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定如也只好叫夫人不要再计较,何莹玉心里气不过,又无计可施,想了一想,便把事情翻给了谢致娆,“我倒不是要跟她争什么,只是她身边一个跑腿的就有这么大的能耐,支使得了这么多人不说,连陆军部的人都不敢说话,也太无法无天了吧?”觑着谢致娆的脸色,又轻飘飘送了一句:
“这是我,要是你呢?”
谢致娆心里一刺,盘算了一遍,便把事情掐头去尾告诉了霍仲祺,只说:“我表姐也是跟我抱怨几句,没有一定要查问谁的意思;可我想着,下面的人做事这么没章法,总要管一管吧?”
霍仲祺听着也觉得蹊跷。这几年为着裁军、改制,军部和国府各部扯皮的地方不少,难免有不对付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公然寻着政府要员的家眷作弄,不过军部自成一体,下头人胡闹,上头人护短的事大约是有的;而江宁是国府所在,首善之地,风纪最要紧不过,便着人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弄错了,就叫人去给刘夫人道个歉。”
这原本是件小事,然而总长吩咐下来,就成了大事。
事情一级一级问下来,又一层一层传开去,陆军部并参谋本部的人都犯了嘀咕。以虞浩霆的声望地位,江宁的军政官员除了阁揆出行有勤务清路,其他公私车辆见了虞家的车子都是让行的,敬也好,畏也好,从没有人别虞家的苗头。这会儿虞浩霆人在国外,就有人敢故意冲撞这位校长夫人,下头的人借故查车还是好的,事情捅上去,只有更着意整治的,碰在哪个司长处长手里,随便寻个“事涉机密”的缘故,把车扣下,任你是谁,一点儿脾气没有,却不料霍仲祺是这个吩咐。再一问,原来这位新来江宁的刘夫人也算是谢家的亲眷,一家人打对台偏去扫虞夫人的面子,兼之眼下参谋部正在改组,正是人事纷扰,波澜起伏的微妙档口,却不知道总长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当下就有人冷笑:“这才几年…”
但总长吩咐要道歉,就得道歉。
于是,一连三天都有全副武装的宪兵去刘公馆给刘夫人“道歉”,态度诚恳,检讨深刻,按时按点…因为栖霞的侍从官也过来赔了礼,头两天刘家还不觉得什么,到第四天才觉得不对,何莹玉电话打到霍家,致娆却不在。
他们结婚这些年,霍仲祺像这样发脾气还是第一次,阴着脸回到家,劈头就是一句:
“你表姐的事,你问清楚了吗?”
早上秘书问他“虞夫人的电话要不要接进来?” 他便觉得奇怪,栖霞和皬山到参谋部的电话都有专线,并不需要转接,怎么她自己打过来用的却是外线?待接起来听她轻声细语,说身边的人年轻骄矜,做事没轻重,自己平日不上心,没有管教过…霍仲祺更是一头雾水,直到听她说已经叫人去刘家赔了礼,他才转过弯儿来,放下电话叫人去问,这才知道来龙去脉。
这件事致娆原本有些心虚,但见他这样光火,也恼了:
“怎么?一样的事情,因为是她,就变成别人的不是了?”
霍仲祺讶然审视了她一眼:“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致娆偏了脸赌气道:“告诉你?你要是知道有人招惹了她,头一个就替她出气去了,还轮得到别人?告诉你,你还会理吗?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的脸面。”
“为了我的脸面?”霍仲祺沉声反问了一句,微微一“笑”,目光却没了温度:
“你表姐欺负到四哥脸上,你觉得很有面子是不是?”
致娆嗤笑了一声,“你不用拿四哥来堵我,我不是冲着四哥,我表姐也不知道是她。”
“就算她不知道。刘定如算个什么东西?你表姐就敢这么跋扈!”
霍仲祺声音一高,致娆的婢女便从门外往里探头,霍仲祺一见,厉声骂道:“看什么?滚出去!”
谢致娆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你发什么邪火?跋扈?谁能比她跋扈?你是参谋总长,她身边一个跑腿的就能这么作践我姐姐,上上下下没一个人敢管…刘家是不算什么,那她又算什么?”
霍仲祺锁紧了眉头盯着她,沉声道:“她是你表嫂,是四哥的夫人,你懂不懂?”
致娆怔了怔,胸口微微起伏:“你也知道她是四哥的夫人。”
霍仲祺脸色愈发地难看,闭着眼摇了摇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算了,我和你说不清楚。”
他铁青着脸往外走,只听身后致娆犹自冷诮地说道:
“你跟我说不清楚的事多了…”
磨砂的玻璃灯罩淡了壁灯的光晕,致娆抱膝倚在沙发里,一头长发用银紫的缎带系在胸前,精致的下颌轮廓犹是桃李年华的娇俏。
“仲祺的事,你太不留心了。” 谢致轩温言对妹妹说道:“他从浩霆手里接了这个位子,你以为是容易的吗?参谋部、陆军部,连空军、海军、情治,还有那些卫戍区的警备司令…跟他走得近的,都是浩霆的班底;明面上摆着的,有先前邵家的人,看端木钦脸色的沣南旧部,死扎在锦西的薛贞生…至于台面底下数不出来的,还不知道都怎么勾连呢。”
谢致娆静听着,耷着眼睛低语道:“这些我知道。”
谢致轩几乎想揉揉她的头发,“你知道,还给他添乱?家里人知道是误会,外头的人听风是雨,你让别人怎么想他?” 他冠冕堂皇说的都是公事,只为开解妹妹,公事上头的利害是不假,但他私心忖度霍仲祺这回之所以光火,大半还是坏在顾婉凝那个电话上。致娆就是太痴,顾婉凝的事在霍仲祺这里最好就是不提,别说这件事原本就不占理,即便是有天大的道理让小霍去苛责顾婉凝,也还不如叫他插自己两刀来得容易。
不用问他就知道,顾婉凝那个电话必是十分地客气谦词,越是体谅到极处就越挑他的火气。事情闹得人尽皆知,顾婉凝就必得叫他发作得也人尽皆知,家事成了公事,弦外有音,才能叫旁人知道小霍和虞家没有嫌隙。什么时候致娆也有这份心思,他也就放心了。
然致娆犹自不服:“哪里就有那么大的事了?”
谢致轩笑了笑,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口吻却郑重了些:
“致娆,你如今不是我们谢家的小妹妹,是参谋总长的夫人,阁揆的弟妹,一举一动都要想着周全别人,才能周全自己——你该学学庭萱,就是婉凝,为人行事,也有她的好处。”
提起霍庭萱,致娆自是宾服,但哥哥要她学顾婉凝,她却是不能应承:“我要叫她一声表嫂,也不好说她什么,可她那个…” 致娆话到嘴边,觉得妄下断语显得自己小气,遂道:“四哥卸任这几年,栖霞等闲不宴客的,偏薛贞生前年回江宁述职,她叫了堂会给人接风;等薛贞生走的时候,带了个弹琵琶的丫头,就是在栖霞碰见的…她这个‘笼络’人心的作派,我学不来。”
“我不是叫你学她。” 谢致轩淡淡一笑,接过了话头:“薛贞生的事你要想知道,回头去问仲祺。你说婉凝‘笼络’人心倒也不错,那你就想想她是为了什么?她是为了浩霆,为了她丈夫。就仲祺身边这些人,什么脾性,什么来历,你知道多少?”
致娆搅着手里的奶茶,勺子在杯壁上碰出清脆的微响,谢致轩接着道:“上次给遗属学校义卖的慈善酒会,你跟别人说笑,就冷淡杨云枫的夫人,你还听别人嚼她的舌头——这样不好吧?”
谢致娆咬着唇辩解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别人在说话,我总不好转脸就走——是仲祺跟你说的?”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小霍也知道。” 谢致轩恳切地说:“她出身不好,你心里跟她不亲近。可不管她从前是什么出身,如今云枫是邺南的警备司令;当年仲祺陷在沈州,是他九死一生把人抢出来的,还丢了一只手…不管是讲公事还是讲情分,你都该有更好的做法。”
“我知道,我以后留神。” 致娆轻轻点了点下颌,抬起眼又有几分委屈:“…哥,其实我一点儿都不稀罕这个‘总长夫人’,这种事,只有庭萱姐姐做得来。”
谢致轩闻言一笑:“那你要不要跟他离婚啊?”
他面上顽笑,心里却也有些微的难过。其实论容貌脾性,致娆在几家姊妹里也是拔尖儿的了,唯独是锦屏人看得韶光贱,一门心思就只是要跟霍仲祺只羡鸳鸯不羡仙,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倘若小霍还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致娆这一辈子也就这么春花秋月的过了;可偏偏霍仲祺这十多年沧海桑田别如云泥,致娆却是观棋烂柯。两下相处,霍仲祺面上容她让她处处周全,旁人只觉得致娆得意,可骨子里却是谊厚情薄,既觉得亏欠她,又着实不在意她。致娆知道他往皬山送了盆茶花,甫一开口,霍仲祺便道:“我种了好些呢,花房里现开的就有,你喜欢,尽管叫人去搬。” 堵得人空自委屈,却无话可说。
夫妻间的细枝末节不足为外人道,致娆嫁到霍家却还有一重烦恼。霍庭萱是天生的阁揆夫人,于国府的内政外交既有卓见,又有分寸,既风度高华,又亲和宜人;致娆难免相形见绌,且人人都觉得她这相形见绌是天经地义,任谁都没有期望过她能去媲美。霍仲祺从小有这么一个姐姐,又有顾婉凝那么一段百转千回的巫山沧海,致娆便成了刺在缎面上的缠枝花,纵然是绣工精湛花团锦簇,却叫人无从回味。私情里不牵记她,公事上也不指望她,还是依着当年的习惯,只把她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他见致娆不说话,又道:“我也不是说非得要你像庭萱那样面面俱到,万事妥贴;只是仲祺碰上棘手的事情,你帮得上他的忙,就够了。前些日子叶铮和孙熙平争执联勤的职权分割,当着唐骧的面拍桌子——婉凝去劝了,两厢就肯退让;遗属学校的小学校都是女老师,她提一句小孩子没有‘爸爸’陪着玩儿不好,连参谋部的将官都肯抽着空去哄孩子;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别人看的是四哥的面子。”
“当然是浩霆的面子。” 谢致轩顺着她的话耐下心解说:
“可就是仲祺的面子,你也得会用,更不能拿他的公务上的事跟他赌气,知道吗?”
致娆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忽然迟疑着问:“哥,他有没有说…”
谢致轩却有意要吊她的胃口,“说什么?” 却见致娆闷声不响地捧着杯子,只是喝已经冷掉的奶茶,谢致轩舒展地一笑:“那我去给他打电话叫他明天来接你,你可不许又闹脾气不跟他走啊。”
致娆心里有事,一夜睡得辗转,懒懒披了晨褛下楼,钉珠刺绣的软缎拖鞋在地毯上踩不出声音。晨光初亮,壁灯还没熄,截然不同的光色质感,把原本就富丽琳琅的客厅映照得像舞剧的布景。她一步一阶走下来,恍然觉得自己这一生一直就嵌在这样似真还假的世界里,她想要的,都有了,可掬在手里才知道,不过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镜花水月,索性不要了也罢!她一时悲从心起,整个人都酸沉沉地撑在了楼梯扶手上。不想楼梯遮断处原来站着一个人,听见响动,走出来抬头看她,“你起来了?” 却是霍仲祺。
他的戎装谨肃冲淡了四周的富丽琳琅,这一片镜花水月中,仿佛只有他这个人是真的。她方才的那一点意气消融地无影无踪,咬着唇走下楼来,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无可遏止的委屈涌上来,直扑进他怀里,眼泪是断线的珠链,偎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说:“他们都说我不好,说我不懂事,我哥哥说…说我帮不上你的忙,只给你添麻烦;我不如庭萱姐姐,也不如…他们还说…说你以后准定记恨我泼辣歹毒…”
霍仲祺听着,惟有苦笑,轻轻拍着她,柔声安抚道:“这是你哥哥说的?”
“嗯。”致娆答应着,又抽泣着摇了摇头:“…母亲,还有堂嫂,安琪也说我不好,他们都帮你说话,也不管我多委屈…”
霍仲祺一手揽住她,一手去抹她的眼泪:“那不理他们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番外之三(四)
庐山烟雨浙江潮(四)
“闭嘴!”
一声低斥随着藤条抽上去,震天响的哭声戛然而止,绍桢惊痛之下,整张脸都皱作一团,然而父亲面上只是漠然:“人生小幼,精神专利——背!”
小人儿愣了愣,紧接着又有一藤条抽在腿上,一串辛辣的疼,绍桢身子一缩,喉咙里犹带着抽噎,抖抖嗖嗖地往下背:“人生小幼,精神专利,长…长成已后,思虑散逸,固须…固须早教,勿失机也。吾七岁时…七岁时,诵《灵光…”他嘴里哀哀背着,父亲手中的藤条却没有停,虞绍桢既怕且恼更多的却是委屈,梗了梗颈子,嗓门儿一下高了:“我都背了!”
虞浩霆一藤条抽在他脖子上,转瞬就浮出一道嶙峋的紫痕,跪在地上的小人儿惊诧地看着父亲,脸色煞白,张大了嘴就放声要哭,然而刚嚎出半声,便想起方才虞浩霆叫他“闭嘴”,呆了一呆,唯恐再触怒他,强忍着畏惧委屈,一边用手背抹泪一边找回之前的断篇,上气不接下气磕绊着往下背:“吾七岁时,诵《灵光殿赋》…至於今日,今日,十年一理,犹不遗忘…”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有人急急敲门:“绍桢,给妈妈开门。绍桢?虞浩霆,你开门。”声音压得很低,唤他名字的声音是熟悉的清越,但口吻却绝不愉快:“虞浩霆?”
跪在地上的绍桢一听出是母亲来了,身上被藤条抽过的地方便似乎没那么疼了,提着胆子觑了一眼父亲,脸上丝毫不敢露出半分喜色,只是书背得略流利了些:“二十以外,所诵经书,一月废置,便至荒芜矣。”
虞浩霆看着他那点儿小心思,冷笑了一声,又着力在他身上抽了两下,这才过去开门。
霁蓝一说虞浩霆把儿子拖进了书房,顾婉凝就知道不好,但是小孩子犯了错,做父亲的管教儿子也是应当。她在外头听见绍桢哭得山摇地动,虽然心疼,却也知道这小家伙主意精明,七分疼当十分哭出来,就是要哭给她听的。可那哭声突然哑了,里头再听不见声响,父子俩却也没人出来,她便有些惴惴。等了一会儿,又听见极惨烈的一声嚎哭,生生截断了一般,便再按耐不住了。
虞浩霆是丢了手里的藤条才开门的,绍桢自觉没了威胁,把刚才压在肚子里头的委屈全都在门开的那一刹那放声嚎了出来,委屈有了倚仗发泄得就格外痛快,眼泪翻滚得一颗追着一颗,正哭得起劲儿,不防虞浩霆回身过来迎着他肩头就是一脚:
“你再装像一点!”
绍桢猝不及防身子一扑,直摔了出去,虞绍桢没想到当着母亲的面,父亲也下得了这样的重手,懵了一下之后,也不敢再哭,只是撇着小嘴,满脸挂泪,眼巴巴地看着母亲。顾婉凝抢过去抱了小家伙起来,眼见他细白的脖颈上一痕嶙峋紫淤,眼中就是一热。
“你?” 她回过头愠怒地看着丈夫,却终究不愿意当着孩子的面同他争执,悉心验看了儿子的伤,抱着他递到霁蓝手里,吩咐了几句,转过身来带上房门,这才面罩冷霜地盯住虞浩霆:
“他是你儿子,你这么打他?”
虞浩霆原是恨这小人儿故意在婉凝面前偷奸耍滑,这会儿见她眸中含泪,显是心疼至极,也有些后悔不该当着她的面整治儿子;但从前他几次要收拾他,她都拦了,说孩子太小不能打,如今大了,也该有个规矩,她就是心软,可他不能,当下便道:“不重他就记不住教训,打也白挨了。”
他一脸不以为然,更叫顾婉凝蹙紧了眉尖:“他才五岁,你就是教训他也不能这样没有轻重。”
虞浩霆见她恼了,便去拉她的手:“这算什么?你是没见过我小时候父亲怎么收拾我的。”
“你…” 顾婉凝仰起面孔,扔给他一个“不可理喻”的表情:“你觉得那样好吗?”
“这是过庭之训。父子之严,不可以狎。男孩子,就得这么教,不教不成器。”
虞浩霆把她的手牵到胸前,吁了口气,换过笑脸:“我不好吗?”
顾婉凝哪里还有心思跟他调笑,摔开他的手,反驳道:
“圣人说的是过庭之训,不是过庭之‘打’。男孩子就得这么教,一一你怎么没打过?”
虞浩霆一怔,她说的这件事他倒没有想过,想了想,道:“因为一一听话。”
他说罢,忽然觉得顾婉凝神色不对。
她仰望他的一双眼,先是疑惑,渐渐地,却浮起了一层薄冰,只是还没冻到别人,先冻住了她自己。她垂了头,愠怒和气愤都不见了,像封进冰层的花,有凝固的清美,却失了生气。
“我知道了。”
她幽幽丢下一句,转身便走。
虞浩霆隐约度中了她的心思,心里一点冷烛半明半昧,又有些发慌,挟住她的腰不放:
“什么你就知道了?”
她明知他有心挟制她,她无论如何也挣不开,仍是用力去推他的手,动作异常坚决:
“反正我就是知道了。”
虞浩霆索性锢住了她的肩,迫着她面对他:“你胡思乱想什么?我从来都没有那个意思。”
他情急之中剖白得口不择言,却叫她踩住了痛脚,咄咄地看着他,声音不高,话却叫他不能抵挡:
“你没有哪个意思?”
她许久没有这样针锋相对地跟他说话,像是柔艳的壳子里头骤然冲出一只头角峥嵘的小怪物。他应付起来吃力,更兼着心疼,可他宁愿她直白地拿话堵他,比她一声不吭自己跟自己赌气的好,那才是真的糟,手在她肩头轻轻揉着:“我们还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吗?”
他们当然没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
他这么看着她,她便恼恨起自己来。她这个念头动得伤人,可却又不是她自己能决定想或不想的。她不知道是天性如此,还是自幼养出的习惯,她仿佛总能捕到旁人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情思心绪,她知道怎么样能不动声色地让人舒服,也知道如何做最能叫人难堪。或许她心底的这根弦该磨得钝一点,可以让自己和别人都好过——其实也没有别人,只是他罢了。她对旁人都尽可以忍让了不去理会,唯独对他,一毫一缕都记得格外分明。她也嫌自己心思“刻薄”,可是改不了。她遇见他的时候不过十六岁,这些年,他们纷纷扰扰兜兜转转,连生死都闯了几回,每一步都透着侥幸,叫人不敢回望,稍有错失,他们如今就不会在一起。
再也不会。
她心里一层暖叠着一层凉,额头抵在他胸口,眼泪犹犹豫豫地渗了出来。
虞浩霆俯身吻在她发线上,他知道她想什么,她也知道他没有这个心,那他们纠缠的是什么?
就像他退一步海阔天空,自觉甘愿,可她却觉得有了迁就,这甘愿里就带了委屈,纵然他分辩,也是为着哄她开心罢了。这样的君心我心,反而纠缠得烟雨凄迷。所有的事都是因他珍重她,他珍重她不好吗?好,她若是个小没良心的就好,可她不爱见他为了她委屈自己,她伤了心,为的却是体恤他。她就有本事折腾得他心里亦苦亦甜。
幸而她终究是信他,不提防他,旁人——她永远都存着一分戒备,连小霍…去年致娆表姐那件事,他一听便说必然是误会:“你不要理了。”
不料电话那头她柔柔一句送了过来:“人总是会变的。”
他放下电话心底竟隐隐有些不平,他们这样的情分,她这样凉薄地看他?他回来之后,说她不该再去给仲祺打电话:“我就说是误会,他早晚要知道的,你去跟他说,面子上是体谅他,其实是戳他的心。”
她却一点儿也没有失悔的神色,平平淡淡更见理直气壮: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多少人看着呢,拖久了,不知道又惹出什么枝节。”
他只得颔首,她说的确也不错,平日里看着仿佛总是男人清醒些,可女人理智起来,简直是泾渭分明,然而她接着便道:“你明白的,要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什么都不会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能为他去死,他知道。”
他听着也是一愕,没有哪个女子会跟自己的丈夫说这种话,可她偏就这么坦坦然然说给他听。一句“你明白”、“他知道”,旁人眼里的暧昧私意,于她,却都成了亮烈。
他和她不必讲道理,道理她都懂,讲起来一不小心他反而要把自己绕进去,他若说他没有那个心,她就会说,你有你自己也不知道,可你就是那么做的——这就叫人辩无可辩了,他抚着她的背脊,赌气似地说:
“那我这就把一一也拖来抽一顿,成么?”
她答得倒干脆:“好,你去吧。”
他抓起方才撂在桌上的藤条作势就要出去,却真不见顾婉凝拦他,他走到门口站住脚,转过身道:
“是我惹你不痛快的,要不——你抽我一顿得了,揍那些小东西还要听他们鬼哭狼嚎。”
说着,就把藤条往她手里塞,她扯过来便抛在地上,他觑着她,终是低头一笑,耳语道:
“舍不得?”
“你吓唬他一下就算了,怎么能往脖子上抽呢?”
她胸口微微起伏,眼里还泛着莹光,依然是对峙的姿态,口吻却比方才和软了些许,倔强嗔恼的眼神却过得他心底一热,女人好看就有这么个好处,酡红的美人脸,发起脾气来不赏心也悦目。
“你放心,小孩子皮实得很,没那么娇贵。我以后留神还不成吗?”
他手指探过去,和她的指尖纠缠了几下,便扣住了,“我小时候连马鞭子都挨过呢,你也心疼心疼我?” 握牢了她的腰肢,擦着她的唇亲上去。他是笃信夫妻吵架这种事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没有这一着,就不算真的“好”,何况她这个梨花带雨的模样…遇上了绝不能错过。
她听着他的话就知道他动了别的念头。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她越发奇怪男人这个“兴致”到底是怎么点起来的?有为着心情好,也有为着心情不好;有为着喜欢她,也有为着恼了她;有为着闲来无事,也有为着忙得没了时日钟点…似乎任何一种情绪都是可以促成欲望的理由,可是她正在跟他吵架,他怎么就觉得他们可以…
“我跟你说事情,你不要捣乱。” 她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去拉房门,他却不放:“你说,我在听。”反手按上门锁,转身就把她抱了起来,他书房里有张罗汉床的,他偏把她搁在书案上,他就要看她惊弓之鸟一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深绛色的花梨框架嵌着块山水云石,坚凉厚重,她一挨到就是一僵,咬着唇推他,他却不急,连手边的清玩书册都推得慢条斯理,她虽然还想跟他闹别扭,可终归逃不掉。现在不是当年,她不会小疯子似得捶他,更不会抬手就往他脸上抽,他如今是熨在她心尖上的她的丈夫,她恼起来咬在他身上都舍不得用力。
所以,他一点儿也不急。
他解了自己的外套裹住她,纠缠着又去解她襟边的钮子,她身上的首饰从来都是点到即止,两粒珍珠耳钉一点儿也不碍事,只是她绾头发的发插他没搁好,落在晶墨玉的地板上,叮当一声脆响,却像是没有人听见,紧接着一叠写过的宣纸也缱绻着落了下来…
他捡起落在地上的水晶发插,放在一摞书函上,回眸看她贴在枕上的睡颜,满意地笑了笑,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便在架上翻出几张金潜纸来,慢悠悠地折出支风车,耳鬓厮磨地在她颊边亲了亲,把那风车插在了床架上。
橘红的斜阳从窗帘的缝隙探进来,在淡金的扇页上移动着窗棂的影,他扪心自问,她说的没错,他对这两个孩子的确不一样,绍桢他抓起来就打,绍珩他却是一手指头都没有动过。可她说的那个意思他是真的没有,只因为绍珩到他身边的时候,已经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了,对人对事都有一点谨慎戒备,似乎是像她,而他对这孩子总是存了一份歉疚,手还没抬起来,先就想起他伏在他肩上抽泣着说:
“你是不是骗我的?你说回来是骗我的。”
但是绍桢不同,他管教起来从没有顾及,这孩子性子飞扬得锋芒毕露,又一肚子小算计没个正形,让他看在眼里就觉得格外需要收拾——大约他今天下手是有点重了,一径想着,虞浩霆悄悄掩了门出来,去了绍桢的房间。
他推门进来,见小家伙衣服已经换了,没事人一样跪在地上摆弄玩具,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是他,唬得一愣怔,爬起来站好,屏着气唤道:“爸爸。”
虞浩霆看他脖子上一道紫瘀格外醒目,伸手要摸,小家伙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怕归怕,可抿着的唇犹带倔强。虞浩霆虽然也心疼,却不肯放下面子哄他,径自坐进边上的沙发,若无其事地向后一靠:“你玩儿吧。”
绍桢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又不敢说,只好“玩”给他看,装模作样了好一阵子,父亲居然还不走,他却有点儿撑不下去了,暗中窥看了一会儿,见虞浩霆其实也并不怎么看他,只是沉着脸若有所思,想了想,忽然悄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跟我妈吵架了?”
虞浩霆闻言,起身朝他走了过来,绍桢吓了一跳,攥着手里的小汽车连退几步靠在了桌腿上,却见父亲蹲在他身前,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还不是因为你?下次再不听话,吊起来打,看你还敢不敢惹你妈妈生气!”
绍桢苦着脸分辩道:“我没惹我妈生气,是你打我,我妈才不理你的,是你惹我妈…” 父亲的脸色封住了他的口,知道又要挨揍,眼睛一闭,只等着虞浩霆出手。可等了一阵,父亲的巴掌并没落在他身上,他睁开眼,却见父亲看着他叹了口气,又坐回沙发里去了。
他胆子顿时大了起来,跟过去揪了揪父亲的衣角:“我妈呢?”
虞浩霆没有答话,拎起他放在腿上,撩起衣服看了看他的伤,绍桢却溜溜转着眼睛追问:
“我妈呢?我妈不理你了?我妈哭了?”
“胡说八道。”虞浩霆沉着脸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绍桢也顾不得抗议,拽着他的衣襟坐了起来:
“我妈看我脖子就要哭了,我妈晚上看见我还要哭,你信不信?”小眉头拧了拧,自言自语般抱怨道:
“唉,你干嘛当她面踢我呢?”
虞浩霆捏着他耳朵掐了掐:“小东西,你妈哭了也救不了你。”
绍桢瞥了他一眼,心道我妈要是不哭,你哪会放过我?嘴上却说:
“其实你打我也有你的道理,可是打狗得看主人,你打我也得看我妈…”
话没说完,屁股上又被拍了一下:“乱七八糟,谁教你的?”
绍桢自觉讲得十分有道理,怎么他老大一个人不能理解呢?于是,化繁为简地说道
:“你下次再打我,先把我拖远一点,别被我妈看见就好了。”
虞浩霆一怔,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小家伙刚才没撞到头啊?强忍住笑意,板着脸训斥道:
“你怎么就不想想,把毛病都改了,别再让我打你了呢?”
绍桢想嘟哝一句“谁知道你下次又挑我什么毛病”,终究不敢,却从父亲里看见了笑影,心里忍不住小小得意,下回出了事情,他死活扒着母亲不放,看他怎么办?就算一时被他抓住,他要把他拖远一点,他路上就能多嚎一会儿,母亲来救他也快一点,心里筹谋着自己的事,嘴上却在帮别人出主意:
“爸爸,你去炒饭吧。你炒得好,我妈就不生气了。”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