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军民盛大的迎接仪式中,王斗各人领游击及以上的将官,还有护卫亲将们进入城池。宁远有四条大街,当地人称为东街、南街、西街和北街。此城的周长及城门数、街路数均为偶数,也算宁远一奇。
总督行辕在内城,鼓楼西南,众人由南门延晖门入,进入总督行辕内。
进入宽阔的大厅,就见内中,已经摆满一桌桌酒席,饭菜非常丰盛,却是大军未到达之时,洪承畴己接到快马禀报,算计各将各官到来时辰,早让亲信幕僚准备妥当迎接事宜。
看见这样的情形,监军王承恩,张若麒等人都表示满意,众人一团和气,谦让着一一入座。
座位安排中,王斗身份比较奇特,他的官职军职低于洪承畴,杨国柱等人,身份地位则高于他们,非文官,也非武官。对于这样的尴尬局面,其实大明早已料到,早作规定,若出征在军,与总督上首各官,平级见礼便可。
所以此时座位排列,王斗便与洪承畴,邱民仰,王承恩,张若麒等人一桌,此外还有兵备道张斗、姚恭、蔡懋德各人作陪。杨国柱,王朴,符应崇诸人,则与入援各大总兵,辽东各位总兵相坐。
各人麾下,游击对游击,参将对参将,一一在厅中入桌,余者护卫等人,则有专人招待,城外大军,也有人安排。
洪承畴还是那样温文儒雅,一举一动,都有一股难言的优美风范,他身上的大红蟒服,三络长须,均修饰得一丝不乱。
或许辽东诸事让洪承畴操心忧虑,比起崇祯十二年王斗初见他时,洪承畴的面目越显清癯,不过这样看起来,洪承畴却越发内敛深沉,一双眼睛,充满了故事。
洪承畴举起酒杯站起,先对王承恩,张若麒含笑致意,又对王斗微笑点头,特别在王斗身上略略停顿,随后以带着闽地口音的官话道:“辽东战局,圣上忧切,夙夜祗慎。国危主忧,为人臣子,敢不肝脑涂地?今圣恩浩荡,王师云集,有忠勇伯诸入援大将,亦有本镇忠勇将官在此,更有王总监,张监军诸公赞画军务,勤送粮饷,何愁东事不兴,诸奴不惧?诸君,请满饮此杯,为我大明贺,为将士贺!”
一番话,说得众人心中暖融融的,皆高声道:“为大明贺,为将士贺!”
所有人一饮而尽,哈哈大笑。
第465章 宁远争议(中)
洪承畴坐下后,让王承恩,张若麒,王斗三人也说两句。
王承恩身为中官,为皇上宠爱的司礼监大太监,实折上达天听,又掌握粮秣及功次核对,督诸军勇怯,权雄势大,王斗与张若麒,都谦让着,让公公先说。
王承恩含笑站起来,说道:“咱家也没什么好说的,咱家受皇上重托,定然不负圣恩。粮秣运送,一定督送到位,不让前线战士短了衣食。有立功的,咱家也定实场核较,不使立功将士心寒。当然,有敢畏怯后退,不尽为国作战者,到时也别念咱家不顾情面。总的一句话,一切为了辽东胜局。”
王承恩的话,给在场众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他话说得和气,但语中森然之意还是谁都听得出来。看来想要飞黄腾达,实不能得罪此人。看得这个外表和气,实则深沉冷森的司礼监大太监,在场众多将官,都将其列入需要巴结的对象。
张若麟拈着自己一丝不乱的胡须,似对王承恩的话极为赞赏,不时微笑点头,在王承恩说完后,他含笑对王斗说道:“今日盛宴,忠勇伯是否说两句,壮壮我军威士气?”
王斗朗声笑道:“方才洪督与王公公都说得多了,本伯就不献丑了,还是张监军言说,斗洗耳恭听。”
张若麒谦让几句,也站起身来,说道:“王师云集辽东,军心可用,本职以为,当乘锐而击之,以定辽东胜局!如此,方下不负众望,上不负圣上及诸公殷殷寄托之意。”
此话一出,辽东各官将,洪承畴的亲信幕僚谢四新等人,都脸色一变,只有洪承畴含笑坐着,不动声色的样子。
张若麟说了一大堆,他代表朝廷,代表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意思,众人也非常给面子。
此后厅中一团和气,众人大杯大碗欢饮,特别辽东及入援各大将们,基本上都是长相粗野的武夫。他们大声囔嚷,斗酒拼酒,让厅中吵杂一片。
这种场合,王朴向来如鱼得水,他在进入宁远前,对辽东诸将嘀嘀咕咕,此时却与吴三桂,白广恩,马科,祖大乐,刘肇基等人言笑晏晏,相互敬酒,哪有丝毫芥蒂的样子?
神机营前营副将符应崇,则与密云总兵唐通相互搂着脖子,不时发出一阵低笑,也不知在谈什么妙事。
各武夫放浪形骸,酒碗拍得咣咣响,相比之下,王斗这一桌就比较无趣了。
总督洪承畴,是个斯文的人,辽东巡抚邱民仰,看起来比较严肃克板,御史出身的人,果然就是比较冷漠。还有同桌的兵备蔡懋德、张斗诸人,他们谈论些诗句词牌,王斗又哪懂了?
而且大家说话前,都要先对圣上及朝廷歌功颂德一番,方才举杯喝一小口,也没有人敢斗酒拼酒,未免闷了点。
当然,他们对王斗还是非常客气的,以洪承畴为首,不时提及一些军事战务,与王斗探讨,不使王斗受到冷落。
席中,王斗发现一个有趣的人,就是那个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宁前兵备道右参政仍带降职一级蔡懋德。他一直默默坐着,只吃素菜,竟然不吃荤菜,看他坐姿,似乎在位上修掸一样。
对蔡懋德王斗有些了解,听闻其父母皆持佛戒,蔡懋德从小受染,承继家学,平日律身如苦行头陀,看起来果然不假。
或许长年吃素,蔡懋德显得极为瘦弱,曾有人上书言其文弱,不宜担此戍边重任。但因其知人善任,又习于用兵,帝深信之,所以蔡懋德官运很好,历史上蔡懋德一直任到山西巡抚。
蔡懋德默默吃菜,看王斗似乎很注意自己,他对王斗略略颌首,说道:“忠勇伯好释学吗?”
语中带点南直隶昆山的口音。
王斗还没说话,辽东巡抚邱民仰已是不悦地看了他一眼,子不语乱力怪神,在酒席上谈这个?还对忠勇伯这个大将谈?
兵备张斗为人风趣,他笑道:“维立啊,佛家言不杀生,你对忠勇伯这个血战大将谈佛学,是否找错人了?”
众官都笑起来,蔡懋德摇头道:“佛家讲慈悲为怀,然也有怒目金刚,斩妖除魔之说。”
见蔡懋德看着自己,王斗沉吟了半晌,说道:“宗教博大精深,非斗只言片语能说清,不过宗教对安定民众,安抚人心处颇有妙用。我们处在大千世界,对许多事务无知。无知,则产生恐惧,恐惧,便会去追思,去探寻前因后果。探寻不到时,便会迷惘,混乱,如此,佛学诸教便有其用。自度度人,心平则天下平。”
王斗一番话,让席上众人都意外地看他一眼,没想到其武人一个,竟有如此见识。
洪承畴深深地看了王斗一眼,抚须沉吟。
蔡懋德大赞:“妙也,忠勇伯此言大妙!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很多人怕死后一片漆黑,实不知眼前就是黑暗,都说生死事大,却不知刹那间生死流转。”
蔡懋德似乎得到知己一般,与王斗谈论起生死来,看得余者各人暗暗皱眉。
正说着起劲,两个大将端着酒碗过来,却是山西总兵李辅明,援剿总兵左光先。
李辅明约与杨国柱同岁,一张国字脸满是风霜雪雨,举止中颇为豪迈,他来到王斗身前,哈哈大笑道:“早闻忠勇伯大名,惜不得一见,今日相见,说什么也得痛饮数杯!”
那左光先一脸乱蓬蓬的须发,身材极为魁梧,也爆雷似地说道:“不错不错,忠勇伯怎么也得给面子,今日不醉不归。”
王斗站起来,笑道:“怎敢劳动李帅与左帅过来?该斗过去敬酒才是。”
李辅明与左光先二人,见名满天下的忠勇伯态度和气,这么给脸面,都心中大悦,大笑:“那就同饮。”
李辅明原为祖宽部下,辽东人,不过自到山西镇后,不免与辽东各将疏远一些。
他与援剿总兵左光先一样,都是洪承畴任蓟辽总督后,随洪一起出关的大将,不过左光先却原是秦军麾下,操着满嘴的陕地口音,素以骁勇闻名。
正说着话,又有一大批大将过来,却是辽东总兵刘肇基,宁远总兵吴三桂,辽东大将祖大乐,东协总兵孟道等人,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将官,都是来向王斗敬酒的。
看到吴三桂过来,蓟辽总督洪承畴,辽东巡抚邱民仰脸上露出笑容,洪承畴更起身笑道:“长伯啊,可是来向忠勇伯敬酒的?”
吴三桂施礼道:“回督臣,正是。”
洪承畴抚须笑道:“应当的,忠勇伯治军打仗出众,长伯你英略独擅,廉勇过人,也是我辽东杰俊,当多多亲近才是。”
吴三桂又再施礼道:“督臣教导得是,三桂也是这样想的。”
祖大乐大笑道:“宣镇有杰俊,我辽东也有杰俊,以后这天下,还是你们年轻人的。”
祖大乐此时为祖大寿之堂弟,祖大寿、祖大乐、祖大弼三兄弟皆为辽东大将,祖家世代为辽东望族,势力极大。祖大乐也算吴三桂长辈,言语中,极力为吴三桂撑腰。
听祖大乐这样说,身后一干众人都是附合,只有辽东总兵刘肇基微笑不语。
王斗看向吴三桂,还是那样白皙英俊,世家子弟风范尽显无疑。看众人样子,竟隐隐以他为首,很多人还语带巴结。一旁的蓟辽总督洪承畴,辽东巡抚邱民仰,也对吴三桂真心爱惜,语中多有夸赞。
“好会得人心啊。”
王斗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依他得到的情报,吴三桂在任宁远团练总兵后,在洪承畴支持下大力练兵,两年的时间,练成辽兵二万,都有战斗力。与其父吴襄一起,还练就一支吴氏家丁,内精骑二千,皆以五十骑一队,分四十队,每队设一领骑官。
吴三桂将这些领骑官的姓名分别书写在竹签上,平日插在自己靴筒上,遇到紧急情况,便信手从靴筒中取出一签,呼叫某领骑官,该领骑官即统领本骑队,跟随他冲突决阵,无往不利。
而且吴三桂也颇为善战,崇祯十三年,清兵围困锦州后,不论夹马山遭遇战,还是奇袭清兵镶蓝旗营地,或是五道岭伏击战,其人多有杰出表现。
特别崇祯十四年,清骑充斥锦、松各处,势殊猖獗,锦州粮草不足,各运粮官惊心奴儆,不敢前往,吴三桂自告奋勇,以新年过节,出其不意之计,将粮草运去。
正月初二、初三两天,他以牛骡驴车三千四百辆,装米一万五千石,安全躲过清兵的监视,运粮到锦州。后又空车安全返回宁远,并未遇警,绝无疏失,更大受蓟辽总督洪承畴与辽东巡抚丘民仰的夸赞。
众人认为,吴三桂冒险督运粮食,显见他的胆略远在众将官之上,实心任事,忠可炙日。
加上父亲吴襄、舅父祖大寿全力扶持,吴三桂本身也非常会做人,轻财好士,待人和蔼,并无名门之后的傲气,极受辽东上下官将好评。
吴三桂还非常善于攀附,高起潜监军辽东时,吴三桂就认其为义父。方一藻巡抚辽东时,吴三桂与其子方光琛结为结拜兄弟,洪承畴经略辽东后,他又迅速与洪承畴亲信幕僚谢四新结为至交,如此精明机敏,想不发达都难。
看他身旁蓟辽总督洪承畴,神情中对其依重之意明显。
相比之下,刘肇基这个辽东总兵就有点尴尬,论后台与威望,都不能与吴三桂相比。事实上,洪承畴已经在考虑解刘肇基职,代以吴三桂为辽东总兵。
第466章 宁远争议(下)
想到这里,王斗哈哈一笑,说道:“吴将军少年英杰,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他豪爽地与吴三桂连干三杯,不过总感觉吴三桂对自己,隐隐有些嫉妒。
或许因为他世家大族出身,无数人脉,成就却不及自己,心中产生了妒意。
不过这等心理极为微妙,等闲人等感觉不出来。
吴三桂之后,辽东各将一拥而上,纷纷向王斗敬酒,搞得文雅的一桌喧腾一片。
王斗来者不拒,众人连呼忠勇伯豪气威武。
对这些辽东将领,王斗也有收集情报在内,崇祯十三年各人到东路观摩练兵后,纷纷在军中设立抚慰官,余者倒没什么变动。
因为辽东与别镇不同,各堡军户,都是各将名下佃户,对主将的忠心不用说,这也是辽军守土时,战力较为出众的原因。当然,他们战力出众,却只听主将的,也是辽东将门军阀形成来由。
此后各总兵纷纷来向王斗敬酒,如蓟镇总兵白广恩,山海关总兵马科,密云总兵唐通等人。各人表面上对王斗仰慕佩服非常,不敬酒,不足以表示自己的敬意。
武人的心理,王斗向来了解,一一应对,在他的感觉中,马科油滑,白广恩骄横,唐通有点白面书生样子。
他能说会道,口才与柳沟总兵陈九皋,神机营前营副将符应崇不相上下。不过依自己情报,此人口辩无勇略,胆子很小,就是花花肠子不少。
一场大宴,很多人喝得酩酊大醉,无人臣体。
今日无事,大家宴后各去休息,不过临行前,王斗总感觉蓟辽总督洪承畴,内心压抑的着急。
果然第二天,洪承畴就迫不及待,召请各将各官议事。

崇祯十四年七月十八日,辰时正点,总督大堂内。
各将各官分列而坐,洪承畴身为蓟辽总督,名义上援军与辽东军,都受其节制,正中危坐在上首,左右幕僚肃立侍候。
左下位,第一个坐着监军王承恩,第二个,坐着监军张若麒。随后,坐着辽东巡抚邱民仰,兵备道张斗、姚恭、王之桢、蔡懋德,又有通判袁国栋、朱廷榭,同知张为民、严继贤等人。
右下位,王斗身为忠勇伯,坐在第一位。
随后宣府镇总兵杨国柱,蓟镇总兵白广恩,辽东总兵刘肇基,山西总兵李辅明,大同总兵王朴,援剿总兵左光先,山海关总兵马科,东协总兵曹变蛟,前屯卫总兵王廷臣,密云总兵唐通,宁远总兵吴三桂等人按班次身份而坐。
今日能入总督行辕议事的,武将至少是总兵级别,只有神机营前营副将符应崇身份特殊,排在了最后就坐。
看着高居上位的忠勇伯王斗,各位总兵何等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洪承畴看众人一一就位,特别各位武人,举止不免过份粗旷一点,他轻咳一声,抚须笑道:“辽东战局,牵动圣上及朝野诸公心思,今王师云集,我大明将士,在辽东超过二十万众。更有神机营神威大将军炮前来,神火飞鸦等利器,定大挫虏人气势!”
堂内轰的一声,众人都是七嘴八舌议论,特别辽东各将,吃够了清人红夷大炮的苦,此时己方也有大量红夷大炮,哪能不喜?
那些神机营神威大将军炮虽然行动缓慢,然炮营早早出发,却是早到宁远。这些火炮到后,宁远上下,都视若宝贝,炮手们更好吃好喝的养起来。符应崇到宁远后,这些火炮,又重归其人指挥节制。
而且不久前兵部将从东路购买的五千杆精良鸟铳,分了三千杆给辽东各军,又配上威劲子药,各方装备,增强不少。现又十数万援兵云集,对锦州清兵的胜算,大大加强。
上面的装备,大部出自神机营前营,众人如此重视,不免让符应崇洋洋得意,不过表面上却若无其事,一副平静的样子。
“我师现又有忠勇伯的犀利炮营…”
洪承畴继续夸赞,见众人欢喜,说道:“但是…”
他叹道:“自逆奴屯义州,围锦州始,本督率众数往救援,赖圣上洪福,官兵戮力捍御,斩获击毙多贼。然奴贼势大,锦州之围,久久不能解除。现松、杏各堡更急报传来,逆奴拥众急攻,架推红夷炮车,用炮狠打,松、杏诸堡,岌岌可危!”
王斗恍然,这才是昨日洪承畴忧虑的原因吧。
兵备道张斗担忧道:“贼奴突然攻打松锦甚急,显然要逼迫我师尽快出军,心思叵测。”
兵备姚恭道:“虏人急攻,锦州形势已不容拖延,援军需尽快前往。”
兵备王之桢不同意:“贼奴此举必有所图,我等需小心计议,免得坠入贼人奸计。”
蔡懋德说道:“塘报传来,松锦各处的奴军越来越多,他们这是增兵了?”
众人一凛,若是这样,那以后的仗就不好打了。
王斗更是双目一寒,他是知道的,历史上松锦之战,清国云集的大军最终达到二十四万。
其实经过多次入关劫掠,掳获人口,皇太极时代,他们丁口达到最高峰。奇怪的是,入关之时,八旗丁口反而减少不少,史书家估计,可能是战事,疫病等方面造成的减员。
当然,到松锦的清人很大部分是各旗未披甲旗丁,包衣奴才什么,战力比不上正规军,但造成的声威还是很大的。
他开口道:“现松锦奴军,总数有多少了?”
在座各位总兵都是仔细倾听,洪承畴只是摇头:“哨探粗粗估计,已经超过八万,实数多少,难以勘查。”
王斗心中摇头:“情报方面,明军做得不足啊。”
监军张若麒很注意上首洪承畴的神情,此时他轻咳一声,将众人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说道:“王师己尽数到达,现锦州危急,我援军需尽快前往松锦各处,若锦州被奴贼攻下,那就万事休矣。”
说到这里,堂内各人同样担忧,他们是来入援的。若锦州等城被清兵攻下,那这次声势浩大的应援行动就成为一场笑话,众人非但无功,反而有过,一时间附合的人不少。
洪承畴摇头:“现奴贼兵力布局尚未查清,各方不详,怎可仓促进军?”
兵备道张斗、王之桢、蔡懋德都是附合,认为兵凶战危,不可仓促行事,免得坠入贼人奸计,总得各方查清楚再说。
听众人争议不休,张若麒眉头一皱,他猛地站起,厉声喝道:“前怕狼后怕虎,怯战畏战!敢问诸公,若迟迟不进军,致使锦州失陷,诸公何以向圣上交待?向本兵陈大人交待?若诸公不可决,本职便向朝廷上书,由圣上来定夺吧!”
他这一喝,堂内立时凝重起来,先前的友好轻松气氛,荡然无存。
洪承畴双目一寒,张若麒一个区区兵部郎中,竟对自己一方大员大呼小叫,实是无礼!他是几品,自己是几品?
不过,洪承畴转念一想,现张若麒身为朝廷监军,代表的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意思,甚至有可能是皇上的意思,方才他说这话,难道皇上与众臣都达成一致了?若自己与朝廷唱反调…
他心念微动之间,一时间没有说话,似乎以督师之位,竟被张若麒这个小小监军压迫下来。堂内各人看得大跌眼镜,转动别样心思,只有王承恩严守不插手方略原则,闭目静坐不语。
洪承畴看向辽东巡抚邱民仰,邱民仰略一点头,洪承畴又看向王斗。
不说王斗身为忠勇伯,身份高贵,便是当年王斗雄姿,特别在通州逼退清军的情形历历在目,给洪承畴留下深刻的印象,所以王斗意见对他很重要。
洪承畴温言道:“忠勇伯怎么看?”
一时堂内目光,都聚在王斗身上,文官谋划方略,向是大明传统,此时督师不问余者总兵,连吴三桂都不问,只问王斗,可见王斗今时不同往日。
不过谋略方面向是大明各武将短处,战场拼杀可以,让他们授计献略,拟定几个方略出来,他们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有心而无力。
王斗沉思,按目前的情形看,清人比历史上提早增兵了,自己这个蝴蝶效应,扇得越来越大了。确实得进军了,免得锦州被提前攻下,大军入援成为一场空谈。
他说道:“洪督,诸位,斗以为,东虏贼计明显,就是要逼迫我师进军,以便在途中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之计,无非趁我师急行,设伏打援罢了。那又如何?只要我师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多派哨探,中伏的可能性就极少。他们来的兵多,正好会战,来的兵少,正好将计就计,挫其军心士气!”
王朴与符应崇首先叫好,杨国柱,曹变蛟、王廷臣接着赞同,一干老将如刘肇基、李辅明、左光先都是点头,认为可行。这也是双方争议不下,两全其美之策。
张若麒哈哈一笑:“正是如此,忠勇伯之言甚合吾之心,我师不得急进,也不得畏进,但立时班师进军,那是肯定的。”
他对洪承畴施礼道:“方才本职焦燥了一点,但也是一片公心,万望洪督师不要介怀。”
洪承畴微笑道:“有张郎中赞画方略,是本督之福,王师之福,本督哪会介怀?张郎中请上座。”
两人又是一团和气,便如方才的冲突不存在一般。
此后说起大军开拔之事,依目前情况,王师行军,主要危险之地便是过了塔山城的松、杏一带。依洪承畴的安排,杏山一带丘陵山险较多,可行步营与车营,松山一路平坦,有利于骑兵出行。
洪承畴久在辽东,对当地情形了解,众人对这安排都无异议,不过…
王朴与符应崇都忍不住看看王斗,早在京师时,二人就被王斗描绘的粮道断后远景说得面色苍白,他二人的大嘴巴,说得曹变蛟与王廷臣都为此担忧不已。
此时见洪承畴迟迟不说起后路之事,如在杏山等处守军如何安排等,王斗也是端坐不语的样子,王朴咳嗽一声,终于忍不住提起此事:“末将有一事请教洪督,有道计毒莫过绝粮,若贼抄袭后路,大军如何保证粮道万全呢?”
洪承畴神情温和,似乎并不介意王朴的插嘴,不过他还没有问答,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却是响起:“王总兵的意思,是大军到了杏山后分兵吗?”
王朴看去,却是山海关总兵马科,他笑嘻嘻的样子,语气却让人难以忍受:“贼兵越来越多,若逼以车营,全师云集,还可守战兼顾。若分了兵,被贼各个击破,这责任,由王总兵担当吗?”
王朴心中恼怒,妈的马科,昨日跟自己喝酒时,称兄道弟的,转眼间就变脸了,小人!
面上王朴也是笑嘻嘻的,他取下自己的头盔,弹了弹上面不存在的灰尘,一下将掉落前面的几根发丝甩到脑后去,慢条斯理又戴上头盔,说道:“马总兵这话就不得体了,本职也是考虑到大军的安危,怎的莫须有的罪名就堆到我王朴头上了?这里可没有秦桧!”
马科猛地站起,森然道:“王朴,你在说我是秦桧?”
王朴仗着自己与王斗等人交好,并不畏惧,他对马科斜眼相睨:“我可没这么说,某人心中有鬼就难说了。”
马科大怒,这时符应崇说道:“哟,大伙都消消气,王总兵也是为大家伙考虑,没了粮草,大伙都要吃西北风呢。”
堂内众将也是劝说,密云总兵唐通更过来圆场,最后马科气乎乎的坐下,不过望着王朴的眼神,还是凶光闪闪的。
对武人间的纷斗,各文官都是视若无睹,事实上,他们也乐于见到,监军张若麒这时道:“方才王朴将军点出粮草后路之事,不知洪督可有相关布置安排?”
洪承畴拈须微笑:“自然,本督之议,可令署前锋右营参将钱有禄,总巡立功参将窦承烈,杏山路副将郑一麟,随同松杏防营副参游各将,如夏承德、池凤高、佟翰邦、王家楫、余应选诸人,督以辽东总兵刘肇基,驻于杏山各堡,定可防护后路,阻奴贼之部从杏山西北旷野袭来。”
众人沉思,王斗摇了摇头,兵太少了,这些营伍多是一、二千人,将官虽多,军士总数却不到三万,也不够强,都是当地守兵,一部分营兵。历史上洪承畴也是这样安排,不过在皇太极领军狂攻之下,半个时辰都没坚持住,松山与杏山等地的联系立时中断。
张若麒也看出这一点,皱了皱眉,说道:“入援的大将,不安排几个?”
当日王斗与皇上对谈,他也是在旁听着,记忆犹新,感觉防护后路的兵力太少了。
他虽然催促进军,但对后路粮道问题,同样关心。本兵陈新甲的意思,是让自己好好配合忠勇伯。王斗关心后路,希望留下重兵守护,自己当然要关注这一点,毕竟他想胜,但更不想败!
洪承畴不悦,他久处督师之位,对自己谋略非常有信心,几次率兵救援,大多安然无事,更增强自己信心。在他看来,杏山等处这样安排,已经足够了,张若麒还在众人面前质疑自己?
不过面上洪承畴温和如初,耐心解说道:“锦守颇坚,未易撼动,今奴贼更为势大,当聚兵一处,守而兼战,然后可以成其守。杏山守兵足矣,松杏相距不远,若虏人乘虚而入,回军往救,当也容易。若分兵处处,岂不闻萨尔浒之变乎?”
张若麒一时哑然,他对军事了解不多,对辽东地势战局更不了解,哪说得过洪承畴?自己催促进军目的已经达到,洪承畴也确实在杏山等处安排了大量守军,不过…他不由看了王斗一眼。
这时兵备道张斗犹豫道:“督臣,是否在杏山等处多安排些守军,职下以为,杏山城堡内外,兵力还是薄弱了点。”
洪承畴忽然声色俱厉,冲他喝道:“我十二年老督师,兵力是否薄弱不知道?你书生一个,又懂什么,要你来教本督?”
他虽然不敢对张若麒发火,但内中的积火,一下子发泄到职下官员头上,他在辽东威望极重,平时也待人温和,此时突发脾气,立时将张斗惊得面无人色,他结结巴巴道:“督臣息怒…职下,职下…”
洪承畴继续对他喝道:“清谈空言,不通实务,本督要你何用?出去!”
张斗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起身跪在地上,他连连叩头,啌啌有声,额上鲜血淋漓,让人见之心惊。
堂内各人,一下子被吓住了,连王朴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言语。
张若麒脸色难看,洪承畴这是杀鸡儆猴啊,明着对张斗,暗里对自己,他骂张斗是书生,何尝不是骂自己?
王斗咳嗽一声,说道:“洪督,张兵宪也是无心之失,就不要苛求太过了。”
洪承畴哼了一声,对张斗道:“即是忠勇伯求情,便饶了你,当谨记慎言。”
张斗爬起来,连连道:“是是,职下记住了。”
他抺了一把额头,满手的血,看他如此,堂内各官都有兔死狐悲之感。
只有王承恩继续端坐,似乎没看到眼前一幕一样。
第467章 议定、惨烈车营(上)
王斗微笑道:“方才诸位提到后路问题,本伯认为,也当谨慎,杏山等处的守军,确是薄弱了点。”
堂内所有人精神一振,方才洪督师杀鸡儆猴,制住各人非议,不过忠勇伯什么人?洪督岂可对其无礼?看援兵到后,洪督情形不妙啊,先有张监军,又有张兵备质疑,再更有忠勇伯,这督师的威望似乎…
洪承畴眼中冒着烈火,面上却又是儒雅温和的样了,他呵呵笑道:“忠勇伯治军打仗不用说,不知有何可以教导本督的?”
王斗微笑道:“教导不敢当,一些些微浅见,还请洪督与诸位指正。”
他说道:“方才有情报提到奴贼增兵,现在我等还不知奴贼总数有多少。不知他们是援兵五万,十万?又或倾国而来,兵员总数与我师相当?”
众人都是神情一凛,若王斗说的奴军倾国而来,那情形就不容乐观了。
王斗继续道:“以最坏的打算,奴倾国而来,我大军云集松山,奴定会在杏山大做文章。若他们在松山与我军激战,缠斗我军,另遣大军自女儿河过来,派兵三万,或是五万,甚至十万攻打杏山,并立时在杏山堡前挖掘数道长壕,洪督以为如何?”
堂内各人都是心一寒,若是如此,那粮道十有八九就被截断了,这样看来,杏山的守军确是太少了。
洪承畴也立时陷入沉思。
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又是山海关总兵马科,他笑嘻嘻地道:“忠勇伯耸人听闻了,奴贼会倾国而来吗?”
王斗说道:“治军打仗,任何可能都要考虑到。”
马科道:“这样说,如方才王总兵说的一样,大军到了杏山要分兵了。忠勇伯,兵分则弱啊,萨尔浒之败,不可不防。”
王斗笑道:“粮道被截,一样会败。”
马科笑嘻嘻地道:“我觉得忠勇伯言说的可能性很少,末将支持洪督臣之议。”
蓟镇总兵白广恩大大咧咧道:“现贼多少都没搞清,忠勇伯就说贼会十万攻打杏山…嘿嘿,确实耸人听闻了,到时贼没来,兵分了出去,这不是给鞑子们送菜么?”
他粗旷的声音在厅内回荡,这个魁伟的大汉随后更是狂笑:“娘的,笑死某家了。”
他拍着自己的大腿,啪啪声响,举止之粗俗,看得一干文官皱眉不已。
王斗只是微笑,不与这匹无一般见识。
王朴大哼一声,对马科与白广恩极为不满,也是在向王斗表忠,他高声叫道:“我觉得忠勇伯说得很有道理,杏山等堡,必须多派大将守护。”
神机营前营副将符应崇立时说道:“啊哟,后路确实重要,末将附忠勇伯之意。”
静坐的杨国柱,曹变蛟,王廷臣三人,也出声支持王斗之议,认为未雨绸缪,后路确实要留重兵,多派大将守护。
密云总兵唐通支持马科,援剿总兵左光先是当年跟随洪承畴出关的秦人,虽然看王斗顺眼,还是支持洪承畴。
辽东总兵刘肇基当然站在洪承畴这边,山西总兵李辅明有些犹豫,他现在算宣大一系,不过洪督器重,本身也是辽人,左右为难下,暂不表态。
眼见堂内大将一下分裂,洪承畴不由皱眉,深深地看了王斗一眼。
这王斗好本事,只言片语,一下拉了几员大将,七万人马过去,连监军张若麒都是他那一面,他这是何意,要架空自己?不由心中怒火上来。
不过他城府极深,心中越怒,面上反而越加平静。
这种局面,也不是王斗愿意看到的,他哈哈一笑,说道:“都是为了辽东战局,无所谓支持谁,本伯只是为洪督拾遗补缺罢了。”
他这表态,让洪承畴略缓,心想:“忠勇伯素来忠义,非争权夺利之人,本督倒是错怪他了。”
张若麒也怕大军分裂,误了本兵及皇上的重托,拈着长须呵呵而笑,说道:“忠勇伯之言甚合吾心,确实,大家都是为了辽东战局,非是针对某人,拾遗补缺,才好顶定胜局不是?”
他意味深长地道:“当日皇上赐宴,召下官与忠勇伯等御花园议事,忠勇伯言起此议,圣上也是赞赏不已。”
王朴叫道:“不错不错,当日圣上,也对大军后路粮道,极为关注。”
堂内各人一怔,如密云总兵唐通等人,立时倾向王斗这边。
一时间,堂内分派大将,留守后路的声音又大起来,连山海关总兵马科,蓟镇总兵白广恩,密云总兵唐通都不语了。
洪承畴也是一凛,又再思索王斗之言,仔细算了又算,情报分析,现松锦之奴越来越多,他们确是增兵了,王斗说的可能性大,也不可不防。
一直不出声的吴三桂突然道:“若是分兵,要守的地方就太多了,比如杏山,塔山,高桥等处,都是贼奴可能攻打之处。处处分兵,主力大军,兵力就薄弱了,而且,让谁守这些地方呢?”
洪承畴也看向众人,却见马科等人,鼻观口,口观心,不发一言。
众人知道,大军集于一处,就胆壮心齐,而且攻打松锦,军功众多。若分守地方,本能的感觉不安全。而且守护后路,军功太少,事关自己安危功绩,他们皆如老佛入定一般。
王朴等人也犹豫,他们也不想分守后路。
王斗道:“这样吧,就让我靖边军留守后路各堡,为大军护卫粮秣。”
“不可!”
堂内各人,不约而同叫出声。
山海关总兵马科义正辞严道:“忠勇伯靖边军,天下闻名,可谓我十余万入援大军之胆魄!如此强军,岂可安置后方?枉为大军战力极大浪费,当集于主力中,为王师再立新功!”
连蓟镇总兵白广恩,密云总兵唐通都是附合,虽然对王斗嫉妒,但各人对靖边军战力还是信服的。
而且王斗素来慷慨,对友军亲善,当年的杨国柱,虎大威,曹变蛟,王廷臣等人,都与王斗并肩杀敌中获得不少好处,他们当然不愿王斗守在后方了。
连洪承畴,张若麒都是劝说,王斗只好作罢。
想了想,王斗道:“方才吴将军言大军需要分守多处,其实本伯觉得,只需守住数处要点便可,并不需多少兵力?”
吴三桂眼睛闪动,还是拱手道:“请忠勇伯言说,三桂洗耳恭听。”
王斗道:“一,在杏山堡北面数里的长岭山,可驻一营人马,挖壕立寨,与南面的杏山堡守军相呼应。如此,便可控制松杏要道,不使虏贼挖壕截断,这营人马,由我的辎重营将士守护!”
看众人沉思,他又说道:“二,杏山西南约十里,是五道岭群山丘陵,横戈川原,山的东北脚下,西北脚下,是大兴堡与东青堡,二堡前皆有河。可选一、二入援大将部下,在五道岭上驻守重兵,布以深壕火炮,与二堡守军相呼应。”
他看了曹变蛟与王廷臣一眼,继续说道:“贼若攻杏山,定需从女儿河过来,女儿河过来十数里,便是五道岭,他们来临杏山堡,便要遭到我军左右二处夹击。况且不拔去大兴堡与东青堡,还有长岭山的驻军,他们如何安心攻打杏山堡,不怕被截断后路?”
听王斗一一道来,对松杏各地的山脉地势如数家珍,洪承畴及辽东各将叹服,心想忠勇伯成名,决非侥幸。
有些地势他们都不知道,这王斗却是一一得知,对当地了解之深,让人惊叹。
不过王朴等人却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五道岭,大兴堡,听都没听说过。
见有些将官不明,王斗请洪承畴挂出辽西地图,这地图比起王斗在崇祯帝那见到的地图,差了一点,印象派了一点,不过城池,山岭,河流等也标注清楚。
王朴等人一看,立时高呼:“妙啊,未攻下长岭山,东青堡,大兴堡,他们怎么敢攻杏山堡?而且岭上火炮轰下去,山上山下的夹攻,定让鞑子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处离得不远,要相互救援,也容易多。”
神机营前营副将符应崇叫道:“啊哟,这样一来,确实塔山,高桥等处不用多少守护兵力。五道岭,长岭山,加上杏山堡,这样前后防线确实足够了。”
王斗道:“还不够,还需要机动兵力,至少一万的骑兵,来往策应,在奴贼攻打各处时,趁机寻其弱处攻打。”
他沉吟道:“或许一万骑兵不足,还需再加些。当然,若奴未攻杏山,这一万骑兵,便可作主力大军之用。”
洪承畴沉吟,依王斗之见,这样布置是最好了,他虽然不悦心中谋略未被全盘采用,不过也知道坚持下去,大军有分裂的危险。
王斗、杨国柱、王朴、曹变蛟等人,各人麾下可说援军中最强的一部,现在看来,他们又以王斗马首是瞻。连那监军张若麒,也与王斗眉来眼去的,若自己坚决否定,那王斗…
再想想本兵陈新甲,甚至连圣上也这样想,看来只有妥协了,与其争个四分五裂,不如退后一步。好在王斗还是尊重自己的,服从自己的权威,让洪承畴心安不少,他微笑道:“有忠勇伯拾遗补缺,本督心安不少,就如此办吧。”
他哈哈大笑,堂内也是一片笑声,气氛又和谐起来。
只有吴三桂轻咬下唇,自己还是不如王斗啊。
不过选谁驻守五道岭,这也是个难题,白广恩、唐通、马科等人都是鼻观口口观心,显然不愿意分兵留守。
刚才曹变蛟与王廷臣,都敏锐的察觉到王斗看自己一眼,心中明白王斗之意,想想王斗自己都留了一营兵在长岭山,看日后形式,杏山等地有仗打啊,军功想来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