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熙平和叶铮前后脚进来,被一个温文清瘦的上尉让到了一楼的偏厅,“两位长官稍等,夫人这就下来。”
他和叶铮心照不宣各捡了张椅子坐下,都是一肚子的腹稿却不肯轻易开口。片刻间,有婢女捧了风炉茶船陪着顾婉凝进来,他二人连忙起身,顾婉凝打量着他们莞尔一笑,曲指在茶几边上叩了两下:
“听说唐次长的桌子差点儿叫人给拍坏了,我昨天特意让人换了张结实的,你们试试?”
叶铮讪讪着没有答话,孙熙平咂了砸嘴:“夫人说笑了。”
顾婉凝指点着那婢女铺摆茶席,随口答道:“我的话自然都是说笑。”
这么一句话不轻不重,孙熙平跟叶铮这些天虽然心有芥蒂,但听了这么一句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立时便觉得别扭,愈发的不自在起来。顾婉凝倒不留意他们,遣了婢女出去,便动手煮水,孙熙平坐得离她近些,见她亲自动手烹茶,便起身笑道:“夫人,我来吧。”
顾婉凝闲闲笑道:“你坐着吧,仔细再有人摔了我的杯子去。”
孙熙平只好缩了手,叶铮在一旁忽然笑道:“夫人就不用拿话敲打我们了。您既然叫我们来,就是有话要吩咐,您开口,我没有不听的道理,不过我也有言在先——我是看夫人和校长的面子,不是迁就哪个得寸进尺的小人。还有一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就是争什么,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孙熙平脸色一变,刚要回话,却听顾婉凝道:
“我没有吩咐你们的道理,也没有吩咐你们的见识,只是从列兵到将军,这些年我见得也不少,从没听说过有在长官面前拍桌子的——” 她说到这儿,叶铮和孙熙平都敛了意气等着听她数落,不料她仍是轻言细语:
“你们又是最懂规矩的人,我想,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叶铮和孙熙平听着,不约而同地一怔,却见她一边用茶则从罐子里挑茶叶,一边说:
“听说是联勤总部的办公室没规划好,让你们赌气了?”
其实所谓调配办公场所不过是个最虚的由头,底下为的却是为了国防部改组后,联勤总部的职权分割,装备、运输、工程…都是抓钱的地方,一个变动就是多少人的利益。
“要是房子的事,我倒能帮得上忙。”顾婉凝说着,把沏好的茶盏递到二人面前,娓娓笑道:
“早知道这样,泠湖当初应该留着,做联勤总部都够了,可现在只能想别的法子——虞家在梅园路有一处宅子,叶铮知道,地方不大,不过位置好,办公方便;另就是江宁近郊有个别墅,园子有几分可观,是谁的你们不用问,我都说好了,你们选一选,回头先将就用着…”
“夫人开什么玩笑?”叶铮蹙着眉起身:“这种事怎么能让您费心?”
孙熙平手里的茶也送不到嘴边,当年邵朗逸出国前改了泠湖的地契,吩咐他等虞浩霆结婚的时候送给虞夫人作贺礼。顾婉凝收的时候没推辞,可随后就用邵家的名义把泠湖环湖的大半捐给江宁市府做了公园,另有一部分捐给了遗属学校,但凡学校、公园有活动,军部上下连江宁市府都有人念邵朗逸的好。不悉内情的人皆赞三公子面上洒脱,其实却是冷眼热心;惟有孙熙平一班人暗自感慨,虽则顾婉凝对邵朗逸始终心存芥蒂,丝毫不肯领情,但事却着实做得漂亮。不过,她一个闺阁女子,终究不明白眼下这件事的纷争利害,争执一间“三楼东南的办公室”不过是个台面上糊弄人的说辞,她却当了真,可话到此处,不免显得他们无理取闹,不由尴尬道:
“都是下面的人以讹传讹,让夫人误会了,没有的事。”
顾婉凝闻言,沏茶的手微微一顿,惑然抬眼:“那是为了什么?” 房间里一时静得只剩了风炉煮水的声音,她垂眸呷了口茶,“要是涉密的事,我就不问了。”
叶铮喉头动了动,这两年虞浩霆有意疏远旧部,但和他却是少年相识,骆颖珊亦同顾婉凝交好,连家里的孩子都是常在虞家走动的,自然和别人不同。但也恰是因为亲近,一碗水端起来场面上反而多是委屈“自己人”,他自问并不在意那些,可他身后手下却关联太多。顾婉凝既问,那就必是有要紧的人递了话,孙熙平跟虞家也有牵扯,不如当面说明白了,免得背地里叫人下眼药,思量着坐了下来:
“夫人既问,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要藏着掖着的想头,只有公事。”
他沉下心意揣摩着顾婉凝能听明白的说道:“…作战和给养、审计、财会都是两条线,上面归到国防部管,那还要不要听各军种总部的?下面的办事机构要不要听警备司令的?夫人知道,军中有职有衔,哪怕实职互不统属,长官发话,下头也得听着。最近海军那边要买两艘新舰,海军和装备部的人就各有意向…陆军这边,部门层级更多,还牵扯着各个军区的给养预算,搞不清楚,我反正是办不了…”
他说几句,孙熙平便时不时地驳一句,末了又点道:“现在是没事,到了真要动兵的时候,有人在前头卖命,还要提防有人背后使绊子;负责军备给养的人——带兵的将军得心里有数吧?”
说白了,国防部也好,各兵种、军区、基地也好,条条杠杠的系统规章是明面儿上的,然而,每个位置上的人却各有自己的“系统”。各个部门都“精诚团结”了,水泼不入针扎不进,上头不好掌控;可要是切割得太厉害,人人行事都诸多掣肘,那就做不了事了。他们如今争的,就是这个“度”上的进退,纸面上的一分一厘,撒下去就是丘壑纵横。
他二人侃侃而议,顾婉凝听得专注,并不插话,只是面上原本谦和温婉的笑意越来越淡。孙熙平说完,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开口,叶铮两人看着她的神色正有些惴惴,顾婉凝忽然轻诮地一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也是为了钱。”
她声气依旧温柔,语气中却分明透着轻鄙,如同糖霜里裹着细细一支针,叶铮和孙熙平听在耳中,只觉得字字诛心。
“夫人…”
“你们争的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是我找两处房子出来就能让二位满意的。” 她眼里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失望,“是我想简单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我就不送二位了。”
叶铮和孙熙平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辩解,竟是眼睁睁看着顾婉凝推门走了出去。转眼有婢女进来收拾桌案上的,茶船杯盏,他二人只好走。
一路出来走到前厅,却见一个穿着鹅黄衫裙的小女孩正趴在地毯上“指挥”几个婢女调换新摘的花束,“哥哥不喜欢红的…这个是妈妈喜欢的,这两个给我。” 看见他们过来,便起身招呼:“叶叔叔好,孙叔叔好。”
半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像暮春的小雨,礼貌之余还有点矜持。
叶铮一见,笑着摸了摸她的顶发:“惜月又长高了呀。”
孙熙平也过来逗了她两句,两个人才错着一肩的距离慢慢往外走,步出大厅的时候,白亮的阳光迎面直刷下来,他和叶铮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见得那小女孩真如众星捧“月”一般,心里却都是一阵酸涩。
当年,郭茂兰夫妻俩先后亡故,这小姑娘一生出来就养在虞家,虽说是亲生女儿一样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可将来长大了,总还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现在小小一个女孩儿,全然懵懂无知,越是这样灵秀乖巧无忧无虑,越是叫旁人看着觉得难过。算一算,也不过是六七年的光景,回想起来,却离得那么远了。叶铮微微有些怔忡地收回目光,撞上了一双和他一样心照不宣的眼。当年,他们这些人,没这么大的势,没这么多的钱,只是年轻,心高气傲,一门心思都是金戈铁马封狼居胥;见了面,犯浑胡闹,连打架都是有的,却没有现在这样,一根心思劈成几份儿都嫌不够用。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怕,心里总是稳的,万事都有虞浩霆,大不了提携玉龙为君死罢了,他成仁取义;可现在,他只有自己,最靠得住的就只有手里的枪,身后的人,还有钱——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也是为了钱。”
她的话是裹在糖霜里的一支针,刺穿了他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
她看他们的眼神这样失望。连他自己都觉得失望。
他知道,他身边的人也在失望,不是对别人,却是对自己。说到底,敢当面拍桌子的,就是知道彼此不会在桌子底下头动手;和那些口蜜腹剑,面慈心黑的人比起来,他和他,还更像兄弟:
“晚上有没有安排?没有我请你喝酒。”
孙熙平一愣,随即笑道:“你做东啊?那就大三元吧,红烧大裙翅。”
除了致娆的贴身丫头碧缕,里里外外的婢仆都被打发开了,谢夫人按了按眉心,鲜甜香醇的祁红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说来说去,还是先前他去听了两回戏,这回往皬山送了盆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就至于闹成这样?”
谢致娆绷紧了面孔,一腔酸热在眼眶里打了个转,谢夫人见状,给对面谢致娆的堂嫂递了个眼色:
“你们小夫妻的事儿,我也劝不明白,让你嫂嫂帮你出出主意吧。”
说罢,又拉着致娆的手轻轻拍了拍,“明天就回去吧,你就是不顾着仲祺,也要顾着孩子。”
有些话,做长辈的不好开口,她本想着陈安琪和致娆年岁相仿,或者能劝说一二,可谢致轩一听就摇了头,安琪是个直性子,又和顾婉凝要好,说起这些事,说不定还没劝就吵起来了,谢夫人只好把他堂哥谢致远的夫人贝欣怡叫了来。
“我不回去。” 谢致娆咬着牙低声道,谢夫人叹着气慢慢走出去,贝欣怡顺势坐到了她身边,笑吟吟地觑着她:
“我听了半天也没闹明白,你这到底是跟谁生气呢?还是那个戏子的事?不过是他多去听了两回戏,又没真的弄回来。” 她一面说,一面用果签戳了颗盐津李子递给致娆:“你就酸成这样?”
说着,自己也挑起一颗含了,揶揄道:
“不是嫂子替他说话,你去年弄的那一出,人人都‘佩服’你把总长大人辖制得连戏都不敢听——可这是好话吗?”
谢致娆颊边一红:“我不是跟一个戏子置气,你知道…”话到嘴边,又咽了。
去年文廟街有个冒红的清唱小旦,不知怎得入了霍仲祺的眼,饶是他公务冗繁,两个月里头往文廟街去了三回,回回都只听她一折《思凡》。事情落在谢致娆耳里,她不吵不闹,却是去文廟街包了那小戏班的场,一折《思凡》叫那小旦唱了五遍…霍仲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却是此后再不去听戏了。于是,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风流脾性,如今竟对夫人这样服帖。
“你以为他真的不上心?上个月那小戏子嫁人,他一份贺礼送了这个数。” 谢致娆沉着脸色比了个手势。
贝欣怡却不以为意:“人家因为你把嗓子唱倒了,他要是不管,那像什么话?你这么扫他的脸,他一句话都没有,你还要他怎么样?”
谢致娆去搓磨那戏子原是一时心障,没想到那女孩子年纪小,当场就倒了嗓子,她想起来也觉得事情做得不妥,可嘴上却不肯服软:“他为什么去听戏,他自己心里知道。”
“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怎么又翻出来说呢?”贝欣怡声音低了低,“就是他跟…也是陈年旧事了。过去的事,既不能改,也抹不掉,他就算心里存着个影儿,终归是个断没指望的镜花水月。你要是较这个劲,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陈年旧事?”致娆揪着沙发靠垫上的流苏,嘴唇抿去了一半,“四哥一走,他就巴巴地养了花给人送去,我问起来,他手下那班人,一个个都说不知道,要是真的没什么,他们何必糊弄我?”
贝欣怡奇道:“他们都不说,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谢致娆赌气丢下一句,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话头。
“你呀,还是在家里做小姐的脾气。”贝欣怡拨弄着手上的一枚蓝宝戒子,觑了她一眼:
“要我说,当初你就应该把那小戏子弄回来。”
致娆杏眼斜飞,哂笑了一声,显是十分地不以为然。贝欣怡也不恼,反而又靠近了些,“一个戏子,说穿了就是个玩意儿,逗弄两天也就扔了。他要是真起了这个意思,正心虚着呢,你替他办了,他只有更念你的好,你再撒个娇使个性子,他也只有打迭起几倍的小心百依百顺地去哄你。”
她见谢致娆仍是神色忿忿,遂更加推心置腹地道:“退一万步说,要是他真敢把那小戏子留下,想怎么整治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只一条,不要自己出头,就叫你哥哥去,连那丫头带着仲祺一道儿发作了,上头有公公婆婆,下头有攸宁,霍家不许纳妾,事情闹出来,人怎么弄回来的,还叫他怎么弄走。”
贝欣怡呷了口茶,见致娆听住了,遂轻轻一笑:
“里外上下,只有说你贤惠委屈的。可你这么一闹,他嘴上不说,心里认准你个泼辣狠毒,你划算吗?”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那小丫头也嫁人了。” 致娆颦了眉尖,眼中一缕惘然,贝欣怡听着,竟是“扑哧”一笑,“我的傻妹妹,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借这事给你打个比方,哪儿是让你…说到底,就是你自己要拎得清楚,是你一时出了气要紧,还是他心里怎么想你,你们夫妻俩长长远远一辈子要紧,只要你自己拿稳了主意,里子面子一准儿都是你的。”
致娆被她说得气苦里也忍不住一笑:“你就是这么对付我大哥的?”
贝欣怡轻叹了一声,搁下手里的茶杯,“致娆,嫂嫂劝你一句:至亲至疏夫妻。有些事,不该知道的,你就得不知道。仲祺年轻的时候风流荒唐是有的,可他心地好,跟你打小一道儿处得也好,只有忍让你,没有欺负你的。他要真是存心让你不痛快,不声不响在外头养个小公馆,你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昨天他来接你,你不回去,那他以后要是不来了,你怎么办?”
“他不来,我就不回去。”致娆话虽倔强,声气却软了。
“这是气话。”贝欣怡笑着站起身,理了理旗袍的褶皱:
“还有一条,你要是怕他不来,下次走得再急,也记着把攸宁带回来。”
番外之三(三)
庐山烟雨浙江潮(三)
檀园高树美墅,几栋形制相仿又各有洞天的洋房隐在扶疏花木之间。安琪难得有兴致下厨,说是跟个法国厨子学了煎牛排,卖相还好,滋味却着实是让人不消受不起,她自己尝了也脸红,逼着谢致轩切了两口,嘻嘻一笑也就放过了他。夫妻俩正商量着去哪里寻正经牛排吃,谢夫人突然打了电话过来,谢致轩那边一讲完电话,陈安琪便笑道:“是叫你去给致娆做和事佬吧?”
谢致轩耸了耸肩,“咱们去母亲那边吃饭?”
安琪对着镜子抿头发,珊瑚色的嘴唇轻轻一嘟
:“我去雅汇吃牛排——免得我说了什么话别人不爱听;反正你家里尽有会说话的,能拣着别人爱听的说。”
谢致轩摩挲着她的肩苦笑:“你就那么不爱见我堂嫂?”
安琪在镜子里头白了丈夫一眼:“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只是不爱见她一肚子算计,面上还要装好人,她这两天急着撺掇致娆回霍家,还不是为了军购的事?要我说,干脆叫他们离婚算了,当初寻死觅活逼着要嫁,现在又这样,何苦呢?”
谢致轩品评着她身上的衣色,帮她在妆台上挑首饰,闲搭了一句:“哪有劝别人离婚的?”
安琪抚着谢致轩挂在她颈间的链坠,也叹了口气:“明年参谋本部要改国防部,那边现在什么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致娆要是发发善心跟他离了婚,仲祺还有几天清静日子过。”
谢致轩听着,忽然在她肘上捏了下去,安琪臂上一麻,缩着身子“哎呦”了一声,恼道:“你干什么?”
谢致轩却又捏了捏她的脸:“你这胳膊肘拐得不对了啊——这么替他着想?”
安琪气呼呼地转过身,反手在他脸上使劲儿拧了一把:“我就是!你吃醋啊?”
谢致轩捂着脸倒吸了口冷气:“你这下手也太重了吧?”
安琪拨开他的手看了看,果然有两痕迹红印子,指尖轻轻点了点,想笑,又忍了,揽着谢致轩的颈子,在他颊边亲了一下:“别人我掐着还不顺手呢!”
谢致轩摸摸脸,磨着牙点头附和:“…能让夫人用着顺手,也是我三生有幸。”
安琪扑哧一笑,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正色道:“你提醒致娆,千万别听信你堂嫂那些鬼蜮技俩,小霍不是你大哥,致娆也没你堂嫂那些个八面玲珑的算计,致娆要是学她,那他俩才真是完了。”
其实不用母亲和妹妹开口,谢致轩已然去见过霍仲祺了。
他原就猜着这回是别有内情,一问,果然。怨不得致娆回来不肯说。谢致轩想着也是摇头,一件全不相干的事也能闹成这样。就事论事,也说不上是谁的错,一则婉凝是妹妹一块心病,沾着就恼;二则霍仲祺一向吃软不吃硬,这些日子公事上太耗心力,耐不下心气哄她。看着致娆又娇怨又气恼,还含着点可怜相,到嘴边的话又团回去再捏软了才往外说:
“事情是因为莹玉起的,你怎么不跟母亲说?”
谢致娆一听,面上的神气愈发可怜起来,嗫喏着没作声。这还是她未嫁前住的房间,去年换的家具仍是依着原先的配色,乳白描金的沙发架子,粉蓝的缎面坐垫上一圈深红浅粉的玫瑰花,谢致轩看在眼里,忽然想起先前安琪的话——“你妹妹永远都是17岁”,他心里低叹,眼里却只有温和笑意:
“你不说,就是知道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她那件事,不要说仲祺,换了谁都不会管,你偏要去撺掇,往轻里说,你是耳根软,心思浅;往重里说,你这是坑陷他,你想过吗?”
“…”
“你是想叫别人知道,在他心里,谁都比不上你要紧。” 谢致轩说着,拉了椅子坐下,“可本来不相干的事,反而教你们夫妻生分了。小霍一直都觉得你心思单纯,以后——你是想叫他处处提防着你吗?”
致娆脸色愈发黯了,低低道:“说是不相干,可下头的人做事还不是揣摩上头的意思?”
谢致轩口中的“莹玉”是他舅父何世骥的女儿,年纪比致娆大两岁,表姊妹两个人一直处得都不错。何莹玉嫁的是前任华亭市长的儿子刘定如,最近刚升到铨叙部主事,日后前途可观,正是新贵。何莹玉从华亭到江宁,碰巧跟顾婉凝坐了同一趟车。何莹玉是“搬家”,随身的细软多,婢仆随从多,来接站的车子也多,因天又下雨,人来人往地拆装行李,安置座位,几辆车子一停,从栖霞官邸来接站的车就堵在了后面。
栖霞的侍从等了几分钟,见前头这班人忙得热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事儿,就去跟前头的司机打商量,靠边让后面的车先过。何莹玉督着人整理东西,正是不耐烦的时候,随口打发了下人去回话,说“马上就好,让后面的车稍等”。
话传回来,栖霞的侍从就有些不乐意,等了一会儿,见前头的车既不避让,也没有走人的意思,便连敲了几声喇叭。恰巧何莹玉正要上车,一听就皱了眉,暗骂了一句“兵痞”,转眼瞥见前头车厢里下来一个带着孩子的素衣女子,远远看了一眼,见打着伞来接站的是个年轻军官,料想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坐进车里吩咐了一句:
“既然别人催,那咱们就走快一点。”
那司机也是晓事的,车子一启动就加了速,顾婉凝刚下到站台上,一辆车子疾驰而过,站台上的积水立时飞出一片水花,虽然溅到她衣摆上的水渍不多,但这样的事她多年不曾遇过,竟是一愣。
随行的人还在诧异,来接站的人已然搓了火。选到栖霞的侍从都是人精,这边不动声色接了人回去,那边就有人去给何莹玉下了绊子。刘家的车出站没多久,便被路口的巡警拦下“例行检查”,慢条斯理地查验了几个司机的证件;再走一段,却又莫名其妙地被卫戍部队的一伙儿宪兵拦了,一会儿说查逃兵一会儿说缉私,一件件行李翻查记录,任何莹玉气急败坏地呵斥“缉私是海关的事”、“要打电话给参谋部”… 一班人只是黑着脸“公干”,来往的行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倒有不少停下来看热闹,见行礼里检出一盒码得筷子似的“小黄鱼”,尽有议论起哄的,直折腾了半个多钟头惊动了报馆的记者才放行。
事后刘家着人去查问,警察厅和陆军部却都是一句“弄错了”,不仅没人负责,连个道歉的人都没有。何莹玉心知是叫人作弄了,却不知是在哪儿吃了暗亏,又打听了一个礼拜,才有人“指点”出来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