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盛京城外丁当声响不断,无数工匠在清兵监视下忙忙碌碌,打造兵器。早在努尔哈赤时期,盛京城外就铁匠铺绵延十数里,烟火昼夜不休,由于清国对兵器打造管理严格,动辄杀头,所以他们生产出来的兵器盔甲颇为精良。
努尔哈赤时,通过与大明的互市贸易,积蓄了大量的铁器,其境内也多铁矿,冶炼所需的木炭煤炭亦不匮乏。加之皇太极多次掳获,从关内抢回了大量的人口财帛,内中工匠铁器不少。
所以清国得以组建大量的重甲步兵与骑兵,这是别的游牧民族与渔猎民族所没有的。
盛京八门,崇祯七年皇太极将沈阳改为盛京时,就亲制诏令命名八门的名称,正西便为怀远门。
沈阳官道四通八达,大明在辽东的几百年经营非同小可,改名为盛京后,清国上下,主要还是依靠原来大明修建的这些官道驿路。官道宽约数丈,厚厚的黄土夯路坚实无比。
此时从怀远门通往西郊的路上,奔来了一列望不到边的仪仗。
最前面开路的,便是清国皇帝亲营中的葛布什贤超哈战士,他们铁甲黑缨,每人配着强弓劲矢。个个军容严整,煞气十足。他们的马蹄与钢铁洪流滚滚而来,蹄声敲击在地上,一片轰隆隆作响。
动用葛布什贤超哈战士,只有清国皇帝才有的权力,这些士兵是清国最精锐的战士,每个牛录不过选取二人。官道的闲杂人等早被赶得远远的,骑兵仪仗过来,只敢远远的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队队骑兵似乎过不完,终于,仪仗的中间,出现了皇太极的五色华盖。其称帝后,慌忙将大明皇帝的排场学来,大驾卤簿,行驾仪仗、行幸仪仗等各样仪制,学个十足十。
他出郊大阅,此时摆的便是大驾卤簿。不比当年王斗在平谷见到皇太极寒碜的仪仗,此时他的排场讲究了数十倍。
不算最前的葛布什贤超哈战士,光仪仗人数就有上千人。
导象、宝象等大象走完后,后面拿静鞭的,拿大乐的人,各样的车驾,各样的鼓乐随行。再各样的五色金龙旗,风旗、雨旗、宿旗等过完。又是无数的团扇,黄扇,方扇,孔雀扇等等等等。
然后又是黄盖,紫芝盖,翠华盖,九龙曲柄黄盖,看上去有如一朵朵巨大的蘑菇。还有什么金交椅,金瓶,金盥盘,金痰盂等等。这些东西走完,便是浩浩荡荡的佩刀大臣与仪刀侍卫。
随之青铜制的品级山,代表随行大臣们的身份,最后皇太极的华盖出场。卤簿仪仗队中,此华盖最为显眼,最为华丽,全面的绸缎质地,上面绣满各样的莲花、灵芝、菊花、梅花诸花。色呈为紫,撑起后犹如一朵紫色祥云。
此伞颇大,周好几米,高好几米,不是身强力壮的大汉,根本撑不起。
华盖下还有风铃,风一吹,就发出响声,用来驱邪的。
跟在皇太极的车驾后,是浩浩荡荡的清国王公大臣,官员侍卫等,队伍庞大之极。
皇太极坐在车驾上,眯起眼睛在细想什么,比起几个月前,他瘦了一些,没有初见那么痴肥,当然总体而言,他还是一个大胖子。三月时,皇太极押解掳来的人口财帛回到盛京,一系列的赏功惩罚诸事后,皇太极立时着手组建八旗汉军之事。
这也算王斗改变历史的一部分,汉八旗的形成,比历史上早了几年。
不过皇太极之举,引起了满蒙八旗的强烈反对,对汉军势力的形成,他们都是饱含警惕。依他们说的,这些“蛮奴”可以背叛他们的前主子大明,日后他们有了实力,安知会不会背叛大清?
特别汉军旗将大规模使用火器,更让他们忧心。汉八旗组建后,将达到164个牛录,蒙八旗与汉八旗虽说每牛录人数少过满八旗,不过200人。但164个牛录下来,兵力也达三万多人,超过了蒙八旗。
而且他们中不但所有的披甲棉兵都要习练铳炮,连许多未披甲旗丁一样要习练。算算未来最终有两万人习练火炮与鸟铳,使用刀枪弓箭只占小部分。
火器的威力,早在去年那场入寇,满蒙八旗就在王斗铳炮战阵下吃尽苦头,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勘。因为知道火器的威力,所以未来清国内出现了大规模的火器力量,由不得他们寝食不安。
皇太极对汉官的器重,已经超过了蒙古人,早在天聪七年的元旦朝贺时,紧接在八旗满洲之后行礼的,便是额驸佟养性、石廷柱等旧汉官及马光远、麻登云、祖泽润等新汉官。
这表示汉官势力在清国境内,仅次于满洲人的存在,这让那些八旗蒙古各旗主愤愤不平。
不但如此,皇帝现在大规模组建汉军,大规模使用火器,这…看一个个汉官连续被皇太极召见,一个个被委以重任,满蒙八旗王公贵族们,个个坐立不安。
不过他们暂时没有办法,一是皇太极威望日重,特别此次他领军救下原入关大军,否则多尔衮等人怕有全军覆没的危险。这些掳来的人口财帛押解回清国后,皇太极的威望达到高峰,在整个清国境内说一不二。
二让满蒙旗丁放弃骑射,改学火器,这是不可能的。王斗的威胁又明摆着的事,需要应对。所以看来看去,只有汉八旗这些汉奸军队使用火器,是最理想不过了。
当然,虽说皇太极坚持己见,建了汉八旗,又打算大规模使用火器。不过对汉军实力的增强,说他能放心,那也只是表面的存在。那些人能背叛大明,表示他们与忠诚绝缘,连自己的祖宗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卖的?
不要未来作茧自缚才好。
但是…

带着这内心不能言道的忧虑及猜疑,皇太极的车驾仪仗浩浩荡荡前往城北的演武场。
第341章 盛京谋议(下)
盛京的演武场在城北,城西则聚集了大量的作坊匠铺,专门为军队打造兵器。
初以佟养性总理汉人一切军民事务,铸炮操炮,负责汉营的官兵器械诸事项。佟养性死后,以马光远为钦差督理工程总镇,负责清国后勤与工程诸务,打制兵器,铸造火炮等,以石廷柱训练炮兵,现在加入个孔有德。
皇太极之所以从城西出行,到城北演武场阅兵其一,其二便是亲自询问匠作坊火炮与鸟铳的打制情况。以表示他对火器部队组建的重视之意。
皇太极车驾仪仗浩浩荡荡到了匠作坊外,这里聚集了大大小小无数的作坊,似乎连绵看不到边,多以铁匠铺为主。成千上万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工匠在专注地忙碌着。打制刀枪,打制鸟铳,铸炮等,没有一个人敢不认真。
凶悍的满汉监工就在旁虎视眈眈巡视,敢懈怠者,轻则鞭打,重则丧命。
经过努尔哈赤与皇太极对辽东汉人几十次大规模的种族屠杀,辽东百姓的结局便是最勇敢,反抗最激烈的死光了,逆来顺受者才能活下去。
清国的兵器监管也较为严格,每炮,每刀枪上,都有相关的人员名衔,一便表功,二便究责。如果火器精良,因此得胜,清国方面倒是不吝赏赐,优秀的工匠,可给于官位,特别对铸炮铜工而言。
不愿作官者,每月赏给粮银二两,每季领米五石三斗,还会恩赐房屋、地亩,更赏给世代金火拜唐阿。
天聪四年时,由于后金凯旋而归,就特诏铁官范巨炮加以优赏。天聪五年,铸炮匠人王天相便从奴隶擢为拜他喇布勒哈番,天聪七年三月,再以创铸之功升授备御。
对身处辽东的降顺汉人而言,铸炮制铳,是他们在清国发展的踏脚石。
正因为这些工匠的用心打制,所以清国出产的兵器才能精良。
皇太极车驾到时,督造官马光远,监造官丁启明,季世昌,备御祝世荫,王天相,还有大小一干铁官,重要铸匠等恭敬相迎。
大小相迎的汉官中,最前面的便是督造官马光远。
其本为大明建昌参将,天聪四年后金军克永平时,马光远率部归降,授梅勒额真。崇德二年八月,皇太极分乌真超哈为两翼,以石廷柱辖左翼,马光远辖右翼,分任固山额真。
马光远生性油滑,与大明别处军头心思没什么区别,千方百计就是想保存部下实力,作为安身立命的资本。崇德三年,马光远与石廷柱运火器攻锦州,围攻锦州旁台时,明守将逃遁,马光远就不追。
到了历史上的崇德四年,马光远率部攻松山时,也不愿出力。还屡次庇所部参将季世昌,导致其铸的炮子不中程。几次受到皇太极的责罚。
不过马光远的官运一直很好,因王斗的影响,比历史提前,皇太极建立了汉八旗,不久前,马光远便被任命为汉军镶黄旗的固山额真。
皇太极到后,马光远领众山呼万岁,皇太极让他们起来,又看过铸炮铸铳现场后,问马光远道:“红衣炮与鸟铳打制之事如何?”
马光远不顾地下肮脏,忙跪下回道:“回皇上,若铁料充足,年内三十具‘神威大将军’便可铸成。其炮每具四千斤,用药五斤,铁子十斤,载于炮车之上,定能攻摧坚城,壮我国威,比之天聪年‘天佑助威大将军’更为犀利!”
“至于鸟铳打制,虽相关匠工缺乏,臣己抽选人选,料想年内五千杆可成。”
皇太极缓缓点头,还是大金之时,初铸的“天佑助威大将军”炮重达五千斤,用药八斤,铁子八斤,极为笨重。论威力,却不如现在新造的神威大将军炮。
关于鸟铳,清国连铸炮工匠都有,打制鸟铳的匠工更不会缺乏。不过以前清国上下不重视,但遇到王斗后…相关生产粗粗上马,不免有些生疏,造铳比起造炮,却没有那么的得心应手。
他说道:“尝闻西洋本处铸炮,十得二、三者,便称国手,从未有铸百而得百者。此红衣炮,国之利器,不必顾忌工料,然也不得虚加耗费。鸟铳乃对战明将王斗之利器,也得精心打制,不可懈怠。”
马光远忙道:“但请皇上放心,臣定然节省戎器,谨制藏炮储药之局,每月一查,务使件件得法,乃见职守。”
皇太极赞许,对监造官丁启明说道:“丁爱卿监管诸器打制,也需用心,勤加督促。”
那监造官丁启明负责清国一干红夷大炮及鸟铳的打制,彼本为京营戎政副协理、兵部右侍郎刘之纶之标将,副将职务,在大明就有“善铸红衣炮”的名声。
归降后,在天聪年时,他负责监造一系列的‘天佑助威大将军’红夷大炮,指挥匠人金世祥、王天相等,成功铸炮一批,受到了皇太极的赞赏。
不过…因其是阵获,而非自行投顺,所以到了清国后,官运却不如马光远。其是主动归降,而且自大明京师接来家人,所以马光远被擢为一等总兵官,其兄马光先也被授为二等参将,其弟马光辉授为游击。
丁启明在大明便是副将,却只被授为二等参将,这怎么让他服气?最近马光远更被命为汉军镶黄旗的固山额真,每次看到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丁启明就来气。
听到皇太极的话后,他也忙跪下,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上但可放心,臣竭智尽忠,定为皇上督造好一系列火器。”
他自夸道:“往日匠作坊用失蜡之法铸炮,天气若一炎热,蜡料便不易凝结,往往受季节所限。臣思之易泥型铸造之法,号铳泥范四月便可干透,铸成将模泥打去便可,不受天气限制。”
“当然…”
他又自我批评:“此法虽不受季节所限,然泥范无法重复使用。若铳管内壁出现漏眼诸多瑕疵,也得毁坏重铸。”
丁启明脸上一副非常遗憾的样子。
皇太极脸上现出笑容,说道:“爱卿有此为国之心,已是难得。若臣工皆如丁爱卿如此,我大清何以不兴?”
他身后群臣一片皇上圣明的声音,只有多尔衮脸色阴沉。
就在上个月,他的弟弟多铎被降为贝勒,奴仆、牲畜、财物被瓜分。更可恨的是,其本旗所属的满、汉、蒙古诸牛录被分为三份。当日堂堂的豫亲王所留丁口财帛已是不多。
杀鸡儆猴,看来皇太极未来的目标是自己。
看丁启明在自己面前向皇帝争宠,旁边的马光远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皇太极最后说道:“马光远、丁启明诸卿督造火器有功,传旨,赐马卿雕鞍良马一匹,银百两。赐丁卿良马一匹,银五十两。金世祥、王天相诸匠工赐银十两,布二匹。”
皇太极车驾仪仗走时,在一片恭送皇上的声音中,马光远、丁启明等人深深跪伏地上,良久也没有抬头。

看过匠作坊后,皇太极心情大好,又摆驾盛京城北的演武场。
皇太极到时,汉军正红旗的固山额真孔有德,镶蓝旗固山额真尚可喜,正黄旗固山额真耿仲明。还有正白旗的固山额真石廷柱等人正在演武场辕门前相迎。
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三人被称为山东三矿徒,归降清国后,三人都被封王,又称三顺王。崇祯十一年劫掠回来,皇太极组建汉八旗,三人都被任为固山额真,原来孔有德所部的天佑兵,耿仲明所部的天助兵,全部充入汉军各旗。
三人皆为毛文龙部下,又都是矿徒出身,个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的外貌。历史上他们归降清国后,也改不了奸淫掳掠的恶习。不过战力倒是提高不少,靠屠杀同胞染红了自己的顶子。
三人旁边的汉军正白旗固山额真石廷柱同样是个魁伟的大汉,脸上一块块隆起的横肉。其本为大明广宁守备,努尔哈赤攻广宁时,石廷柱与其兄石天柱等人出降,授世职游击。
石廷柱性格暴虐,征战每每纵兵掳掠,漫无禁制,归降清国后,一样不改本性。
似乎大明很多武将都是这种粗鄙凶残的形象,对敌畏缩不前,对百姓如狼似虎。如果说受文官压制,但到了明末他们翻身做主人的时候,也不见有多少忠义之心。拼命积蓄实力,只为了等待投靠新主子的一天。武人之祸,从唐末五代到明末,都没有丝毫改变。
与马光远一样,石廷柱最看中是自己部下实力,能避战就避战,能劫掠就尽量劫掠。崇德二年六月时,鲍承先就弹劾其“乱班释胄”等十罪,被解任汉军左翼固山额真之职。
历史上的崇德四年,石廷柱和马光远同被控在进攻松山时未尽力。石廷柱应籍家产三成,马光远论死,皇太极虽赦其罪,却利用这一机会再次削弱二人势力。
皇太极没有到来之前,他们正在狂笑议论什么,表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内心在想什么,只有他们明白。
汉八旗内部同样争斗非常激烈,相互勾心斗角,原来有石廷柱旧汉军与马光远新汉军之争。待孔有德等人到来后,又有石、马二人旧汉军与孔有德等新汉军之争。
便是三顺王之间也明争暗斗,天聪年时,孔有德就弹劾耿仲明侵其旧部,好一番折腾。
不过皇太极建汉八旗后,面对满蒙各旗主的攻击,各汉官汉将隐隐又有合为一流之意,联合在皇太极面前争宠,情形非常微妙。
皇太极仪仗到达,先进者为皇太极的葛布什贤超哈战士,铁蹄滚滚而来,甲胄鲜明,军容严整。
这种威势,让孔有德等人脸上都露出惊畏的神情。他们旗下虽有大量的乌真超哈炮队,但对清国的骑射之威,仍是下意识的感到害怕。他们之所以归降,也是惧于他们的铁蹄凶势。
随之而来是皇太极的大驾卤簿,仗仪分开后,露出皇太极的巨大华盖。
孔有德等人上前拜伏,三拜九叩,山呼万岁!
看着这些汉将,皇太极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很快他道:“众卿请起。”
在众人起来后,他问道:“汉军燃炮习铳,操练如何了?”
汉军正白旗固山额真石廷柱忙道:“回皇上,微臣不负皇上所望,旗内军士验放火炮、鸟铳娴熟,请皇上巡阅。”
石廷柱原为佟养性旗内官将,天聪五年皇太极检阅佟养性新编汉兵时,对其军容整肃就颇为赞赏。佟养性死后,石廷柱负责汉军的操炮训练诸事,石廷柱旗内验放火炮鸟铳娴熟,却是佟养性当年留下的底子。
皇太极也不说破,对石廷柱赞赏一番。
孔有德曾随皇太极与王斗在平谷对战后,他揣摩心思,明白皇帝内心渴望什么,他说道:“回皇上,臣自明国班师后,日日思之如何与王斗军队作战。幸不辱命,经臣竭力操练,军士己颇通火器列阵之术,假以时日,当可与王斗一战!”
“好!”
皇太极果然很高兴,他说道:“朕便要亲自看看,孔爱卿的军阵操练!”

孔有德汉军正红旗的打扮与满蒙各旗没什么区别,不过手持鸟铳,腰挎腰刀罢了。其部披甲兵不过几千人,而且只披无铁棉甲。他们摆出的阵列,便如当时王斗在平谷的翻版。
如何列队,如何持铳,作战时要如何,等等等等,都与王斗当时的军队摆得一模一样。
有皇帝在上首观望,正红旗的汉军们都是极力昂首挺胸,呐喊声惊天动地,倒也声势不小。
看他们擐甲列阵,军容甚肃,皇太极不时点头,他身后各王公贵族们也是交头接耳。
孔有德站在皇太极身旁,他高大的身子拼命弯下去,低身说道:“数月前与王斗作战,臣摆出三叠阵,王斗部仅以薄薄数层队列迎击,结果大出意料之外。事后臣细细思想王斗部如此原因,明白了他们的阵列道理,只有如此,才可最大发挥鸟铳效力!”
“因此臣如法炮制,来日定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让贼将王斗苦不堪言!”
他语中有些傲然之意:“我大清还有乌真超哈大铳,来日与王斗作战,我大军以红衣炮轰开其部,然后鸟铳迎战,定能大败其部!”
第342章 断了财路
对孔有德摆出的军阵,皇太极还是满意的,虽说实战不知怎么样,但表面看来还是有模有样。
随后孔有德与石廷柱演试火炮,竖立标靶,几十门随营红夷炮及大将军炮相继开火,声势惊天动地。皇太极想象王斗的军阵在己方火炮轰击下溃不成军,不由心驰神往。
阅后皇太极下令赏赐汉八旗军士,孔有德,石廷柱,尚可喜,耿仲明等人皆获赠雕鞍良马,银一百两。各旗下诸牛录章京,甲喇章京等获赠马匹与银两。每个军士赏青布二匹,验放火炮的炮手及造药匠人多加二匹,人人颂声如潮。
回到盛京后,皇太极召来一人,缓缓道:“王斗在明国如何了?”
那人跪在地上道:“回皇上,宣镇的谍工传来细报,王斗己赴永宁上任,其屯田开垦,剿匪分地,动静颇大。”
皇太极眯起眼睛:“保安州呢,其军工重厂,练兵要地,粮储仓库,可有探清?”
那人道:“王斗在保安州厉行保甲,关防甚严,以街民大力清叛肃奸。其地居民素仇大清,侦探颇难。”
皇太极哼了一声:“尔蛮子城不必顾及财帛,该花费的铺银便要花费,搜集邸报,刺探该路机密,或谋求武职,重金拉拢宣镇、东路心向我大清之辈,关键时起事内应,以为曾有功、刘伯强之效。”
“王斗一举一动,虚实之情,众寡之数,勇怯之势朕都要知晓!”

崇祯十二年七月,宣府镇东路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中。
王斗“勿谓言之不预”的告令发出不久,东路眨眼间血流成河,有些甚至盘据百年的匪寨灰飞烟灭,各城官兵反复围剿多年的匪患,就此烟消云散。
以后百姓出门,不会再遇到匪徒?以舜乡军的战力,塞外的蒙古鞑子想必也没有来犯的胆量,东路就此太平了?
幸福来得太快,百姓们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官将士绅们也陷入沉默,没有匪徒是好事,但王斗一下就安稳了地方,对他们是好是坏,他们需要时间来观察。
只有兵备道马国玺公然对王斗表示赞许之意:“有定国将军坐镇东路,百姓之福,朝廷之福!”
到了七月,东路的夏粮又要开始征收起运,官府催科严厉,整个东路或许只有保安州有能力交足夏税。税收越来越重,加上官吏贪索无度,往日到了这个时候,便是百姓们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的高潮。
但是与以前不一样,现在东路百姓有个新去处,便是定国将军新设的屯堡。圣上免了新屯堡三年的赋税,不说一波波将要安置的新军户欢喜,便是原来各城的军户民户们,也是大规模逃亡,偷偷逃进新设的各个屯堡。
对东路原来的将官士绅们来说,王斗此为釜底抽薪之计也。
明末上到文武百官,藩王太监,下到举人秀才,没有不占有大量土地矿山,没有不开店设铺的。对他们来说,偷逃国家赋税是时尚,南北皆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可说这些人占有了国家九成的财富,为了保住他们的财富,他们发明了种种理论。极致便是明末顾炎武等人的“虚君”、“君害”诸论。虽说王斗对他们的抗清义举表示敬佩,但对他们的理论思想却不敢赞同。
不要说这是中国古代民主思想的萌芽,他们的潜台词便是皇帝靠边站,天下由士子当家,士人阶层发展到顶端的必然。
不错,依大明的制度,可以发展到“虚君”的地步,皇帝只作为精神上的领袖。从大明中叶起,皇权极度削弱,大明制度已经与“虚君”区别不大。
只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军队与政府总要开支,然占有国家九成财富的文武官僚,士人、武人、商人阶层不愿交税,怎么办?当然只能压在普通的自耕农身上。
以他们只占国家一成的财富来应对整个国家的庞大支出,在王斗看来,这样的国家只会灭亡更快。
特别是明末的情况下,富者免税,贫者交税,可谓恶性循环。原来各地人口众多,虽说流民满地,但不论是宣府镇,还是别的军镇州县,为各军官,各士绅们耕种的佃户军户总是不少的,他们可以安稳坐着钓鱼台。
然王斗新屯堡一出,各军官役占的士卒,各乡绅名下的佃户们,他们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心思,知道哪一处对自己更为有利。相比累死累活只能勉强,甚至不能温饱的租种生活,新屯堡的三年免税,日后还分田分地对他们诱惑力大太了。
王斗在保安卫城,怀来,延庆诸地一个个设立屯堡时,断断续续便有各处军官及士绅佃农军户逃到内中去。开始他们还不以为意,接近七月时,这种大规模的逃亡发展到高峰。各军官与士绅们才慌乱起来。
就算占有大量的土地,如果没有人耕种,又与荒地有什么区别?
王斗此举…

靖胡堡便是后世永宁的白河堡,位于永宁城西北二十里,北面阴山,东西南三面临河,分边二十里,有边墩三十一座,火路墩八座。
堡外不远就是塞外蒙古各部,塞外之敌若进东路,由此有二路可行,颇为冲要。所以嘉靖二十九年筑土堡守之,隆重庆元年包砖,周二里五十三步,高三丈二尺,初设操守,寻改守备。
此时的靖胡堡守备便是宋佳选,在他堡内的府邸中,今日悄悄聚集了一大帮将官,有延庆州守备陈恩宠、怀来守备黄昌义、周四沟堡操守陈钦鸾、黑汉岭堡防守丁方明、刘斌堡防守郭才荣等人。
屋内各人沉闷良久,怀来守备黄昌义叹道:“原以为要破财孝敬,却想不到定国将军使出这等釜底抽薪之策。”
延庆州守备陈恩宠脸色阴沉,说道:“这两月来,我名下的佃户军户逃亡不少,眼见田地就这样荒芜下去。往日还可寻一些流民耕种,现在进入东路的流民,眼睛都瞪着各屯堡,根本不愿意前来租种。”
黄昌义苦着脸道:“我也是,眼睁睁看着他们逃入各屯堡,吃了熊心豹子胆,哪敢冲进各处拿人?占了那些田地,看来都是无用。”
“还有一事。”
靖胡堡守备宋佳选闷声闷气道:“我听到风声,定国将军要核定各将部下军士。有一兵才发给一饷,老弱还不计算在内。日后虚冒吃饷,占役士兵都行不通了。”
黄昌义一惊:“宋守备,你说的可是真的?”
宋佳选说道:“我是有听到风声。不过看王斗在保安州所作所为便不奇怪了。”
保安州的旧军早已整编完毕,没有一个将官可有私兵家丁。对东路各将官来说,他们上百年捞取财富的手段便是侵吞军饷、侵占屯田、收受贿赂、占役几种。
对于大明各地军将来说,冒领军饷是常事,兵册上有一万人,实数可能只有两千人。虚冒的军饷,便落入他们的腰包,而且这两千人的军饷他们还要克扣,许多将官为冒领更多军饷,竟故意放纵士兵逃亡。
侵占屯田不说,明中后期军屯日益破坏,便是各大小军官大肆侵占屯田的结果。他们成了当地的大地主,原来的军户成为他们的佃户。应纳屯粮,全身置身度外。
收受贿赂更是常事,下级军官要升迁,取决于上级军官的意思,要谋求升迁,必须贿赂上级军官。相关价钱,视军职官位不定。士兵“买闲”钱也是各官常例收入,每兵纳一些钱,便可不操不点,名正言顺去干其它营生。
占役不用说,各将官建造宅房,管理屯田,运输私货都是役使士卒去做。如果掌管什么器械仓库,更是侵吞利用的肥缺。
如果王斗整治军队,等于各官种种财源都没了,这是要他们的命啊。
宋佳选神情狰狞可怕:“不但如此,我还听说定国将军要严查边关,禁止货物私运塞外,到了那时…”
这时连周四沟堡操守陈钦鸾、黑汉岭堡防守丁方明、刘斌堡防守郭才荣几人都动容了。
他们的城堡,布于东路边塞各处要地,他们一大财源,便是接受商人贿赂,护送他们出境,从中捞取大量好处,甚至自己参于走私贩卖。王斗如果严查边关,禁止私运…
延庆州守备陈恩宠阴恻恻笑了起来:“如果真如宋守备这样说,王斗这样做,那就断了无数人财路,他还想在东路待下去吗?现在境内,哪个官将,士绅,商人,没往塞外运货赚点钱的?便是镇城内诸多大人物…”
他嘿嘿笑起来:“我等坐观其变,将来王斗焦头烂额时,再添上一把火…”
他这样说,在座各人立时放心不少,都跟着笑起来。
向边关走私,可说是九边各镇集体之弊端,各镇将官越是位高权重,族下掌握的商人集团就越猖狂。走私货物,从中上下其手,几乎是大部分官将都有做的事。
便是很多镇守太监同样如此,宣府镇当时的巡抚沈棨,还有镇守太监王坤,二人与部下就皆受“北虏”重贿,“凡一人出,率予五两,乃不发炮而俾之逸”,还有坐镇蓟州的太监邓希诏,就被弹劾“受敌驼马之赠,实与敌通,失守封疆。”
放在东路,现在高升为副总兵的原东路参将张国威就是原来的地头蛇,许多商铺都是他家族子弟开设,宋佳选等人更是其心腹。王斗要严查边关,禁止私贸,张国威第一个不答应。
还有镇城内的谷王府,在东路同样有大量田地店铺。
汹涌如潮压力与暗谋下,怕王斗将来怎么死都不知道。
陈恩宠更对宋佳选道:“宋守备深为张军门依重,是不是应该活动活动?听闻郭通判对王斗的跋扈颇为不满…”
他嘿嘿阴笑起来。
宋佳选也是大笑:“好久没与张军门亲近,是该好好走动走动。”
第343章 密谋
靖胡堡之议后,宋佳选先去镇城活动了一下,见到了自己前上司张国威,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及暗示。几天后,又在延庆州守备陈恩宠的引见下,见到了东路管粮通判郭士同。
郭士同官位虽小,但他是文官,掌管东路粮饷诸事,实权极重,更不用说,他的后台是宣大总督陈新甲。往日对他来说,宋佳选之类的武夫,并不怎么放在眼里。
陈恩宠示好投靠较早,所以郭士同勉强接纳他。看在陈恩宠的面子上,郭士同接见了靖胡堡守备宋佳选。
宋佳选虽然长得凶神恶煞,但在郭士同面前,却不如王斗那样“跋扈”,依文贵武贱的潜规则,恭恭敬敬给郭士同叩头。郭士同暗暗点头:“这宋佳选虽是个粗鄙的武人,却也懂得规矩,不象那王斗…”
叩完头后,宋佳选从头上爬起来,脸上拼命挤出笑容:“闻听大人雅致,酷爱书画,前些日府中下人前往镇城,寻得考亭先生一匣珍本。下官一介武人,这等圣人的手抄书卷落在手上,真是暴殄天物,还不若由大人收藏。”
随后他低低说了一声:“此外还有一些黄精、白蜡之物,一同奉给大人。”
郭士同不由大喜,宋朝大儒朱熹的手抄卷本,这可是难得之物,还有那些黄精、白蜡…
其实这是隐语,黄精便是黄金,白蜡便是白银。为了行贿受贿方便,此等隐语常常变来变去,以前称为“黄米”、“白米”,现在流行称起“黄精”、“白蜡”来。
郭士同神情更为温和,咳嗽一声:“你倒有心。”
他赏给宋佳选一张椅子,宋佳选恭敬地坐了半边屁股,对面的陈恩宠同样如此。
看着二人,郭士同抚须微微点了点头,往日他对这些武夫并不放在心上,他掌握粮饷,后台更是宣大总督陈新甲,对谁说话都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味道,那些将官也得对他恭恭敬敬。
但随着王斗的来到,此人盛气凌人,处事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人一下反应不过来。
马国玺那老狐狸看来有与王斗同站一条船的意思。东路有此二人,未来岂有自己说话的份?王斗越来越对自己登鼻子上脸,郭士同怎么能忍受?
未雨绸缪,自己需要拉拢一批人了。
“大人,那王斗来势很猛,刚到东路,便一系列举动,屯田,剿匪。下官从延庆来,各处百姓只知有定国将军,不知有朝廷。王斗这样邀买人心,这心思,嘿嘿…”
郭士同在旁阴阴说了声。
郭士同脸色更为难看,哼了一声:“东路是朝廷之东路,不是某个武人的。有本官在此,决不许治下再现唐季藩镇之祸。”
宋佳选与陈恩宠忙站起来:“下官等是忠心为国的。”
郭士同让二人坐下:“你等谨守勤勉,本官是看在眼里的,坐,坐。”
二人越是恭敬,郭士同越是想起王斗对自己的傲慢无礼,对他轻易博得声望充满嫉妒,而且这种嫉妒越来越浓烈。百姓对王斗的赞许如果落在自己头上该有多好。
他缓缓道:“祖制文武分工,分守参将不过修茸地方城池,操练人马,兵备与本官治理屯田民政,免于军士饥寒之忧。那王斗越厨代庖,是何用意?王斗之胆大妄为,兵宪却也不问。”
郭士同语气中对兵备道马国玺的不满怎么也掩盖不住,这个话题,宋佳选与陈恩宠却不敢接口。
陈恩宠诉苦道:“定国将军新设屯堡,下官等是赞成的,然各城原有军户贪图新堡免税之利,纷纷逃亡。他们进入新堡,下官等也不敢追捕…这却误了下官等堡内夏税秋粮的征收,这个…”
郭士同脸色更为难看,他负责东路各州县卫所粮粮税征收,因旧有军户逃亡,各城之税收得少,这笔账,大部分算在他头上。大明对文官越来越严厉,不能完成赋税征收,动不动就被夺官视事。
为了这个官位,郭士同花费不少银子精力,如果因此被夺官,他吃了王斗的心都有。
宋佳选忽然在旁说了句:“下官听闻,定国将军有意征收商税,不分保安州,还是东路各处。”
听到这里,郭士同猛地站起来:“荒谬,此乃与民争利之举。”
他说道:“显皇帝时便有商税矿税之祸,矿税繁兴,万民失业,上下相争,惟利是闻。百姓无朝夕之保,天下乱景蓬生,此前车之祸,王斗未所闻哉?”
他疾言厉色:“本官与兵宪还未议从,他区区一分守参将有何权限征税?此虎狼之心,可想制国中之国焉?”
“王斗若敢从这万夫所指之举,本官定然弹劾之!”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宋佳选与陈恩宠却是心下有数,郭士同任东路管粮通判后,他族内的子弟纷纷涌到,买田买地,开店设铺,粮油店,布匹,盐店等等,开设达有十几家。
如果王斗征税,不是要从他口中夺食吗?这让郭士同怎么能忍受?
宋佳选掌管边关城堡,更是心下了然,郭家子弟,若是没有参与走私塞外之事,那才有鬼了。王斗有意整治军队,禁止私贸,已经让郭士同极为忌讳,如果再征税…
其实是否征收商税,王斗的参将府还没决定,王斗虽然有这意思,不过念在时机未到,打算缓缓,过个一、两年再说。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股风传来,在东路各城迅速传扬开来。
对宋佳选等人而言,这消息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不管是不是真的,王斗都将陷入极大的危机,他将得罪东路大部分商人,士人,武人等。反对如潮声音下,他未来在东路能不能坐稳位子,真的难说。
这样一来,王斗就顾不上治理军队,禁止私贸了,宋佳选等人又可以安心发财,吃空饷,喝兵血等。
三人在屋内不知谈了多久,宋佳选与陈恩宠才满意出来,二人互视一眼,都是冷笑一声。

延庆州建于永乐十一年,包砖于景泰二年,扩建于万历七年。与保安州一样,是东路境内两处民州所在,内中居住的百姓,很大部分是民户。
延庆州有州治与守备官厅,内有冠山书院,设之儒学。州城坐拥平川之地,南北为山川,东西为平坦沃土,更交通镇城与京师要道,向是居民繁衍之所,永宁年间便在这里募民镇守。
城内有大街数条,皆搭有坊表,此时在承恩坊一条胡同的大宅内,聚集了众多商人。大宅华贵,大厅宽敞富丽,内中的商人,也个个锦衣袍服,尽显富贵之气。
他们慢条斯理坐着谈笑,简单几句交谈中,有时价值几万两的货物交易就此达成。
在座商贾,多是粮商、盐商之辈,有人同时还经营着药布皮毛、当铺旅馆、钱业、茶业、仓库诸务,个个身家巨万,举手间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
大明初期为了解决边军粮饷运输问题,便实行了“开中法”,鼓励商人运粮到边关。从那时起,九边便粮盐商人大兴,便是“开中法”败落,然随着大明卫所的破败,九边需要大量的粮食棉花布匹,同样离不开这些商人。
以军士月粮一石标准计,仅宣大三镇一年便需要粮食二百多万石,布几十万匹,棉花几十万斤。还有大量马匹的草料,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杂货需要的数目也是天文数字。
这养活了一个庞大的商人集团,有资十万两不敢称道,百万两才算平常,特别以晋商、京商,徽商等为富。
由于获利甚巨,虽明末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但对很多商人而言,却影响不到他们的富贵生活。香尘载道,玉屑盈衢,商贾之间的夸富斗艳层出不穷,极尽挥霍之事。
看周边一排排站开的丫鬟侍女,身旁那精致的黄花梨桌椅,还有旁边吹拉弹唱,专门从太原请来的梆子戏班堂。对许多贫民百姓而言,做梦也想象不到这等奢侈。
这还仅仅是东路一个普通州地,若是到了太原诸处,这所宅院的主人便又是土包子了。
众商贾正在交头接耳,轻言浅笑,这时一个穿着蓝绸长衫的管家出来,含笑道:“诸位,张老爷子到了。”
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在一干侍女的搀扶下出来,他须发半黑半白,身材高大,举手投足间颇有威严之气,显然是久居金钱权力中心的人物。看他出来,在座商贾纷纷拱手作揖,连称“张老爷子万安。”
由不得各商贾不恭敬,这张老爷子张万山便是原东路参将张国威的族叔,张国威在东路镇守多年,触手无孔不入,东路所有能赚钱的产业,哪个他没伸手?田地,粮油,布匹,棉花,畜牧,矿山,等等等等,都有张家的身影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