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着这话,声音是笃定的,心却是虚的,只强压了那份不安,不敢叫旁人看出来。
决计不能许那易校尉投降。这落凤城若是失陷了,她的堂兄,她的白琅,便是还活着,也回不来了!落凤城外土地荒芜贫瘠,且不说如今黍谷不熟,便是熟了,也供不起大军吃用。给那些至今毫无音讯的亲人留下的只有一条生路——坚守住有粮谷储备的落凤城。
执戟长却沉默了许久,秦念不知他的沉默是为了什么,又怕这饱见战事的执戟长听出自己话中纸上谈兵的破绽,心中益发慌张。
然而便在她几乎等不下的时候,执戟长瞥了那个传令士卒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七娘子说,这城能守住,叫弟兄们不要撤防!”
秦念听得这话,心头绷得快要断了的那根弦瞬时便松了下来。然而,便是这一瞬的放松之中,她也能隐隐感受到益发强烈的畏惧。
她说能守住,可若是守不住呢?
若是守不住,谁来承担这一城军民的性命?她最大的指望其实还着落在秦悌他们身上,若是他们能及时赶回来,这一仗定能获胜,可若是他们当真全军覆没,便是下一波援军解了落凤城之围,对她而言又同城破有什么两样?
一个人的坚守,总是要有个盼头的。
那传令的士卒转身就跑,而执戟长却道:“七娘子,那易校尉若是想归降,怕是现在便要做决定了。您虽是秦将军之妹,可到底不是男儿,更不是将军,您的命令抵不过他的决定的。要么…您还是须得说服此人啊。”
秦念一怔,忙点了点头,她方才实在是叫接踵而至的坏消息给震懵了,竟忘了这一遭——她的堂兄不在此处了,姨母和圣人表兄更是远在天边,此刻她说出的言语,其实并没有任何力量。
然而一想着要去说服那个易校尉,她便打心眼儿里恶心。要同那个总是酗酒的低级军官讲话,这事儿实在是糟糕透了。
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只是,时间已然容不得她再犹疑——自城门内侧的大道上,几骑人马已然越来越近,当先的,分明便是那个易校尉。
“他性子阴僻得很!”林氏皱了眉,道:“七妹你如何劝他?”
秦念一怔,信手从墙边武架上取了一杆枪,拽起裙摆便几步下了城墙,牵过一匹马,迎了上去。
那易校尉仍是带着些醉意,眼中网着密密的红色血丝,瞥了秦念一眼,便大着舌头道:“秦…秦将军的七妹?”
“正是。”秦念勒了马头,她握着枪杆的手在抖,心也在抖:“敢问易校尉此去是为何?”
易校尉抬眼瞥了瞥城头上,眉头一皱,道:“我不是说过,叫他们撤防的么?!军令都不听了——七娘子问我去做什么?这城池守不住了,早些投降,也好保住弟兄们的性命。”
秦念真不料他有颜面将此言直说出来,脸色不由一沉,道:“易校尉也是我天朝男儿,如何能想出未战先降这般有辱祖宗的主意?!”
“什么?”那易校尉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耐道:“七娘自重些吧!你一个女流之辈,莫说杀人,怕是杀鸡宰羊都未曾见过,如今也要对行军打仗的事儿指手画脚?!你莫非要赔光这一城军民的性命么!”
“那么你投降便能保全他们?”秦念抬眉,道:“且莫说突厥人虎狼成性,若是进了城,金帛子女样样都留不下,便说来日我天朝大军收复落凤城,如何处置这些背国投敌的叛贼?!易校尉要全城百姓蒙辱忍耻,最后落得个背国逆贼的罪名,男子流放女子没官吗?!”
“你这女娘好不知礼!”易校尉怒道:“你堂兄还不知活没活着,谁给你的本事拦着我?你不过是个女人罢了!等到突厥人进了城,你便是再身娇体贵,也不过是…”
他话音未完,喉头已然被一把长枪抵住。
秦念长裙罗带,乌发朱唇,便是骑在马上,容色也是娇美柔婉,然而偏生是在这样美貌的一张脸上,满满填足了恼怒与决绝:“突厥人进不了城——无论易校尉您要出降不要!”
那易校尉一怔,反倒仰天大笑起来:“小女娃子也学人玩枪?可真有意思,这么的,若是你现下老实些,等突厥人进了城,我可以求求他们把你赏了我,这般你也免得受那胡人…”
然而他的下一个字却被生生封住了。枪尖扎进了他咽喉处,鲜血涌出,沿着倾斜的枪头染上朱缨。
“你…敢…”
他睁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面前的情形。而他的随员初时并不信秦念敢出手——世上哪儿有女人这样凶恶,拿了枪也罢,还真敢杀人的?
待得他们回过神来,秦念已然向着仍坐在马背上,身负重伤却未曾栽下去的易校尉轻轻笑了:“你说我敢是不敢呢?秦念虽为女子,翼国公府的血可也不是白流的。”
这一回,她收枪再出枪,动作疾速又利落,枪尖带起一片寒光,明闪闪地从易校尉铠甲之中透过。
这动作是数年前秦愈教她剑术时她时常练习的。枪与剑不同,她对自己的枪法毫无信心。倘若对方是秦愈,她这样的速度显然是落不得半点儿便宜的,可对方是个半醉的俗物,又不曾提防,因而这粗劣的模仿竟然也很有效用。
浓稠的血,这一回是沿着枪杆子往下蜿蜒了。
而落凤城中目下身份最高的一名八品校尉,圆睁着眼栽下马背之时,已然没了性命。
“你们还有谁想出降的?”秦念看着他们,明明是不着甲胄的佳丽,手上那杆长枪却蜿蜒滴下血滴,那一股肃杀之意,竟压得那几个随员不能出声。
“我问你们话呢,还有谁想出降的?!”秦念的声音拔高些许,道:“身为男儿不思报国也就罢了,连不可助纣为虐的良心都丢了个干净!你们可还有人要去投敌的?我再问一遍!若是没有,我便以为你们甘愿留下来生死与共同抗外辱了。”
几名随员相视一眼,这些个俱也是贪生怕死的东西,领头的都没了,哪儿还敢和秦念这般修罗女一样的人物较劲儿?自然也是没人说话的了。
“好,如今要投敌的败类已然伏诛。”秦念道:“诸位且各守各的地方吧,若是军丁不够,便召集城中健妇恶少相助,若是还不够,便自己顶上去——但若是有谁心怀降意,弄得城墙失守…秦念堂兄那里可也养了些好信鸽,秦念殉国之前也势必将此君名号上报圣人,好教此人从此生不能,死不得的。”
第32章 孤城
到得两军开战之时,秦念方才感受到——无论她读过多少兵书,身处这围城之内,其实都无法可想。
所有的计策谋划,说到底不过是绝不让对方攻上城头。落凤城中的百姓,无论男女,但凡是身体健壮的都已经上了城墙,会弯弓射箭的守着箭垛,扯不动弓弦的,亦守在礌石滚木旁边。
敌军并没有云梯凿车,那些骁勇的骑兵却仍旧骑着马冲过来,将带着勾爪的绳索甩在城头侍缝上挂住,然后向上攀爬。
这也不必要秦念去指挥什么,士卒们自然抽刀将绳索砍断。那些口衔弯刀的突厥军士便坠下城去。此举看似徒劳无功,可对方的人着实是太多了。城上的人忙着砍绳爪,城下的敌军却有一大批举着圆盾靠近了过来。
那一霎,城下城上箭雨飞映,秦念见得一支利箭正正射在身边一名士卒胸口,他退得一步,便直直栽倒了下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但却是第一次,因一个人的死这样激起她的愤怒。
如果不是城下的那些凶手,她面前的这个年轻儿郎不会死,目下还在守城的弟兄们不会死,毫无音信的那一支大军,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她跳下马背,从那士卒手中抢过弓,然后翻身上马,借着这高度,搭羽箭直直向那圆盾背后的弓手射去。
然而,箭矢仍旧是穿不过厚重的盾牌的。那一杆白羽戳在盾面上,她甚至还能看到箭翎的微颤。
城下的士兵仍旧源源不断地涌来,无数的勾爪搭上城头,被人砍断了又抛上来新的——秦念简直不知道他们怎么有力气将这东西甩上十余人高的城墙!
不断有突厥士兵摔下去,也不断有天军士兵被对方的羽箭射中,有死有伤。
只是那一群持圆盾的射手益发靠近,看得秦念心中窝火却又无法——这守城战开始尚且不到两个时辰,若是这便陷落了,她简直要成为秦家的耻辱。
正巧,守这一边城墙的执戟长正巡视过来,秦念见得此人,心中忽然一动,催马上去问道:“敢问城中可有弩机没有呢?”
执戟长一怔,道:“大约有十余架强弩,然而许久不用…”
“在哪里?”秦念道:“差民夫拖上城墙!四面城墙全部安上弩机,不能再叫那些带盾牌的射手靠近了!”
“这…”执戟长一怔,木呆呆地指指高处箭楼,道:“弩机皆安在箭楼上,难道还要拖将下来么?”
秦念听得这话,也是忍不住想抽自己一记耳光。她怎会如此之愚蠢,谁会将弩机收在城中?如落凤城这般时刻备战的所在,自然是要将弩机安在时刻能用的地方了。
“那么,快些遣人上弩机。”她道。
守城所用的巨弩,所射出的却不是寻常的羽箭,看上去倒更像是长矛。果然,弩箭如雨般射向盾阵之时,那些圆盾便生生被贯穿,连着后头躲藏的射手一道被钉在了地上。
这盾阵约莫也就是五百人上下,待得射死射伤了三百余人时,盾阵互相掩护的用途便已然废了。而没了盾阵弓箭手的牵制,原本已然快要爬到城头的几名士兵也被守军大胆地砍断了绳索跌将下去。
落凤城地处塞北,没有护城河,却挖了护城河槽子。那深十余米的河槽子里,没过多级便铺满了残肢断腿的军士。
血腥味浓重得熏人。秦念虽是督战的,不必亲手杀敌,然而仍旧觉得心慌不已,对方实在是太过剽悍不畏死了,这样攻下去,只怕用死人的尸首垒起来也够他们冲上城头了!
这不是突厥军士的作战习惯——在秦念的记忆中,父亲曾说过,无论是哪一部突厥人,所擅长的都是以骑兵突袭的法子。只要在马上,只有在马上,中原的军士再如何拼命,也不可能一对一地战胜他们。
可如今他们不要命了一般要攻下落凤城…没有别的解释,能吸引这帮人的只有一样东西——粮草。
秦念那一刻便下定了决心,便是这落凤城终将失陷,她也要将粮草耗完,要让突厥人舍下无数性命,终究徒劳无功。
箭矢呼啸军士呼喊之间,她心中反倒澄明下来。便在这样的一刻,她仿佛听到了天上的哨音。
抬起头,果然有信鸽从城中高飞而起,于城外突厥人的弓箭射不到的高度向南疾飞而去。烽火台上湿柴烧出的浓烟直上云天——一切能报讯的手段都用了,能守住城不能,从此便是上天的意思。
她能做的,唯有尽力而已。
一昼一夜。再一昼,复一夜。
天光交替轮回,松明火把与炽烈的阳光将落凤城城头照得日夜通明,城外的尸首开始*,臭气熏天,然而彼时的秦念已然全没了香与臭的感受——这两天她不曾回府,甚至不曾下过马背,吃的与军士们一般是噎着喉咙的干粮,喝的也不过是一口凉水,只是粮水入口,没有味道,咽下去,亦不知饥饱。
风刮在脸上烈烈地疼,有时一抿嘴唇,口中便是一股子混着灰土的血味儿。林氏时不时来看她,硬拽了她要给她敷些口脂。秦念实在无法,只得从马上俯下身让林氏涂抹,然而这短短片刻,她竟然睡着了,差点儿头朝下栽下去。
林氏自然唏嘘,她却只能向阿嫂装作不在意地一笑,道:“原来人还真能在马背上睡觉呀,我小时候,阿爷同我说突厥牧人就这么歇息,我还不信呢…”
这声音传入耳中,却连她自己都不由一惊。沙哑抽痛的喉咙里,出来的是宛如乡野村妇一样粗粝的声音。那个娇娇俏俏的秦念,仿佛从两天前她一枪捅死易校尉的时刻,就已然不在了。
如今,她不是将军,却近似是将军。弱质女流走到这一步,实在是离奇又好笑。她在偶尔走神的时刻甚至会想到离京前与阿爷的对话——她曾经无比崇拜的那位领军作战的长公主,只怕也并不是喜欢军旅生涯,只是情势所迫,不得不为。
就算身为女儿,也会有想要拼尽一切捍卫的东西。譬如她的家,她的家人。
史书中只写长公主与驸马于故乡起兵,呼应远在治所起事的父亲,却一定没有考虑过,身为女子,她除了同父亲夫君同生共死之外,全然无可选择。
而白琅那一句“这地方是你该来的么”,也曾在她心中又打了几个转。若是现下还可以回答他,她一定会告诉他,这地方是我该来的。
我会在这里,只要这座城还在,我便为你们拖住突厥大军。
我只能做这么多,我只有这么点儿的本事。但我一定尽力。
战事益发激烈,那些突厥军士若不是当真饿疯了,亦不会舎出性命来攻城——这一回,他们倒是不四面开花地攻城了,所有的骑兵皆聚集于东面城墙下。秦念初时不知他们的意图,然而随即便见得那些骑手们手中提着布袋,冲至城下,将布袋甩过来便拨转马头冲回去。
城下原本已然积了一人多高的尸体了。秦念见得这一幕,方才知晓对方的想法——既然用绳索攀不上城墙,那么便用土袋填出一条骑兵可以驰骋的大路来!
这般填路,便是慢,可也有效。
绳索可以砍断,云梯可以烧毁,但是只要不下城墙,你能将一条土路怎么样呢?拆不掉它,毁不掉它,只能几近绝望地等着对方的快马在远处蓄力,冲过来,抡圆的马刀带起再也不会看到的光亮。
全城堪战的军士只有二百余人了,恶战两天,只死伤一小半,这已然是不错的战绩。可是,若是敌方冲上城头,便是还剩两千人,也丝毫没有抵抗之力了。
秦念坐在马背上,静默地握紧了腰上的刀。这两日的困斗之中,希望忽明忽暗,但始终都还在。只是,如今怕是马上便不在了。
“留下三日口粮,剩余粮草,全部分发百姓,由百姓掘地埋藏。”秦念听得自己嘶哑的声音下达命令:“分不掉的,全部烧掉!粒米丝草,也不许留给敌军。”
战至此时,便是她不说,那些饱见战阵的军士们也知晓守无可守了。城下突厥人马来回奔驰,一个个土袋累积起来,没过多久,便到得了半城墙的位置。
而城中冲天火光已起。稻麦被烈火焚烧的香甜味道,一时竟压过了尸臭血腥。
“秦念无能。”她道:“无法保全诸君了。若是有想走的,秦念不勉强诸位,脱了衣甲回家,只说不曾参军便是。”
整座城的守军已然大半集中于此,夕阳斜照下,秦念看着那些被战火熏得黧黑的脸,心头酸疼,却终究哭不出。
是她不够有本事。是敌人太过聪明,竟想出这种法子。是无法回援的大军…四顾无路,上天已经抛弃这座城了。
她是秦家的骨血,她只能为这一座落凤城殉身。但别人,着实也没有这一份不能推开的责任。已经没有什么希望了,能保全一条性命也总是好的。那些士卒年纪都不大,有些人大概刚刚娶亲,有些人或许才有了孩儿,他们若是死了,他们的妻儿怎么办呢。
秦念已然断定自己是再等不到白琅了,那么,给旁人留一个盼头吧。
“若是要降,咱们何必跟着小秦将军死战?”却有人朗声道:“既然打了,便一战到底!京中人素来认为落凤郡民风剽悍不驯,却不知咱们这一处的男儿,战死易,投敌难!”
秦念不是第一次听闻士卒们口中“小秦将军”这一称呼,却从没有过这样一瞬,这四个字狠狠戳着她心口,叫她咬着牙才能忍住不哭出来。
她是女儿身,原本不是什么将军,也不可能成为将军。这守城的战役,亦不需要她读过的兵法学过的文章。她做的不过是与他们同甘共苦。
却有另一名军卒亦开了口:“哟,小秦将军快哭啦!咱们也别激她啦,磨磨刀,过会儿和贼子们拼命去!”
那些军汉们竟而哄笑成一片,秦念听着,只抿了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
城外,突厥人的土道已然又高了不少,还差一匹马的高度,便足以登上城头了。
秦念却于此时心思一动,扭头向一边的军士问道:“城中可有火油没有?!”
土固然能灭火,然而,若是这一整条土道都被浇满火油,熊熊地烧起来,再配上箭雨弓矛,对面只怕想灭火也难。也许他们还能撑到天明。
即便没有希望,能多拖一刻,也是好的。
第33章 终战
烈火如同盛开的红色牡丹,耀耀灼人地在那条土袋堆起的坡路上绽放成连片的光华。
肉身被烧焦的臭气被萧瑟的夜风一阵阵灌进城中,墙边的弓箭手仍旧开弓搭箭,将敢于上前灭火的敌兵射下马来。然而对方冲锋的人却越来越多——火油一桶桶浇下去,烈火在坡道的每一寸路面上燃烧,却阻不断那些冲上来送死一般的敌军军士。
火与活人的对抗。
战马在烈火中跌倒,骑手在被烧死前丢出手中的土袋,压灭一点点火焰,然而来不及由后来的人巩固这来之不易的战果,新近倒上的油便载着火重新覆盖那一片地方。
城上城下,所有的人都是疯了的。
秦念守在城头上,心中除了怖惧,还有一丝疑惑——守军决计不敢让坡道上的烈火熄灭,所以无论城中的火油有多少,都始终要用,那么总是要烧完的,这些突厥人为什么非得抢在一时攻城?
他们等不及了,可主动发起进攻的一方,为什么会这样迫不及待?难道是看了城中烧毁粮草的火光,以为现下攻破落凤城还能抢掠到一些粮草么?
秦念实在不敢相信对方的统帅会愚蠢到为了抢一堆焦炭而把自家军士都变成焦炭。
而另一种揣测,她却连想都不敢细想——希望这样的东西,经不起太多次的升起又消失。
火烧到天明,依旧未熄。天边染起了殷红的朝霞,看着倒似乎是这一把火燃上了万里长空一般。
只是秦念却在看到那朝霞的一刻心灰,出朝霞,那是即将有风雨的预兆了。若是天晴,城中的火油约莫还够坚守一整日,然而若是风雨大作,一切的努力怕都要付之东流。
而突厥军士的强攻,却在她心头发颤的一刻,有了减弱的迹象。
他们,也在等么?
便在这一刹,箭楼上操控弩车的军士却撕破了喉咙般大叫出声来:“他们回来了!”
秦念甚至来不及揣测那一声“他们”是指代了谁,便见得黑压压的敌军军阵后方亮开了一片火红的战旗。朝霞和云层之间投下细密的金色阳光,照得那军旗的颜色红得灼眼。
突厥人的骑兵开始朝阵后压过去了。
“放箭!”秦念脱口喊出这二字之时,险些要落下泪来,她等得已然绝望了,但是就在这样的一刻,援军到了。
那远处铮亮的盔铠映着天光,便是明晃晃的一大片,如同潮水一样涌过来。突厥骑兵饶是回防迅捷,然而到底逆了自己的阵势,两军交接之时甚是混乱,一时落了下风。
天军将士从一片乌压压的敌军中撕开了一条通路,几十骑人马从这一条通路中直冲城下。尚有拥堵着来不及撤回本阵的突厥军人,头顶着守军的箭雨,面对着援军的马刀,竟是发了狠做困兽之斗,须臾之间第一拨赶到城下的天军将士已然有大半栽下马来。
这是秦念第一回见得骑军之间厮杀的场景,弯刀在空中划出夺人性命的曼妙弧线,破开每一寸迎上的血肉,而马槊的长锋沿着铠甲的缝隙捅入人体,穿出背后,再朝着下一个敌手捅过去…战马的速度配合儿郎的力量,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场面比千万只马蹄同时敲打大地而军士们誓死相搏的场面更宏大且悲壮了。
这才是战争。
她一次次将箭上弦,瞄准,松开指尖。
即便她一日前便疲惫得禁受不住了,但在即将脱困的刺激下,她竟一点也不觉得累,精神反倒格外好些。那离弦之箭,竟是比从前的千万次都还要准。
越来越多的天军将士已然冲至城下,而被围困再也走脱不得的突厥残军仍在拼命。战事在眼看要胜利的时刻,微妙地胶着起来了。
秦念正见得一人与一名突厥军士相较,他的马槊架住对方的弯刀,一时间二人谁都胜不得谁,而另一名突厥人已然挥刀接连砍倒三四名天军骑兵,朝着这边抡刀而来。那气势凶得骇人,不由心中一紧,将刚刚搭上的箭朝着那人射去。
大抵是她手抖,这一支箭却不若方才的箭一般能直入敌军胸口,反倒是擦着将被暗算的人护心镜飞了过去,正中来者乘马的额心。
便在同一刻,彼人突然发力,荡开了对手的刀,马槊直将那突厥武士挑将起来,在空中一抡,摔飞出去。二人包抄的困局顿解,秦念出了一身冷汗之外,方才注意到此人穿的竟是将军衣铠。
彼人正控了马不急不缓地原地转了半圈,而秦念一把掩住口,险些尖叫起来。
她可以认不出重盔下那人的脸,但不会忘记数月前从狼阵之中一跃脱困的神骏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