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扳指那一段,后面会写到~大家再等一等~HOHO
另有,大概还有一章,以及一个番外,就是上半部的完结~
四十 情何以堪
套上圆领捻襟纳纱的玉色衬衣,扣上五副的扣子,舒袖至腕,展了展双臂,玉林便取过藕荷色喜字百蝶马褂替我穿上,扶我落座开始细细绾发。
只因齐尔雅真已到了及笄之年,又久在宫里居住,便不再着蒙古格格的装束,改作满族格格的旗装,今日大汗便要赐个封号,以后呢,倒是真正的蒙满一家亲了。
我笑一笑,看镜子里的自己,涵烟墨眉,珠粉铺面,殷红唇脂,头戴瓒花五蝠钿,坠簇新紫晶银珰,一身的贵气。折腾了一个晚上导致的白无常脸和熊猫眼圈半分也找不到踪迹,果然是人靠衣装树靠皮,生活在这个高墙里谁不是在脸上敷着厚厚一层遮掩真心的脂粉,既然主人喜好这盛装这虚伪,我何苦拂人脸面,给自己找难处呢?
御书房里,他问我这么快就有了答案,可是真的想清楚了?
我说,聪明人总是不会无谓地浪费时间,既然他赞我聪颖,我又怎会叫他失望?
我喊他四哥,不出意料地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惊讶,便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若是当年的四贝勒,便值我这一番说话。在我眼中,您已经得到了我姐姐全部的爱,得到了亲贵大臣们的尊崇,得到了半壁的江山,也得到了…齐尔雅真的敬重。只可惜,人,总是看不到最珍贵的东西,其实就在自己身边,永远都觉得得不到手的才是最好的,一旦失去便又追悔莫及。四哥睿智过人,必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脸阴沉不定,我实不愿猜他在想什么,顿一顿便问,四哥还记得当年初见时齐尔雅真求得那个人情么?
记得。他将眉一展,徐徐打量我,我交叠了手任他看,不很难,就当自己是块肉铺里的肉,他不过是买家。
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也不过是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儿,科尔沁素来出美人,玉儿九岁已芳名远播,你那时容貌中有三四分酷似哲哲,日后无疑是上乘之姿,纵使性子刚烈些,也不过若此。不想几年后再见你,大病初愈,一张小脸血色全无,不记得旧事也不识得亲人,众人都道是那伤落下的病根,可我却看到你的眼神,总是淡然不定,什么事都似不放在心上却暗暗旁观,不像你阿玛额娘,你姐姐,更不像十二岁的孩子。
一个人有了那样的人生经历会改变,甚至变得完全不同,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回答,当然不很礼貌。
他被我打断了话,也不恼,只问我要求什么人情?
求大汗善待玉姐姐。这个我早想好,没有犹豫便说了出来,想一想应该诚心一点,便撩起袍子前襟跪到地上。
明晃晃的黄从眼前掠过,带起一阵风来,我知道是他走到了面前,也不看他,跪等了一会儿,听到头上他冷淡的声音,我答应。
谢四哥,我磕了个头。答应便好,至于他到底会怎么做,就不再我掌控范围内了。
你怎么不求我饶了多铎?
这两件事虽有牵扯,却不能混为一谈,齐尔雅真知道自己的份量,不敢妄言朝堂大事,更何况,您已饶过了十五贝勒。
你如何得知?他问,我抬头,定定看他,因为大汗您给了我机会,饶他不死已是饶他,至于旁的,另当别论。
还有条件可谈的,不是绝路,史书不尽不实的,大部分倒还可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平了杀心,或者是把某只棋子推过一格,布下另一个局,我都不知,掳平前襟上的皱褶,等他的发话,也不过就是为了他值么,你后悔么之类。
说聪明,他胜我何止十倍,这种时候怎么就那么不开窍?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说完,我又补充给他听,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齐尔雅真虽不自量,却懂得珍惜眼前人。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没有亲耳听到,我如何敢随便说个哲哲听。
他怎么说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圈禁?
舒尔哈齐的那种,我很荣幸听人说过,用那种平平无奇的口气,却悲怆到极点,便点头,齐尔雅真听闻过。
你愿见到他的结局也是若此么?我不愿,他们两个都是智勇双全的将才,年纪尚幼无限前景…当然也可以调教。皇太极给的评价倒很公道,至于调教一说…
他问,我的法子你想听么?
我又点头,若这高墙囹圄的命运,只需我一句允诺便可解决,又何乐而不为?
小小的蒙古刀划过银链,发出“咯咯”的响声,扳指顺着断了的银链滚落到手里。
御前带刀,该是大不敬的,重则能安个死罪吧,我轻笑,把手伸给他。
齐尔雅真求大汗收回扳指,待得他日十五贝勒大婚时,将此扳指当作贺礼赐予十五福晋,即成就一桩人间美事,亦不算有违当年太祖爷的初衷。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如果是这对扳指始终牵绊着你我,那么今天我要放你走。
多铎,我黄笙生不做亏本生意,一桩婚事换两人的自由,稳赚不赔。
换不到一世的自由,那便换一时吧。
听过那首诗,念的都要俗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顾,两者皆可抛,原文就写作Life is dear, love is dearer, Both can be given up for freedom。
我至多不过充盈后宫而已,就当囚鸟于笼,总还是好生供着养着,这样的不自由,怎么看也比圈禁来得舒心一点。
心情是轻松的,眼泪是没用的,虽然带一点儿痛,至少我不后悔。
接下来的问题无非你问我答。
他问我以后的打算,我看看他手里的扳指,很淡然地说听天由命,正常的女人最后都要嫁人,无非区别是嫁给什么人,早一点晚一点,做大的还是做小的。虽然我很欣赏薛涛“孤鸾一世,无福学鸳鸯”的清高,不过我做不到,何况他也不会让我这么做。
他眯眼,这是一种危险的征兆,果听他道,说来说去,你是不愿嫁我了。
我摇头,纠正他的话,大汗说得不对,问题在于大汗愿不愿娶齐尔雅真,并不在于齐尔雅真愿不愿嫁大汗。
啪的一声,是他重重拍在御案上,良久无话,我便一脸无辜地跪着,反正我也只有祯祥之幸,没什么可安天下的作用,他没有非得到我不可的理由。
僵持的结果是他先开口,给了一阵冷笑后才说,你拿玉儿要挟我。
我谦恭地表示,齐尔雅真不敢。
他以手指我怒道,你想告诉我如果我娶了你,就是娶了第二个玉儿,因为小十五你会甘心听我摆布,却绝不会真心爱我!
我很想说,这回您反应真快,可事实是说出口的时候我换成了,世上本没有相同的两个鸡仔儿,玉姐姐是玉姐姐,齐尔雅真是齐尔雅真,既然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比较的意义何在?
话有点儿饶舌,他却是当然的听懂了,睥睨着我道,他决不会重蹈覆辙,总有一日,他会要我心悦诚服。
他软硬都不吃,话到这个份上,我只好说,齐尔雅真拭目以待。
棋子的作用很多,指不定过几日他就改了主意,把我当作筹码送到察哈尔,明朝去和亲,哦,差点忘了还有朝鲜。
反正不会有更坏的了,我心也平,气也和。针锋相对他永远是占上风的一点也不稀奇,倒是已经对峙了那么久,我跪得从膝盖到脚踝全麻了,他还没要收场的架势。
事实证明最后抛出来的才是杀手锏。
短暂沉默过去后,我问,大汗还有何吩咐。他要的都已要到,我求的也都求到,按理这场谈话应该到了结束的时候,然而他并不叫起,我忍不住又要往坏处想,现在也不差坏了规矩,发了问跪等答案。
结果他叫我起来,随手抄了张空白的文书,提笔蘸墨,淡淡道,十五弟年纪也不小了,这婚不能不指,来,你倒是给我说说,有哪一家姑娘配得上他?
原来是要我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他真是好手段,连后路都帮我断了。伸手慢慢握紧拳头,手心里有一阵钝痛,指甲嵌在肉里,我走近两步,面上露出微笑来,答道,齐尔雅真认为伊尔根觉罗氏配得上。
伊尔根觉罗氏,你说的是正白旗额真阿山的女儿?我记得他嫡出的两个女儿都已适人。
看着他询问的眼神,我都要佩服这戏做得真,轻吁了一口气说,大汗知道我指得是谁,阿达海统领的幺女,伊尔根觉罗?兰舍。
就当下棋好了,目光落到他微颤的笔尖,不妨赌一把输赢。我赌她一次被人利用再不会轻易上当,赌她心怀愧疚必会想办法弥补,赌她,对多铎的心意是真。至于他能下的赌注,自然多得很。
也好,我就依了你,不过以她阿玛的身份,至多也只是个侧福晋…十五弟初婚,嫡福晋日后再说也是,悬着便悬着了。他笔走龙蛇,面上亦看不出什么情绪,顿一顿接道,到时就让他们来谢你这个媒人吧。
我合眼,福下身去,谢大汗成全。
最后一桩交易宣告达成。
熟料他放下笔,却问,十五弟那儿你可有想好如何交待?
我看到那墨迹未干的纸上连串的满文,连着多铎与兰舍的名字,笑道,不劳大汗费心,齐尔雅真已有主张。
玉林搀我的手入内,边走边不住提醒着,“格格,慢点儿,仔细脚下。”
练了有月余,被教规矩的精奇嬷嬷不知打了多少次掌心,我还是走不好这三寸高的花盆底,就像不合脚的鞋子,无论多努力也不可能称心如意。
一屋子宾客,与想象中的没什么两样,该来的自然一个也不会少。行过礼后,皇太极招手要我坐他左手边,那一桌右手边依次是哲哲、大玉儿以及几位妃嫔,确实空得可怖,再看三大贝勒等却在另一桌。我尚犹豫,皇太极已道,“丫头,今儿家宴众位长辈都在,便借这个好时辰替你贺一贺及笄之礼可好?还不来坐?”
我谢了个恩,自去坐了,头一抬对上哲哲和大玉儿两双眼睛,都是止不住的担忧,赶忙笑一个以示安慰。既是顶了及笄的名头,自然接下去便有花头。皇太极先赏了块翡翠扇坠儿,温和道,“既是补了及笄的礼儿,我这个做人的姐夫也该有所表示才是,这坠儿我看正配你那团扇。”
翡翠是上好的翡翠,正面雕明月照松山,背后两行小字“为语东风暂相借,来宵还得尽余欢,”掂在手里沁凉沁凉的,只是这样贵重的东西,与那团扇终究是不配。
封号赏的是“乌尔希淑格格”,乌尔希淑在满文里便是睿敏的意思,现在的格格还无固伦、和硕、多罗之分,赏个名号已属天大的恩典,还是如此的美名,我理应感激涕零,想着笑容便挂出来应个卯,管你羡慕的嫉妒的别有用意的,我自拿这人皮面具挡回去。
虽事出突然,但大汗备了礼,在座众位搭上边的长辈自然得有所表示,我收了一圈贺礼,屈膝到脚软,才得落座吃饭,亦看到大玉儿暗递过来的眼色,碍着身边就是皇太极,只好当作视而不见。
今儿这场戏由不得我挑,唯有一直演到剧终人散时…
酒过三巡,席间渐渐松泛开来,几桌男人的说话声儿都响了,便是女眷也相互打趣,絮絮地说起闲话,唯有我们这主桌都是闷头垂眼的饮食男女,气氛难免诡异。
还从没坐得离皇太极这样近,鼻端总嗅到若隐若现的龙涎香气,我揉了揉鼻子,小口地往嘴里送菜,暗想,所谓早死早投胎,他倒真耐得住,不如早点儿挑明了,我也好免了在这里浑身不自在。
“齐尔雅真…”他忽然停箸,左手轻叩桌面,“你真不后悔?”
这不明不白的话,因为他沉着声儿,只我们这一桌的听了进去,微微抬眼,倒是一张张面各异相的脸,却都不外乎摒着气凝着声,仿佛是本能,感到有大事要发生。
我摇头,不后悔,他问是白问,还不如不问。
“趁着今个儿好日子,我这也留着一桩好事,”皇太极击了两响掌,屋里立即静了下来。
“老四!”阿敏忽然打个酒嗝,语言中似已带了三分醉意,放肆地大声道,“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
这“老四”两个字一出来,在场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皇太极却似不甚在意,淡淡瞧他一眼,笑回了句“二哥莫急”,伸手朝旁的一桌招了招,笑道,“十五弟听旨。”
所有的目光分作两股,一股往那一桌扫,另一股往我脸上扫,一如当日努尔哈赤赏扳指之时。这个陷阱确实是高档货,我方过了及笄礼受了封号,现在若得指婚便可算喜上加喜,再正常不过,也不奇怪在座的都打这个主意,就是多铎也不例外。
今儿进来我才第一次将目光放他身上,名正言顺看对个眼。他面上泛出微红,黑亮的眸子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欣喜,遥遥立着便作势与我挑眉求证,我看他,心里确实有点堵,便匆匆转开视线,还未重整旗鼓即撞上大玉儿锁眉凝神,似是已明白些什么,要避开已不及,只得勉强一笑。
“哈哈,我当什么,原来是小十五的好事!”我还没笑完,阿敏便意有所指地瞟过来,神色中几分讥讽与嘲弄,我硬忍了想狠狠瞪回去的冲动,他,从一开始就搅在浑水里,这次的事究竟知道多少我实是说不准。
一时众生百态,种种混乱都收在皇太极淡然至极的眼中,不知在我之后,又有哪一个是他算计的对象,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已埋下新的祸根。
“多铎,”他的目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只有侧脸犀利的线条宣告着他的冷酷,他的无情,他高高在上的成王与寥寥之众的败寇,“我将正白旗统领阿达海之女伊尔根觉罗?兰舍指与你为侧福晋。”
喧嚣之声瞬时鼓噪了整个耳朵,我眨眼,眼前有一种模糊,因为太真实而衍生的模糊。
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是如此,叫人痛得钻心刺骨,不遗余力。
海棠红、宝石蓝、青柠绿、烟台紫晕成了一片,唯见的只有多铎脸上霎那间退去了血色,惨白得吓人,耳边却一字一句听到皇太极的下文,“十五弟,还愣着做什么,来谢过乌尔希淑格格替你做的媒吧。”
他终于一步一步地走近,却又遥远得像不可及,滚银纹的箭袖口堪堪露出握得青白的指骨骨节,似要捏碎这所有的一切。
我抬眼,终于抿出一抹轻淡的笑来。
这个世界上,无法顺遂心愿这样多,大概就是这么一句话,我也说给你听过。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上部完*
******
上半部到这里就完结了,后面还有一个番外,会写一些关于可怜的小十五若干之后的情况。
在这半年的时间,某涯非常非常感谢所有看文的朋友给予的支持和帮助,所有留过言,给过建议和帮助,所有点进来的朋友…
之后的动向大概如此:
最近真的非常忙,数门专业课都在期中结束,某涯没有太多的精力来更文。
所以在番外完成后,会放大约两周的时间来修改前面的内容,除了晋江上,修改后的文也放在://blog.sina..cn/luokewuya#serial_4ccbd6ad05000lsb这里。
内容不会有太大的改动,主要修改一些错误啦,错别字和比较草率,欠妥当的笔法之类的。
最近真的很累,事情很多,下半部大概会在五月中旬开始连载,期待大家继续捧场。
无涯顿首 07.04.18
做个链接
番外 百结柔肠寸寸愁
“滴咚”一声轻响,雨珠儿从檐角上滑落,在小水洼里淌出一枚水晕,一波袭着一波欢盈地散了开去,仿佛不知这四月天里扰人的愁闷。
这雨接连下了三四日,连窗楹都散出一股潮气子,湿漉漉的叫人心里像长了一层霉花。
那兰聿敏托着绣花绑子,倚在窗旁一针一线慢慢绣着,时不时就往窗外瞥一眼。
已过了近两个时辰,连个人影儿都没瞧着,也不见差个人回来报声信儿,小十五府里头情形便这样糟?手里一双戏水的鸳鸯还只绣到一半,半红半白,像褪却的喜色,她忽生出一股惆怅之意来,顿了顿将那绣活往案上一抛,汉人有道,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天下原都是一般的,到了尽头看在别个人眼里也不过是多个伤心人罢了。
好比戏台子上银楼佳人,繁华若水,转眼便人去台空,一地清冷。
“格格,格格,爷回来了。” 进来的是随嫁到府中的贴身婢女其格娜。
“是么?”那兰聿敏摸了摸头簪,起身便往屋外去,忽想起一事又回转了问,“可有什么人跟爷一块回来?”
“人倒是没有,不过奴婢瞧见扎尔吉手里捧了好一摞东西,上头盖着去水的油布,也不知是什么。”
那兰聿敏点点头,一时也想不透,无心答她,自往书房去寻多尔衮。
书房向南,若不是阴雨连绵的日子,便有簌簌的天光洒落,房里一只腾蛟镂花炉总焚着极淡的檀香,隐隐缠梁绕柱。
她其实来得并不多,因为他如斯冷淡,自从娶了她之后,便似把主屋送与她做闺阁,而书房反倒成了他呆得最多的地儿,连寝卧用具都置于此,摆明了她是个花瓶儿福晋。而她,就是如此傻,气极了会与他吵,吵凶了会和他动手,却从没要他搬回来同住,连带着也少踏入这间屋子。这里是他最后的清静之地,她舍不得逼他,便只好体谅他。
那兰聿敏唤了声“爷”,多尔衮顿了顿转过来,点点头算是回答。
她微微笑着福了福身,却朝正替主子更衣的扎尔吉扬眉,那意思自是明白得很。
“福…福晋吉祥!”
扎尔吉一溜烟儿退出去,她才缓步入内,嗅到那檀香气子,仿佛也是潮软的,“怎么弄得这样湿?”
“雨大。”他答,宝蓝的衣袖湿得贴了手臂。
她轻轻叹气,伸手替他解袍扣,白皙的葱指却停在他胸腹上,“这也是雨大么?”
不看到也是不可能的,那深褐的水渍迹子几乎渗了半胸,连前襟下摆亦有点点斑迹,那兰聿敏想一想,又问,“十五弟,他身子可好一些了?”
多尔衮哼了一声,瞅着那块水渍终于开口,“好容易灌了一碗药下去,又吐出来了半碗。”
“还拗着么?这性子也不知像谁…”
他闻言便接口道,“还不是给父汗与额娘给惯的…”
那兰聿敏有些想笑,他记得怪长辈,怎么就单忘了提自己,多铎小时候那真叫顽劣,大大小小不知闯了多少祸,倒有一大半是他给揽了去,罚跪挨打踢桩子,什么没经着过。上头这样的兄长,不惯出这样的弟弟才叫稀奇。“爷…”她低着头正解到最下头的纽扣,便不曾见到他脸上忽闪过的异样神色,“解铃还需系铃人,十五弟出了名儿的死认理,这么着也不是法子,要不还是我进宫去瞧瞧雅儿,着她来给劝劝?”
“你哪儿也别去,”多尔衮的声音响起来,彻头彻骨的冷,“小聿儿,我话说在前头,这事儿你少来掺和,我自有主张!”
她杏眼圆睁,眉梢一跳一跳地颤动,收了笑直直看着他,“你不让我去,那是认定这都是雅儿的错了?多尔衮,我也告诉你,这天下不是只有你兄弟俩受过这种种委屈!你自小看着多铎长大,我那兰聿敏也一样,齐尔雅真什么样的性子,我比你更清楚!”
他气极。这个女人,在没有进他的门之前,多尔衮已知道是惹不得的,她本是草原上最烈的马,爱恨分明,恣意放纵,只不过恰巧被他上了鞍,心甘情愿被束缚并不代表臣服,他要她往东时,倘若她有不想的理由,便会奋力向西。
然而…就像最烈的马永远会对唯一的主人忠诚,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却都是真实,真实得叫他烦乱。有的时候,他觉得比起那兰聿敏,自己要虚假得多。
这样的念头叫多尔衮在扫过她犹带不甘的眼眉时,怒气一分一分消减下去。齐尔雅真的事,他多少猜得到一些,唯有多铎方才说的话…
“我要进宫。”他看着她道。
那兰聿敏拣了干净的袍子递过来,一声不响地替他穿戴齐整,才一字一句说,“呼伦贝尔格格,是咱们科尔沁的骄傲。”他的手放在她肩上,轻得像一阵风,她忽然觉得心慌,目光一闪,看到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多尔衮站在小山居门洞的外头,雨淅淅沥沥地擦着伞尖儿,脚下的方砖因为新覆的青苔而有点腻滑,这居所如此静,静得不像是清宁宫旁的小院。
那一回替多铎送她回来也是雨天,她似乎很怕自己,走在伞下总是局促不安,无意中踩起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袍襟,慌里慌张地和他赔礼。
他把伞偏过去一点,说,你是聪明人,最好记得谨言慎行,不要给我弟弟惹任何麻烦,她便默然点头,眼中翻滚着各种情绪接受他的威胁,却不知晓他回去便叫来多铎,正正经经地要他好好待她。
齐尔雅真在案前作画,卷轴铺了一地。
他踏进去的时候,步子极轻,屋里不见通传的下人,她连头也不回,却已知道有人进来,“十四贝勒且宽坐,我这儿还剩几枝梅罢了。”
“乌尔希淑格格无需多礼。”他称的是乌尔希淑格格,如此生分,已不再将她看作弟妹。
她似没听出这讽刺的意味,嘴角挑着笑了笑,一双秋水眸子只盯着案上的长卷,手指灵动,勾出一株梅树来,寥寥地添了枝叶。
那是一幅月下赏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