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有几秒钟短暂的空白。赵亦晨看着她,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几乎不能思考。
“我知道他。”然后他听见自己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杨骞?”
秦妍竭力保持镇定的神情松动了。她的眼里霎时间漫上了泪水。但她很快低下头,再抬起脸时,只隐忍地颤着眉心,迎上他的视线。
“去年五月份的时候…我接到过珈瑛的电话。”她说。
身遭轻微的杂音戛然而止。赵亦晨一动不动地同她对视。
“是个没见过的号码,一开始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有接。但是她连着打了好几次,我接起来才发现是她。”她眼里含着泪,每一个字音的末尾都在细微地颤抖,“她没有解释原因,只让我第二天下午两点到大世界的私家广场,找一辆车牌号是粤A43538的货车。她说车里有个胡桃木的衣柜,柜子里藏着一个孩子,是她的女儿善善。她要我接到善善,把孩子送去你那里。”
入夜后还在进出病房的人不多。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护士和几个家属走动的声响。赵亦晨面色平静地将她锁在眼仁里。他没有动作,也没有打断她。他把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收进眼底。他试着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
“当时珈瑛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也很害怕。我想让她冷静下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也想知道她那几年失踪去了哪里。但是她什么都没说,还叮嘱我去接善善的时候一定要做好伪装,要保护好自己。”温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秦妍的眉心和嘴角都在因压抑而颤动。她忍耐着,即便五官痛苦地挤作一团,也依然竭尽全力地忍耐:“最后她说…她一定会回来。但是如果她一个星期之内没有回来,就不要再找她。”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埋下脸,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经过他们身旁的护士回过头,脚步停了停。赵亦晨仿佛没有看到她疑惑的眼神。
他问秦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五月…”
“我问的是具体的时间。”
冷漠的语调让她屏住呼吸,将哽咽咽回肚子里。
“五月二十七号。二十七号的上午。”
五月二十七号。赵亦晨在心里默念这个日期。
许菡的死亡时间是五月二十八号晚上。他记得。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张了张口,“是哪里的号码?”
“市内的。”
“也就是说,她当时可能在X市。”
“对。”双手摸开淌过脸颊的泪水,她试着忍住眼泪,却只能徒劳地一次次擦去脸上咸涩的液体,“第二天我乔装打扮了一下,在大世界家私广场找到了那辆货车。不过车里没有胡桃木衣柜,我找遍了其他衣柜,也没找到善善。后来我向司机打听胡桃木衣柜的事,才知道原先是Y市的许家要把那个衣柜卖掉,结果他前一天按约定去取货,那家人却突然说不卖了。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一下许家,没想到马上就接到了恐吓电话。”
她停下来,合上眼,嘴唇轻微地颤抖起来,“我担心继续干预这件事会给我的家人带来危险,所以没有再查下去,也没有告诉你。”
赵亦晨默了会儿,只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跟杨骞有关?”
“刚刚善善跟我说话了…”从掌心里抬起眼,秦妍看向他的眼睛,试图将所有的话全盘托出,“她说珈瑛让她躲在柜子里不要出声,然后就可以见到你。结果杨骞找到了善善…他骗善善珈瑛生病了,所以善善自己从衣柜里跑出来…”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无论如何都瞧不清他的脸,“那个时候珈瑛肯定是被他们找到了,所以才打电话给我…她以为善善还没有被找到,就让我去接善善…她自己回了许家…”
胡珈瑛在滂沱雨声中的哽咽回到了秦妍的耳边。她捂住脸,蹲下身,再也无法抑制喉中的呜咽。
“善善是亲眼看到珈瑛死的…”她声线颤抖地哽咽,“杨骞把她摁到浴缸的水里…她是被溺死的…”
隔壁病房有孩子嬉笑着跑出来。大人追到走廊,低声哄劝,将孩子拉回了病房。
走廊里很静。静得仿佛只有秦妍压抑的哭声。赵亦晨站在原处,维持着最初的姿势,身形笔直。他垂眼看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发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很僵硬。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倒下了。但他没有。
良久,赵亦晨听见了自己平静的陈述。
“她死前回过X市。”他说,“她本来想带善善一起回来。”
秦妍把脸埋进膝盖里。
“对不起…”她颤声开口,“对不起赵亦晨…对不起…”抱紧自己的腿,她痛苦地蜷紧身体,“我女儿先天性失明…我一个人带着她…他们拿她威胁我…我没敢告诉你…”
赵亦晨没有给她回应。他抬眼看向病房门口。赵希善就趴在门边。
她探出那双同他如出一辙的眼睛,掉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怯怯地、哀哀地望着他。就像她还没有找回说话的能力,哭得无声无息。
赵亦晨走过去。他停步在小姑娘跟前,弯腰抱起她。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向他的肩膀。他揽着她的身子,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濡湿了自己的衣领。
“不怪你。”右手覆上她的后脑勺,他避开她额角的伤口,贴近她的耳朵,轻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小姑娘细瘦的胳膊抱紧他的脖子,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爸爸…”她小声地叫他。
刻着“爸爸”两个字的相片吊坠还挂在她的胸口。它紧紧贴着他,将他的锁骨硌得生疼。
那一刻,赵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大学时期的胡珈瑛。
“最喜欢的是刑法,因为它有谦抑性。”她和他一起走在学校的操场上,眼中盈着光,嘴边带笑,“不要求别人善良,只要求他们不作恶。”
所以,那是最严苛的法。
也是最宽容的法。
近夜间十点,Y市刑警队的会议室还亮着灯。
幕布中央投射着电脑桌面上打开的录音文件,播放器的进度条已行至末尾。专案组成员围坐在会议桌边,一时无人吭声。
郑国强两手抱拳抵在额前,紧闭着眼低头,全无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请示:“郑队…”
睁开眼放下手,郑国强叹了口气。
“把录音多拷贝几份,移交上去。”他冲着技术员交代,而后又看向坐得离他最近的副队,缓慢地搓了搓手,“许家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们的人都跟着,暂时没有动静。”
他颔首,“那就继续盯着,等上头指挥再行动。”
“郑队,这事儿上头会不会通知国际刑警那边啊?”被郑国强带进专案组的新人忍不住插嘴,“另一个先不说,许涟和杨骞都不是中国国籍,到时候要是逃出国或者跑到大使馆寻求庇护…”
“能让他们逃出国吗?我们的人也盯着,没那么容易让他们跑去大使馆。”拧起眉头打断他,郑国强曲起右手的食指,叩了叩桌面,“只要犯罪地在我国境内,我们就有管辖的权利。至于要不要通知国际刑警,还得等抓到他们,审清楚了再说。这事儿你不懂就不要瞎议论。”
年轻人缩了缩脑袋,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见他安分了,郑国强又回头问一旁的重案组组长:“赵亦晨那儿怎么样了?还在‘休假’吗?”
“哦,看样子应该是。小张说自从他们肖局给赵队批了假,他就没回过警队,一直在X市。”对方挠了挠脑壳,赶忙坐直了身子,“不过…他好像查到了那间教会福利院的事。”
郑国强挑眉,“不是一直在X市吗?怎么会查到Y市的教会福利院?”
“其实也不是他查的,”重案组组长思忖片刻,简单扼要地向他解释,“是一个叫周皓轩的律师,他跟赵队是一个警校出来的。这些年他们一直有联系,最近联系得更频繁,所以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是赵队托他帮忙查的。”
“周皓轩?”
“对,他原先也是咱们市的警察。”他捏着手里的笔转了转,“后来结了婚就没干了,考了司法考试,跟人合伙开律所,搞非诉业务。”
郑国强听完,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差点忘了赵亦晨也当了十多年的警察,即使被整个警队排除在外,也能想法子搜集到他要的信息。“想办法联系他,让他这几天老实点,也顺便看住赵亦晨。” 不过思考了一会儿,郑国强便揉着太阳穴,当机立断地吩咐,“要收网了,这种关键时候,不能出差错。”
组长应下来,“那这份录音…”要不要给赵队一份?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郑国强瞪了一眼。及时地收住声,他不再吭气。
这晚凌晨,薄雾笼罩Y市郊区。列车在如纱的雾气中穿行,从窗口瞧不见远方的山脉,也瞧不清近处的稻田。一片朦胧的雾色里,只有暗色的绿与黑夜融为一体。
周皓轩接到赵亦晨的时候,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他搭最后一班高铁,稍有晚点,出站时仅一对晚归的陌生情侣同行。周皓轩在出站口搓手跺脚,眯眼瞧了两眼,透过薄雾,只瞧见他只身走出来,肩上搭着件薄外套,什么行李都没带。
揉了下干涩的眼睛,周皓轩笑着迎上去,捶了锤他结实的肩。
两人到大排档宵夜,点了两大盘烧烤、几支啤酒,算是周皓轩给赵亦晨接风洗尘。
“你也是,说来就来了。”把先开好的那瓶啤酒推到他跟前,周皓轩笑着责怪他,“要不是我今天晚上正好没应酬啊,还没法陪你在这里喝酒。
“没应酬就早点回去。”提了提嘴角,赵亦晨拿起酒瓶同他的轻碰一下,语气淡淡,“也不怕老婆骂。”
瓶口已经送到了嘴边,周皓轩含含糊糊地反驳:“她还骂我?我挣钱养家,她才不敢骂我。”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他才搁下酒瓶,对身旁的人抬抬下巴,“孩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店家把烧烤送上来,不锈钢烤盘碰上桌角,发出轻微的声响。
赵亦晨默了默,转动手里的酒瓶,只说:“今天开口说话了。”
“那是好事啊!这是好转了的意思吧?”
他低眼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不摇头,也不点头。周皓轩瞄到他脸上没有表情,便也不追问,再给自己灌了口酒,把烧烤盘往他那边推了推,“吃吧,多吃点。看看你都瘦了,成天没日没夜的。”
略微低下头,赵亦晨侧脸靠在自己握着酒瓶的左臂边,合眼一笑。
“你倒是胖了。”
胖了。没从前结实,肌肉好像都成了脂肪,啤酒肚能挨到桌底。十余年的光阴,磨掉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快要磨去他们原本的样子。
几个下晚班的男人走进店里,吆喝着要来啤酒。周皓轩在喧哗声中看向他的侧脸,无所谓地笑笑,摇了摇脑袋,“胖了,早胖了。身材都走样了。”
而后他看到赵亦晨张开了眼,翘起唇角把酒瓶伸向他。周皓轩同他碰了碰杯,两人默契地收回手,把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市区的夜晚不如郊区寒凉。夜空干净,偶尔露出几片微小的星光,藏在城市撑破夜幕的光里,不起眼地闪烁。
十几瓶啤酒下肚,他们在走回周皓轩家的路上已有些醉意。周皓轩酒量不小,也因为难得喝得尽兴,脑子有点儿犯浑,脚步不怎么稳当。“你上次来还是两年前吧,那会儿我们家婷婷也才三岁。当时我还想啊,连我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个…”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段路,最终一把勾住赵亦晨的肩膀,打了个酒嗝感慨,“现在好啊,现在你也有女儿了,还比我们家的大几岁。”
赵亦晨拿开他的手,没有搭话。周皓轩住的社区不小,沿边是条长长的大路,人行道旁的路灯一直亮到路的尽头。抬眼望着那尽头的一团光亮,赵亦晨的步子有些沉。母亲刚走的那几年,他时常深夜在外头游荡。就像现在,不知道要去哪,也不清楚该不该停下。那时候,累了,他就会停一停。歇够了,便继续走。但现在,他觉得他走不动了。
一旁被他甩开的周皓轩也不气恼,摇摇晃晃地走着,时不时拍拍自己的肚子,苦涩地笑起来。
“孩子不好养啊,老赵。她太瘦了你心疼,她太胖了你也担心。你看她刚生出来才那么小一点…转眼就长大了。”他兀自开口,“你要操心她上学,要操心她交朋友…将来还要操心她谈恋爱,操心她工作,操心她生孩子…”
夜里微凉的风划过耳边,模糊了他的几个字音。赵亦晨慢慢停下脚步,静立片刻,然后转过身,略有些不稳地在花坛边坐下。
周皓轩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仍在慢慢悠悠地往前晃,醉醺醺的叹息里带着酒气,“你还有好多事要操心啊,老赵。所以好多事,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犟了。”顿了顿,他再叹口气,“犟不得了,晓得不?”
缄默地弯下腰,赵亦晨挪动手肘撑上膝盖,两手扶住前额,托起沉甸甸的脑袋。
存有那段十一秒录音的MP3就在外套的口袋里。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他脑内一片茫茫的白,竟想不起胡珈瑛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他明明听了无数遍。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
“诶——怎么坐这儿了?”周皓轩的声音扬高了些。他似乎扭回了头,拖着歪歪扭扭的脚步朝他走过来。
赵亦晨闭上眼。
“老周。”短暂的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缓缓开口,“她来找过我。”
“啊?”周皓轩的脚步声止在了不远处。
“珈瑛来找过我。”赵亦晨没有睁眼,只紧合着眼睑,沙哑的声线缓慢而肯定地继续,“我老婆,胡珈瑛,许菡。她来找过我。就在她死前的一天。”
几个小时前,他便找魏翔查到了胡珈瑛打给秦妍的那通电话。她是在公共电话亭打的。如果在交警队调出那天那附近的监控,赵亦晨也许还能看见她最后的样子。但他不敢。他做不到。
“老周,珈瑛来找过我。”他睁开滚烫的眼皮,好像感觉不到从眼眶里掉出的眼泪,平静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她就在刑警队外面。就隔着一条马路。”他说,“我只要出去抽根烟就能看到她。但是我没出去。”
周皓轩晃了晃,嗓音低哑,“老赵…”
手指滑过额角,赵亦晨抓住了自己的两鬓。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牙关微微颤动,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隐忍,也忍不住梗在喉中的泣音,“我找了她九年,老周。我本来可以救她的。”他压下腰,把灼痛的腹部压向膝盖,就好像这样能减轻它的痛苦,“她来找过我,老周。她在跟我求救。我本来可以救她。”
她当时离他那么近。他本来可以救她。
他怎么可能忘记她。
“老赵…”周皓轩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跟前,“老赵你别这样…”
“她在跟我求救,老周。”赵亦晨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只咬着牙,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断地颤声重复:“她在跟我求救。”
她两次向他求救。两次。他本来可以救她。两次。
“那是珈瑛,老周…”他告诉周皓轩,也告诉自己,“那是珈瑛…我的珈瑛…”
那是珈瑛,他的珈瑛。
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他牵过她,抱过她,背过她。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
他说过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她。他答应过如果她先走,他也会好好过。
但他走不动了。
哪怕他想,他也走不动了。
第53章 23-1
一九九九年十月,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如期结束。
胡珈瑛随着人潮走出考场,刚要抬头去找附近有没有同学的影子,便感觉到有人抽出了她手里的文具,而后握住她的手。那只大手拇指指腹有处茧子,她愣了下就反应过来,抬起头,对上赵亦晨转过来的视线。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挤到她旁边的,身上穿的还是集训时的警裤和黑色短衫。见她望过来,他只把文具袋夹到胳肢窝里,腾出左手拉了拉头顶帽子的帽檐,再冲她一笑,“考得怎么样?”
这年南方的夏天依旧走得慢,他们都穿的短袖,胳膊挨着胳膊,胡珈瑛也没推开他汗津津的手臂,从兜里找出纸巾来,给他擦掉额角的汗:“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上午考第一场的时候。”赵亦晨接过她手里的纸巾,随手擦去另一边的汗水,“怕影响你,中午就没敢找你。”
胡珈瑛笑笑,沉在脚底的疲累也褪去了一些。她牵紧他的手,轻吁一口气,“累死了。”
“那就赶紧回去休息。”抽出腋下的文具袋,他带她往人群外头走,“我送你回学校。晚上还有集训,不陪你吃晚饭了。”
她听了抬头,记起现在已经快要五点半。
“集训是几点?你要不先回去吧?还要绕到我们学校,太远了…”
“来得及。”在一旁自己的单车边停下来,赵亦晨将文具袋递给她,熟练地蹲下身开了锁,然后跨上车,对她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上来。”
知道他不爱多说,胡珈瑛便拿着文具袋,坐上了单车的后座。
等她抓住他腰边的衣服,他才蹬动脚踏板。考场设在一所技校,考试刚结束,几个大门来往的车多,赵亦晨带她抄近路,骑过一小段不大平坦的煤渣地,车子轻微地颠簸。胡珈瑛只得抱紧他的腰,听他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实习?”
“下个月。”她的声音也跟着单车的颠簸,有点儿颤,“我去金诚律师事务所。”
“那不是正好在我们学校附近?特意挑的啊?”
赵亦晨没回头,语气里却染上了笑,颤颤的,她听着也翘起嘴角。
“学校安排的。”
或许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笑意,他回了下头,一双眼睛隐在帽檐的阴影里,也瞧得出是含着笑的。
车头不稳地拐了一下,他转回头稳住,扬高了嗓音:“到时候去找你吃饭。”
从背后扶稳他的腰,胡珈瑛没慌,笑着点了点头。
“嗯。”
十一月初,天气略微转凉。
金诚律师事务所办公区的侧墙上贴着律所里每位律师的照片和简介,合伙人都在最顶排,名字烫金,十分显眼。胡珈瑛和几个同来的姑娘站在一块儿,视线落在某个名字上,久久没有挪开。
王绍丰。
也是烫金的名字,在七个合伙人中间。名字上方是张蓝底的照片,里头的男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典型的国字脸,西装革履,剑眉星目。照片调过光,他脸色红润,精神抖擞,不像她曾经见过的样子。
她记得那时候,他就坐在那台黑色的广本里。傍晚的天色昏暗,他手里夹着香烟,脸隐在袅袅上升的烟雾中,偶尔露出冷漠的眼睛。
胡珈瑛只见过他那么一次。但她记住了滚烫的烟头摁在颈后的感觉。很烫,很疼。
周围的同学一阵窃窃私语。她回过神,看到照片里的那个人从前面的办公室走出来,大步流星地来到带队老师面前,同他握了握手。简单的寒暄过后,王绍丰转过脸,面向已经安静下来的实习生,大方一笑。
“各位A大的才子大家好啊。”他嗓音有些哑,却面不改色,笑着正了正领带,“欢迎来我们金诚律师事务所!敝姓王,你们可以叫我王律师。是这样,今天因为律所有点忙啊,就先不带你们参观了。等下我会安排你们的指导老师,大致情况就是每个律师带一到两个人,你们实习的一些具体评分标准到时候老师都会跟你们说。”扫了眼这些年轻的脸,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静立角落的胡珈瑛身上,面上笑容不变,朝她抬了抬手,“诶,那个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心头紧了紧,胡珈瑛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胡珈瑛。”她说。
“好,小胡。”对方颔首,依然笑容满面,“你就到我办公室吧。现在先过去,有个常客在里面,你先陪她聊聊,给她倒杯水,行吧?水我已经烧好了,电热水壶里。杯子放在电热水壶旁边,玻璃杯,两只都是干净的。”
站在前面的带队老师侧过脸,示意胡珈瑛答应。
瞥见他投过来的视线,她点头:“好,谢谢王律师。”
弯腰道谢时,她合眼,记起胡凤娟头一次念她名字的模样。
“珈瑛。”她语气温柔,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里藏着笑意,“就叫珈瑛。”
王绍丰的办公室里只站着一个女人。
她倚在窗边,一手抱着腰,一手捏着一根香烟,穿的一身米色旗袍,还有绿色的针织开衫。胡珈瑛停到门边的时候,女人刚好交叉起脚踝,吐出一口烟圈。只看清她的脸一瞬,胡珈瑛就认出了她。
低下眼,胡珈瑛叩了叩敞开的门板,“您好,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小胡。”
女人的脸隐在香甜的烟雾后头,默默无声。
半晌,她才说:“我姓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