。
羽言向聆咏道:“贺礼还没有找到,再等两日吧。”
聆咏在心里想,只怕再拖下去,皇上以为殿下你有意拖延,煞费苦心找来的礼物反倒不讨好。
但他只敢在心里想,不敢说出口。

正月十六上午,羽言悄悄出了宫。
除夕夜,领御宴守岁的时候,大总管马公公向他道:“最近皇上听说,前朝有一名曲,名曰龙吟曲,音若天籁,失传许久。皇上十分想听,可惜寻不到啊。”
羽言从小就不受待见,也很少打赏宫中的宦官内侍,马公公这样特意地和他说悄悄话,这是头一回。
肯定是饱含深意的。
羽言便决定,找到这支失传的曲子,献给皇兄做今年的生辰贺礼。
这些时日,他翻遍典册,四处寻访,终于打听到,法缘寺中,可能有这支曲子的曲谱。
他斋戒三日,换了布衣素服,前往法缘寺求曲。
法缘寺离皇宫甚远,羽言走了半晌,他穿得不算多,竟然走得冒汗了。这么一个随从不带,像寻常百姓一般走在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上,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
好像,他这个一无是处之人,终于有了一点小小的用处。
一辆华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在前方猛地停住,车中的人打起车窗帘子,诧异看着他:“十七?”
羽言愣了一下,而后欢喜地向那人笑起来,疾步走到车前,轻声道:“皇叔。”
裕王放下车帘,转而下了车:“你怎么一个随从都不带,自己在大街上?”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走,跟叔喝酒去。”
羽言向后退了一步:“叔,我…我有点急事…”
裕王挑眉看了看他,松开他的衣袖:“也罢,要我捎你一程么?”
羽言摇头,裕王的神色有了几分无奈:“不会又是去那些庙里观里罢,小小年纪,老去那种地方,当心将来娶不到老婆。”
羽言只是笑:“叔,我赶着过去,先走了。”
裕王道:“好罢,你今天有事,叔明天再找你吃酒。”一径上了车,华车转向另一条路去。
羽言继续朝前走。方才,在车帘起落的瞬间,他瞥见车厢内还有一个裹着彩色绫罗的婀娜身影,裕王的衣衫上染着浓郁的脂粉香气。
车中的,说不定又是他新纳的姬妾吧。
羽言恍惚记起,他初见小皇叔秦兰璪时,也是皇兄过生辰的时候。
那时皇兄还是太子,他熬夜画了一幅画,想送给皇兄做礼物,母后却说他哭丧脸,一付扫把星模样,不准他在大喜的日子接近皇兄,免得给皇兄带来晦气。
他抱着画往寝殿走,画被眼泪湿得皱了,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喂,怎么堂堂男儿,还哭鼻子啊?”
他揉揉泪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棠紫色貂袍的少年站在前面的腊梅树下,笑吟吟地看着他:“你是哪个皇子?难道是给太子送礼物,他看不上,把你赶出来了?”
羽言吸吸鼻子,哽咽着道:“我名羽言,行十七,你又是谁,为什么站在这里?”
少年的笑意更深了:“哦,你是那个和太子同母的,不受待见的小十七啊。我和你一样,也是来给太子送礼的,今天是太子的寿辰,我娘觉得,我们应该来巴结他一下,我懒得过去,就在这里等,让我娘自己去了。”
今天来给皇兄送礼的人很多,有各位妃嫔,也有王侯的家眷们。他问:“你是哪位皇兄或王兄?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少年俯身捏捏他的脸:“我不住在皇宫,你当然没见过我。我不是你皇兄,小十七,我是你的皇叔。”
羽言曾听旁人偷偷议论过这位小皇叔,他是先帝退位做太上皇之后才生的皇子,比皇兄还小了一岁,名兰璪,先帝驾崩后,他身份尴尬,一直住在行宫。
自这回给太子送完礼后,兰璪和太妃就时常进宫了,兰璪不耐烦陪他母妃在皇后那边应酬,就跑到羽言的寝宫找他玩。
他年纪比羽言大了数岁,懂得东西多,羽言跟着他,学会了玩骰子,打马球,踢蹴鞠,叶子戏,兰璪还教他射箭,带他去行宫的围场打猎。
兰璪十六岁时,获封裕王,搬出行宫,有了自己的王府,就不常进宫了,只时常让羽言到他的裕王府玩。他年纪渐大,玩得越来越开,羽言年幼,个性又温吞,混在兰璪玩乐的队伍中,总有些不伦不类,他自己觉得别扭,常常推脱不去,兰璪就不大找他了。
再后来,太妃薨,皇兄登基,羽言与兰璪越发来往得少了,裕王府的风流韵事却常常灌进他的耳朵里,这日裕王收了一名美姬,那一日裕王居然纳了一个胡蛮舞娘…诸如此类。
羽言听了,也只是笑一笑。皇兄皇威日重,小皇也叔已不是当年那个只带着他玩的小皇叔。
唯有他仍停留在原地,不进不退,不上不下,如同山石花木,翠屏池塘一般,是这偌大的皇宫中,一件无用的摆设。

法缘寺的住持禅房内,茶烟袅袅。
羽言向住持悟明法师说明来意,悟明法师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十七殿下所说的曲谱,本寺的确有。此曲被世人遗忘已久,敢问殿下为何要找它?”
羽言便道:“我听闻此曲音如天籁,十分思慕,更想赠与一人,做生辰贺礼。”
悟明法师的神色有些古怪:“不知殿下是否知道此曲的典故?老衲不便询问殿下想把它送给谁,但这支龙吟曲,不宜轻易赠人。”
二月初二,皇上寿辰,百官朝贺,万民称喜。
帝尚简朴,命寿筵不得铺张,只在万寿宫内摆下数席,与诸王重臣共饮。
席中的诸人均早已送过贺礼,内侍府清点礼单,唯独十七皇子羽言的贺礼在前两天刚送到,只是一幅寿图,一柄如意,显得有些寒碜。但按照惯例,在席间,诸人还要再送一两件小物,或一画一诗,或一两句吉祥话儿,添些喜庆应景。不知十七皇子是否把最珍贵的贺礼,留到席间再送。
几个沉不住气的小宦官探头打量,只见十七皇子两手空空,真不像带了什么好东西的模样。
诸位皇子中,只有羽言还没有封王,他的位置被安排在了其他皇子之下,坐在最上首的兰璪遥遥向他道:“小十七,过来和我坐吧。”
羽言婉拒,在最末的席位上坐了。礼乐舞蹈之后,众人开始逐次献上贺礼,羽言出列道:“臣弟有支曲子,愿献与皇兄,席间助兴。”
御座上的皇帝微笑道:“十七弟擅音律,为朕准备的曲子,定然极其珍贵,不知是否乃失传许久的名曲?”
羽言并未回答,只向御座行礼道:“那臣弟便献拙了。”从袖中取出玉笛,横在唇边。
清越笛声,扬而起。风暖桃花,燕啄新柳,水滴青石,溅于清涧,清涧潺潺,染翠春山,山远天高,流云舒卷。
皇帝击掌赞叹:“妙极,妙极,果然好曲,不知此曲何名?”
羽言收起玉笛,躬身道:“臣弟听闻,前朝有一支曲子,名曰龙吟曲,音若天籁,失传已久,因此…”
他话刚说到此处,突然一个声音道:“且慢!”
对面重臣坐席之首,当今的国丈,左相李同州霍然起身:“臣冒昧打断,十七殿下为皇上吹了《龙吟曲》,可知此曲的典故?”
羽言刚要出声,皇帝已道:“朕听此曲十分悦耳,竟还有典故?”
李同州肃然道:“禀皇上,据老臣所知,《龙吟曲》乃前朝殇帝夏敫所作,夏敫笃信道术,狠毒残暴,在位时滥杀无辜,为炼邪法,求长生不老,甚至亲手杀死自己有孕嫔妃,最终天理不容,二十余岁便暴毙而亡。龙吟曲就是他自称自己看到了龙而作的曲子。此曲十分不详,老臣不解,十七殿下在皇上寿辰时,把这首曲子献给皇上,是什么用意?”
殿中一时寂静,羽言抬眼望向御座,御座上的皇帝半垂着双目,面无表情。
裕王站起身道:“陛下,臣想,小十七并不知道这支曲子的典故,只是觉得好听,才把它献给皇上。”
皇帝道:“哦,皇叔所言有理,李卿不必小题大做。”
羽言再沉默了片刻,忽而躬身道:“陛下,《龙吟曲》的来历,臣弟知道,这支曲子,的确是夏敫作的,但并非不详的曲子。即便大恶之人,亦不可能心中没有一丝良善,此曲集夏敫一生之良善,也是他一生的思慕。”
皇帝凝目向羽言,裕王愣了愣。
李同州冷笑道:“但不知十七殿下所谓思慕,是否指夏敫想要长生误入邪术的思慕。”
羽言道:“史书记载,夏敫幼年时,曾见过龙神,他执著一生,都只想再见那龙神一面,后来误入歧途,的确残酷暴虐,罪不容恕。但作出此曲时,心中只是纯粹对龙神的思慕,再无其他…”
李同州拖长了声音道:“殿下所言,不免牵强罢…”
皇帝打断他的话:“李卿,方才朕听这曲声,婉转柔和,确无戾气杀戮。一支曲子,何必斤斤计较。”
羽言躬身道:“臣弟思虑不周,寿宴上献上此曲,的确不妥,助兴不成反倒成了败兴,实在惭愧难当,请陛下容臣弟先行告退。”
竟就请辞,离开了寿宴。

献曲一事再没有了下文。
羽言知道,这件事必然会被记住,对他今后或许有些影响,亦或许没有,都无所谓。
兰璪过来探望时埋怨了他一顿。
“你也太不会做事了,寿宴之上,怎么能献这种曲子。李老儿的行径有些奇怪,倒像是事先准备好一样,该不会你被谁陷害了吧。你怎么想到找这支曲子的?”
羽言只说:“没有,是我做事不够谨慎,下次会记得了。”
为什么马公公要对他说那些话,为什么寿宴上会出现那些,他都不愿意深想。
夜晚,羽言在院中吹笛,聆咏蹩在旮旯中侍候。
这是支聆咏从未听过的曲子,曲调极其简单,反反复复,只是那几个调子,高高低低,像在说悄悄话儿,像在喊着什么,又像有人在一遍遍地念…
不知怎么的,聆咏就觉得心里酸的很,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攥着袖头偷偷地蹭。
一曲吹完,羽言依然在原地站着,聆咏忍不住哑声道:“殿下,晚上风凉,别受寒了,奴才知道,殿下心里苦…”
羽言回过头,笑了笑:“我不苦,是这曲子苦。”
聆咏辗转了一夜,没有睡好,脑里绕来绕去,都是那支曲子,做梦还在绕。
第二天早上,他小心翼翼和羽言道:“殿下昨晚吹得那支曲真好,奴才跟邪了门一样,总是绕在心里头。这支曲是殿下写得么?叫什么?”
羽言停住夹菜的手,抬眼看了看他:“你听得懂这曲子,作它的人若是知道了,定然很欣慰。”
聆咏又问:“这曲子到底叫什么名儿呢?”
羽言却没有回答。
他没告诉聆咏,这支曲子叫《龙吟曲》。
真正的《龙吟曲》。
他在寿宴上吹的,并不是《龙吟曲》,而是另一首曲子,那首曲子是他作的。
母后刚怀他时,就失了宠,母后认定是因为怀胎时被德妃趁虚而入,夺走了父皇的宠爱,于是一直觉得他是衰星。
从小,他便不被待见,母后讨厌他,父皇对母后已厌倦,亦不理会他。母后倾尽全力栽培他的皇兄,太子簇恒,唯恐簇恒的太子之位不保,便不准他靠近簇恒。
连簇恒过生辰时,他想送幅画,都会被母后赶出东宫。
但是母后不知道,每次他被赶后不久,皇兄都会偷偷来找他。
皇兄还会带好吃的给他,塞给他一些不容易被发现的,新奇的小玩意儿。皇兄说,我们是亲兄弟,世上再没有比你我更亲的了,母后被德妃气傻了,等我做了皇上,母后一开心,可能就好了。就算她没好,那时有我给你撑腰,这世上没有谁再敢欺负你。
他一边点头,一边任由皇兄给他擦眼泪。
皇兄拿来的云蓉酥很甜,甜到他做梦都会笑。
皇兄的生辰过去不久,春天就会来了,墙边长出嫩绿,桃树开满繁花。
这初春时明艳的景色,让他作了此生的第一支曲子。
他只把这支曲子,吹给皇兄一个人听过,那时皇兄笑得很开心,说,比他听过的任何曲子都好。
悟明法师向他道:“《龙吟曲》是夏敫所作,世人多有忌讳,并不适合送人。殿下若以音律为礼,又何必拘泥什么名曲,只要曲中有诚挚之情,便最珍贵,举世无双。”
年幼时春日的美好,对他来说仍无比珍贵,但对皇兄,已是过眼云烟,或许的确早已忘记,根本不再记得。
但属于他的这支曲子,终归是明亮的,快乐的。
《龙吟曲》,据说是夏敫临死前不久所做。
传说,夏敫幼年时曾跌入池塘,却被龙神救起,正因当时的一瞥,造成了他一生的执念,又因执念,误入歧途,铸成大错。
他临死前所做的这支曲,反反复复,只有最纯粹的思慕。抛却了一切杂质,夏敫的一生,仅剩下悲哀。
这种强烈又无望的感情,羽言并不能体会。
他自己作的那支曲子,他会永远封存,不再吹。但他想,也许有一天,他会再作新曲,曲中仍是初春景色,欣欣艳艳,但曲调全然不同。

寿宴上那件事,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
羽言依然还没有被封王,他也不急,经常出去走走,偶尔到法缘寺坐坐,和住持下几盘棋。
春天又到了,绿浓红艳,他在法缘寺的后园看风景,听说寺中来了王侯家的女眷上香,他正要回避,却在园口撞见了一个少女。
只是匆匆的一瞥,他甚至都没怎么看清她的形容打扮,只记得那少女的身上有种特别的神采。
好像春天的藤蔓一样,单纯、带着些莽撞、洋溢着勃勃生机。
是他从没见过的神采。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杜小曼。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