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格嗖然起身,背对着我,似乎是困在自己挣扎的情绪中。
我知道他并不是不动心,毕竟可以就此扫除掉目前最大的障碍,可是面对这种事情任何人都必有挣扎,我对着他背影继续说道,“因为我活不久了,而我死后八子必然会落到有目的之人手中,我不愿自己的骨肉困险被人利用的权力之战中。我宁可他只是个平民,哪怕过苦日子也比你们有朝一日亲血相残要强。何必让亲者痛,仇者快。”我要表达的已经很清楚了,一切就看他怎么选择了。
我苦熬着等他的回答。
豪格再转过身来时,眼中充斥着那么多扰乱的讯息,可是他却重重地点了头,“我可以给你做宫外的接应,将八弟接出皇宫,但是他之后的生活我担保不了。”
“不需要你担保,你只要做好我的接应即可,其他事情一概与你无关。”我伸出手与他达成‘君子协议’。
豪格握住我手的瞬间,深深望住我说:“但愿我如此帮你不会加速你的死亡。”
我回他释然的一笑,“死又何妨?”
正文消逝
饮下止疼的汤药,我也不敢再多作逗留,匆匆走出正蓝旗营帐,去事先约定好的地方与邡步会合。
小雨依旧淅沥沥地洒着,一队镶红守卫骑兵突然由围栏内行了出来,我迅速回身朝相反的方向退去,隐身一棵大树背后。
为首马上熟悉的身影让我内心莫名一阵酸楚。赛阳那场无妄之灾令岳托被无辜降职,随后他又被代善责罚禁足;直至皇太极出征之前,岳托才得以重获兵权,难得喘出一口气。
决不能让他发现我,现在的我就像是散播病患的瘟疫,不能牵连他再入浑水之中。
直到再也望不见岳托,我才敢回身。走到约定的地点,却并没有邡步的身影。
不可能啊,邡步应该不会自己先走出围场,因为叶布舒马车驻足的地点我并不知道。没出过宫就形同睁眼瞎,早就方向感尽失。
我焦急地朝远方几个路径口张望着,却忽略了背后无声行近的人。
“宸妃娘娘好雅的兴致啊?”声音带着一阵冷风刮过,令我顿时汗毛直竖。
回头瞬间一双充满肆虐的眼睛应目而来,我禁不住侧退一大步,拉开与他之间近乎贴身的距离。
“你——”
“能否容臣借一步说话。”这根本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
“相信咱们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没必要浪费王爷的时间了。”我边说便四下张望,期待有人能助我逃离此人。
“既然娘娘不肯合作,那就请恕微臣失礼了。”他身上正白的将服在我眼中瞬间变换了角度,后颈一阵酸痛,感觉脑袋像是要被人打落了,之后便身体完全麻木,再无知觉。
口好干,头好沉,胃在抽搐,浑身上下冷到麻木。我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万物都已掩上了暮色。我躺在一片泥泞之中,身上的衣服早就被雨水打得尽湿。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天日暖玉生烟。”我狼狈的状态与不远处倚在树下吟诗之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费尽力气才从泥地上爬起来,直直盯着那始作俑者,“多尔衮,你究竟意欲为何?”
“没想到今生还能听你唤我一句‘多尔衮’,也算老天不薄待我了。”他笑意浓厚的回道。
我被他弄得有些糊涂了,茫然地审视着这个危险人物。多尔衮一直就像是潜伏期的病引子,一旦爆发便是吞天暗地的杀伤力。
“怎么?不记得了?也难怪,连自己的母语蒙古话都会失了忆,又岂会记得区区一个多尔衮。”他清闲直述着令我倒抽冷气的话。
很明显他是除了皇太极之外,第二个怀疑我真实身份的人。
“你不说话我可就当是默认了?”他表情极其平淡,慢步拉近着与我之间的距离。
下一刻,我还来不及挣扎,他的一只手已经加入了力道卡在我的咽喉处。我想推开他的手,却被他钉死在一棵大树干上。我完全没有办法反应,就像是被鼠夹卡住双足的老鼠,忍人宰割。
“说!真正的玉儿哪儿去了?”他的表情变得暴虐无比,随时都能要了我的命。
“玉儿?”我几乎就快失去思维能力了。
“装傻在我这里可行不通,真正的海兰珠呢?”多尔衮此刻的火焰凝聚着,熊熊燃烧在眉宇之间。
“我给不了你答案。”因为连我自己都没有答案。
“她死了,是不是?你扼杀了她,是不是?”他的五指几乎嵌进了我颈部的动脉里,血液完全静止在他用力的瞬间。我已无法呼吸。
他站在原地不动,加紧着手上的力度,欣赏着我咽气前的恐惧。
没料到我的泪腺在极度缺氧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反应,我不想就这么死,八子还留在宫里呢!我费尽全力,原以为万事俱备,却意外的在这一刻要功亏一篑吗?死我不怕,只是我不甘心!
一颗泪珠滴在多尔衮的手上,他像是被滚烫的热油烧到一样,瞬间地抽回了手。
“咳咳——咳”能呼吸的感觉真是恍如隔世。我感觉自己的肺都要鼓暴了,怎么都觉得吸入的气不够用。
多尔衮懊悔地倒退数步,矛盾地盯着大口换气的我。
这样的他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些潜在的真相。他口中的‘玉儿’怕是指得就是真正的海兰珠,蒙语‘哈日珠拉’——海兰珠就是玉之意。
我们互望着,僵持着。这种状态是我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多尔衮与真正的海兰珠?难道他就是吴克善送进宫那几口箱子内的秘密?
“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内心对多尔衮潜在的恐惧此刻疯狂地叫嚣着。我并非才嫁到盛京一天两天,这个男人居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他若不是超然洒脱,便是居心叵测。
“我要一个答案,没有答案我就要一个结果。”此刻的多尔衮真得很像是个来自地狱的恶魔。
“我出现时海兰珠就只是我一个人,所以我给不了你答案。”他若找我索命,我又该找谁来给我个公道?
“那我就要结局。既然她消散了,你出现了,那你就代替她去吧。”多尔衮眼神落在远远的一片密林之处。
“你什么意思?”
“那片是围场的虎林,皇上最喜欢在里面狩猎了,娘娘不如也亲自进去感受一下吧。”他说了残忍的话,居然还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精明如你,不会不知我若是这么死了的后果吧?”我怒视着他嘴角的冷笑。
多尔衮“哈哈”大笑了起来,好不惬意,“后果?你是指皇上伤心欲绝,还是后宫拍手称快?这些与我会有关吗?”
“多尔衮,你——”
“怎么?觉得突然了?可是对于我而言已经很对得起你了,至少我唯一一次下毒的对象是八阿哥而并非是你,否则你的命早就结束了。”他一副等我顶礼膜拜的表情。
“是你?!”我步步走近他,用尽全力甩出的一巴掌打掉了他所有的得意。
他脸上瞬息变化,动手拖拽我上马,我的反抗对他而言就像打在身上的细雨一样无足轻重。
我被他撂到马背上,他跨上马一阵奔驰。颠簸的马背冲撞着我的胃部,血从我鼻孔中不断滴落,又被劲风吹打到多尔衮白色的朝服上。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再能呼吸,仿佛置身真空的世界之中,窒息着体肤之痛,神经之痛。
以为自己就这么会死去,多尔衮却适时拉我侧坐马背之上,那一瞬间我只能无助地喘息着,完全忽视了自己衣衫尽湿的后背贴在他的胸前。
“天聪二年的二月,第一次出征察哈尔,我也是在一片雨林中初次遇见你。当时你倔强地不肯上马,我也是这么强拽你来我身前。十年后的今天我把那个错误原封不动还给你,就让我自己亲手招来的祸再亲手了断了吧。不论你是不是真正的玉儿,却注定要你来替她走完至尽头这段路。你去吧,不用牵挂,八阿哥随后就会追上你。”多尔衮轻细的耳边低语却是宣判着我的死刑。
他自然放开圈在我腰上的手,另一只手轻轻一送,我整个身体带着惯性跌落踢腾的马蹄边,湿冷的泥地撞击着我的每一寸肢体。
多尔衮宣泄似地发狠打下数鞭,以最快的速度彻底消失了。
我深深望住那个背影,完全吻合的背影,岳托遭难那夜秘密约见赛阳的背影。真以为自己是经历了一场噩梦,怎么会是多尔衮,居然真得是多尔衮?还有那个真正的海兰珠!怎么会是这样?这场玩笑老天难道还没开够吗?赔上我一条命难道还不值得收笔?
无论如何我不能现在死,八子还在皇宫里,如今再加上一个多尔衮,八子就更难活了。
我挣扎着起身,四周只有风吹着树叶“唰啦啦”的声响,小雨还在慢慢洒落着。完全辨不清东南西北,天上连颗代表方向的星星也没有,更不知出口在哪里。我要如何走出这片虎林?又有谁能来救我一命?
我茫然地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着方向,时不时转身查探身后的动静。因为我明白虎不同于狼群,虎都是单独猎食,并非群攻,而且多以背后扑食。
每走一步都是在考验我的生命力,寒冷深入骨髓,疼痛如影随形。我数着步子逼自己强撑下去,不是不想放弃,只是每当感觉熬不下去了就会望见八子在悠悠车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终是走不下去了,我卷缩着蹲到地上。好疼!也好累!
“嗷”一声撕开天的虎吼,我还来不及反应,一个巨大的黑影已经由背后直扑而来。完全避无可避,我知觉反应地用双臂护住头部,等待着惨状的发生。
更快的什么东西自我正面头顶飞过,接着响起惨烈的虎叫声。我惧怕地慢慢睁开眼,转过头却见黑暗中厮斗的两只成虎。
我不敢迟疑,一个猛身站起来想逃离这“战场”,可是艰难的步子才迈出,我已经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头重脚轻,我的世界天旋地转着。
我明白不远处两只老虎已经分出了胜负,败的那只逃走了,而赢的那只正冲着它的食物——我,慢慢走来。
一片晕眩中,我勉强睁开眼,那只老虎已经站近身侧了。我以为它会迫不及待地直接享用美食,可是它却只是昂首地立在一旁,圆睁着双眼也在看着我。好熟悉的眼睛,一样的姜色花纹,同样的眉心一撮特异的白毛掩盖着“王”的标记——戈砾?我伸出手想摸它,它却不开心地退后避开了。这么别扭的性格,难道除了戈砾还有他虎?
我瞬间安下心来,不得不再度闭上眼,对抗着晕眩。戈砾安静地守在身边,不动也不叫。我的意识越来越轻飘,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醒是梦,是生是死。
我似乎听到除了风声,雨声之外的声音。
“邡步把她放到我背上,你快去找叶布舒把马车驾过来,他在林尾破口处。”
十分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声音,我辨不清是否已经活在自己的幻觉世界里。
“海兰珠——”有人在唤我?
似乎还有意识,否则怎会开始觉得全身都冰冷麻木。
“为何每次都让我见到这样的你?早知如此宁可当初在殷若寺一刀结束了你。”
这是在指责我吗?我究竟还活着吗?
“咳,咳”——再次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自己熟悉的榻上了。
素玛焦急地唤着我,我却听不真切。脑袋上的冷毛巾换了又换却带不走我身体持续的火烧感觉。御医反复进宫诊治数次,我除了感觉到手腕伸进伸出被褥之外其他什么好转也没有。
夜幕再一次降临了,我心神都在恐惧地颤抖着。那个黑夜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再也抹不去了。若不是戈砾,我早就只剩一堆血骨。没想到最后还是皇太极间接救了我一命,可是我却注定要就此背叛他。
“哇哇哇”八子在哭,我的眼泪也跟着往下滑。
“八子——”我嘴唇微微抖着却没有音,明白自己最终的选择只能是一个。
本以为孩子至少可以留到皇太极出征回朝前,但是现在怕是就必须‘速战速决’,斩断他一切的根了。危机四伏,内危外险;当断必断,不断则乱!
两日后,也就是正月初八,是八子刚好满半岁的日子。
豪格的近身随士神不知鬼不觉送进宫门一个礼盒,邡步取了礼盒藏匿于宫中一口干涸封闭的井内。
夜里刚敲过三更,素玛颤巍巍地抱着礼盒子迈了进来。我明白此时此刻就要刻下真正的骨肉分离了。
八子沉沉地睡着,因为事先服了微量的安眠药,他一双大眼睛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睁开看我一眼。
因为不想最后还把伤寒传给孩子,我用厚厚的手帕遮住口鼻才自悠悠车中抱出八子。我唯一的孩子,此生最后一次将他拥在怀中了。临别最后一眼便是再也不见,永生不见!
“孩子,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做了太多错事,就像是泼出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想为你做的我几乎什么都没有做过。我不会听到你开口第一句话,看不到你迈出的第一步,不能为你庆祝第一个生日,陪不了你玩耍,教不了你读书识字,更加看不到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妈妈已经没有明天了,但是你必须要有,你必须要活!只是可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谁才是你亲生的父母,明明该是你的人生却必须由我亲手断送。从此一去,便再也没有八阿哥,再也没有所谓的皇太子。你可以选择任何你想要的人生,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只是我再也见不到你,你皇阿玛也再也见不到你。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的泪水打湿了脸上的绢帕,千万呼唤却换不回即成的事实。
我将最后一个吻轻轻印在他的额头,亲手将他放在存放军饷的木箱之内。我双手在拼命地颤抖,拿起盒盖却迟迟不能盖下。多么希望时间就停驻在这最后一眼。
“主子,请您再三思啊!这一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素玛扑跪在脚边,仰首望着我苦苦哀求着。
我眼前浮现的全是皇太极抱着八子时心满意足的笑脸,这一刻居然如此艰难,怎么也下不去手。
可是多尔衮的声音却清晰回响而起:“我已经很对得起你了,至少我唯一一次下毒的对象是八阿哥而并非你。”
“你去吧,不用牵挂,八阿哥随后就会追上你。”
我咬得牙“咔咔”作响,重重地掩上盒盖的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像被彻底掏空了。
“素玛,走!”我转过身去,咽下泪水,下着决绝的命令。
素玛哭泣中起身,小心抱起箱子掩面跑走了。
忽然这么安静的世界,我仿佛还能听见八子“哇哇”啼哭的声音。转回头去,却只有空空的悠悠车。到处都散落着碎成千万片的记忆,却是再也寻不到记忆中的人。
正文素玛番外
自打出生起便注定了是支飘浮的无根藤,除了知道自己姓章佳氏,其他一无所知,也从来没体会过什么叫亲人。
从小就在镶白旗一个普通的牛录额真帐中为婢,没见过猎林之外的世界,不知每天除了不停地剥着血淋淋的皮毛之外还能作些什么。
也许真该庆幸自己长相平庸至极,否则怎会到十八岁依旧干净地活着,不受玷污。身边些许比我小的女孩子都被牛录内的男人强迫糟蹋过了。圈猎的生活就是如此,遍地赤裸的血腥。
天命十一年的九月初一,也就是天聪元年的九月初一,大金的第二任国汗荣承大统,普天同庆。整个牛录的帐营都沸腾着,从此之后镶白旗变成了镶黄旗,直属于大金国汗。
我从未意识到那一天对我而言有多么不同,依旧清理着成堆动物的死尸。额真酒醉摇晃着朝我走来,我惊吓得起身行礼。他已经辨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谁,叫着别人的名字,却将我压在了身下。
就是那一夜,我遭受了对女人而言最残酷的暴刑。我全身是血,周身都是各种死尸。我拾起身侧剥皮用的弯刀,对准那个赤身裸体昏睡的男人高高举起,双手却越来越颤抖,完全下不去手。
背后一声惊呼,我被发现了。除了拼命逃跑我已经没有了别的生路。
初冬的密林中,到处都是雪。而我早已经气力全无,深埋在千层积雪之中。
忽然觉得这么死了也好,反正也不会有人为我流一滴眼泪;如此‘天葬’也好,至少让自己感觉干净一点儿。
突然地面开始振动,此起彼伏的马蹄踩着白雪发出清脆的声响。溅起的雪花很高,就像是生命的礼花。那一刻,马蹄踏过我的身体,却使我却成为了世界上最幸运之人。
高高的马上立着一身纯白狐裘的男人,他的尊贵令我第一次睁不开眼。
“把她带上。”他简单出口的四个字却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
他就是大金的国汗——曾经的建州女真四贝勒爷皇太极。
自此跟在国汗身边整整九年,我知道了自己叫素玛,也明白了原来人可以如此过活。
虽然国汗身边侍候的奴才很多,但我明白自己是不同的,别人是用克尽职守来侍奉他,而我是用灵魂去侍奉他。只要他需要我,不管什么我都能付出。
九年的时间里我看到的国汗只是这片天下的执掌者,可是天聪八年一个被所有人看轻的女人却瞬间给他平静的脸上添上了惊世动情的颜色。
自打出生起,我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用情之人,也不知道怎样算是动了真情。可是国汗的变化却让我渐渐明白了一切。国汗居然会为了她对着奏折轻牵嘴角,为了她独立窗棱旁伤神失落,为了她心神不宁,眉头深锁。
真得很想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海兰珠发誓,如若他日因此陷害侧妃与索浑大人的话,不论将来生男生女,必在半年内早殇。”…
那一刻我感觉什么东西在震撼着心灵,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只有这个女人收藏了国汗的真心,只有她才是配得上他的。
后宫的女人千姿百态,九年里看得多了,有容貌有智慧的并非只是她一个,但是不弄事故,心智独特,天下为公的仅仅只有她。
是她第一次让我感觉到自己不轻贱,不生来便低人一等。也是她第一次让我体会到被尊重,被需要的感觉。
日升月异,晨昏相对,原本只有国汗一人的心里渐渐地增添了另一份笃定——她也是素玛的主子。
匆匆五年转瞬即逝,日日伴着她走来,见证了她每一分的挣扎苦痛,了解到不能更了解的事实——她根本就不该容于这个浑浊的世道。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原本映着阳光而生的人,变成了如今毫无生气躺在床榻上弥留之人。
难道皇上为了爱护她倾付的还不够吗?难道是她不懂得爱惜守护这份感情吗?
但是现实的命运却终是搅散了原本属于两个人的幸福,逼得他们一个在爱与恨中挣扎,一个在生与死间徘徊。
“皇上,臣等——臣等无——无能为力。”眼前跪着宫中全部的御医,没人再敢看皇上一眼,怕直视他此刻的神情便会灼伤双目。
“朕不听废话,只要她活!”出口仅几字已透满死寂的可怕。
每个人都在禁不住地发抖,根本无人再敢发出任何声音。整个世界都像是被冰封了,因为里面毫无生息。
皇上迈开沉重双腿一步一步地拖到床沿,注视着她整个人绷在失控的边缘。
“你犯下如此欺君大罪,却想一走了之!你绝对不会得逞!一样儿也不会得逞!”狠话旋绕而出又如何,眼中翻卷的却是泪光。
从来未感觉过皇上是脆弱的,他深深吸起一口气,像是在空气中汲取力量。而后开口高喊一声:“颉德禄!”
“奴才在。”
“传朕旨意,去赫图阿拉城请萨满上神入京,朕给你们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朕要看到萨满上神站在面前。”
“辄!”这就是禄公公,跟在皇上身边三十年,回答始终如此。
听到“萨满上神”四个字,看着眼前似要玉石俱焚的皇上,我的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素玛!”像利剑一般射出的两个字。
我应声跪地,等着早就该来的一切。
“八阿哥呢?”皇上怒火炙热的目光投向外间停放的棺木。
“回皇上,素玛——不知。”我沉沉低下头,回话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个时候的皇上就像是受伤的困兽,不惜一切。
“素玛——不知。”我心中没有挣扎,只是心痛必须要在他和她之间选择一个。
“素玛,你跟在朕身边九年,跟着她却不及五年,是吧?——好,好,很好!”皇上的仰天长笑令整个关雎宫都在颤动。他的目光注视着床榻上垂死之人,出口的话却是为我而来,“既然如此,朕就不留你了。”
如此一句,我已是死得心甘情愿。可是——
“请皇上暂且留下素玛的命。”进宫十四载,这是我唯一一次替自己求情。“素玛答应过主子决不会先与她离开,请求皇上让素玛遵守诺言陪主子走完最后的路。素玛的命是依附主子存在,决不为苟活。”
皇上沉默了,只是很专注地盯着他独独在乎的那一个。
之后,他起身离去了,留下了整个地狱一般死寂的关雎宫,也为了她留下了我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