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身后传来一道极轻的声响,温浅的声调含着淡淡的暖意。
轩辕琉铮回头,见白络一身素白貂裘静静的站在帐幔处,含笑看他。
一瞬间,这道被风雪勾勒的模糊身影,莫名让他无端熟稔。
心下略紧,轩辕不动声色地放开龙姒裹的手,朝她微颔首,来到榻前取来披风小心为她盖上,细绳繁琐,他却耐下心来一遍遍系好,手无意识的抚摸着她的长发,良久的良久,才与那女子离去。
窗帐垂落,还一室安静,昏暗之中,似有什么液体悄然从一双紧闭之眼滑落…
帐外,梦洄望着远去消散于风雪中的二人,深深吐出了口气,咽下喉中翻滚的酸涩,抬头望着漫天飞雪肆虐,眼眶不知怎么的就迷糊起来。

“柠愿。你说,未到重阳,天怎么就落起雪来了呢…”
柠愿怔了片刻,撰紧拳头,许久,缓缓松开,笑了笑。
“问天有甚堪悲处?落雪却也有悲时…”
或许,天也寒了。
章节目录158回付尽人间泪,络相违
昨日一章,标题语:或许对于陛下而言,和你们家在一起时,才是他金戈铁马的生活中最安定的时光。应该是‘或许对于陛下而言,和你们家小姐在一起时’抱歉抱歉,打漏了,自认这么美的一句,就把主角儿给漏了,有各种版本的亲给改上。谢谢‘丝竹相对’君提醒,顶锅捂袖逃跑。
而这章不知怎么的,我写得流泪了,人生有太多的无奈。(bytehascontrol,willnotbep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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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络一路走来与轩辕琉铮错开一步,整个世界一片纯白,飞雪漫漫,风已转利,骄阳初生竟江这萧瑟的塞外大漠勾勒成一片旖旎之景。
银霜遍地,回望的是二人紧紧相挨的脚印,深深浅浅,像是两行北飞的大雁,阅尽人间江山后的各安天涯濉。
白雪飘扬中,她停下前进的脚步,吸了口气,转身,对他笑。
“陛下,就到这里,够了。”
轩辕琉铮窒了一下,浓眉微拧,神情转为凝重蠢。
他从未看到过她笑得如此明媚,她总是眉间染晦。
白络维持着笑容,双手交握在袖中,清秀的面容带着一如既往的平和,裹着浓浓的死静。
她知道这话,他听懂了。
“陛下,原谅我骗了你。”声音落地,四下无声。
将轩辕惊愕眼神收进眼底,闭了闭眼掩去眸中的脆弱,掌心却渗出冷汗。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是这一方刻入她心魂的面容。抬眸轻笑,静静地目送晨光中大雁离开的方向。
古裔,这一辈子的悲伤委屈、嗔痴怨苦、徘徊两难,我多么地想告诉你听,可是,我更想要尽全力保护你的梦想。
“我曾有过一个很爱很爱的人,那时正是及笄未多时,姐姐惨死,父亲被害,那时年少的我的世界一片疮痍,或许是因为一无所有,没有前路,没有亲人,我毅然决然的放下一切去追寻他一路离去的踪迹,舍不得他寒,舍不得他苦,舍不得他紧凑眉宇,舍不得他煎熬痛苦,舍不得他为命踌躇,舍不得他委屈的泪水。我一路小心呵护,用尽我一生的心力,或许后来因为我的懵懂坚持,最终换来了一场淡而肃简的婚礼,得到一个温暖如玉的孩子…”
她只感知在说出最后几句时,身后男人的呼吸,是停止的。
她瞪大眼睛望天,强忍着泪水落下,指尖已然狠狠掐入掌心。像是等待决定的来临,缓缓一回眸笑。
“所以陛下,我不爱你。”
古裔,我爱你…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飞过,只觉浑身血脉在瞬间冻结,那些美好的,斑驳的过往,如今只消一想便是彻骨痛心。
只是古裔,我无用,我即便爱一生,恋一世,我终是助不了你完成大业。
我无用…
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如今,我更一无所有。
轩辕琉铮静静地站在原地,心间震诧不已,低沉的嗓音出口裹着几分哑涩。
“白络,你究竟有多好,我知道,你如今告诉我这番话有何意义?”他问,很直接。
她头也不回,待自己咽下呕心抽肠的酸楚,方转身看他。
“他死后的那些年岁里,孩子也一并离去,我的世界又变成一片废墟,那时我常常陷入一个梦里,自己像是在迷雾中行走,远远望去,前面是茫茫一片,辨不出方向,而身后的世界依旧满目狼藉。”说着,那无声寒意便开始蔓延四肢,她垂着双眸,盯着地上一双脚印,永不交集。
“你和他很像,一样喜欢喝七分热的茶,思索的时候总是研磨着手腕的衣袖,心情好时喜欢在长廊里漫步,低落时,喜欢凝视着雨帘发愁。”
她含泪望过去,万念俱灰。
“可是可惜,你不是他。”
——可惜,你是他。
“白络!”轩辕何曾见过如此伤心惨目的她,低沉的嗓音多了几分轻柔,“你可不必如此,我依旧可照顾你。”轩辕低低地说道,仿若叹息,这话,已然分不清是几分怜惜,几分心痛。
可是听进白络心底更是痛不欲生。
古裔,络络这一生,生死已矣,而你依旧在前行,只是如今的我一身框骨,于你而言负之赘之,再无力气能为你做些什么了。
“在那个低低沉沉的梦境中,我一梦便是数年,年华匆匆,闭上眼睛,看不见自己,却看见了他,如此不知过了多少个支离破碎的春秋,后来有人告诉我,你们很像,于是我让她带我来看你。”话到此,声音已然哽塞。
分不清对错,道不出真相,只能告知他,自己的那一段零零碎碎泣不可仰的过往。
“所以,这就是她这些年来的另一个目的。”轩辕琉铮的脑海中有什么思绪渐渐成形。为何她一路辛劳战事却多年来极力促成此事的原因。
“是。”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无用心?”
“是。”她泣不成声。
“所以…你心中另有他人?”
我亲爱的古裔,数十万年后看破的我们,有了太多的心伤与眼泪,爱与不爱,爱能不爱,爱而不能。
你依旧是你,而我却非我了。
短短的人间千年,与你真正不过数十年的朝夕相伴,却成了我全部生命中的地久天长。
我曾经以为,爱上了你,我可以勇往直前,然而有一天发现,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些什么的时候,终于下定决心退出你的生命时,我退得鲜血淋漓。
“…是!”
此话一毕,再无人声。霎时间,只是四目交接,无声的心绪在彼此眼神中流淌,翻滚,惊涛,最后终慢慢归于平静。
她的伤心不留痕迹,他的探问默默无声,是彼此眼波中的泪意,是两颗心殊途异路的命运。
古裔,够了,真的够了…别再用这种眼神望着我,别再用前世你逝世时同样的眼神望着我,是的,我不爱你,我不能爱你。
“琉铮,你从不曾在我面前多提对她的缘分,可是很多年前有人告诉过我,绝口不提不是因为忘记,而是想深深地铭记。这么多年来无数的分分离离并没有破坏你对她关心,更驱散不了你对她日益滋长的爱,是么?”
有些深刻的话,要等痛彻时才能体会。轩辕琉铮下意识一颤,有些恍惚出神。
腕间微微一紧,见白络向他伸出手,缓缓上移,触碰她的脸庞,而另一只手捂着他的心脏的位置,下一瞬,却听她道出艰涩的事实。
“你看…并无反应。”
下一瞬,她把他的手放在衣襟的位置,那颗心在的蓦地在她的掌下跳动不已。
“你看,它有回应。”
轩辕神色一转骇然,低下头,看着白络纤细的手掌和…那一颗仿若不是自己的,跳动不堪的心。
只因他十分明了,那令他控制不住心跳不是其他,而是衣襟中夹藏着一份份别别离离中那个女子留下叮嘱的信…
不知从何时开始,午夜梦回,朝起夕落,他总下意识一遍遍看了又念的信。
白络知他的沉默代表了什么,一时连音都发不出,含泪抬首,忽而笑了。
有缘相遇,无缘相守,有幸再寻,无幸相聚,古裔啊古裔,我曾经以为我要的只是追寻我们彼此的曾经,可过尽千帆后,当你真正找到那个人时,我依旧无法直视你对他人的缱绻目光。
你的辉煌即目开始,而我的繁华已然落尽。
“我一直知道,一开始就知道,你对我的相待是源于她的交易,可是不知怎么的,末来你对我的流露,是最终希望她能放宽心。琉铮,从何时起,你待我有几缕真情,又是何时开始言不由衷?”
男子听言微微眯起狭长的双目,面色一沉,令人心生惧畏。
前后两茫茫,他最初是为了挽留这场交易而出于对白络的关心不粗,只是后来,眼前这个女子真正让他无端怜惜与难言的熟稔,他忍不住尽心去呵护。可是当他随着时光慢慢走进另一人的心时,那样一颗裹着绝望又坚强的心,印着他曾经想珍惜与怀念的一切,他不由自主。
他从前以为这个世间无人能主宰得了他,他是一世帝王,但时间可以,心可以。
“白络,对不起…”这五字吐出胸口竟狠狠发窒。
可这五字,又是一个千年大帝放下最深的尊严与骄傲,吐出肺腑之言。
你如此美好,没能爱上你,对不起…
白络早已热泪满眶,千年以来的折磨,椎心泣血的相思,摧心剖肝的爱恋,如此种种皓水云烟,几番甘苦,这一刻恍然就像一场梦一样。
干涩的眼眶,千年后终于流淌出的温热的泪,并非从前那般寒心冻骨,所有的感知就在瞬间发生,忽然而来。
明明白白无死生,去去来来不断常;是是非非如昨梦。
她该醒了.
白络看着他,极力睁大泪眼看着他,不舍得移开一寸,那一声对不起,悄无声息,捆绑住她全部的呼吸,千年的哭哭泪泪终付之一笑。
“…没关系,我并不爱你。”
姐姐,原来当初你对夜子硕说出的‘不爱你’时,是要花尽这么多力气,它居然比剜心更疼,比剔除魔骨更痛。
络络我懂了,姐姐,在你离开我的数十万年后,我懂了,原来我爱你这三字的反义词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我不爱你,而是我已然无法再为你付出些什么了,只剩好好的——祝福你。
祝福你求有所得,
祝福你一生平顺,
祝福你无灾无难,
祝福你比翼双飞。
祝福你,在我离开后的日子里,会有人能比我更懂你,为你抚平一身的伤痛。
“谢谢你,陪我走完这段路途。”雪飘如絮,她启唇开口。只是语音未毕,就被攘进一个温热的怀里,白络无言,垂下头,将脸深深地埋在他脖颈上,重重呼吸。
背对她的轩辕琉铮良久不发一语,深黯的眸子突地划落一道道隐忍的泪光。出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白络,你离开,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雪,我会去接你。”
或许生命就是这样,比如快乐,比如努力,比如追寻,比如付出,比如执着,比如珍惜,一段路上,笑声朗朗;一段路上,泪水迷离;一段路上,山穷水尽;一段路上,剜心取舍;一段路上,死死生生。有很多人在这一段路上给你快乐,教会你执着,让你无比珍惜为此努力,却在下一段路上离开了你,为着各种各样的理由,因为爱你,因为懂你,因为再没有办法陪你走下去。
这一生,有人来,有人走,只是古裔,我最终还是舍不得这一切,舍不得两个人过往的曾经,舍不得那些过去的痛苦和泪水,舍不得…不爱你。
只是到后来,我渐渐懂了爱得其所这四字,有了和阿裹一样的心境,慢慢的学会宽容一个人的心,守护住他的荣耀,更期待他的未来…
那个,没有自己的,美好的未来。
章节目录159回家国荣枯,谁与相将(一)
婳子有话:明后天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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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舞作幕,万物消散归安然。而下瞬间四野中一道惊嚎撕裂长空!
轩辕愕然回身,横目望去军营方向,当下面目一沉,松开白络。
“发生了什么事?”忽闻呼声,白络惊问澹。
天色已曙,事发突然,军中必有乱,轩辕不做多想吹出暗哨,京墨旋即现身候命。
他转身对白络勾起一丝安抚笑意,
“你先随京墨回去,军中杂乱,无我之命不可随意出帐。锦”
未等及白络出言,他转向京墨,“送白姑娘回去,有损毫发,唯你是问!”
“是!”
轩辕拍了拍白络的肩,颔首,脚下一点,疾步而去。
白络上前两步望着远去的身影,嗓间急得发痛,此时正值日初,军中一夜无事,二朝大将云集,紧要关头怎会出了什么乱子!
“姑娘,你随我——”。
京墨声音嘎然哑断,但见白络毫不犹豫地拔出发簪,簪口一转俨然对着自己脖颈大脉!
“快跟上去,护着陛下,不用管我!”
“姑娘!”
“快去!我自行回帐,陛下万金之躯,如有闪失你我都不用活了,快去!!”说话间簪口又近体三分!
京墨咬牙,又惊闻军营鸣笛,暗叫不好,此乃五载东歌暗发聚合之音,用此召集众将,除了南平越国姑娘中箭退敌后便不曾再闻过!
心下一狠,屈身跪下。
“是!京墨遵姑娘之言!姑娘原地稍待,京墨即刻唤人接替!”
说着俯身一拜,飞身离去。
白络站在满天飞雪中,听闻鸣笛声声催人心魂,带着风雨欲来的狂•躁。
徘徊三五转,黄沙百战风云暗,千年迢迢,这一刻,终于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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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琉铮大步赶至大军帐营关口,一身风雪,作势欲往,就有数名将士神色倏然变白赶忙上前劝阻。
“陛下,您不可进去!”
轩辕脚步一顿,侧头看向一名小将士,面色骤沉,“你敢拦我?!”
将士大骇,与数十关口将士划一跪下,一脸痛色。
“陛下,您不能进去!”
“陛下,您不能前往!”
“陛下,请止步!”
轩辕琉铮望着数前方如黑潮般错落的军帐,内里一片狼藉,盾戟错落,哀哀欲绝之声不断传来。
心中蓦地腾起滔.天·怒火,但也只是在一瞬,他静下来,望着下跪的数十人。
“何事,给我说!”
“我等不知,只是晨时突然有多人先后猝死,死状凄惨刚被发现时已然咽气许久,柯雷将军下令,陛下若执意前往,定跪求陛下先行回帐,三思而行——”
话突然说不下去,任谁看到陛下如此惊怖的眼神时无不骇然,只听上头之人冷冷一笑,寒声反问。
“我且问你,杯雪及其副将可已入内?”
“这——”将士还在踌躇间,轩辕琉铮翻身跨上匹马背,一夹马腹,扬鞭大喝忿然冲进了重重栅门,四下惊呼一片,不给将士任何喘息就会,人已策马无踪可寻。
一路凌乱,栅门之外悄声一片似与平日里的每个清晨一般,一门之内却已人影错乱,呼号遍野,震惊,惊恐,无错,交织着每张脸,有人昨日还随三千大军剿峰,无惧无畏,如今面如灰土。他绷着下颚,有什么在脑海逐渐成形,下意识扫寻那道纤瘦身影,心中竟隐隐作怕。
“是陛下!”
轩辕停驻侧目,视线横扫对上南王一双赤红极尽疯狂的眼睛,即刻翻身下马。
一直等候东帝却无果的南王,早在第一时刻被身侧几名大将架来,身后一顶硕大军帐遮天蔽日,是常时以供伤病诊治的医所,此刻却大门紧闭,重兵围守。
南王见是东帝来临,一脸如释重负,却又掩不住一心惶惶。抬步就朝他走来,轩辕琉铮已然听不进他说的任何话,不等南王说完,劈头就问。
“杯雪可是在里头?”声音冷而生硬。
“啊?!”南王神色苍白“两刻钟前就在里头了!”
轩辕闻声拔腿就往里冲,不顾大帐外惊惶万状的将士,雷厉身姿一排众人拦阻,跃上五阶,帐帏一掀在看到眼前场景时,愕然失色。
原一时最多不过数百人诊治的大帐,如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那些搁置在塌上的将士,表情恐慌或呆愣,眼窝深陷,皮肤皱缩,那从口中发出的痛吟之声只剩沙哑涩怪异。不断呕吐,腹泻之声交杂其中,此情此景俨然是人间炼狱!
——杯雪!
脑海中蓦地闪过二字,二目更是四处扫视,聚蚊成雷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惨叫,痛嚎和满目绝望…
“陛下。”
轩辕琉铮顿时惊得哽了口气,骇然望去,一个青衣女子被三五大将围簇,许是操忙已久,一身黄土泥泞,静静地站于大帐一处望着他。
这一刻,他感知,那双脚被紧紧的钉在原地,寸步难移,眼眶有些热,当注意到她竟在斑疹透露,或紫或黑尸骸堆前,心中大沉,大步就走了过去,只是一步,就被人喝止。
“别过来!”龙姒裹惊喊,满心担忧地看着帐口处的挺拔身影。“是疫疠。”
当真是瘟疫!
虽心中已是料定八*九,可是盯凝着她于乱骸中吐露,一时竟呼吸不能。
“…你过来!”
“陛下,是瘟疫啊!”身后柯雷大吼。
“给我过来!!”这一刻的轩辕琉铮粗暴狂猛,大手一指,向着那名青衣女子,脑子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杯雪,我如今不听任何借口,我只说二字,过来!”
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可出口的声音依然森寒。
过来,杯雪…
浮影交错中,他的眼睛迸发着寒光,如食人的恶鬼一般带着杀气。
心知他已然怒极,见他耐心用尽作势往此行来,急声脱口。
“你站住!”龙姒裹立即喝止。
众军但观陛下真如姑娘所言顿住,一时失敬反而令陛下安静下来,神识紧绷,但闻女将军低缓地开口,恍如平素那般平和晏然。
“陛下,不会有事的。时下,沈容与、梦洄,飞歌等将军与南朝国士皆在主帐等您候令调遣,这里有我和柯雷将军在后安顿,陛下只管殄灭霍党,以正军心。”
轩辕看她容色沉静,仿若平素与他言语那般自然无异,却又怎不知晓她代他行于此举,以固军心。鼻尖无端一酸,不久就有将士见势上前请止,不多时,无数的将士纷纷下跪言禀陛下请止!
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年幼的,年长的将士如一幕幕静刻的画般寸寸俯身下去,跪伏在他跟前。
轩辕看着他们眼底的决绝在此刻是如此的不加遮掩,心惊连引得整个胸腔震颤不已。
乱世之中,战伐并非他本愿,如今却令这些他带来的战士困顿在死亡之中。
他又何尝不知,对于一个战士最高的褒赏是与敌鏖战,为国捐躯,而非于疾病下死亡。
而杯雪…
轩辕琉铮看着人群围堵的一方人影,原先神色的暴戾渐渐转为沉痛。
明知不可令她再受危险却无力阻止的疼痛。她总是这样,舍不得旁人受伤,总是以为自己能抗住一切。
龙姒裹看着他的挣扎,她比谁都了解他此刻的心。耳畔听闻的是一遍遍的恳请他离去的呼声,手狠狠掐人掌心,纵使她如今胆战心寒,却必须给予前方这个帝皇一丝坚决的安慰,不容许他彷徨。
人群中,但见她撩起一袭素色青裙,每走一步便有将士为她避路,这似乎是一种本能,一种对尊敬之人的礼让,对她一个女子最高的尊崇与敬仰。
何时开始,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子,成了三军之魂,成了可以顶替他在将士心中地位的崇仰。
她来到一处地势略微突起的高台山,抬眸,这一瞬,她眼波流过几许情谊他尽观无疑。
“这里有我等照料,定会无事。陛下,人生百年,保我子民,扬我国威,有生有死,壮士何憾,我朝男儿苟利国家,视死忽如归,但求陛下一统四海,万民景服!”说罢垂首躬身,行了个标准君臣大礼!
“对,苟利国家,视死如归!”有名将士接声附和,连着更多将士不禁热泪满眶,袖摆一抹,高喝。
“苟利国家,视死如归!”
“苟利国家,视死如归!”
“视死如归!!”
这一遍遍呼声,如排山倒海直袭轩辕的心,带着不畏生死的大义,带着气魄苍穹的无畏,令他浑身血脉叫嚣着奔腾着想要燃烧。凌厉目光扫视将士的面孔,眼里墨色愈浓最终落定在那一方身影上,隔着人海跋涉,他读懂她眸中的情绪。
——静下来,琉铮…
嘴角渐渐抿紧,额前有冷汗滑落,只是最初惊怒之心已然沉定,上前一步,大声喝道。
“能喘气的都给我活下来,不过一劫,但凡畏缩不前者,愧对英豪之名!”此言一出,掷地有声夹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大帐之内一片哗然。
轩辕琉铮深深地看了眼龙姒裹,再不言语,也只是一瞬,说了声‘走’,领着适才赶来的沈容与大步离去。
脚步声渐远,龙姒裹方寸寸直起背脊,头一偏,望向身侧的柠愿,神色转为死静,下令。
“将死者焚化。”
众人瞠目结舌,不觉打了个寒颤,姑娘的意思是将死去战士的尸身焚爇殆尽!
可在这个朝代,全尸入土才是对死者的敬重,何况是对将士!
帐内气氛瞬间紧绷至极点。
“将军,可否留他们全…”
“如今留下他们的尸首便是尔等将来的坟墓!”她横眉冷目,严肃至极,心间狠狠一窒,“给我烧!”
言语至此,大帐之内阒无人声。
一侧的柠愿何曾见过公主如此颜色,突发疫疠,一夜之间死伤无数,那些被感染的,或许感染却未发病的将士未可预知,不过一时辰,陆陆续续送进帐的将士不计其数,草掩尸骸,整个军营笼罩在一片黑霾惊悚之下。
龙姒裹咽下不断上涌的酸水,一双手早已凉透,耳里全是哀嚎之声,声声催魂。
柯雷此时得报,上前两步来到与军医一并剖尸的龙姒裹身侧,俯身耳语。
“姑娘,查出来了。”
“讲。”
“我朝前军的将士昨夜遇逢几位被北辰驱逐的妇孺,回来后就染上了。”刻意压低的声音听进龙姒裹耳里却如雷霆,她侧目,低声道。
“人呢,找着了?”
“姑娘随我来。”

一盏茶后,龙姒裹等人疾步于一方黑顶布帐外驻足,此地荒凉黑湿,为掩人耳目只得被安置在一偏角下。
“姑娘,方老,里头就是了。将士们搜寻了许多才在附近找到她们。”
龙姒裹上前,伸手欲掀却被拦住,柯雷侧身挡在她跟前先行一步撩帐入内,只是这下一步如若非龙姒裹撑扶早已踉跄跌地。
姒裹做不得多想,一把扯开帐幔顿时恶臭冲鼻,令人作呕。
黑暗潮湿的帐内,横躺着数十妇孺,口吐黄涎,衣不蔽体,长不过四旬,幼不及三两岁。
好个北辰淮阴!竟逆人伦纲纪,用如此诡道折我三军!
“应是家中丈夫被迫充军,留下的贫弱妇孩。”近月来,北辰四下强抢男丁充军,这些应是后来染疾挟来赴死的人了。
“方老,您去看看。”龙姒裹出声。
随行一侧的老者颔首,上前两步来到死者中开始逐一看查,收起银针落下,数十余人,皆是接双目暴瞪,瘟黄布身,蝇虫裹身死状极其惊恐。
“雪丫头,你过来。”
龙姒裹闻老者传唤,也顾不得礼数,立马撩衣上前,却见柯雷将军挡在跟前,欲言又止的神色。
“何事?”
“姑娘,你留下,我去吧。”
“你担心我?”龙姒裹笑。
“我幼时得过幸而留下条命,长时便无事,你是我军主将,陛下——”
“少拿那个木鱼脑袋堵我,你无事我更不会有事,不怕死就和我一起去。”说着拽着他挨近老者身侧。
“二位请看。”老者逐一撩起死者衣物露出肌理,指着一人道,“死者指纹皱瘪,腹下陷呈舟状,且遍身斑疹,是外感疫毒之邪侵血,外发于肌体所致,且瘟毒夹有湿热之气,湿热与瘟毒郁于皮肤、肌腠,故四肢发黄,面露黑青。”说着,执起一幼孩胳臂,“而照尸斑所推,最近接近她们的时间并非昨夜。”
“你是说,还有更早的将士接触过她们?”柯雷惊愕。
“突然起病,且病情轻重不一,应是不错。”老者颔首。
柯雷神色凝重起来,北辰如此罔顾条条生生性命,目的显然是为了折损东南雄军,只怕这次秋疫早是有备而来。
“柯雷将军,妥善安葬这些妇孺,再将此事书信告禀陛下,我先回去。”
她有些怔愣开口,脑子一片空白,柯雷见其面色惨白冷汗淋漓,慌不迭应下。
龙姒裹已听不出他在说甚,直起僵硬的身子转身迈出几步,刚出帐,眼幕一黑,跌软下去。
“小姐!”
柠愿大骇,可来不及接住她瘫倒于地的身子。
“小姐!你怎么样,摔疼了吗,哪里不舒服?”柠愿急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何曾见过她这副模样,龙姒裹跪坐于地,双手紧紧的攀着柠愿的臂腕,用劲之大有不可知,疼得柠愿忍不住发起抖来,由听公主惶惶开口,声音冷的可怕。
“柠愿,你说,岁阴失次,有应见危,是何应象?”
柠愿闻言胸口一呛,心思一转,刹那分明。
天官有载,岁阴不在其应处的躔次中运行,而显于危宿,分野国有二兆。
一是,有妃丧亡。
二为,民有疾灾!
此时,有将士快马而来,二目搜寻下在见之龙姒裹二人时,顿时不住一声大吼,震碎这苍茫大地最后一抹余温。
“将军,我军一时辰前谣诼四起,道陛下数载以来,大变朝纲,国体全无,国朝壅滞,违时而乱,乃自乱所系,故天行时疫,灭我大军!”
柠愿闻言,惊呼出声!
“柠愿,应验了,是么?”龙姒裹握住柠愿的手臂,抬眸看她,冷汗滑下眼帘,“应验了柠愿…”
“公主,别怕。”柠愿声音嘶哑,极力压下心中的惊骇,施力扶起龙姒裹,垂眸之时,看她一双手掌不知何时蹭破出血,混泥土,有些触目惊心。
“公主,与我们无干,是天罡伦常星辰造化,与我们无干,别怕公主…”
龙姒裹伸着手捂着胸口,下意识狠狠揪紧衣襟,睁大着眼,大口大口地呼吸,逼着自己镇定再镇定。
她是对的,她尚未动用乾坤之力,只是参与军政助轩辕古裔完成千古夙愿。
南国骄奢淫逸,诸侯离叛;北国残虐百姓,蔑伦悖理。天下黎民惶惶,悲歌万里,忍辱偷生。
她无错,她不过借此求得一帝之诺而已,她无错,她无错!!
气行悖时,天行时疫…不是她违逆天数的报应,她从无残害任何无辜生灵,一切都是顺势而行,即便如此也是她的报应,不会连累他的!
她一遍遍反复地说服自己,良久才得以呼吸,颤颤地掠开额前鬓发,咬着牙关,双手撑地,艰难站起。
闭眸,将心中的惧意压下,抬首,眼里惴惴之色敛去,又重换上晏然神色。
“通知下去,将此处扎营划离大军,外军火爇艾叶熏镇,再加遣医者巡诊,如有高热者,立即从此就医。”
柠愿觑公主已然镇定,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夹杂着微酸顷刻填注胸腔。
“是,柠愿遵命!”
龙姒裹颔首,拾步而去,只是在三步后突然顿住,眼眸骤抬,突然开口。
“柠愿。”
“公主?”
“你跟着我,从未度过一天安心日子,我误了梦洄,更不愿耽搁你的幸福,我已不复天真,但求你珍惜眼前人。”
柠愿泪眼望去,日霞喷薄,却掩不住她背影一身的憔悴。
寸寸泪滴落下,“你从来都没有欠我,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柠愿不愿浑噩一生心化石刻,只求能与公主荣损与共。”
唇角勾出淡淡微笑,龙姒裹扭头目光灼灼盯着她,青衣作风。柠愿看不透那抹微笑下到底隐藏着多少伤痛,却是美得不染凡尘。
“我不知道结局我是否会赢,但这口气我会紧紧地梗着。”
因为我很清楚,一旦我松了,我就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