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扇门走出去就再也不要回头,再也不要迈进来一步,再也不要记挂一个必死之人。” 他还是没有说话。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或许这世上最懂得爱护她的人并不是我。
在隐蔽处注视着岳托黯然离去的身影,我竟然是发狂地嫉妒着这个男人。因为有他这份爱的存在,把我的爱反衬得多么自私而污秽。他为了她宁愿放开双手,而我却为了自己双手中的她不惜摧毁一切。
可我即使厌恶这样的自己,却仍是放不开手,甚至不敢去想象有一天她真的不存在了自己会怎样。
九月初九,躲避自己制造的惨局就像是躲避瘟疫一样,我离开了盛京,统领着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的军队进攻山海关,大败关宁明军,为多尔衮与岳托双线的挺进关内争取了战机。
九月二十二日,岳托率先攻入墙子岭,击败大明驻守总兵。
二十八日,多尔衮挥军直入青山关。
而此时我人在盛京已是整装待发。
十月初三,天还未亮,我已经身着战甲站立崇政殿前,眼前是皑皑的白雪世界与气吞山河的征伐大军。
祭告天地之后,破晓的晨光开始吐露东方,我踩着厚厚的积雪登上皇宫城门至高点,眼光绕过高高地凤凰楼洒向远方某个地方。 颉德禄跪地将令旗高高举过头顶,奉到面前,我接了令旗,却迟迟收不回目光。
“颉德禄,你不需随朕出征了,就留在宫里吧。”我终是放不下她,怕就算她已是生不如死还是免不了有人会趁我离京痛下杀手。
“辄!奴才遵命,请皇上放心出征吧。”颉德禄虽然惊讶我突然的决定却在转瞬之间了悟了我的意思。
“另外——不要让她知道我出征了。”她一直都受不了有人要上战场,一个岳托已经够她伤神牵挂了,何必还多一个我呢?
“皇上——”似乎感觉是她在唤我,转身却只有空凉满目。压下心里翻江倒海而来的酸涩,我还是要继续出征的路。高高举起令旗,擂鼓响彻云霄,我跨上顿河马,踏上征途。
十月初十,科尔沁,喀刺沁等率军来与我会师。
吴克善见到我,双眼发红着欲言又止。我明白他是在为海兰珠而心痛难过。我拍拍他的肩膀,无言地迈进了徽帐。
十二日,遣军向义州。
十五日,派济尔哈朗,多铎分兵直取前屯卫,宁远,锦州。而我自己带兵也向义州进发。
十八日,炮轰五台,义州攻陷。
二十二日,多铎攻克桑噶尔寨堡,就地正法其守将。孔有德等占领了锦州城外的石家堡,戚家堡。
二十四日,锦州同样被攻陷了。
冰天雪地之中征战的日子虽然艰苦辛劳,可是再累对着黑夜依旧是无法入眠,总感觉她就在触手可及的身侧。我很努力尘封记忆中她的一颦一笑,可就是关不住那扇门,思念无孔不入。
十一月四日,多铎与济尔哈朗会师,逼退祖大寿。
接下去数日,清军势如破竹,捷报平传,先后攻陷了李云屯、柏士屯、郭家堡、开州、井家堡。
十日,岳托与多尔衮双线行军绕过北京,至涿州,而后兵分八路向太行山,运河方向并行延伸。
……
见到全线战事奏捷,我已经不愿再继续走下去了,只想返回盛京。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我终于如愿站到了关雎宫外。其他四宫门前的积雪清扫得干干净净,却只有关雎宫外层层堆积的深雪似是要淹没了我。 双足刚迈上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台阶,宫门却突然打开了。老姗满颤巍巍端着药碗走了出来,我瞬间变成了冰雕。
突然失去了勇气,再也迈不出一步。 最终我也没有进去,也许注定了自己在爱里是个可悲而怯懦的人。我还是退了回来,继续夜夜守着磷趾宫的窗棱,注视着对面。
崇德四年三月,岳托师行山东,卒于军中。我在盛京接到消息顿感五雷轰顶,痛失了岳托伤心难过的并不止我一个,只怕某个人会更加难以承受。 尽管我一直封着消息不允许任何人告诉她,可是四月杜度师还,岳托的死讯注定再也掩饰不住了。
“她如何了?”我拧着眉头,注视着颉德禄问。 “回皇上,娘娘已经是昏倒了第十七次了。萨满上神说怕是——快撑不下去了。”颉德禄的话换来了我天长地久的沉默。
事隔一年多,再次迈进关雎宫对我而言居然像是一种残忍的考验。
真正看到她的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还是来错了,我不该来的。自己眼中枯瘦如柴的女人难道就是我记忆中的海兰珠?
她在弥留之际眼泪却是为了岳托而流,我静静注视着她,却没有任何不平,反而在为她的那份悲伤而心痛;因为我太明白那种永生再也不见的痛了,而我早就痛过她千万倍。
我低喃着好似自言自语般问她,“岳托走了,你便肝肠寸断。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儿子下落不明,你却又要撒手离我而去,你还要我如何生?!难道我不该恨你吗?” 这一刻她闭紧了双眼,泪水却沿着眼角打落枕巾之上。
本打算逼迫自己就此放开手,她若真要去了就不再折磨得困住她,可是她却咬紧牙关又挣扎了回来。
不明白她为什么还选择继续煎熬下去,可是却不止一次半夜梦回庆幸着她还存在,还是质感真实的。
崇德五年的新春,我踩着晨光迈进关雎宫,她却因为疼痛失去了知觉。
我坐在床沿,安静地望着她。从不知相守居然这么困难。
“我已经准了李溰回朝鲜,你的心愿终于可以完成了。”我轻轻顺着她鬓角的发丝,缓缓说与她听,虽然明知她毫无知觉根本听不到。
两个月后再来看她,她又是无知觉。
“叶布舒的儿子今日已经一周岁大了,可惜你是见不到了。当初若是你不送走儿子,他现在已经两岁半了,可以满地跑着喊‘阿玛,额娘’了。”自己的心中早已分不清究竟是怨不怨她。 …… 总是会管不住自己的腿脚,时不时往关雎宫去。可就像老天故意作弄一样,每次见到的都是昏迷不醒的她。 从未让素玛告诉过她我有来过,因为怕她会明白其实我并不恨她,从来都不,那她也许就不会苦撑下去了。我依旧是自私得可悲。
十月二十五,虽是生辰之日,却更觉寂凉。哲哲张罗着要操办寿筵,可是我全无心情。不想身心俱疲却还要伪装应酬,只是下了道奏折大赦天下。
放下多尔衮的战报,情不自禁地走到关雎宫门口。推门而入,映目而来的是瞪大了双眼的她。刚想庆幸终于见到清醒的她,却发现她的身体卷缩着,抽搐着,颤抖不止。
第一次正面直视她的痛楚,我已是完全钉住不动。
远远望着自己亲手制造的残酷,我感觉连呼吸都困难至极。
拼尽力气冲了出去,冷风刷刷吹过耳边,周身一切都在随着奔跑变化,眼前唯一不变的却是那一刻她刺痛的双目。 我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勇气越过凤凰楼一步。
崇德六年新春,我亲自将四格格雅图送上了嫁往科尔沁的官道。骑马奔驰在回宫的路上,记忆里太多相似的东西抹不去。
经过叶布舒的府邸,我忽然刹住了顿河马。颉德禄前去通报,叶布舒仓惶跑出迎驾。
“儿臣叶布舒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万岁万万岁!”叶布舒为首率众出府行礼,一堆大人中很明显有个弱小的身影,此刻正无视所有人的恭敬,一个人好奇地抬头张望着我。
好熟悉的一双眼睛!我倒吸一口气,翻身下马立在孩子的身前。
“这是谁?”我开口问着。
叶布舒朝着我身影望去,不由得惊慌失措,大叫着:“奶娘呢?怎么如此失职?居然让苏尔登跑了出来?!”
“你就是苏尔登?”我蹲下身与他直视,想更看清楚这孩子一些。苏尔登是当年我赐给叶布舒儿子的名字。
小家伙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点了点头,径自拉住我握着马鞭的手爬了起来。那一刻久违的怦然情绪迅速穿遍了全身。
叶布舒慌张的将孩子又摁回地上,压低他的脑袋,战战兢兢地请罪:“恳请皇阿玛赎罪,苏尔登还太小,不懂规矩——”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已经抱起苏尔登向府门走去。
步入暖阁,将苏尔登放在腿上,紧紧盯住他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像极了某人。
“你会带我去骑马吗?”他稚嫩的童音出口,一双小手紧紧地攀住我的马鞭。 “苏尔登,放肆!在玛父面前居然敢称‘你,我’!”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叶布舒今日格外心急暴躁。 “叶布舒,苏尔登今年多大?”我故意试探地问出口。
“回——回皇阿玛话,苏尔登生于崇德四年,如今已是快满——快满两周岁。”豆的汗珠渗了出来,反衬着寒冷的天气,显露着他的心虚。 “快两周岁?”眼前的孩子明显不止三岁,而且他这副小模样和我深深刻在脑海中的那个多么相似?像极了她的眼睛,像极了她的嘴形… 我望着眼前的孩子,若此时再不明白这一切就太愚蠢了。
“你可想骑马?”我见他双手始终不肯放开马鞭。
“想,可是阿玛不肯应允我出府。”他说着扁起小嘴,气鼓鼓的模样可爱透了。
我望了叶布舒一眼,他很清楚瞒不住我了,只能安静立于一旁,伤感着始料未及的一幕。
我又低头注视着苏尔登问:“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好啊,好啊!”他在我腿上开心地左右摇晃着,然后跳下地着急拉着我的手便往外扯,嘴里还嚷着:“玛父最好了,只有玛父肯带苏尔登去骑马。” 我心里绞痛着,因为他这一句“玛父”,原本该是“阿玛”啊!
我一把将孩子搂入怀里,跨上顿河马,强忍下眼底快要溢满成灾的泪水。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今生还有将他抱在怀中的一刻。
虽然不忍放开怀中的孩子,我却终是不得不回宫。
看着苏尔登蹦蹦跳跳地跟着管家跑进了府门,我只有一个冲动就是想将他再拉回来。 可是我却并没有动,只是注视着他越跑越远。他却又突然挣脱了管家的手,跑了回来,对我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大喊道:“玛父可要记住苏尔登,要时常来带我去骑马。” 说完他又“嘎嘎”笑着跑得更远了,直到完全离开了我的视线。 叶布舒在我马前重重地跪下,满面愁容,只说了一句:“儿臣自知罪无可恕,却不得不恳请皇阿玛放手!”
“放手”?难道时至今日我还能不放吗?她恐怕是用尽了所有的心思才给了儿子崭新的人生。看到苏尔登如此无忧无虑健康地活着,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手?
这一刻我深能体会为什么她费尽周折,甚至不惜赔上自己一条命也要把儿子送出宫。皇位有什么可眷恋的?除了那份执掌生杀的大权,所剩的只不过是高处不胜寒与常人难以想象的无可奈何。此时此刻,我又何须再执着!
回到皇宫,我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推开了积雪尘封的关雎宫大门。
她瞪大了震惊的双眼,捧在双手上的药碗剧烈地晃动着。
我走过去,直接自她手中夺下药碗,连同眼前的老姗满一起推出了关雎宫。 素玛哭着笑了出来,悄悄退出了门外,大门再次重重地掩上之时,只剩我和她独对着彼此。
“你这是——为什么?”她挣扎着靠在床沿,不敢相信地对我摇着头。
我冲过去将她紧紧地拥入怀里,天知道我几千几万次幻想着此刻的动作。她的骨头膈疼了我,可我却享受着那份疼,只想将她完全溶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先是完全僵硬得怔住,随后双肩骤然颤动,在我怀中辛酸委屈地抽泣起来。像是要用她三年来全部的痛苦淹没我,她的眼泪鼻水抹湿了我胸前的整片,可我却感觉三年走来只有这一刻是幸福的。只是这幸福注定了不会长远!
“我见到了儿子。”我在她耳边低诉着。 她顿住吸了一半的气,不再有反应。
“放心,我不会再纠缠那个身份。只要他能开心地活着,我愿意只作他的玛父。”我心情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只是眼前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不堪。 顷刻听到她吸起又沉沉呼出的一口气。她撑开我的怀抱,直直注视着我问:“八子——他好吗?” “嗯。”我肯定地点着头,“他一直缠着我要骑马。” 她听了我的话,拧紧眉头,重重闭上双眼,泪水沾湿长长的睫毛,顺着消瘦暗淡的脸颊悄然滑下。
当她再次注视着我的时候,已是泣不成声:“是我对不起你,——你怪我,——怨我,——甚至恨我都是——”
我瞬间擒住她的双唇,用自己痴醉的吻截住她所有的忏悔。这一刻只要我们还有彼此就好,我真得什么都不愿去想,去计较。只是单纯地想留住这一刻。 我的唇眷恋地停在她的唇边,久久不愿离去。注视着她许久不曾有过的红晕,我沉醉不愿醒。
“你不要原谅我,那样我会没有了承受痛苦的坚韧。我怕我再也受不了那汤药,会活不下去!”她忽然摇着头,害怕地推拒着我。 我握紧她挣扎的双手,收在胸前,认真地说:“以后都不必喝那汤药了,该你走的时候我决不再残忍地留下你,就放你回去本该属于你的世界。”我终于学会了这种叫做“放手”的爱,代价却是即将独活于世。
她再也说不出话,眼泪揉碎了前尘往事,只留下这一刻的隽永。 幸福的时光或许总是转瞬即逝。尽管我想时时刻刻守住她,守住唯一仅剩的短暂时光,可是与大明的松锦之战已经进入了焦灼状态,大清入关这已是最后一步制胜的重棋。
七月二十六日,清军被祖大寿之军围入绝境之中,数次突围不得逃出。崇祯更命洪承畴率八部兵增援锦州。
二十九日,总兵杨国柱在锦州城南乳峰山遭遇洪承畴大军,中箭身亡,此一役八旗损失惨重,死伤无数。 此番失利更导致了整个战线的接连溃败,锦州已如绝境死地。
即使战场上这盘棋已是残局,对我而言依旧是胜券在握。
“围城打援”我要得并不仅仅是锦州,还有洪承畴所率的十万大明援军。 如此时刻,我已是不能安坐盛京,乌珠穆沁,蒙古等各部兵马来京会师,十三万大军整装待发。 八月十八,点将亲征,欲挥兵直逼锦州城北戚家堡。
临行之前,她已是在苦撑最后一口气。我缓缓坐到床沿,与她哀伤地对视着。
“此一去,千万要小心!”她声音细若游丝。
我眉心纠结成一片苦海,承诺地对她点头。
“记得昨晚答应过我的话,迈出了盛京就以你最想要的天下为主;不管我如何,都不要在残酷的战场上因小失大。”她的泪为着此刻的诀别不曾稍停过。
我咬紧牙,忍住侵蚀心扉的悲痛,继续点着头。 突然外面号角齐鸣,擂鼓铮铮,征伐的时刻到了。我狠心抽拔出与她深深纠缠的眼神,不敢再回首,奔驰而去。
“海兰珠,你一定要等我回来。”狠狠甩下马鞭,我对自己说——这绝不是最后的离别。
正文终点
看着他困倦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的一刻,我突然心底泛上可怕的念头——也许这一次是真的要分离了。
自从他打掉了那碗汤药之后,我的身体便不再遭受疼痛的折磨,可是精神气力却日益匮乏着,明显可以感觉到生命力一丝丝地抽离身体。
与他短暂相守的日子给了我久违幸福的感觉,而时至今日却已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他临行的前一夜,穿着一身黑色夜行服,进来不由分说将我由床铺上打横抱起。我无力地攀住他的双肩,不解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晶莹的光彩,轻轻地微笑着对我说:“你不是总嫌皇宫局限了你的自由,今夜我带你出宫。”
我还来不及弄清缘由,人已经被他揽在身前,坐立马上。
“你还能忍受马儿的颠簸吗?”他解下披风裹住我,声音由身后传来。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一片迷惘,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为何?
马儿缓缓由后门出了皇宫。更深露重的夜晚,只有奔腾的马蹄声格外清晰;冷风甩在脸上,身体紧紧贴在马背与他的胸膛之间取暖。
昏昏沉沉的意识让我弄不清楚究竟奔驰了多久,可是我知道这一刻顿河马停了下来。缓缓睁开双眼,应目而来的是令我恍惚的一切。
记忆深处的殷若寺,封存我太多意外与痛楚的殷若寺。
皇太极率先翻身下马,而后将我由马背上拉入怀中。他将我抱起,走向殷若寺内。
一路行着,沿途太多一草一木装载了沉重的往昔,抽不掉,也抹不去。
我们驻足在当初相见的门口前,似乎还能听到当日的谈笑之声。
“如果我有得选择,多么希望这一进去便可以回到八年之前。”他沉重的声音,刺激着我的泪腺。
是啊!能回去多好,那样岳讬也能活着。一切重来,或许我就不会挣到今天的残酷之局。
推门而入,柔弱的烛光映着一张许久不见的面孔,记忆中这张面孔还应该是个九岁的孩子。
只有“扑通”跪地的声音,却没有话语声。
我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眼前挂满震惊,痛苦与泪水的叶布舒,又转回头望着皇太极。他眼光温柔,嘴角只挂着清淡的笑。
我瞪大双眼,忽然感觉心跳猛烈加速,眼光游走在室内每一处,搜寻着那个可能存在的小身影,却是一无所获。我反复注视着皇太极与叶布舒,颤声问道:“八——八子,难道——”
“嗯!”叶布舒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连连点头。
我的眼泪“嗖”然坠落,转头望着满目深情的皇太极,而他始终是带着那份浅浅的笑。
叶布舒站起来,走过去揭开通往内室的门帘,床榻上一个呼呼熟睡的小身影刺痛了我以为早就痛得麻木的心。
“放我下来。”我的话几乎无声,模糊视线中此刻只有聚焦的那一个身影。
双腿着地的瞬间,控制不住地发颤着。我垂身将双手压在膝盖上,费尽全力直起身,地板上已经印满了那一瞬间的泪痕。
我拖着发颤的双腿移到暖榻边,迅速伸出双手盖严自己的嘴巴,大口深吸着空气,深怕抑制不住的哭声会吵醒了甜甜睡着的他。
可是叶布舒的哭声却压抑不住清晰传来,然后他居然闪身夺门而出。
我慢慢扑到八子的身侧,目光像雕刀一样精细地沿着他的小面容雕刻而下,深深将此时的八子印在自己的心上。还是记忆中的小模样儿,胖嘟嘟的小脸上总是透着漂亮的粉色光泽,眉心显露着像极了皇太极的坚毅。
我颤抖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沿着他的面容缓缓抚下,他是真的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要么“哇哇”大哭,要么“呼呼”大睡的小婴儿了。
我的泪水从未有一秒停顿,为着这一刻上天恩赐的重逢,也为着未来的再也不见。
皇太极自始至终沉默地站在身后,望着我和儿子。这样属于三个人的时刻,却是“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我紧紧望着八子不愿这个时刻走到尽头,可是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四人在殷若寺多作逗留了。毕竟这最后的重逢是偷来的,八子目前的年龄错误还太显眼,所以不能出现在世人眼前。
叶布舒小心翼翼地自床榻上抱起八子,那一双漂亮的眼睛终于微微睁了一下,看了叶布舒一眼,似有似无地唤了一声“阿玛”,便接着又睡去了。
皇太极皱眉伤神,我伸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此刻至少我们还有彼此。
“今后珍重了。”我的话即是对叶布舒说的,也是为我唯一的孩子而说。
叶布舒狠狠地点了头,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很快便被泪水与夜色完全淹没了。
皇太极将我重新揽在怀里上马,对着天空上皎洁的月亮。我无力地瘫在他的怀里,感觉呼吸游走在有与无之间。
马儿缓慢地行着,似乎这天地间只有双人一马可以走到尽头。
“八子——我狠心送出宫是因为我怕他活不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怕是现在不说便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我明白,一次中毒的事情让你吓怕了,而我又何尝不畏惧。唉——”他深深叹出一口气。
“不仅仅如此,也因为福临的存在,还有布木布泰和——多尔衮。” 毕竟无论如何九阿哥福临已经被布木布泰攥在手心里了,历史记载的命运是永远无法选择或改变的。更何况待皇太极退出历史舞台之后,他们便注定成为势力纠结的三方。
原以为我说出这三个名字,皇太极应该惊讶的,可是他却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看来他心中早有论断。
“其实多尔衮——”我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很多事情我从没有告诉过你,父汗若是能活到多尔衮十八岁,那么如今的皇位就不是由我来坐了。当初父汗突然驾崩,多尔衮才只有十五岁,即使有作正妃的母亲乌拉那喇氏阿巴亥为其撑腰,有阿济格,多铎两兄弟双黄旗的兵权为其后盾,面对其他六旗的压力,他依旧是坐不起这皇位。他始终是太小,既无战功也无建树,要满朝一个个眼高于顶,兵权在握的亲王贝勒如何俯首称臣?人人都在觑觎着皇位蠢蠢欲动,可是当初挡在皇位面前最大的屏障就是大妃乌拉那喇氏。为了铲除阻力,代善以大贝勒身份赐死了她,令其为父汗陪葬。不过代善最终也是没有坐上帝位,因为反对他的呼声更高,在这种相互抑制,相互打压之下,反而成全了我的雄心。不过同时也破碎了多尔衮的帝命,使得他们兄弟三人落入任人宰割的局面。”皇太极回忆着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