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去安和房里,他红着眼钻到我怀中,我拍着他的背,道,“睡吧,额娘陪着你。”他这个年纪,还会为白日里所为做噩梦吧。
一直到胸口传来轻浅均匀的呼吸,我才吹熄灯离开。
没想到出门便撞上多铎,忍不住有点好笑道,“怎么不进来?”
他不吭声,良久问,“你也觉得为时过早?”
我能体会他此番的用意和期望,只是安和毕竟还小,太过急切只怕适得其反,这样想着,脸上自然流露出不赞同来。
“他日后总要面对的,”他握住我的手,有点用力,“我的时间太少,不够教他。”
自己的孩子,总想看着他长大,希望他一生顺遂,没有挫折,便笑回道,“怎会不够?你若少点应酬,能多陪陪他便是了。”
他点点头,却像是叹息道,“这个家,早晚要是他的。”
七五 君意何如
九月,秋风萧瑟,宸妃薨了。
皇太极从百里外的松山急驰而回,却仍未赶上那最后一面,痛悔交加之下,旋即便病倒了。于是丧仪几乎由哲哲一手操持,大殓那天,她的面色竟比皇帝还要苍白上三分,左右宫人也个个形容憔悴。
海兰珠的谥号拟有“敏惠恭和”四字,所颁册文中追作“元妃”,用意不言而喻,对此朝臣和后宫倒是保持了难得一致的平静。初祭后一月有余,吴克善与满珠习礼同来吊唁,时隔六年的重逢,竟然又是在亲人的坟茔之前,彼此之间也唯有沉默以对。
陆陆续续,人散尽了。安和哭得累了,上了车便乖乖窝在我怀里发呆。就在我以为他快睡着的时候,他抬起头问,“额娘,宸妃娘娘去了什么地方?”
我闭着眼,答道,“一个我们现在还不能去的地方。”
“那…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宸妃娘娘?”
“嗯,暂时不能。”
“皇伯伯也不能吗?”
我点点头,满心疲倦,耳边听到他小声的嘟囔,“难怪皇伯伯那么伤心…”不觉轻叹,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不久前还同几而食,同榻而卧的人,再不会朝你和气地微笑,也不会牵着你的手密密叮咛,并不是一件很容易就能接受的事吧。
我搂着安和,亲吻他肿得像桃核的眼皮。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很快提出了新的疑问,“那宸妃娘娘现在在干什么呢?”
在他印象里,宫中妃嫔每日都是百无聊赖地渡过,若会读写,尚可翻翻书走走棋,若不通文字,大概只得做些绣工打发时间了。我想了想道,“宸妃娘娘要去的地方很远,她沿着一条叫忘川的河往前走,一直走到有桥的地方才能停,那座桥,叫奈何桥。她会在桥上碰到位老婆婆,老婆婆姓梦,已经在那里很多很多年了。她会盛一碗汤给宸妃娘娘,这碗汤呢,是用桥下河水所煮,因为是孟婆煮的,就叫孟婆汤。喝过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就会把以前的事如数忘…”
“娘!”安和出声打断我,气呼呼道,“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好!那个老婆婆也是坏人!宸妃娘娘如果喝了汤,就会忘记我们,也会忘记皇伯伯!”
我不知道海兰珠是否还会愿意记得这一世,记得她流逝在察哈尔的最美年华,记得她与皇太极太晚的相遇,记得她不过半年便夭折的幼儿,记得她那些缠绵病榻,独自饮泣的时日,这样的一生对于她来说,是否值得留恋与追忆,我并不知道。
安和拉扯我的衣袖以此表示对我沉默的不满,把嘴噘得老高,道,“若是八阿哥喝了,岂不是连自己的额娘都不认得?”
古人说,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岂非没有道理?
我本来也只是哄他,便不和他争辩,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他咬着下唇低头思索,忽然直起身来紧紧搂住我脖子,贴着我脸颊道,“我以后一定不喝,我不要忘记你和阿玛!”
对于他孩子气的举动,我在一愣之后便微笑着接受了。
“阿玛和额娘会一直看着你长大,”始终一言不发的多铎,这时将安和抱到身边,他吻了吻儿子的额头,随后像是寻求肯定一般地抬起眼看我,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我也不会喝那个劳什子的汤。”
宸妃的薨逝或许暂时延缓了朝廷占领松锦的脚步,却并没有改变皇太极开疆僻壤的决心,松山一役后情势越来越利于清军,被围困的松、锦、杏三城陷落已成早晚之事。然而这时,节制前方的多尔衮却忽然病倒了。
多铎在人前还竭力掩饰的忧色,一进了府门便表露无遗。
因为天寒,我接连推了几个应酬,留在家里看书逗两个小丫头。他在房里来回踱步,搅得我没法集中注意力,只得上前拉他坐下,倒了杯茶放到他手里,“廷议怎么样了?”
他接过一口喝下,放下茶盏却依旧皱着眉,“议了这许多天,增兵的事也没个结果。这回豪格倒是积极得很,皇上眼看是暂时不会离京了,若能拔了松山,两黄旗的支持算是唾手可得。我哥的病来的是时候。”
“皇上若是选将,必要考虑各旗的利益,断不会让豪格独大,”我拿着桌上的一支银海棠项圈锁把玩。这还是皎皎尧尧出生时宫里颁下的赏赐,八瓣嵌有猫睛石的海棠以十八粒东珠相串,瓒有两朵并生莲,前几日春儿特意找出来配衣裳用。
小家伙们长牙了,咬手指不说,到手的东西都喜欢往嘴里塞,好在这个是一对,不用担心她们争宠吃醋。有一回安和只抱了尧尧,便惹得剩下那个又哭又闹,怎么也哄不住…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由奶娘照看,可有时还是会恨不得她们能一夜长大啊。
“唔,刚才你说什么了?”在出神的当口似乎听他轻声嘀咕,我抬头问。
他握住我的手,“出兵的事拖不了几天,倘若定下来,恐怕这个年又得你一人过了。”
“正好省下许多应酬,”我拍拍他手背,想还是走了好,难道指望一府人都看他板着脸过年么?
这时忽听帘子“啪”的被掀开,安和几乎是跳进屋来,这小子在外面蹲了多久?他扑到多铎怀里,拽他衣服,“阿玛阿玛,你又要走了吗?”
“是。阿玛今年没法子陪你看礼花了,”多铎轻刮了下他鼻子,笑道,“阿玛要去帮你十四叔打仗。”
他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转而抱住我手臂,小声道,“额娘…”
我猜下面才是重点,揪揪他耳朵好笑道,“这回又有什么要求我答应的?”
多铎大约也好奇,侧过身来,安和看了他一眼,还是鼓足勇气对我说,“额娘,我…我们想养小老虎…”原来是当请愿的,这群小祖宗是养小狗养腻了么?然而在我出声前,多铎已经抱起儿子一口答应道,“这还不容易?阿玛让人去办。”
安和兴奋得在他阿玛脸上亲了两口,便一溜烟往屋外去,出门前还没忘笑眯眯地对我道,“额娘,阿玛不在家,我陪你。”
这个我就不指望了…回过头,却见多铎看着安和的背影,仿佛是叹息,“这孩子不像我,不过,很好。”
新年伊始,哲哲便召我入宫了几回,也许是因为宸妃过世的阴霾一直未曾散去,也许是随着女儿们的相继远嫁,膝下空虚难免生出更多的寂寞。
永福宫的禁锢早已解除,卸去了精神上的重负,大玉儿看起来松快不少,仿佛是补偿般的,皇太极有意令她协理后宫事务。而福临渐渐大了,已不似过去那样怕生,见到我也会轻声问安,只是比起同龄的皇子皇孙,难免显得过于安静与内向了些。
增赴围攻三城的军队,在腊月比预定更早地启了程,显然感到不安的人并不止多铎一个,即便是基于不同的目的,朝廷的正确指派还是收到了成效——很快接连传来了多尔衮病愈,松山被克,明将洪承畴被俘降清的军报。
春寒尚且料峭的二月,皇太极决定出猎叶赫,我们这些倒霉的皇亲只有随行的份儿,真正高兴的大概只有孩子们。一路上,安和与珠兰兴奋地讨论着那些仿佛唾手可得的兔子旱獭,将柘木筋角弓校了一遍又一遍,片刻不肯安宁。
打围开始后,稍大些的孩子便三两结伴,跑得没了影子,望着他俩与几个表兄弟,领着一大堆侍从消失在了林中,我才算舒出一口气来。虽说不能抗旨留在盛京,却没人规定必须要去围场享受西北风。
方进帐坐下,春儿便递上一盅热奶子,笑道,“福晋,快喝了暖暖身子。”
“还是你知道我心思,”我笑着捧到手中,感觉指尖上的冰冷逐渐消退,遂向她点一点头道,“过来坐。”
此刻帐中并无他人,她微一踌躇便不再拘束,陪坐在我身旁,说,“今儿天阴阴的,只怕是还要下雪。”
“若能趁此提前打道回府,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我耸耸肩道。
她却微笑,“福晋是想念小格格了。”
两个小丫头也不知怎样了,有梅勒嬷嬷照料,想来过得比她们靠炭盆取暖的倒霉额娘强多了吧。我撇撇嘴,正要接话,门外有人压着声音道,“春儿姑娘在么?”
春儿愣了愣,对我道,“奴婢出去瞧瞧。”
很快她便入来道,“福晋,是皇上召见。”
我起身掀开门帘一角,外头那传话的小太监眼尖,忙忙的躬身行礼,我摆摆手,回头对春儿道,“你若没事儿,就祈祷快些下雪吧。”
她“噗哧”一笑,替我披上绛红压金斗篷,道,“福晋博个头彩回来才好。”
原以为此回同行的四宫妃后都在场,谁知到了大帐前,却只有皇太极一人而已。
他跨坐在棕黄高头大马上,不等我行礼便利落地一挥手道,“走吧。”
正自愕然,内侍已牵过一匹垂有靛蓝障泥的白马,并递上鹿皮手套与长弓箭壶,我只得无奈接过。他策马而前,我提缰跟随,许是他有言在先,侍卫们并未紧紧跟随。
待追上他,疑惑道,“皇上,这并非去围场的路。”
他放缓速度,离我约有一尺距离,略有些自嘲道,“这把年纪了,还和小辈们争什么?”
我沉默侧望他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板不再如以往一般笔挺,嘴角也微微下垂了。昨日途径宸妃坟茔,听说他独自一人呆了许久…这一两年间,他确实衰老许多。
我们在林中随意走了一阵,最后登上了一处开阔的高冈。
“倘若夏秋来,夕阳会染红所有的天空,每一只飞过的雁鸟都是金色的,所谓‘峥嵘赤云西’大概也不过如此,”他举鞭指向远处,不无动情道,“朕的额娘当年就出生在那片云彩之下,那是叶赫最风光的时日。”
当年傲视“扈伦四部”的叶赫部如今只剩我们身后的断石残垣,与冈下蜿蜒绵延的叶赫河,从这里望下去,是一片苍茫的孟春之景,云天低垂,山川相缪,清新而凛冽的山风在林宇间回荡。
我回道,“‘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黏地絮,’真是说的一点不错。”这一切难道不像曾经在大凌河城外的对答?
皇太极叹息一声,却道,“多尼到底是你的孩子。”
我诧异地望向他,他却转而问道,“你从科尔沁带回来的小子,怎么不听你说起?”
“臣妇惶恐,”我下意识抓紧缰绳,终究要面对了呢。假如他强令博瀚归宗,又或者惩罚我的意气之举,我并没有理由干涉,咬咬牙说,“这是臣妇一人拿的主意,与旁人无关。”虽然不算太出乎意料,但在他的注视下,我仍能感到此刻空气中的凝滞。
他似乎是轻笑了声,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既是如此,你何不收他为义子?与你家的阿哥们一同序齿入谱,也算正式给他名分地位,朕,没有不许的道理。”
“臣妇替博瀚谢过皇上恩典,”眼前不禁浮现博瀚倔强的眼神,我平静道,“只是一旦入了族谱,每逢台吉们觐见赐宴,总有遇上的可能,臣妇不想令他难堪。何况,据臣妇平日所知,他并不在意这些。”
皇太极默然不语,良久道,“那便罢了,朕很喜欢你家老二,封了他也是一样。”
我不禁讶然,“安和尚不足八岁。”
“昨日奠酒,你可知他对朕说什么?他让我不要伤心,说,‘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兰儿出殡那天,众人都散尽了,他还不住地再抹眼泪,”他面上似乎露出一点讽刺的微笑,“这孩子,倒不知像谁。”
是啊,多铎与我,都没有这样良善的性子。只是…我道,“七岁幼童,尚不知良莠,无功而赏,恐难服众。”
他并不答话,只望着迢递的天际道,“朕自有定夺。”
“额娘,你看你看,”安和抱着小老虎,献宝一般举起来给我瞧,“它头上真的有‘王’字!”
哪里有,不就是一点杂色的毛嘛?我伸手捋了捋那柔软的皮毛,脑子里不由自主浮现出缝制细密的毛毯和坐垫…
珠兰托了只小碟子,从中蘸了些牛乳,笑眯眯地勾勾手指,嘴里轻道,“乖乖,有好吃的,来啊,来啊。”
不知是将他的手指当作玩物还是舍不得奶香,还不足月的家伙抬起一对小肉爪,扑上去摁住了,来来回回舔得他咯咯直笑,“二弟,你来试试,怪有趣儿的,哈哈。”
看着兴致勃勃的兄弟俩,我开始头痛过几个月要怎么把这宠物送走,但愿他们只是图个新鲜劲儿。
梅勒氏抱着尧尧站在一边直瞪眼,“二阿哥这样子,哪里像个小郡王。”
对儿子凭恩萌得了郡王头衔的反应,多铎一脸的理所当然,大意是,也不看看他阿玛是谁!我于是深觉这件事不用再提,随他高兴就好,班师后众将叙功,他也重新晋为豫郡王,床第间得意地咬我耳朵,“一门父子同封爵,你不欢喜么?”
我记得白日的事,朝他微笑,“恐怕在你儿子看来,还是那只‘虎皮山猫’来得重要些。”
皇帝自田猎回京后又接连病了几回,入宫请安时,哲哲眉间的愁色几乎不曾消却。多尔衮身体亦不佳,睿王府闭门谢客,那兰聿敏更是足不出户地在府中照料。唯有肃王府传来的尚算好消息,诺敏有喜了。
我得了空便去探她,肃王府里难得一派喜气洋洋,她虽是续弦,却一贯体贴仆婢,倒也颇得旧人心。
丫鬟领我进了主屋,还未来得及奉茶,诺敏已快步迎出来。她着一件玫瑰紫二色金纱袍,外头罩了玉色百蝶穿花比肩卦,小腹微现端倪。我见她精神爽利,与平素无异,便放下心来,只说些闲话趣事。
她笑叹道,“还是姐姐好,那些个福晋夫人来来去去就是些‘这个不能吃,那个也不能碰’的,比府里的嬷嬷还啰嗦百倍,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了。”
“还不是你一向粗心大意惯了,叫人担心?”我打量四周,问,“怎么不见肃王?”
她若无其事地回道,“他有公事,方才才出的门,想是与姐姐错过了。”
我点点头,道,“他复了亲王爵,你又有了孩子,算是双喜临门。”
她依旧是淡淡笑着,目光停留在我脸上,似是有几分探究的意思,片刻后转开去,“姐姐我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
我一直在肃王府呆到掌灯时分才离开,回到家屋里却静悄悄的,安和这孩子最近被放了风,成日里神出鬼没的,不知在捣鼓什么。我在后院找了一圈,连关老虎的铁笼也瞅了,正打算放弃,却碰上正从侧门入来的博瀚。
他似乎也是吃了一惊,随即行礼道,“福晋。”
“看到安和了么?”我摆摆手问。
“前头还与大阿哥在一块儿,许是在纳喇福晋那边用了饭。”
我颔首,与他擦肩身而过时,却发现他手上擎着一管玉笛,于是停步笑问,“怎有这样雅兴?”
“唔…”他略扯了扯嘴角,神情却并不高兴,只是道,“福晋若不急着寻二弟,便容我吹一曲吧。”
我疑惑于他的请求,抬头却惊觉他眼中不仅有期待,更多的却是深重的悒郁,便应下在一旁石凳上坐了。
纤细的眉月悬在半空,清辉遍洒满院,他横笛于手,百转低回的笛声,渐渐充盈了云霄。闭起双眼,任由凄清的乐曲抚过耳际,仿佛那一年初见他时,朔风呜咽着穿过茫茫草原,马蹄声渐渐近了又远了,终只剩下一片幽幽的寂静。
笛音忽然戛然而止,我诧异地睁眼,却见博瀚神色如常,或者是夜色深沉,我看得并不真切,他望向我身后,徐徐执礼,“问王爷安。”
转身的瞬间,多铎已大步走近揽住我,并不多看他一眼,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息吧。”他说罢,面无表情地拽了我便走。
我忍耐着没有回头,快到院门口时,听到树丛中传来平静的回答,“是。”
门“咣”一声被大力合上,没来得及表示愤懑,便被他抄腰抱起,他进了内室,不由分说将我往床上一抛,倾身压上来狠狠衔住我的唇瓣。吃痛惊惧之下,我扬手朝他脸上挥去,他一把握住我手腕扣在身侧,一手已探入我中衣内。
我推搡着,奋力挣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开我!”
他充耳不闻,气息急促地舔咬我颈侧,手上却用了狠劲,蛮横地扯开了我的外袍与小褂,我只觉手腕快被他掐断了,怒道,“你够了没?今天是那孩子姐姐的忌日。”
终于想起来,那是《落梅花》的曲子,因为通曲是商调,所以格外凄恻动人。
他微微一顿,望向我的眼神渐渐柔和,我躺着喘息不止,扭头不去看他。他伸臂环住我肩,这回手势轻柔,摩挲着我耳际,良久喃喃道,“我只是不喜欢他这样看你。”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人问转载的事,转吧转吧,没什么问题。留个言就是了。
七六 梅梁定翠
“呜——”短促扎耳的笛音让我不由得揉了揉眉心,一抬头,春儿正做捂耳状讨饶地向我直打眼色。
杌子上,安和正满头大汗地与竹笛较劲,自从那晚后,他便又一回缠上了博瀚,闹着非要学乐。结果阖府人都被折磨得脑仁疼,看他是小祖宗,极力忍耐罢了。
春儿见我听之任之,只得递了碗杏仁乳酪过去,好声好气地劝道,“二阿哥,歇口气润润嗓子,”又转过头来叹息,“真没想到博瀚小爷还有这一手,连奴婢手下那个没心没肺的平儿都听得泪汪汪的,也不知怎的,一半便不吹了,都道怪可惜的。”
“也难怪小丫头们这几日做事魂不守舍的,”我微打量春儿,她唇边噙着笑,正给安和揩拭嘴角,便道,“你呢?你怎么想?”
她闻言停下手中动作,我顿时深觉自己问得鲁莽,大约是受了多铎那日举动的影响,正要圆场,她微带几分郝然,回道,“旁人也罢了,奴婢可是从小看着博瀚小爷长大的,就和,就和…奴婢僭越,和弟弟一般。”
原是这样的,我微吐一口气。虽然不曾正式有过领养之意,但是博瀚对于下人来说仍是与安和地位相同的主子,一些活泼的婢女私下也会讨论府里哪个阿哥长得好,哪个格格最得宠爱,为自己的前途做些打算。
是不是也该操心他的婚事了?
博瀚的问题很快便脱离了我的掌控——多铎寻了个理由,将他送到多尔衮府上,随后竟编在新赴的将士中跟随多尔衮一同前往锦州。
对他的擅自决定,惊讶之余难免觉得不快。他揽住我在床沿坐下,唇轻蹭我颈侧,口气一如平常,“这孩子不是一直想跟去战场历练历练?也正巧这回我哥要进兵塔山,锦州如今是后方,我就送他过去了。”
我推开他些,瞪着他,良久平下一口气,“倘若他有三长两短,我看你怎么交代!”
他却“哧”一声笑出来,含住我耳垂轻咬,“连这话也敢当我面说了,可见平时是我宠你太甚,嗯?”说着手已滑入我小衣里。他不知何时抱紧了我,我的背压在他胸膛上,感觉身体在他撩拨下软化,心里仍惦记着方才的事,“唔,你说…”
“说什么?”他一翻身将我推压在枕席上,两根手指抬起捏住我下巴,貌似凶狠地盯着我,“给爷专心点。”
这回便轮到我笑得岔了气,他不管不顾地剥尽了我衣衫,贴上来,亲我的脸颊,与我热烈交缠。当他滚烫的呼吸吹在我皮肤上,犹自带一点忿忿,“别管他,那混小子命大着呢…”
开春后,帝陵修建完毕,第一位入葬的便是宸妃。皇帝为此又很是伤怀了一回,加之与外藩诸王会面游猎,病情反复,随后便大赦了天下。
这几天总觉得有些气闷,也许是因为多铎奉命与阿达礼驻兵宁远,书信又变成唯一联系的方式。
院子里的小池子融了冰,从高阁里望下去带了几分生机勃勃,我努力平抚心里的烦躁,笑着对坐在黄花梨圆鼓凳的安和道,“开始吧”。
他下意识擦了擦手心的汗,抢先道,“额娘不能笑话我。”
我点点头,并将笑容一直维持到他一曲终了。
“怎么样?”放下笛子,他便忐忑不安起来。这孩子倒是真有毅力,从吹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到如今能勉强流畅地吹下一支简单的曲子,可见是下了苦功。
“不错,”我拍拍炕沿,他便扭身坐过来,接过皎皎抱在怀里,得意道,“额娘,我要写信告诉博瀚哥。”
“嗯,这个弟子他收得不错,”我捏了捏他耳朵,问,“这是什么调儿?”
他摇头,答道,“哥只说,这曲子是江湖一位朋友教的,娘,什么叫‘江湖’?”
我想了想,笑回道,“人,就是江湖。”
他不明白,仰起脸来望着我,我轻敲了敲他额头,笑道,“别急,有些事慢慢你长大了就会知道的。”
这是个与平素无异的盛夏,懊热在八月的几场雨后稍稍缓解,土默特部护送格隆喇嘛入京,顺便进贡马匹,朝鲜王李倧之子瞻仰天颜,连吴克善与满珠习礼亦赶着前来觐见。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白日还兴致勃勃为五格格阿图下嫁内大臣恩格德尔之子索尔哈主持婚仪的皇帝,当天夜里竟驾崩于清宁宫暖阁之内。
这消息几乎将所有人都打懵了!
宫门外是失魂落魄的八旗大臣,崇政殿前则集中了固山额真与昂邦章京们,直到在清宁宫外见到不久前还济济一堂的亲王贝勒和女眷们,我才慢慢缓过神来。
那个人真的不在了呢。
大清至高无上的象征——威严的明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垠的苍白。男人们为此摘去了冠缨,女人们则一色的素颜素鬓。
风吹得身上的夹纱袍微微颤动,安和紧紧握着我的手。
来的路上,我告诉他,皇伯伯去见宸妃娘娘了,他便一直沉默安静。直到举哀时我请拍着他的背,他才扑到我怀里,“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大敛后,大行皇帝的梓宫暂奉安于崇政殿,三日哭临礼毕,王公们各自还家斋戒,官员则前往部署轮值。虽然挂心哲哲与大玉儿母子,此时的我,却不比当年居于宫内时无所顾忌,为着避嫌,每日不过与她们匆匆一个照面,甚至说不上几句话。
让人措手不及的纷乱逐渐平息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悬而未决的皇位归属。谁都知道,这相关国运的抉择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剑,落得好自然毫发无伤,否则只怕要兵戎相见。
空气胶滞着悲切之外的暗涌,与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交汇,不仅令人无端心寒,更生出几分厌烦来。
这已是第五日了,过了三更还不见多铎回来。
“如今两黄旗与两白旗在暗里较劲…哎,你要多加小心才是,”吴克善晨奠时忧心忡忡的话犹在耳边。
我按捺着心中的不安,斜倚在炕桌旁翻书,这些天实在累人,说清楚会好些吧。这样想着,眼皮却支不住合起来…
朦胧中,房中似有人走动,我猛然惊醒,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
“醒了?还不到寅时,再睡会儿?”那人坐到床沿将我半抱到怀里,唇便压到我颈后。
“多铎,别闹,”我侧身避开,竭力在混沌中理出一丝头绪来,目光落到不远处桌上,不由一愣道,“那支弓很久没见你用了。”
他一手环住我肩,紧贴着我后背,呼吸吐在我脸侧,“今儿忽然记着了,便取出来瞧瞧。”
灯光下,那柄绞金丝桦木胎鹿弓似乎分外刺眼,我轻挣开他,转身与他对视,“这是先汗御赐之物,你怎会忽然想到?”
“当年阿玛过世的时候也是这般,”他轻声叹息道,握着我的手合在掌心,“我还记得那年你来看我…”
我静静看着他,“恐怕你想的并不是这件事。”
他一震,容色稍变,却很快镇定下来,默然起身踱开两步道,“谁说的?”
“难道还需要别人说么?”我下了床,他转过身,对望的片刻,我们看到彼此隐忍的情绪。他走近,将我揽到胸前,半是哄劝地亲吻我的唇,“这件事你不要管。”
“我不想管,我只要你给我一个答案。”我拉住他的手,盯着他双眼。
良久,他脸上最后的一点笑容终于隐去,“对不起。”
他抽回手往外走,眼中的决绝让我惊惶,“多铎!”我快步追上他,却在手指触到他衣袖的那刻,感觉眼前一黑,便向前扑去。
晕眩慢慢地消失了,我抬手挡住微亮的光线,炕沿上那家伙正望着窗外发呆,面上似有几分焦虑,更多的却是些高兴?“怎么了?”
他回神,“你有小宝宝了,大夫刚刚瞧过…”
“你说什么?”我惊坐而起,他忙扶住我后背,轻抚道,“慢点。”
大脑不堪负荷,我下意识抓紧他的衣摆,死死瞪着地面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
多铎似乎被我吓到,面上的喜色退了下去,半晌轻道,“如果你不想要…”
“要,为什么不要?”我抬头逼视他的双眼,几乎是脱口而出,“我要这个孩子!”
他目光一亮,抓紧了我的手,“真的?”
之前的种种开始回溯,我吸气强迫自己平静,反握住他的手,说,“为了孩子,难道你就不能不趟这趟浑水么?”
他表情微僵,退后一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迎视他的目光,“争了那么些年,难道还不够吗?”
“呵,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捏紧了拳头,眼中满是阴鸷,“我只是不甘心,不是我,也应该是哥哥。”
“我不管你哥,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染指不属于你的东西。命中注定是你的,旁人想抢也抢不走,”我闭了闭眼,不去理会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咬牙道,“不是你的,只怕你想要也要不来。”
一吐为快后是预想中的沉默。这相伴近十年的妻子,令他失望了吧。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俯下身来,圈着我的腰,将脸贴在我腹部,“我决不会让你们受一点委屈!”
说罢,他放开我,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