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月色下,挺拔的男子,娉婷的女人相携踏雪寻梅,远处两三个半大的孩子笑着嬉闹,原来却是一对少年夫妇。
“十四贝勒,这画作贺礼可是太过唐突?”
他一怔,她说的是贺礼?尚未开口,她便摆了摆手,换过一支小羊毫,蘸着那胭脂红,自嘲着笑道,“果然是不够金贵,我总偷懒,要不能学得米芾的一分也便是好。”
“齐尔雅真…”多尔衮看着她,她这样铁石心肠,“他病得很厉害,你知道么?”
她点一点头,“春寒料峭,本就是易得病的气候。”
他的声音愈来愈冷,“你究竟说了什么,让他咳得见了血,还不肯看诊不肯服药!齐尔雅真,你就这样狠心,非要了他的命才满意么?”
他看到她的笔尖落下去,终究微微发了颤,宣纸上晕出一团红来,她却不着痕迹地稳住手腕,就势描成两朵梅花,抬头亦朝他微笑,“十四贝勒,十五贝勒不是都已经说给您听了?”
她是真的聪慧,一早料到多铎会说与他知,料到他会来小山居,料到他必有此问。
笔架上悬着浸透的大白云,水珠绵绵地滴下来。
齐尔雅真偏过身去,耳上那银珰幽幽晃着,像坠下的泪滴,唇角上隐隐瘀了青一块紫一块,都是凄凉的颜色。
可惜聪慧的女人往往都这样命苦。
多尔衮不觉攥紧了拳,转首望向窗外,“这假话也亏得那傻小子相信…”
“真假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相信便够了,”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的笑起来,“连你这做人哥哥的都在背后说‘傻小子’,岂不是要气煞他!”
他却笑不出来,只淡淡道,“总归他是不会知道的…”
齐尔雅真轻轻“嗯”了声,画告了罄,便俯下身去提诗。她的字歪歪扭扭,半分也无画间行云流水,神来之笔的气势,倒像是小孩儿初习纸墨,看着都累。摸蛰半天,终还是写成了…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房里还是那股药气子,像挥不去的悲哀,总叫人难受。多尔衮不觉皱了皱眉,走到窗前,伸手去掀那遮得密密实实的垂帘。
“哥…”
黑成一团的屋子,这忽如其来的声音唬得他愣了愣,方才看到多铎斜倚着墙,漫不经心地拨弄手里一只狭长的羽箭,不由沉了声,“不好好躺着,这是做什么?”
多铎也不瞧他,将箭杆比了比,不过女孩儿手指的粗细,却远远递过去,“我真是没用…连一只箭都拗不断,哥,你帮我成么?”
“成!”多尔衮听到自个儿的回答,抑着怒气,痛得发狠,“嗤”地一声,猛然挥手扯落了垂帘,顺势重重推开合着的窗。
风倒灌了进来,顿时吹散这满屋浓重的阴郁。
他冷笑着大步走到他面前,握紧他的手,“你是我弟弟,我自然是要帮你的!”

“哥,额娘让我来叫你们呢,我见着父汗一脸的笑,准是好事儿…”
“哥,咱们比箭去,我今儿能三箭齐发了,师傅夸我来着…”
“哥,我溜出去被二哥瞧见了,一会儿准又要跪台阶,你可得帮我求情…”
“哥,…”
手下用了劲,脆生生的响儿,箭应声而断。
他是心软了,那些更狠的话说不出口,叹息着将断箭从多铎发颤的手中抽了出来,指尖便触到箭杆上那一截凹凸不平。
父汗,您刻下这“天赐良缘”四个字时,也一定料不到今日,对不对?
雨声淅沥,愈见轻远,听着仿若渐渐要止了。
抬眼却见天岸含在窗子口,甸甸一方的烟熏黑,沉得像透不过气来。
多尔衮忽觉得乏,乏得透了。
玉儿大婚的那一日,他站在那喜堂的外头,千念万想俱是茫茫,那个人站在自己身后冷冷道,痛得厉害?十四哥,这痛便是要您记住,如今您若是一步错,则步步错,不仅会毁了您自己,更会连累她!
齐尔雅真说得没错,可他终还是连累了玉儿,今日这话原原本本还给她,明明不公,她却不过默然点头,她是知道的,他们不能满盘皆输,筹码压得太重,代价必然对等。
这错已然生生的铸成,纵有悔恨,亦是无用。他还不起玉儿的,日后多铎亦还不起她…

入得夜,果又起了风,一时骤雨劈头夹脸下来,好不热闹。小邓子端了药,沿边廊一路儿奔到内室,还未歇口气,便见多铎伏在床沿,只咳得一阵紧过一阵,慌得搁了托盘儿,手忙脚乱上前替他揉着背心,一叠声地唤“主子”。
多铎咳了会儿,待顺过气,便撑着他的肩半坐起来,皱眉道,“慌里慌…张的…做什么…”
屋里只燃一支细烛,外头笼了纱罩,黯然无色,照着面前这张俊肖的脸也似玉石一般清冷,着不上半点血色,小邓子只觉心酸,取过软枕扶他斜靠着,低了声儿劝,“主子,该服药了。”
“倒了吧,”多铎淡淡转过身,伸手解了胸前一粒纽扣,“闷得狠,去将窗子开一开。”
“主子…”他只是犹豫,半天期期艾艾着回话,“外头风大,您身子受不住…”话音未落,脸上已着一记耳光,括得他从脚踏上翻下来,
“哪来那么多话!你这差事是不想当…”耳边冷冷的喝斥终化作剧咳,他哪顾得及面上火辣辣的痛,扑到床前,已带了哭腔,“主子,您别动气,奴才这就去,奴才这就去…”
“起来…”多铎捂住胸口,强忍着咳怒道,“给我出去…”

手心有箭刃划开的口子,一道道凌乱地割断了掌纹,血合着药,凝成狰狞的起伏。“你这是不想再上马开弓了?”果然是被哥骂了,若不是自己还病着,怕是还有更狠的呢,他微微笑起来,慢慢覆住掌心,哥,我又欠你一回…
咳得久了,两胁生痛,站起来也只是发晕,午后硬撑了半个时辰确实要不得,他下了床,因脚下虚浮,扶着床柱定神,却又咳起来,恍惚间瞅见门外人影晃动,虽知是小邓子怕他病中难受,候在外头不敢走远,心内仍是有一种寥寥的期盼,连自己都觉荒谬。
不止荒谬,更有揪心的恨意,恨她无情,却更恨自己…
推开窗,浸骨的寒扑面而来,那真叫狂风冽雨,卷入房中,“砰”地竟将桌上童子捧花铜烛台吹翻了个儿,多铎一怔,生怕烛火烧着纱罩与桌布,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捞了起来,才见烛芯已燃尽了,唯未凝起的烛油溅了开去,半是染了台面,半是洒在那只花梨木雕的锦匣之上。

他候在她小山居月亮门处,天绵绵下着雨,清宁宫散了席才不过一炷香的时候,却仿若等过了一世,许是短暂许是长远。
那花瓶底踩在青石路上,嗒嗒的轻响,由远而近。
“格格,您慢点儿,小心崴着…”
“早死早投胎才是正理儿,哎,我可想…”爽利的抱怨顿在路的转角,忽的没有了下文。
她站在那里,藕荷色喜字百蝶穿花的马褂,捻襟纳纱玉色袍子,掌一柄竹节的油纸伞,朱唇微启,似语还休。
他走过去,她便迎上来,毫不见胆怯与惊惶,将伞往他头上一遮,一手已将帕子递过来,“天凉着呢,这般淋雨可不成。”转首对玉林道,“先去吧,我与十五贝勒说几句。”
“格格…”玉林这担忧的调调他是知道的,怕是,自己现在脸色实在太过难看。
“今个儿的事…”
“今个儿的事,恭喜十五贝勒。”她抢在前头,落落大方。
“恭喜我?”他慢慢重复着这字眼,像是听着这世间最叫人不可信的话,“雅儿…你什么意思…”
她将嘴一抿,从他手中仍将帕子抽了回来,轻轻抹去他脸上的雨水,盈盈笑起来,“都是要成婚的人,还问我什么意思?兰舍可是好人家姑娘,别辜负…”
“他和你说了什么?”他一把捏住她的肩,猛然推去,她身后是一人多高的假山石,他终是怕伤了她,揽住她的肩,先靠过去。齐尔雅真只一挣扎,伞从手中滑落下来,一个趔趄正扑到他胸口。
他不在的时候,她必是吃了许多苦头。
那一日她替自己梳头,桌前镜子正照着她潸潸落下的泪,她是不知,他却是不敢问。
若是这一桩,这一桩…悔意涌上来,多铎揽紧了她,咬牙道,“要进我的门,凭她还不够!我说过这世上我只对你一人好,便不会娶她,无论是什么样的旨意!雅儿,我去回了这门亲事!”
“不用,”沈阳四月,雨潇潇带着春寒,齐尔雅真素来畏冷,此时浇得透湿,在他臂弯里只禁不住发颤,摸索着解开了领口,“你不娶她,也一样娶不了我。”
额角有水珠滚落,多铎茫茫然伸手去擦,眼前有一种虚幻的错觉,她颈子上雪一般白的肌肤,空空荡荡泛出寥落来,她却继续说下去,“姐姐嫁与你四哥已十九年,而我跟着姐姐也有四年了,这样说,你明白么?”
他摇头,他只是摇头。
“你这样聪明怎会不明白…”她渐渐垂下眼去,“你我初见之前,我已是你四哥…”
多铎一俯身便用力攫住了她的唇,狠狠吻下去,惶急地去堵住她的话,这天下他恨不得都能给了她,她却说…她是他四哥的人!
血腥气子溢出来,一点一点融进雨里去。他终将她放开,伸手去抚她唇角泫然欲滴的血迹,“齐尔雅真,你以为这样我便不敢娶你么?”
真叫该死,他居然不相信。
钿子早落在了地上,长发松散开来湿漉漉贴在颈间,她倚着他仍是发颤,不若平素半分只那样娇小,叫人爱怜,他却觉得害怕,怕极了她这空虚的眼神,透心的凉,连她的声音也似沁了寒,梦魇一般低回,“那么十五贝勒,倘若我也是害死你额娘的人之一,你,还想娶我么?”
他几乎觉得真是梦,手还捏在她肩上,却软绵绵地不着力,挣扎也像是徒劳,“你胡说!”心口那痛却当真如万箭相攒,直钻入心窝里去,逼得人透不过气来。他可以原谅她的所有,唯有这一件,唯有这一件…
额娘,他怎么忘得了,她又如何能这样对他?
“我不信!我不信…”
“那你去问便是了,”她的镇定从未变过,抬眼瞧着他,只眼中似汪着点点水光,星子般闪动,他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四哥,他定乐意告诉你。”

多铎终没有去问,她已说的这样明白,恍恍惚惚出了宫门,纵马驰去。
云昏雨沉,一望无垠,殷殷地交融天地,这样广渺,怔怔望去却不知哪一处才是他的归途,他什么也没有了,最后,终连她也失去了…

这一只她送来的锦匣。
盛着玉佩,青田印,琉璃耳坠…
物归原主。
从今往后,便是路人。
或许…更是仇人。


******
回所有没看懂的人。滴汗,说穿了就是雅儿为了叫多铎死心,骗了他两件事。
一,她从头开始就是皇太极那边的人
二,她与阿巴亥的死有关系。

回坐隐~这两句本来就是出自一块儿的。
周德清《秋思》,全曲如下:
千山落叶岩岩瘦,百结柔肠寸寸愁,有人独倚晚妆楼;楼外柳,眉叶不禁秋。
回lemonxuer~因为皇太极虽不杀多尔衮和多铎但准备圈禁他们,若雅儿答应不嫁,便可放了他们,四十章里说了,不过比较隐讳…
回彗星智慧生物~HOHO,现在见到了吧~其实皇帝已处在权力的顶峰,改圣旨应该是平常的事,ms也有指婚后又改变的…
回七音海~静待小七长评了v


下部 曲曲如诉
楔子 玉笙寒
即使没有了扳指,一年零三个月九天后,在天聪五年的夏天我还是嫁给了这个叫爱新觉罗?多铎的男人。
一路听着锣鼓齐鸣,喜乐喧天,在现代常见的仿古婚嫁发生到自己身上时,我依旧感到惊讶与好笑。身上着了纷繁复杂的嫁衣,红底金线,上头密密绣着大朵丹花,头顶一块半透光儿的喜帕,还有镯子坠儿耳珰臂环,该带的一样不差,仿佛坐在喜轿里的不是个人,而是个盛装的木偶。
我百无聊赖地从喜帕下看手里照得通红的苹果,觉得这一切都来得极不真实,毕竟过去的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而这些事带来的无法弥补的后果,使我们被迫或者不由自主的渐行渐远。
忘记是谁说过,也许是个哲人,也许是我的哪位小资非常的朋友,有些事注定不能错过,晚一步就将变成冰冷的嘲讽。现在我深有体会。

轿子方落了地,便听得“咻咻咻”三声,有什么东西接连撞上来,十分倏急,大有要破轿门而入的势头,我在心里抱怨满人形式化的习俗,握紧手里的苹果,耐着性子没去揭开帘子。
对我端坐不动的表现,喜娘应该十分满意,但是很快我还是听到轿子外那个怪里怪气的声音道,“格格莫怕,那是贝勒爷‘叩轿门’呢。”
我“唔”一声算是回答,才不管她在乱哄哄的喜乐和鞭炮声中听到没有。接着就有人来搀扶我下轿,低着头往前走,眼见到的是花瓶底踩上了红毡毯,有一支无簇苍头箭横正在脚边。之前已经听过大婚的全套程序了,现在也不过就是亲身演练。
走了没几步,就要跨火盆,有人上来替我略略提起袍摆,跨了一半时,两旁的嬷嬷忽然高声唱起来,“前灾后福一火断,新嫁新娶生生安。”
生生安?这一生相见已错得够离谱了,我还敢指望来生与他再聚首,论平安?
坐帐摸过一个多时辰,之后是绞脸梳头,妆越画越浓,顶戴越加越重,我两眼一摸黑,也就任由她们摆弄。终于,手中沉得要命的苹果被人拿走,转手塞入一条红绸,喜娘凑过来道,“格格,跟着贝勒爷走便是了。”我麻木地点点头,明白过来那一端是在多铎的手里。
新娘出阁,由兄长护送,与迎亲的队伍在途中相逢,便转手给新郎的兄长。进了府门后,该做什么都有喜娘提醒,完全不用我操心。直到拜过神位,萨满始唱阿查布密的祝歌,一柄系了红缎的秤杆儿挑落喜帕后,我才开始对自己的新身份有了现实的认识。
眼前这个与我对坐,一脸淡漠地接过合卺酒的人,将要成为我的丈夫。这一生这一世,我们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接了柴火和宝瓶,跨过马鞍进洞房,嬷嬷麻利地端上子孙饽饽,我依着规矩咬了一口,喜娘在一旁笑问,“生不生?”
嘴里的生饽饽梗住了喉咙,我在喜娘期盼的眼光中低下头去,不自觉用手掩住口,垂眼正好看到多铎拽紧了的拳。气氛正僵硬的时候,一阵枣子花生桂圆雨砸下来,两个经验老到的嬷嬷夹着喜娘开口,伺候的下人都有三分眼色,一箩筐的讨喜话儿便将尴尬遮掩了过去。
新郎出去酬宾,新娘就老老实实地留在新房里。我对着满炕的枣子花生发了会儿呆,便伏在上面睡着了。
惊醒我的是“砰”的推门声,仓促爬起来,门外是黑沉沉的夜色,居然已经过了那么久。多铎一手撑在门柱上,嘴角挂着笑意。嬷嬷见此,面上也好看了许多,搀住他道,“贝勒爷可是醉了,仔细门槛儿…”
“爷…”小邓子跟在他身后,却愁眉紧锁,不知该说什么。
也是,这一刻还是要来,我早有心理准备。
待他带着一身的酒气坐到床沿,下人已经识趣地退了个一干二净,屋里只有那对红烛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儿。
“齐尔雅真,”他抬手抚上我的脸,指尖有意无意滑过我的唇,掠下一抹娇红。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忍住不动,只是下意识略略偏过脸去。
“你怕什么?在想那一晚还是…?”他停顿着看我,我相信这种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应对。
“若不是我醉了,又怎么会碰四哥的女人,不,是当今大汗的女人,嗯?”或许是我的反应并不如他所想,他的笑容渐渐冷下去,俯身紧扣住我的双臂,浓重的酒气拂在我面上,“我会让你如愿的。你以为如今我还想动你么?齐尔雅真,你太高估你自己…”
眼角掠过他眼中冰冷的虚无,他染了我朱赤口脂的唇际,我冷笑,“那承贝勒爷美意。”

我想我还是有些天真,所以才会在无法预料面前一败涂地。
那一盘走入绝境的棋局,他在梅林中的所作所为,雪地一夜留下的孽债…如果什么都没有了,那起码,给我剩下一份自尊。

******
改完上半部之前,更新会很慢,大家有空来看看就是了。

四一 心字成灰
我站在笃恭殿外架起的高台上昏昏欲睡,这样的早起似乎很多年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大玉儿站在我身边,凝目望着台下的将士,眉关紧锁,不知在想什么,她最近面色总是不好,这也不足为奇,毕竟作为女人,顶着骄阳似火,听着礼炮轰鸣,呼声震天,看数以万计的男人杀气腾腾不是什么乐事。
忽然想起了《柳营曲?题章宗出猎》来,“白海青,皂笼鹰,鸦鹘兔鹘相同行。细犬金铃,白马红缨,前后御林兵。喊嘶嘶飞战马蹄轻,雄纠纠御驾亲征。厮琅琅环辔响,吉丁铛镫敲鸣,呀剌剌齐和凯歌行。”身临现场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呵欠接着一个,看,文人的想象力总是太过丰富。
试图忘记这是我们大婚的第二日显然是不可能的,居高临下,正白旗的银甲在太阳照射下亮成一片刺眼的光点,很容易便能从中分辨我希望抑或不希望看到的人。
虽然因为皇太极曾经的一句戏言,至少我认为那是戏言,而不得不与大玉儿随军出征(按他的说法是散心?)也并不是愉快的事情,但是比起留在十五府里,似乎还是相对不错的主意。借机透一口气,以免被憋死在灰色的皇城府邸的桎梏之内,这算什么?夹缝求生的心态?
好吧,那就这样吧。
行军带女眷倒不是什么旷古烁今的例子,皇太极亦予以解释,“伴侧福晋左右,相互照料”,听到时我正在马车里颠得七上八下,冷笑着想,这是我的作用,那大玉儿呢?伴大汗左右,彰示恩爱?昭显荣宠?
她就坐在我对面闭目养神,消瘦的面颊抵着肩,有些病态的美。七八月的天气酷热难当,大军又欲赶在大凌河驻防修城竣工前袭城,往往都是漏夜急行,至清晨扎营方歇,这般日夜颠倒的走法我也罢了,对她似乎很是折磨,于是一日日,就憔悴了下来。

在辽阳河畔扎营那天,我无聊至极,就到出帐在营地里四处走动。大凌河城东距沈阳四百四十余里,渡过辽阳河行程就过了半。卯正时天已经极亮了,还带着清晨最后的凉意,营中均是解甲休憩的士兵,我慢慢走着,无意识打量着是否有正白旗纛经过,不觉渐渐行远,一路所见锦绮辉耀,来往的都是正黄镶黄将士,这才想起八旗驻兵前后左右,远近不一,全凭调度所需。正要折返,四周却忽然静无声息。
我转身给他请安,他伸手虚扶,腰间悬着的长刀随着晃动,摄出耀人的寒气,“免了,你陪我走走吧。”
其实我和大玉儿虽与两黄旗的亲兵同行,实则真能见到皇太极的次数却是极少,有时只堪堪一个背影。军中不带女官,我本担心留玉林在府内会被刁难,也只得让她自求多福了。打下手的小太监还是要的,我领了荣贵,大玉儿带上的是崔邦吉。这两人,算是我们见得最多的男人…半个男人。
跟着皇太极,一路顺风顺水地走到辽阳河岸边,像我这样的闲杂人等,平日根本踏不出营地半步,不觉心情大好。
很久没下雨了,这动辄三十几度的季节,站在岸边往下看,河水纤细低浅,像一条费力蠕动的虫子,两侧则露出晒得焦黄的河床来。
他默默地站了一阵,问我,“这几日连夜赶路,身子可受得住?”
“一切都好,”想起应该谢他垂询,我又福了福身。
“比起前些日子,气色倒是好多了,”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旋即转开脸去,“看来对你来说,与其金屋敷翠,还不若这荒原旷野,无所拘役的日子。”
“大汗此言差矣,齐尔雅真如今唯一的优处就是生在金屋敷翠之中,倘若剥掉这层外壳,我一无一技之长,二不懂营生手艺,只怕早就饿死街头了。”
“妄自菲薄。”他说了一句,再没有下文。
我揣摩他的意思,笑回道,“古来的丹青圣手,多半都是穷困潦倒之辈,琴棋书画本就是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儿才有资格做的事儿,要用以糊口,总是低贱的活计来得好。
他哼了一声,掉转话题道,“还有四日的行程,咱们便能到城外。我让你参详兵书也得两个多月了,说说看,这大凌河怎么个行军法儿?”
他还真能给人惊喜。带我出来除了放风,就是为了考察功课么?虽说萨哈廉在他授意下每日均抽时间给我讲解《孙子兵法》,可都是些浅薄内容,料想他也知道这上乘兵法于我不仅没半分实际用途,而且太,太,太过深奥。
可大汗问话不能不答,我抽了抽嘴角,凭记忆直接重复萨哈廉的话,“自古河川必有舟辑之利,滋养之功,而这九曲凌河除此之外,乃是沟通东北与中原的军商枢纽,齐国北伐山戎、曹魏征讨乌恒、前燕入主中原、北齐攻打契丹、隋唐平定高丽,均以其河谷为行军主道…嗯,那个…”后面确实记不得了,便自动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