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颜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奇怪,她现在并不觉得他的话有多么刺耳了。
因为他不再跟她有实质性的关系,除了女儿这一层,他不再与她及她的生活有关联,她有就可以选择对他的缺点视而不见。而视而不见是一种宽容,这样的宽容来自于解脱,无关爱情。
李立平也细打量着方宁颜,心里的奇怪象水底泛起的汽泡,一串一串,不能成形,可是,细微的,咕咕咕的在心头响着。
这个女人离了他并没有憔悴凄婉,甚至她身上的原本那种小女人气都少了不少,看上去笃笃定定的,他有意无意间透露给她的那些话似乎对她也没有什么影响,她不哧笑不批评,只一味安静,偶尔笑一下,却也不是过去的那种象尖刺一样的笑。
李立平觉得,方宁颜,不一样了。
半年以后,李立平再婚了,听说娶的是他们学院里新来的一个讲师,小他十五岁。
有一次缓歌见了父亲回来,突然对宁颜说,爸爸那里的那位新阿姨,肚子里有宝宝了,奶奶说,一定是个小弟弟。一定是。
宁颜想的是,应该对女儿说真话了。
以为孩子不明白,其实,小孩子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在明白着吧,宁颜想。
于是,宁颜对女儿说:缓歌,爸爸家有新阿姨马上还有小弟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缓歌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那个是爸爸的新太太。”
宁颜说:“是这样的。因为爸爸跟妈妈,对许多问题的看法不一样,所以决定不在一起了,但是妈妈还是妈妈,当然爸爸也还是爸爸。”
缓歌问:“那么爸爸跟新阿姨看法一样吗?”
宁颜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隔了许久,缓歌说:那么妈妈,咱们俩一辈子看法一样吧。
宁颜说:好。

54
方宁颜还是每个月带女儿去见李立平一次,让孩子跟他过一个周末。周日晚李立平会送回女儿,偶尔,他也跟她商量着把孩子接回去多住几天,他的新妻子待孩子并不刻薄,宁颜渐渐地觉得,在那痛苦纠缠的几年里,其实自己也错得很多,她在不爱他的时候选择婚姻,选择嫁给他,本身就是一个害人害己的错误。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她没有好好地待他,李立平说得对,他也何尝不是一个可怜的人。
过了些日子,李缓歌告诉妈妈,爸爸家里,多了一个小妹妹。
李立平又生了一个女儿,在他的年青妻子做月子的这段时间,他很少有时间来看缓歌,这一天,他打电话给宁颜,说想见见女儿。
见面后宁颜向他道喜,一瞬间他的脸上有一种非常薄脆的窘意一掠而过,然而下一秒钟他还是笑着说:“多谢。小孩子很好,生下来有七斤重,雪白的皮肤,头发乌黑的,才两个多月,眼神就会跟着大人转,灵得很。缓歌,以后,你可以经常同你小妹妹玩儿。
缓歌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我想我快要没有时间陪小妹妹了,我要上一年级了。”
李立平说:“呃,是啊,缓歌要做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是在妈妈的学校上吗?那是个好学校。”
李立平想带缓歌去玩儿一会儿,这一回,不知为什么缓歌不肯去,她说,她要回家去练古筝,明天要到老师那里去还课的。小姑娘贴着妈妈一步也不肯离开,李立平拉了两回都给她挣了开去,宁颜只好说,下一回再叫他带孩子出去吧。
宁颜带着女儿回家,李立平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看着母女俩远走。
拐过一个弯时,宁颜看见他还呆站在那里,隔得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宁颜想,不管怎么样,她总还是希望他在她看得到的地方快乐幸福着。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发生在他身上所有的事,就与她无关了。
小缓歌学古筝快四个月了,这孩子其实并不十分聪明,奇怪的是,她对古筝有着异常的兴趣,认谱极快,手法也好,能一连一两个钟头坐在那里安静地弹奏。宁颜对这种乐器也十分有兴趣,跟着女儿一起学,母女俩有时你弹一曲我弹一曲,简单得近乎单调的曲子里,有着无比的宁静。
老师住的离她们家挺远,可是宁颜还是坚持选了这位老师,觉得她有耐心,尤其懂得赏识孩子的点滴进步。每周一一下班,宁颜就会带着女儿在街上随便先吃一点东西,然后赶到老师家里去上一个半小时的课,再坐了车回来。这一个周一也不例外。
今天有一点小雨,楼道里有一点滑,宁颜一个不防,滑了一下,人向前一冲,跌了下去,膝盖正好磕在台阶上,好半天才爬起来。
回到家,宁颜卷起裤腿,看见膝盖上磕破了一个口子,血糊糊地一片,缓歌吓坏了,抱来了小药箱。宁颜自己用温水把伤口洗净,涂上药,用纱布包好,一边还跟女儿闲话:“你看啊,妈妈包得好不好?这个呀,是我们学校卫生室的严老师教我们的,她是红十字会员,等你上了三年级,她也会教你们包扎伤口。”
听着妈妈从从容容的语气,缓歌也不怕了。宁颜打发女儿去写拼音,她在一边陪着,看书。膝盖上火辣辣地跳着痛。
宁颜看着女儿的侧脸,她认真的时候,会微微嘟着嘴,替她平凡的面孔增添了一些俏皮,显得很可爱。缓歌的头发很好,又软又顺,宁颜给她梳了两根松松的麻花辫子,谁看了都说好,很适合她,并且,现在这个年代,真的很少有小姑娘梳这种辫子了,看起来倒十分别致。
宁颜微笑起来。
宁颜想,女人在渴爱的时候,总是格外地脆弱,风吹草动间都会觉得委屈。
委屈,何尝不是一种惰性?
宁颜想,她可不委屈。
摔了就摔了吧。就算伤筋动骨又如何?接吧接吧还照用。现在的她,有一份固定的高尚工作,业余时间亦可挣些外块,并且满足自己的爱好,自做自吃,养活自己,孝敬父母,培养女儿,与父母亲近平和,相处十分愉快,女儿乖巧懂事,并且,她有大把可供自由安排的时间,有两个很要好的能帮得上忙的朋友,也不用费力敷衍任何人,她委屈什么呢?
不,她不委屈。
一点也不。
缓歌转过头来看着妈妈:“妈妈,你在笑什么?腿痛还笑吗?”
宁颜说:“腿痛,但是妈妈想到一些好事了,所以在笑,你快快做。”
女儿睡了以后,宁颜开始做自己的事。
她开始写长篇一点的小说。
她编着一个一个的故事,给故事中的主人公们名字,给他们个性,给他们经历,也给他们结局。
好象他们替她活了一种又一种的人生。
这感觉真好。
心胸开阔了,眉眼舒展了,宁颜竟然长胖了一些,年青了许多。
倩茹在新学校的工作并不很顺利,这一天,校长请她去一趟,倩茹坐在校长的对面,有一点不安。
校长说:“何老师,是这样的,你带的班级上有些家长最近跟学校反应,好象,你的教学方法有一点问题,呃,怎么说呢,也不是说不好,就是呢,显得有些陈旧,不太符合现在新的教学理念,还有些孩子也反应,你给他们补充的一些习题,题型也比较旧了。你知道何老师,我们学校虽然是公助,到底是私立的,也算是一种产业经营,如果不能给学生提供最好的教育与服务的话,我们的学校有可能办不下去的。”
倩茹说:“你放心校长,我明白了,我会改进。”
校长说:“当然何老师,你也算是老教师了,又是类思那种好学校里出来的。我是相信你的。我们学校一向是一学年签一次聘任合同的......”
“我明白,校长,你再给我一学期的时间。不行,您随时可以解聘我。”
走出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倩茹接到电话。
是苏豫打来的,他说他在附近办事儿,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倩茹说好呀。
最近苏豫常常约她一起吃午饭,总是说顺路。可是倩茹他们学校因为是私立,设在离市中心颇远的地方,倩茹听他说正巧到这里来,也不点破他。
苏豫问:“下午还有没有课?”
倩茹说:“没有,不过我想去听听人家的课,回头吃完饭就跟人家说说,应该是会同意的吧。”
“怎么?”
倩茹呼一口气:“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苏豫笑出声来:“我是外行,可是我懂了,这也没什么,何老师总会有办法。”
吃完饭,苏豫送倩茹回学校,有车子直冲过来,速度很快,苏豫一下子拉住倩茹往身后带,然后,就一直拉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两个人手牵着手走着,这种怪幼稚的姿式,半是亲近半是试探的,有片刻叫人觉得对方远,也有片刻叫人觉得对方很近,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到学校门前松开手的时候,苏豫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湿碌碌的,全是汗,也许是紧张,可是,紧张个什么劲儿呢?
渐渐地,他们都爱上了中午在一起吃饭,只要有空,苏豫就会过来找倩茹。
苏豫也爱上了拉着倩茹的手走路,有两回,学校里的同事看见他们拉着手过来,会暗笑,问倩茹:“何老师,你跟你老公是不是学喜旺哥喜旺嫂子,先结婚后恋爱?”
倩茹想,恋爱吗?是不是呢?倩茹出了神。
倩茹扔掉了当年从类思辞下来时带出来的所有的参考书与试卷集,她开始好言地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地与同事商量,去别人的班上听课,也有些老师断然地拒绝她的请求,倩茹也想得通,私立学校,饭碗都捧得不牢靠,谁都会防着别人两手的。她在班里搞了个调查,请学生写一写,对数学课还有什么意见建议与要求。孩子们交上来的纸条,看得倩茹身上一层冷汗一层热汗的。她把他们的意见与要求一条条分门别类地列出来,又买了大量的新参考书与试卷,从中精选了一些,自编了一本习题册,开始在自己教的两个班里试用。
期末考试的时候,倩茹教的两个班在全年级一个排名第一,一个与另一个班并列第二。
倩茹拿到了聘书。她请苏豫吃饭。
周苏豫当然是替她高兴的,可是心底下,有点小算盘,想着要问倩茹一句话,快过年了,打算在哪里过呢?在爸妈那边,还是......?
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年一天天的近了,何倩茹也是很想问一问苏豫打算在哪里过年的。
可是,她又想起舅舅说过的话,走出来了,就不要急着再回头,各人想想清爽,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再三再四地折腾。
到底,她也没有问出口。
之芸的房子装修好了有一段时日了,可是她怕气味污染,一直也没有搬过去,最近,她终于搬家了。赶在年前搬,因为按这里的规矩,正月里,是不作兴搬家的。
之芸把父母原来住的那套房子卖了,钱一部分以老妈的名义存了起来,一部分汇给了姐姐,姐姐姐夫用这钱开了一家小小的饭店,生意还不错。
之芸把倩茹与宁颜请到家里来做客。
她们兴致勃勃地参加之芸的新装修,果然,她弄了一个榻榻米式的房间,缓歌喜欢得不得了,在上面翻滚着,跟之芸妈妈抱在一块儿玩闹。
怪的是,之芸并没有添置多少新东西,连床也是旧的,家电什么的也没有换新的,可是原本听她说是要全换过的,宁颜与倩茹心里多少有点奇怪,但也没问出来,兴许这些东西她要慢慢地添起来吧。
三个人闲谈,之芸问倩茹:“你,你们,年打算怎么过?”
倩茹说:“还没想好。”
之芸说:“没两天了,快快想好,不然苏豫要一个人过年了。多孤单。你们分开也快一年了吧。”
倩茹说:“嗯,我爸妈,总会叫他回去吃饭的吧。哎,说起来,宁颜,你爸妈过年回不回来。”
宁颜说:“不回来,他们现在在风凰,叫我们过年过去呢,我托学生家长早早地定了火车票,放了假我们就走。”
之芸笑道:“这老俩口现在真是想得开,居然又换了一处地方去玩。”
“是,两个人都白白胖胖的。就是我妈有时候打电话过来,还是有许多的说道,还是不放心得很。”
倩茹说:“宁颜,说起来,你也离了有一年多了,李立平的孩子都又生了一个,你也可以替自己打算打算的。”
宁颜笑着摇头:“我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为什么不考虑?如果有机会,也是可以试一试的。”
宁颜说:“罢了罢了。哪那么容易就有好机会?那些有钱的条件好的男人,都要找年青美貌的小姑娘,恨不得带出去象侄女外甥女才好,他不会找我我也不敢找他。那些跟我年纪相当的,条件略差一点的,一个个都是热油锅里滚过几遭的老油条,有那结婚早的,过两年好抱孙子做爷爷了,我嫁过去不久就要做后奶奶,亏大了。”
说得之芸与倩茹都笑了,连那一老一小其实并没有听明白的,也呵呵地笑起来。
倩茹好好地看了宁颜两眼,与之芸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宁颜,还是那付模样,可是与过去太不一样了。
方宁颜的婚姻让她蒙尘,现在她的生命却好似吹尽黄沙,熠熠生辉起来。
也许婚姻并不是每一个的必经之路。
也许成家也并不是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宁颜接着说:“有的时候,我会想,也许,女人最好的状态,就是做一个单身母亲,当然,前题是,必须有相对安稳的生活。比如我现在,有地方住,工作也不错,业余码码字也能挣不少,给女儿学古筝,一个礼拜送她去学一次,我也跟着学。
之芸与倩茹微笑着听着她说。
之芸说:“还记得那时候,宁颜最爱读张爱玲,总是把张爱玲的话挂在嘴边。女人应该有安定的生活和一颗不安定的心。是这么说的吧?”
“是这么说的。”
之芸犹豫了一会儿,说:“其实,我也有事要告诉你们。”
“什么?”
之芸停了一会儿,说:“我......嗯,过年,要结婚了。”
倩茹与宁颜都大吃了一惊。
一屋子的静,就只听之芸妈拍着巴掌说:“结婚结婚,都来喝喜酒!那个叫什么的呀,来打麻将啊!”

55
魏之芸说,她就要结婚了。
这消息未免太突如其来了,方宁颜与何倩茹惊得半天回不过味来,好一会儿,宁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是什么人呢?你什么时候认识的,都不跟我们说一下。”
倩茹也说:“真是的,我们一个个自己弄得焦头烂额的,都忘了关心你的事儿了。”
“哪能怪你们,那段时间你们自己也是难处多多,再说,是我自己说要独身的。也是真没想到,到这个年纪了,这个情况,还会有机会。”
这个机会来得的确有些戏剧性,之芸去参加市里的一个教研活动,她的一篇论文得了个奖,会后,有个外区的老师拉住她,之芸跟她并不熟。
那老师说,虽然有点冒昧可是还是想问下,魏老师是不是还没有对象?
之芸多少有点诧异,点点头。
那老师高兴地一拍巴掌:“呀,真是,我这里正有个人,想介绍给你呢?你给我留个联系电话,等过两天他来的时候,我打电话给你。”
之芸留了电话,随即就把这事儿给忘了个精光。
那老师的电话打来时,之芸正在给母亲剪发洗头,涂了满手的泡沫,两个指头捏了话筒来,那老师急急的大嗓门儿传过来:“魏老师吗?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事,那个人他来了,你来见一见好不好?”
之芸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有点发懵。
那老师听她不答,更急了:“哎呀,他因为只有周末才能有时间过来,就见一下嘛,行不行都不要紧。”
之芸说:“呀,因为太突然,我妈我还没安排好,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在家。”
那老师说:“要不这样,我替你照看一会儿你妈妈。来吧来吧,你告诉我地址,我来替你。”
之芸想了想,便告诉了她地址,没一会儿,那老师真的过来了。
之芸换了件衣服,要出门时,那老师又拉住她:“对了,我忘了说清楚,这位周老师呀,他不在南京市,在下面的一个县里,可是,现在来回是十分方便的,也不过是两个小时的车程。而且他现在已经是特级了,刚给他奖励了一大套的房子。反正你去见一下,成不成的,给我个回话就成。”
之芸听到她说的那个县城名心里倒微微动了一下。
那正是她两次支教的那个县。
之芸赶到约好的地点,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站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她,异常地高大魁梧,一身半旧的衣服。
之芸走过去问他:“请问,是周老师吗?”
那人面容平常,一双眼睛倒是非常地亮,显得精神头儿很足,下巴与脸颊刮得青青的,胡子若长出来,想必很可观,那位介绍人说,他今年四十二岁,并不显老,可也并不显年青,似乎是那种年龄可以在身上停驻的男人。
他笑起来,声音厚厚的:“魏老师是吧?周厚德。”一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十分郑重地与之芸握了握手。
之芸笑起来:“魏之芸。”
周厚德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来,快活地说:“今天来这儿做了个讲座,他们给了这些书票,呵呵,一起去买?”
“好呀。”之芸答得也很爽快。
两个人果然去了大众书局,周厚德说:“小魏老师,喜欢什么书尽管挑,别客气。”
于是两人分头去挑书,约好了一个钟头后在一楼的收银台碰面。
时间到时,之芸捧了书过来,周厚德也笑眯眯地下了楼,两个对了帐,发现还多出五十块钱来,周厚德叫之芸等一会儿,又跑上楼去,一会儿拿了套书过来了,之芸一看,原来是一套梅子涵戴小桥系列的童书。
周厚德笑:“你喜不喜欢这个?嘿嘿,我每次看都觉得好玩得很。送给你。”
快分手的时候,周厚德问之芸要电话,之芸说:“有件事我不晓得你清楚不清楚。我有一个老妈,她......”
周厚德打断了她的话:“我晓得我晓得。我父母也都健在。”
之芸说:“我妈的情况,有点特别。”
周厚德还是那样笑着,大力地点着大脑袋,说:“我晓得的。”
这次约会,之芸觉得挺轻松的,两个人相互留了联系的方式。
之芸回去跟那介绍人老师说了下,老师高兴地说:“看看,有希望啊有希望。”
看着手边一摞书,想到周厚德那种厚笃笃的笑声,之芸笑起来,自己都没有发觉的一种好心绪笼罩了过来。
这之后,两个人开始不紧不慢地交往起来,周厚德每到周末就会坐车过来,一般他是下午到,因为他上午还有补习。周六他在南京这边住一晚,星期天会约了之芸出去,星期天的下午再坐车回去,说是晚上还有学生的自习课。
周厚德第三次过来的时候,带来了样奇怪的东西。
是一辆改造过的自行车,车侧挂了一个轮椅,后座上加焊了一个座位,他笑着跟之芸说:“我自己改造的。今天正好有学生家长的顺路车,就运过来了。”
之芸一时有点想不明白这个车子是做什么用的。
周厚德说:“叫伯母一块儿出去玩儿。”
之芸有点吃惊地扬了扬眉毛。
周厚德真的叫之芸把妈妈带了出来,叫老太太坐在那个轮椅上,叫之芸坐在后座儿上,之芸忍住笑问:“你带得了两个人?”
周厚德对擦着大手掌,说:“绝对没有问题。”
这一辆怪模怪样的充满了喜剧感的车子,就这么向着东郊风景区行进,一路上引无数路人的目光。
那一天,母亲特别高兴,拉着周厚德,非要拉他回家吃晚饭。周厚德看看之芸,之芸笑着没有反对,周厚德就上了她们家。
晚饭是周厚德做的,他围着之芸的花围裙,太小,吊在肚子上,之芸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忙碌,这个身躯庞大的人物如同临空而降,之芸非常地恍惚,恍惚里生出一种快乐来。
周厚德的饭菜做得很好,好得有点不可思议,之芸在他的询问下评价说:就是那种不当老师的话开饭店也会很挣钱的水平。
周厚德大笑。
他很喜欢笑,笑起来嗡嗡的,让人觉得,他真是高兴啊,于是也跟着高兴起来。
“不过,”周厚德说:“这辈子,不会不当老师的。”
“我也是奇怪,你一个清华的毕业生怎么会想到去教书?”
周厚德又笑:“我喜欢。”
“这么简单。”
“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事。”
周厚德做的那个车子,从此就停在之芸家的小车棚里,占了老大一块地方。
之芸第一次过去看他,是带着妈妈一块儿去的。
周厚德在车站等着接她们,手里握了一大把野花, 看见之芸下来,就递给她,张开的手掌上染了绿汁子。
那野花有一种很浓郁的香味,周厚德说,其实那是一种作料,可以用来腌肉。
他说他腌了一些,冬天的时候可以送给之芸吃。
周厚德的父母并不跟他一起住,这一次,之芸也并没有去见他的父母。周厚德住在县教委分给他的一大套房子里,还没有装修,到处都是书,有一间屋子里放着课桌椅,周厚德说,那是给偶尔来请教功课的孩子们预备的。
他的新房在一楼,周厚德说,当时想的是,等以后爸妈过来的时候,住着方便。老人都恋着自己的老房子呢,只偶尔来住个两三天。可是,等以后年纪再大些,总还是要接过来的。
门前有一大块的空地,周厚德种了许多的蔬菜,一片绿油油的,只有最东面的那块地是空的,新翻的地,有泥土的咸湿气。
他指着那空地对之芸说:“那里,你想种点儿什么都可以。”
之芸转头看看他,他的脸上渐渐地晕出红色来。之芸微笑,但是并没有作答。
下一个星期,周厚德过来看她。这一周天天都下雨,他来的时候,倒放睛了,地上还有大块儿的水坑,到处都是湿碌碌的。
两个人走在街边,突然有车子从水洼里开过,溅起的水柱足有半人高,之芸被周厚德护在里面,可是他自己的裤子全糊上了泥点子,一直到腰际。
周厚德拉着之芸在街边的打折小店里,花了三十块钱的买了条裤子,全无样式,连裤缝都是歪的,他照样爽快地穿在身上,自如得很,还真是一点也不难看。
之芸看他,个头高大,厚实的肩背,微显富态,但绝不慵肿,全因着骨架宽大。
那一刹那,之芸的心里“扑”地燃起一小朵的火苗,她想:得了,就是他了吧。
这朵小火苗慢慢地,在之芸心里头燃成一堆红红的蓬勃的热的火堆。
之芸给周厚德打电话:“那块地,种向日葵好不好?”
周厚德快活的声音传来:“好!”
他们俩的事儿定下来后,周厚德的父母到南京来,算是替儿子提亲。
之芸看到他们时,非常惊讶。这样一对身材瘦小的父母,怎么会生出周厚德那样大块头的儿子来?
老俩口都是之芸的同行,在县城与乡村里教了一辈子的书,非常地和善,略有些拘谨。
之芸招呼他们周伯伯周妈妈好的时候,老俩口稍稍愣了一下。
周家妈妈把一个碧绿的玉镯子套在之芸的手腕上,说算是给她的聘礼,叫她不要嫌弃。
他们还说,要是之芸放心的话,他们可以把之芸妈妈接走,反正他们退休在家也没事,之芸这些年也累得很,可是歇一下。之芸当然是推辞了一番,谁知没过两天,周厚德和爸妈一同来了,真的把之芸妈给接走了。
那一晚,之芸第一次不用替妈妈洗手洗脸洗脚,不用提心吊胆地睡,不用半夜起来摸进妈妈的屋子看她有没有掀开被子,不用担心她有没有因为起来上厕所找不到卧室门而躲在家里的某一个角落,也不用担心妈妈睡到半夜会突然想起要吃点什么所以摸进客厅里点起火来。
可是奇怪的是,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纷至沓来的都是些零碎的不成形的记忆,这些年日子里的点点滴滴,仿佛挑了重担走了很远的路的人,放落担子,面对突来的轻松,不知所措。
又过了一周,之芸下乡去看妈妈,发现妈妈气色好极了,跟周家老俩口坐在家门口的太阳地里打扑克,玩儿着最简单的争上游,之芸看着妈妈胡乱地出着牌,周家妈妈替她重新发牌,周家爸爸也笑着摆出两张牌,三个人玩得乐呵呵的。
之芸这次来,除了看妈妈,还想把那个玉手镯还给周妈妈。
因为她碰到一个初中的同学,那同学的老爸是玩儿玉的行家,这位同学耳濡目染,也颇会看玉,她一眼便看出之芸手腕上的玉很不错,非叫她上自己家去叫老爸鉴赏下,那老头儿看了连连称赞,说是很好的老坑玻璃绿,难得的是没有瑕疵啊,又问之芸愿意不愿意割爱,他出这个价。
他报出的数字叫之芸大吃一惊。
之芸把手镯褪下手腕双手捧了还给周家妈妈,说实在是太贵重了,不能收。
周妈妈也不说什么,接过手镯去,突然说:“小魏,有件事儿,得说给你听啊。我呢,姓徐,我老伴儿姓陈的。厚德,其实,并不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是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
之芸呆了。
“我跟我老伴儿,没有孩子的。后来,我们抱养了一个弃婴,是个女儿。养到二十来岁,有人给介绍了个对象,那小伙子,刚从大学毕业,回到这里来读书,说是爹妈死得早,吃百家饭长大,所以读完了书还想回来。这个小伙子,就是厚德。他两个人啊,谈了约摸有一个年,可是觉得性格不相投,就分了手,当时我们老俩口真是觉得可惜呀,这孩子我们都喜欢得不得了。没过多久,我们的养女,亲妈找上门来了,说是当年年青无知,以为养不活孩子,才丢了的,现在年纪大了,想把孩子领回去。那姑娘就跟着亲娘走了,这一走,就没了音讯了。那一年夏天,正发大水,我跟老伴儿病在家里在,差一点儿淹死,是厚德过来把我们给救了,接到自己家里。那时候,他住一间半房,硬是腾了一大间给我们,自己窝在小半间里,我们一住就是大半年。后来,他索性就认了爸妈。一下子就照顾我们这么多年,有好多次人家给他介绍对象,都是因为我们没有成,他也不在意,就这么耽误了下来。我跟你伯伯,都觉得怪对不起他的。小魏呀,我跟你伯伯,一辈子在小地方教书,没有见过大世面,也不敢说会看人,可是,厚德这孩子,人如其名。小芸呀,你是有福气的。相信我。厚德找到你,也是有福气的。”
周妈妈说着,拿过手镯重新给之芸戴上:“贵不贵重其实我也不懂,是祖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我们除了厚德也没有别的孩子,不给厚德媳妇给哪个?他一个大男人家家的,戴起来也不像个样啊!”说着就笑。
之芸也笑起来。
这次来,她还去了小刘夫妇的家。
小杨听到周厚德的名字,拍着巴掌大叫:“呀呀呀,就是这个人呀,就是我那年说要介绍给你的。教物理的准特级啊,现在人家真的是特级了啊!”回头又拍打自己老公:“都怪你!要不然,他们早就结婚了,孩子都要齐腰高了!要是周老师找了别人结婚了,我可得替之芸屈死!”
“人家这不是碰上了吗?这叫什么呀,缘份哪!”小刘傻笑。
之芸想,可也是,就好象这么多年来,他就专为等着她,而她,也好象是专为等着遇着他似的。
倩茹听了之芸说完,也喃喃道:“缘份哪。真是缘份。绕了一圈子,终算是给你找到合适的人了。”
宁颜说:“要我说,世上有些事,是定好的,不由得你不信啊。”
宁颜却又说:“之芸,那......他知道你要结婚的事吗?”
之芸说:“我......走之前,是想见一见他的。”
之芸是在三天后打电话给袁胜寒的。
这么多年,胜寒说到做到,他的电话号码,一直没有变过。
他们是在一个小公园里见的。
之芸先到了半小时。
胜寒还是象从前那样,喜欢提早十分钟到。之芸并没有等他等很久。
胜寒穿了一件长风衣,深色,衣角在风里被掀起来,在身畔扑打着。
跟多年前他初到类思时穿的一件衣服很像。
当然,不可能是十年前的那件。
之芸看着他走过来。
我这样地爱过你,她想,这样地爱过你。
隔着爱情,隔着岁月,看着你,还象第一次见时那样好。
胜寒走过来,看着之芸,脸上一如既往的笑意。
胜寒问:“天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冷不冷?”
“不冷。”
“我们找个背风的地方说话。”
胜寒买了热热的红茶来,递一杯给之芸,自己咕嘟嘟一气喝了。
之芸笑他:“你也不怕烫!”
胜寒捏着那纸杯,低头笑。忽然说:“要结婚了吧之芸?”
“嗯。”
“之芸,恭喜你。”胜寒说:“要幸福。”
“好!”之芸说。
胜寒站起来,之芸也站起来。
胜寒过来把之芸搂在怀里。
之芸贴着他,还是那么暖。
这是十年以来他们之间最亲密的动作。
却只不过是为了道别。
之芸说:胜寒,有小肚子罗。
胜寒轻轻地笑,之芸可以感到他胸膛轻微的颤动。
胜寒说:“老罗!”
之芸在他的背上拍了一巴掌:“你才不老。”
永远不。
之芸说:再见了胜寒,再见!
胜寒的下巴磕在她的头顶,之芸听得他说:再见了,我的两千分之一。

尾声
快过年了,之芸过年要带着母亲下乡,因为要凑着宁颜从凤凰赶回来,她的婚礼定在了正月十六,之芸说,他们也不会大办,就只两家父母,还请几个亲近的朋友,周厚德的学生们到是兴头十足,说是要给周老师周师母办一个大大的热闹的party。
三个人过年时不会在同一个城市,所以商量着,年前先聚一次,算是替之芸送行,宁颜也要带女儿上爸妈那儿去了。
三个人聚在之芸家里。
都穿了新衣服,之芸是一件黑毛衣配宽摆的长呢裙,墨绿里夹着橙色。宁颜身材小巧,穿了件连身的羊毛裙,倩茹一身中式的打扮,玫瑰紫的小袄,宽脚裤,长发编成一根粗粗的大辫子。
她们互相化妆打扮。
宁颜替之芸上粉。
之芸脸上的皮肤还算紧绷,只是有点干涩,不似年青时的光滑蜜润,有点不抓粉了。
年青的面孔,一般的百十来块钱的粉擦上去,立刻与皮肤融为一体,光滑水嫩。
不象现在,稍差一点的货色用上去,马上现了原形,粉是粉脸是脸,全无干系似的。
好在,我们有高级货。
好的粉可以修补皮肤的缺陷,就如同好的婚姻,可以修补爱情的伤痛。
倩茹替宁颜把新洗的头发吹干,吹风机的声嗡嗡地响着,微微的伤感的节奏。
她们三个,只是朋友,但是比姐妹更亲近,比夫妻更厚密,多少年来她们相互扶持,相互抚慰伤口,从来没有分离过。
而如今,有一个要远走了。过了寒假,之芸会正式调到曾支教过的那所小学去。
之芸给了倩茹与宁颜一人一把自家房子的钥匙,叫她们遇到事,有个退步的地方。
倩茹说:“之芸,好好过日子。”
宁颜也说:“是啊,之芸,多想想如何举案齐眉,白头到老,别想意难平,别想!”
之芸忽然就湿了眼睛:“我知道的。”
三个人躺在厚厚的地毯上,手拉着手,宁颜缓缓地说:“我们三个,都要好好地过,人也不算太老吧。”
之芸说:“当然不老。”
“也不算太难看吧。”宁颜问。
倩茹说:“当然不难看。”
“那还来得及吧。”
“来得及。”
好在,还来得及。
倩茹的手机响了一下,打开一看,是苏豫的短信,只几个字:“倩茹,下雪了。”
倩茹叫:“下雪了!”
三个人涌到阳台上,冷风一下子扑过来,清冽的,混着微腥的雪气,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轻轻地落下来,那雪片实在大,真少见,在空中无声地绽开,缓缓落下,地上已是一层白,那白色一点点厚起来,一点点饱满起来。
然后,他们看见,楼下的树下,站着一个人。
是苏豫。
树上落了雪,好象开了一树的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