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斗明白纪世维是好意,郑重谢过。
出了书房,纪巡抚又高兴地见了自己女儿纪君娇,还有外孙女王羞,父女说些私话。
见到父亲,纪君娇同样高兴,流出泪来:“父亲。”
看到纪君娇,纪世维心中一酸,差点流出眼泪,不过作为父亲,不会象母亲那样感情外露,他端详女儿,看其容光焕发,显然在王府过得不错,心下稍安,问道:“吾儿可好?”
纪君娇作为纪家最宠爱的对象,自然有自己的手段,拉着父亲的手撒娇道:“好是好,就是常常思念父亲母亲大人。”
看女儿撒娇,纪世维似乎又回到过去,女儿还在膝下玩乐情形,不由抚须大乐,指着纪君娇道:“你啊,都做娘的人了,还象小时没长大一样。”
又看外孙女,看她圆溜溜两个大眼,简直是女儿小时候翻版,心下喜极,不过又叹了口气:“可惜啊,是个女儿。”
纪君娇不满意了,抱起小王羞道:“女儿怎么了?女儿家更帖心,她爹啊,可喜欢得不得了。”
纪世维沉吟道:“你最好生个子嗣,这样…”
纪君娇摇头微笑:“父亲可要我争宠?看来爹爹没女儿了解我家男人,他啊,精得呢。”
纪君娇笑道:“知道王斗他为什么宠我吗?就因为我懂进退,知分寸。谢秀娘虽然粗鄙,却是王斗他发妻,他们同甘共苦过来,之间感情,岂是外人能代替的?”
“夫君这人我明白,很念旧情,也很绝情,我平日撒个娇没什么,若是做出挑唆之事,那就完了。就算仍在府中,也是一个漂亮的花瓶摆着,这样的女人,夫君现在要多少没有,哪如现在红颜知己,心下挂怀宠爱?况且我爱他,也不想让他为难。”
纪世维愣了良久,看着女儿哈哈大笑:“还是吾儿晓事,吾无忧矣。”

第二日,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麒,还有员外郎马绍愉等人,核定了东路的兵额,就是一万人,其中骑兵三千。
其实东路的问题,与别处不一样,不是兵员不足,而是精兵太多。张若麒只走马观花看看,就暗暗心惊,心想忠勇伯之勇,确不是说说而以。对完成陈大人交托的使命,多了几分信心。
好在对于兵额,忠勇伯没有太多计较,只要求朝廷将开拔银,还有粮饷尽快解决,将士们不能饿着肚子打仗。
对这问题,朝廷早有定议,就是户部解决一部分,镇内解决一部分,总之一次性拔发半年粮饷下来。朝廷求着忠勇伯打仗,总不可能粮草也不给吧?
除了兵额粮草,还有靖边军各将封赏事宜,对这方面,朝廷倒很慷慨,出征流贼的温方亮,高史银,李光衡诸人,都封为万全都司都指挥佥事,都指挥同知不等,还有大批人升赏,王斗报的将官名额,全部都准。
此外,张若麒还代表朝廷,向忠勇伯购买了精工鸟铳五千杆,威劲子药十五万发。
关于鸟铳弹药的价格,张若麒向朝廷上报是每杆八两,配十发的定装纸筒弹药,余者威劲子药银钱另算。
其实是每杆七两,余下的差价,算张若麒等人的回扣。
面对每杆八两的价格,日后张若麒面对各方垂询,御史质疑围攻,振振有词。
精工鸟铳,大明各地打造,向来要三到五两不等,东路火器天下闻名,自然打造难度更大,成本更高。当年徐光启报价一副精甲预算十六两,鸟铳一杆五两,不见得有东路火器犀利。
而且徐光启什么年代,现在什么年代?要考虑到物价上涨,通货膨胀啊。
还有,看看这铳口,几乎毫厘不差,一色相同,以后东路子药取来就用,不需打造不同铅子,这中间,又节省多少银钱?诸公若觉得价钱高了,大可以自己去谈,看你每杆价格多少。
张若麟向来口才了得,他滔滔不绝,驳得各方哑口无言。
兵部尚书陈新甲为他报不平,连崇祯帝也觉得每杆八两价格实在,特地下旨:“近来言官议论太烦,大臣亦难展布。即如张若麟,有疏参其贪帛,此又言其巧卸,使人何所适从?”
最后张若麟胜利,各方偃旗息鼓,而张郎中独战十御史,还战而胜之,也使旁人刮目相看,声名远播。

此为后话不表,杨国柱,曹变蛟等人买到鸟铳子药,急急回转驻地,准备出征事宜,宣大总督张福臻,宣镇巡抚纪世维,同样满意回归。
临行前,张福臻还千交待,万拜托,忠勇伯一定要劳记为国尽心的宗旨,在锦州松山,打出大明的威风,打出宣大军的威风。
看这老头愁苦的脸容,期盼的神情,甚至带着哀求,王斗只有叹息答应。
杨国柱等人走后,张若麟一行人,却在永宁城多留数日。
这日,张若麟拜访王斗,宾主一番客套后,张若麟终于按纳不住心事,试探问起:“忠勇伯之军天下无双,不过奴贼势大,此次王师出援辽东,你认为有几分胜算?”
王斗沉吟良久,迎着张若麟期待的目光,伸出手指:“七成!”
张若麟露出喜色,不过他城府极深,只是微笑道:“还请忠勇伯为下官解说。”
王斗起身踱步,缓缓道:“辽东之局,窃意奴有可图者四,我有可乘者五。”
“哦。”
王斗说道:“我之可乘者五,一,奴从巢穴来,今经多时,四野毫无所掠,即有运送,安能足食,是其饥可图也。二,蠢尔奴虏既以耕耘散处,所余堪战夷贼,要皆盼望换班,诅能死战,是其瑕可图也…”
王斗又道:“三,义州城内,篙莱满目,且烈日暑雨之下,角弓渐解,疾疫易生,是其疲可图也。四,辽人辽兵皆被奴掳掠之,余家仇户怨,则怒气可乘也…”
张若麟拈着自己一丝不乱的胡须,时而闭目沉思,时而点头赞许。
他听王斗侃侃而谈,条条道来,面上微笑,心中暗凛:“这王斗胸有沟壑,实不可以匹夫视之。”
在王斗一条一条说完后,张若麟眼神闪动,忽然起身对王斗深深一拜:“忠勇伯条条道来,皆是真知灼见,国家有忠勇伯在,东事无忧矣,此为国家之幸,辽东之幸,百姓之幸,请受下官一拜。”
他趴在地上,看得王斗心中一阵嘀嗒,四十好几的人,这样一番作派。
面上却连忙将张若麟扶起,连声道:“张郎中岂可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张若麟坚持要拜,王斗坚持要扶,二人好一番礼让,最后张若麟半推半就起身,面上还是哽咽激动的神情。
二人又坐好,不过看到王斗锐利的目光射来,张若麟不由心中一阵咳嗽。
他重新酝酿一下感情,郑重道:“蓟辽总督洪承畴,上报了辽东方略,主张宜战且守,不可分兵,免得被奴各个击破。本兵陈大人,却有不同意见,不知忠勇伯如何看待?”
王斗心想好戏来了,这才是张若麟前来东路的主要原因吧!

王斗知道,不久前杨嗣昌病死。
对这个结果,兵部尚书陈新甲心中是暗喜的,杨嗣昌一去,他就有机会取代其在皇帝心中地位了。
所以锦州之战,就是陈新甲重点表现时机,对此,他极为重视。念及援兵未至,特别王斗未到,还专门发塘报给前线的洪承畴,前后交待:“忠勇伯兵未至,不可浪战!”
这点上,洪承畴当然明白,与陈新甲并无分歧,不过在援兵到达后的方略上,二人却起了冲突。
洪承畴认为,东虏乃大凌河故伎,为免重蹈覆辙,所以决定宜战且守,切不可分兵,以免被各个击破。
兵部尚书陈新甲则认为,此前辽东兵迎敌屡有截堵,锐往可乘,加之援兵多有编练新军,战力大有可观。更有强悍无比的靖边军在,情形与往年大为不同,所以他召集众幕僚,制定了一套新战术。
陈新甲的战术,就是援兵到达后,大军分四路进攻。
第一路,出塔山城,趋大胜堡,攻清军西北。
第二路,出杏山城,抄锦昌堡,攻清军之北。
第三路,出松山城,渡小凌河,攻清军之东。
第四路,主力出松山城,攻清军之南。
这套战术方案,遭到洪承畴的断然拒绝,二人公文塘报往来,闹到皇帝那去,朝中各员,多有争议者。
陈新甲立功心切,除游说皇帝及各大要员外,王斗这个强悍的大将,自然也是其重点拉拢对象,所以有了张若麟一行。
作为本兵的头号心腹,张若麟自然义不容辞,担当了这个说客。
听张若麟说完前因后果,王斗沉吟,面对倾国而来的清兵,洪承畴持重是对的,不过持重得十几万人聚在一起,就不对了。
陈新甲的方略,有些冒进,不过也有可取之处。
洪承畴这人自负,对自己的谋略深有信心,但他的布置是错的,自己不可能按他的布置去做,到时怕与之有冲突。
自己也不可能单干,王斗再有信心,还没自信到一万多人面对清兵十几万人,所以必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这张若麟来日作为监军,是可以拉拢的对象。
想到这里,王斗迎着张若麟期盼目光,缓缓道:“洪督臣老成历练,办事实心,带兵打仗不用说。不过一人计穷,诸人计长,思虑难免有不周之处。彼之方略,有前权,而无后守,此为兵家大忌啊。”
张若麟大喜,王斗虽然没有明言,不过话中支持陈大人之意,却明显可以听出。
他满面笑容道:“好好,有忠勇伯这话下官就安心了。忠勇伯放心,来日出征辽东,下官一定全力支持贵军贵部。”
此后二人谈些闲话,抛去张若麟私心功利不说,其精于经史之学,学识渊博,听他闲谈,王斗还是很有收获的。
其实大明官员能从千军万马杀出,个个历练文章都非常出色。
区别之处,在于各人,谁私心大于公利,或是公利大于私心罢了。

张若麟满意的领着京师各官去了,回去还有丰厚的仪程送上,各人就更满意了。
此后王斗全力投入到练兵出征诸事中。
五月下,东路开始麦田收割,虽然干旱,还是取得丰收,各地洋溢着一片欢喜的气氛。
时间飞快的到了崇祯十四年六月。
十五日,王斗宣布全军大放假,各军士回去与家小团聚,二十日前,需尽数赶回军营,二十一日,大军出征!
第452章 人选、佳话
全军大放假的那日,永宁城西郊大兵营,帅帐内,各军官济济满堂,出征辽东的营伍及军官,王斗今日就要定下。
对于外出作战,不论以前的舜乡军,还是现在的靖边军,各人争抢都非常踊跃。
高史银大喊大叫,还想随军出战,遭来各式鄙视的目光。这家伙,去年就随大将军出征流贼,现在还想出征辽东?这不是抢了大伙的立功机会吗?
对众人的一致鄙视,高史银脸皮极厚,他列出自己各式各样的随军理由,比如说锦州奴贼云集,前锋营作为战力最出众的一部,岂能不征战辽东?前锋营不出,是靖边军一大损失与浪费。
他的话引起帐中一片哗然,高史银这样说,难道余部的战力就不出众吗?
面对众人的指责,高史银还是嬉皮笑脸,不过坚持出战的决心丝毫不动摇。
最后王斗道:“中营全部出战,骑步军四大营,右卫白虎营,后卫玄武营随本将出征,前锋朱雀营,左卫青龙营,还有忠义营留守东路。”
王斗此言一出,高史银立时死了一截,神情懊恼。
沈士奇龇牙咧嘴,他统率忠义营,正想在辽东战场大显身手,没想到却不能出战。
右营大将钟显才,后营大将韩朝等人,脸上则露出欢喜的笑容。
只有左营大将温方亮脸上带着微笑,显然早料到这个结果。
自己与高史银如今都是参将了,而右营与后营大将韩朝及钟显才,仍然还是游击,为了平衡,大将军肯定会带这二人出征。特别韩朝,当年还是大将军一个火路墩的老人,为了让他功劳升上去,此次出战,肯定会轮到他。
至于中营各部,不是骑兵,就是炮兵,或是夜不收与辎重兵,情况显然不同。
看着高史银、温方亮、沈士奇三人,王斗严肃地道:“高兄弟,温兄弟,沈兄弟,你们留守东路,其实肩上担子不轻。依参谋司方略,七月下,你们就要出征塞外,配合好松锦前线的大军!”
“能不能让鞑贼后方大乱,动摇锦州之奴,你们这步非常关键,不可等闲视之!”
温方亮同样神情严肃,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他抱拳郑重道:“大将军放心,我等定会看好家门,征好塞外,配合好锦州的大军,给后方的鞑虏,以雷霆打击!”
高史银摸头想了想,韩朝与钟显才两个家伙,也该让他们把军功升上去了,而且出征塞外,前所未有,这经历或许极为刺激,想想也不错。
沈士奇则知道自己忠义营的旧军们,他们打正牌的满洲鞑子或许有点怕怕,但打蒙古人,大伙还是有底气的。去塞外练练兵也好,忠义营想要成长,对手从弱到强,也需选好。
他二人抱拳高吼:“谨遵大将军之令!”
营伍之事一一安排好,其中,现温方亮与高史银营下,守备职吴争春,驻守保安州,守备职高寻,驻守涞水。未来温方亮等出征塞外,他们二部与余部轮守,同样出塞作战。
最后王斗又进行一番激励,众将出来后,个个满面笑容,对将要来临的战事充满信心。
温赞画出来时,则赞许地看了侄儿温方亮一眼,对他在帐中的表现满意。
懂分寸,知进退,自己这侄儿,越来越老练了。
此后全军大放假,不论军官或士兵们,除一些轮守戒备的人,都回家与家小团聚。

“踏踏踏…”
马蹄声音阵阵,从矾山堡到矾三堡的乡道上,奔来了两匹快马,激起了一路尘土,引来了各色路人羡慕的目光。
策在马上的,正是陈晟与鞠易武二人。
营伍整编后,二人依军功,都升为了甲等军。
现二人皆为后营前部,千总雷仙宾部内的神射手。后营四部,前部与左部都是甲等军,所以陈晟、鞠易武二人,不但有了自己的马匹,连盔甲都与乙等军不同。
此时二人的盔甲,都是深红色长身罩甲,对襟,扣着铜扣,英武非常。
罩甲领处,肩处,对襟处,下摆处,全为黑绒包边,这是靖边军后卫玄武营的标志。
由于陈晟二人为甲等军,所以衣领为方,衣甲沿着领到两肩处,还有一溜的红绒,靠膀处,各挑起了一个小绒球,这是甲等军士们标志。由于军内上等技艺军士多,甲等军内,还随处可见红色的腰牌。
王斗立营定制后,不久前,各人衣甲改造完毕,正好放假回乡,让众军士穿了回去。
对新式衣甲,各营将士都非常满意,这衣甲威武轻便不说,防护力同样出众。
特别胸腹一带,不会差过以前长枪兵们的铁甲。该防护的防护到,不必要的地方内中不缀甲叶,减少了全甲的重量,比起以前的笨重,各人活动更加灵活。
有了马匹,比起以前乘坐马车回矾三堡,这次陈晟与鞠易武二人,就从容多了。二人以前也练过马术,马匹分发下来,就可以乘骑,不会有了马匹还出现手足无措情形。
此时二人策在马上,仍戴着帽儿盔,挎着腰刀,却没有戴臂手。靖边军新增军律,除非在战场上,全军将士,都可以不戴臂手,不过平日却鼓励军士穿着衣甲,以适应盔甲的重量及自如性。
眼下各屯堡的田地收割己进入尾声,加上幕府发下的公文,东路各地,都知道大军出征在即,所有东路各堡都运作起来。情报司麾下,谢有成的戏班们,更深入各堡各地宣传,为此次出征造势。
当陈晟二人到达矾三堡前时,堡前已是人山人海,所有的堡民,几乎都聚集在了这里。
一见到二人,立时锣鼓喧天,鞭炮放响。
矾三堡的屯官,防守官,镇抚官,抚慰官,教官们,领着堡民,全部迎了上来。
在人群的迎接簇拥下,陈晟欢喜地看到家小们骄傲自豪的目光。
鞠易武脸上露出笑容,他也看到人群中孙盼男的身影。
堡官们好一阵寒暄后,二人由专人领着,与家小一起被拥入堡内。
堡中己设下流水席,专门为出征的将士敬酒壮行,接连庆祝几日,这次财政司拔下不少米肉,堡民们正好大吃一顿。
看着二人进去,余者人等仍然羡慕地议论:“两位大官人现在都是甲等军了,看那盔甲,好生威武。”
“是啊,都有自己的马匹了,以后退役,那马就属于自家的了。”
“也不知我家那小子,这次出战,能不能立下军功。”
这些议论的人,很多是原屯丁的家小,她们家的男人,此次被选入乙等军,都要随军出战,不免心中期盼与担忧。
各人探头探脑,还往前方的乡道张望。
这次全军大放假,后勤司动用了大批辎重营的车马,还包下了东路所有车行,用来接送那些乙等军士。不过他们回乡,却没有陈晟二人这么快捷。
不过在今日,他们都可以到家。
果然一个多时辰后,大批的马车到达矾三堡前,车上跳下的,尽是顶盔披甲的乙等军战士。
正是不久前,由堡中守卫屯丁选为军士的矾三堡男人们。
立时矾三堡内外又轰动起来。

军士回家,真正团聚的时间只有二、三日。
崇祯十四年六月十八日,离永宁城较远的士兵们大多起程,由后勤司,或包下车行的马车,运载回营。
陈晟也决定今日起程,他住的房屋,是一个大杂院,四合院样式,除了他家,院中还有九户人家。东路各堡营房,皆是如此,每一甲人合住一院。不过富些的屯民,则可以在堡内买地,自己修建院落。
陈晟本来有此打算,不过妻妾与邻里相处和蔼,不愿搬走,就此作罢。
陈晟来到堂上,妻妾子女,正等着他吃午饭。
虽然堡内有流水席,不过陈晟还是决定今日与家人一起吃饭。
桌上有鱼有肉,有白馒头,还有蛋汤,陈晟带回的封赏财帛,极大的改善了家人的生活。
看家人都坐着等自己,两个儿了,还有乖囡囡,一边玩着自己给他们买的礼物,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桌上香气扑鼻的鱼肉。
陈晟心中温暖,为算为了家人,自己努力征战,也是值得的。
陈晟性子沉默,加上读过书,讲究食不语,一家人默默的吃过饭,他妾孙氏递过包裹,轻声道:“官人,昨日我与姐姐,一起去庙里求了平安符,你定要记得戴在身上。”
陈晟的妻子赵氏一下流下泪来,抽抽噎噎的道:“官人,战场上刀枪无眼,你一定要记得保护自己,军功虽然重要,但…”
陈晟猛地看向妻子,目光转为严厉:“战场确实刀枪无眼,但岂能就此畏战?将士若不奋勇杀贼,你等,又如何在东路过安生日子?我父与小弟,皆死在鞑子刀下,我早就想与他们一战了!”
赵氏低眉道:“是,妾身失言。”
陈晟神情转为温和,看看妻子,又看看子女,叹道:“娘子,为夫不在,家里的一切,都要靠你们了。”
接过包裹,牵了马出去,再不回头,身后传来女儿的哭声:“爹爹,我要爹爹。”
大儿子柔声安慰:“囡囡乖,爹爹打鞑子去了,会回来的。”
听着女儿哭声,陈晟心如刀绞,硬着心肠,不再回头。
出了院子,看鞠易武牵了马过来,二人一点头,皆上了马匹。
沿着街巷,不断有家人将入伍的男人送出来,看到二人,皆连声招呼,又拜托二人多多关照。
陈晟与鞠易武算老军了,新入伍的屯丁们,虽操练已久,但没上过战场,各人家小,兴奋期盼下,不免紧张担忧。
所以陈晟二人,这些日在矾三堡,多有上门拜访者。除打听战场诸事,要注意的事宜外,就是请陈晟二人,看在同乡份上,多多照应自家男人。
越近堡门,人流越多,矾三堡的军士们,今日都要起程回营,所以他们的家人,全部送了出来。
还有堡内组织的欢送队等,将堡前的广场,挤得满满的。
等军人到齐,堡官们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然后乙等军士们,个个上了马车。
啪啪啪啪!一连串的大红鞭炮响起,随后锣鼓喧天,在家人们的流泪欢送下,各辆马车缓缓驶动。
陈晟策马行了数步,又回头看去,见妻小聚在送别人群中,女儿更拼命挥着自己给她买的围巾。
陈晟叹了口气,见身旁的鞠易武也是驻马回望,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人群中一个怯生生的少女,一双幽黑的眼眸。
这少女,大热的天,却穿着暖鞋,围着厚厚的围巾,紧紧盯着鞠易武看,眼眸中满是雾气,却强忍着不流下泪水。
陈晟心中一痛,他知道这孙盼男,当年在涿州时,曾被鞑子糟蹋过,所以家人对其冷漠,堡中屯民,也多有非议者。她的遭遇,与当年东路传奇人物,现保定游击将军许娘子如出一辙,不过她性子柔弱,却没有许娘子的勇气与机遇。
在堡中,只有鞠易武真切关心她,不嫌弃她,想娶她为妻,只是孙盼男自己有心结,躲闪着不敢接受鞠易武的真心。
堡中多有给鞠易武说媒者,然鞠易武却一直默默等待,陈晟只为好友心急,却爱莫能助。
此时孙盼男穿上鞠易武给她买的衣物,难道…
再看好友的神情,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似乎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忽然,鞠易武大吼道:“盼男,等着我回来,我一定娶你!”
吼完后满脸通红,不敢看向众人,策着马匹急急跑了。
众人哗然,随后无数人起哄,特别马车中那些乙等军士们。
孙盼男一下子缩进人群中,随后又偷偷露出头来,看鞠易武远去的方向,她双眼模糊,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这突然一出,让堡官与防守官各人面面相觑,教官却是个豪爽的汉子,他一条腿受伤,所以退役作了屯堡教官。
他哈哈大笑:“大丈夫敢爱敢恨,好,东路自许娘子后,我矾三堡,也当传出一段佳话。”
陈晟同样露出笑容,策马追着好友去了。

军士们源源不断的回家,各营的军官们,也正好与永宁城的家小团聚。
军议后,谢一科大摇大摆,如螃蟹似的回到家,他任护卫主将时,要注意体统,所以收敛了一些。
现在调回尖哨营,又原形毕露了。
谢一科的宅院,也在城巽隅的承恩坊,与钟荣家离得不远。
他一回到自己的宅院,他儿子谢天帝就扑了上来,甜甜地叫道:“爹爹,爹爹。”
谢一科抱起儿子,猛亲几下,赞道:“宝贝儿子,长得越来越象你爹了。”
谢天帝被谢一科亲得痒痒的,咯咯笑着,去扯谢一科两撇性感的小胡子。
谢一科忙道:“宝贝儿子,这个可扯不得,你娘亲,最爱你爹这两撇小胡子了。”
“尽胡说。”
这时他妻楚小娘子从屋内出来,听到谢一科的话,不由白眼他。
楚小娘子为马水口守备楚钦孟(原州城少夫人之兄)之女,崇祯十一年嫁给谢一科,几年过去了,此时年方二十,正是少妇风韵动人之时。
谢一科不由吹了声口哨:“哪来的小娘子,如此美艳?小生谢一科,敢问娘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听丈夫夸奖,楚小娘子心中欢喜,面上却掩口而笑,嗔他:“瞧你,儿子都怎么大了,还没个正形。”
二人谈笑几句,正好吃午饭,由于随军不断出战,大批分赏下来,所以谢一科家内颇为富足,便是不靠姐姐谢秀娘,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谢一科原本八个兄弟姐妹,不过往年几个弟弟饿死,一个哥哥,两个姐姐送人,谢家只余谢秀娘与他二人。
这些年,随着谢秀娘与谢一科姐弟身份地位不断提高,谢家的日子,也越来越红火。
谢一科的爹娘,也早过上富足的生活,不过二老却不愿意前来永宁城,说是离乡人贱,一直呆在舜乡堡地界。姐弟二人,还不时接济送出的哥哥与姐姐家人。
桌上饭菜丰盛,楚小娘子满足,她是个传统的女子,信奉的是男主外,女主内,对丈夫柔顺。
不过有时她板起脸来,谢一科也挺怕她的。
二人默契,家内大事谢一科做主,小事楚小娘子做主,不过遗憾的是,家内大事实在太少。
楚小娘子喜静不喜动,也经常担忧丈夫出事,所以对谢一科辞去护卫主将的职务不满,此时又旧话重提,埋怨道:“妾身就想不通,相公在护卫营待得好好的,为何要到尖哨营去,多危险?”
听着妻子的话,谢一科却想起那日到尖哨营,自己大喝一声:“兄弟们,我又回来了,还记得我吗?”
当时老友部下们的欢呼,让他热血沸腾。
啊,这才是自己喜欢的生活,紧张又刺激,以前任猎户时,就喜欢那种捕杀的感觉。
护卫营安全归安全,却无所事事,不是自己喜欢的。
面上他却哼了一声:“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他说道:“你知道我姐是大将军正室,我又任护卫营主将,长久下去,旁人会怎么想,会怎么说闲话?”
楚小娘子恍然大悟:“是妾身愚钝,还是相公思虑深远!”
看丈夫板着脸,她有些不安,楚楚可怜道:“相公,妾身错了,你原谅则个。”
看她样子,谢一科心中大动,神情威严地道:“哼,知道错了?这还不够,等着看为夫怎么惩罚你。”
夜深人静时,谢一科咳嗽一声:“娘子,来个后背式。”
楚小娘子双颊顿时染上一抹绯红,嗔道:“讨厌。”
谢一科威严道:“又不听话了。”
楚小娘子羞答答的,还是顺从了夫君。
完事后,谢一科满足,心想夫人只有出征与归来时,才让自己后背式,不满意啊。
楚小娘子则泪流满面,紧紧抱着谢一科,哭道:“相公,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与帝儿,都不能没有你。”
看妻子哭得梨花带雨,谢一科叹了口气,安慰她道:“放心吧,没事的。”
此后几日,楚小娘子都非常迎合丈夫。
谢一科正好将自己从春宫画学来的招式一一施展,他内外皆爽,一颗心,早飞到遥远的辽东战场去了。
第453章 集结
骄阳似火,陈晟与鞠易武策马行在怀来致延庆州的官道上。
从昨日起,一路上,鞠易武都低着头,不时躲避陈晟与身旁马车众人的目光。
陈晟知道好友面薄,也不拿孙盼男的事说事,而各马车原矾三堡的军士们,都有点怕堡中这个时常面无表情,神情严肃的冷面鞠,更不敢拿孙盼男的事取笑。
他们叽叽喳喳,只是议论将要来临的辽东战事,又是憧憬,又是紧张,陈晟了解他们的心情,当年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过来?
他以一个过来人,老大哥的身份,不时开导解说。他在堡中威望本来就高,此时更赢得了年轻人们一致尊敬,很多人还羡慕地看着他的衣甲及马匹。
“要说与鞑子作战,听以前的杨队官说…”
陈晟说到这里,忽然一喜,旁边县道上过来几辆车马,上面坐着的众人,其中有几人,不正是自己相识的陈旭父子又是谁?
他策马过去,招呼道:“陈老哥,三位贤侄。”
那几人正在说话,其中一人四十余岁,面容清隽,身旁三位男子,长得都与他有点相似。
听到招呼,几人都转过头来,陈旭欢喜浓厚的山东口音响起:“原来是陈晟兄弟,还真是巧。”
二人寒暄,都非常欢喜。
当年二人在涿州都有相同经历,更是填壕好汉的一员,不过后来陈晟入了高寻部,陈旭则入了后勤司。而且二人一个在怀来的矾三堡,一个在延庆的焦家堡,却是难得见面,此时相见,都是不胜之喜。
陈旭三个儿子,也向陈晟招呼,称他为叔叔。
三人其实差不了陈晟几岁,不过父亲与之兄弟相称,这辈份上说,不免矮了一辈。
陈晟看几位贤侄都是甲等军,陈旭的盔上,更飘扬着黑缨,腰上别的腰牌,也是黑色,恭候道:“恭喜陈老哥,已经成为甲长了。”
陈旭微笑道:“这后勤司、辎重营的升职,与别部不同,还是容易的,不比陈兄弟你,一刀一枪打出的军功。”
话是这样说,目光看向自己三个儿子,还是抑制不住自豪。自己几个儿子,与陈晟当年一样,加入了余部新军,也是硬打硬出来的军功,现在都升为了甲等军。
陈晟有些奇怪四人为何不骑马,他们升为了甲等军,自然有马匹发下,转念一想,可能他们以前没有学过骑术。
陈晟笑道:“老哥…”
“啊呼!”
就在这时,十几骑从他们身旁狂奔而过,留下了一地的尘土,让陈晟肚中的话也缩回去。
身旁马车中人,个个吃了一肚子的灰,不由破口大骂,立时天南地北,各式各音汇杂。
陈晟能选为神射手,自然眼尖,短时间内,已经看到这些人皆是衣甲白绒包边,盔上更一色飘扬着黑缨,为首一个,还飘扬着蓝缨。他们腰间,还多别着黑红腰牌。
这代表什么,他们一色的甲长,众多的上等技艺军士,为首一个,更是队官。
陈晟目光深沉:“这些人是谁?”
陈旭见多识广,笑道:“他们原来都是高参将部下,为首一个叫孙学圣,余者几个,分别叫赵荣晟,赖得祥,罗良佐不等,个个皆是悍勇非常。出征流贼归来后,他们多调入乙等军任甲长,孙学圣更任了管队官,现在都是钟将军右营的将士。”
鞠易武不知什么时候策马过来,冷冷道:“好嚣张,好得意。”
陈旭笑道:“他们都是保安州人,自然有得意的资本,不过不要紧,只要我等立了军功,升甲长,任队官,也是早晚的事。”
对保安州人,东路别地的人,是内心复杂的,有羡慕,有敬佩,更有嫉妒。很多人都在讲,要不是大将军在保安州发家,哪轮得到这些保安州人得意嚣张?
“这位是?”
陈旭看向鞠易武。
陈晟忙道:“老哥,我来为你介绍,这是我的好友…”
他口中说着话,心思早飞向远方,成为甲等军才知道,军中卧虎藏龙,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啊。

欢呼怪叫中,身体修长健壮的赵荣晟,随着原来的老甲长,原甲中兄弟,一路策马狂奔。
赵荣晟内心是快美喜悦的,编营后,自己如愿升了官,调到了右卫白虎营,后部千总田启明麾下,任了一甲的甲长,同时兼任队副。让赵荣晟欢喜的是,自己的老甲长孙学圣,调到队上任队官,仍旧为自己上司。
性格温和,视甲中兄弟如家中子侄一样的老甲长,受到了赵荣晟等人的一致拥戴,他为上官,再好不过。
还有赖得祥,罗良佐几位玩得好的兄弟,一样在队下任友甲甲长,让赵荣晟更为高兴。
此次又放假回家,爷爷大为欢喜,不过还向赵荣晟面授机宜,让宝贝孙子,搞好与甲中军士关系。
最好让他们崇拜尊敬,这样作战才能如虎添翼。虽说靖边军军律,军士不敢反抗上官命令,不过一个强迫,一个自觉,甲中战斗力,自然不一样。
姜是老的辣,赵荣晟认为爷爷说得很有道理,盘算着回到军营,召集甲叶兄弟,喝喝酒,培养下感情。
而且二十日起,军中就不能大饮,趁今日仍是假期,喝个痛快。
众人回到军营,各地军士己陆续回归,营房又天南地北,充满了各色口音。赵荣晟与众人一起,先将宝贝马儿牵到马厩,好好洗刷一番,又慢慢溜了一圈,再喂干草豆料,最后将马头吊起,助其消化。
放眼老甲长,各位兄弟,皆是如此。其实这些马匹,都有后勤司专人照料,不过为了培养与马儿的感情,如赵荣晟一样,军中大部分人,都是亲自照顾。
忙完马的事,赵荣晟才回到自己营房,解下盔甲,脱下长筒毡靴,换上一双竹屐,到澡房痛快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
靖边军军需供应,每军士冬夏装一套,内衬鞋袜配备,不过象那些甲等军们,囊中丰厚,大多自己多买几套换洗。
此时赵荣晟穿的鸳鸯战袄,却是夏季布料,内中没有棉花,夏日穿着颇为凉爽。
他回到房内,躺在大通铺上闭目沉思,盘算着等兄弟到来,自己该如何说词。
约到了酉时,门外传来喧哗声,一群军士打闹着拥进来,他们个个衣甲领为圆,盔上红缨,肩膀上没有红绒与绒球,皆是乙等军士。
这些人说笑进来,为首一人,身高体长,比一般人显得强壮,不过面色蜡黄,象生了一场重病一样。
这人年在二十五、六,带着北直隶巨鹿的口音,名叫牟大昌就是,听说读过书,所以取了字叫墨林。
他腰上挂了红色的腰牌,却是不久前军中进行技艺比试,牟大昌获得了上等技艺的评准,成为了上等军士,所以在甲内成为了伍长。
接下来一个小白脸形象的人,年在二十一、二岁,名叫韩铠徽就是,却是顺德府邢台人。
还有一个叫刘烈的,比韩铠徽岁数还小,不过身高体壮,一张方脸,黑面重眉,看起去颇为憨厚。
又有一个阴着脸的人,一人身材健壮,却相貌普通,名叫武定国,崔奇便是。
此外还有几人,个个腰间挂着普通的木质腰牌。
看到赵荣晟躺在床上,众人连忙施礼:“见过甲长。”
“赵甲长好。”
赵荣晟坐了起来,满面笑容:“兄弟们知道准时归营,很好!”
他说道:“大家伙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我这个甲长惭愧,都没有与大伙好生聚聚。这样吧,今晚营中豪客居我请,大伙儿想吃什么,尽管说!”
立时房中欢呼一片,人人叫道:“赵甲长威武。”
“赵甲长豪气!”
韩铠徽为人活泼,首先叫道:“我要吃舜乡堡牌大肥猪炒的熏肉片。”
刘烈憨憨地道:“我吃烤鸭就好了。”
武定国阴着脸道:“我吃永宁的扒猪脸吧。”
“我吃…”
“我…”
牟大昌咳嗽一声:“我吃猪蹄,不一定要牌子的,又肥又大就好。”
赵荣晟面上豪气云天,心中却暗暗叫苦,这帮吃货,也不知客气一下,点的尽是贵的东西。那豪客居花费不匪,这下自己腰包要大出血了。
不过他知道甲中兄弟进入军中后,虽然伙食比屯内好上不少,但想吃精致小灶,却没有过。
他一挥手,满不在乎地道:“兄弟们尽给我节省,点的都是便宜货…好,就这样。”
他一皱眉头:“看看你们,个个满身臭汗的,都去洗个澡。”
众人七嘴八舌应着,个个脱了衣甲,挂在盔甲架上,就在武器架边上。
然后拿了换洗衣裳,几乎个个光溜溜的,穿着内裤,汲着竹屐,木屐,拥着去澡房洗澡了。
各人换过衣裳,看看天色不早,人人只着夏季鸳鸯战袄,腰间别上腰牌,然后拥着赵荣晟,往豪客居而去。
那豪客居是右营地界新开的一家酒楼,以菜肴丰盛,味道鲜美闻名,也不知哪家军官家属开的。军营内的各色商铺大多如此,不是军户家属,就是军官家属所设。
不说明时官商一体,便是后世,官员家属子弟经商又少了?王斗知道这种情况避免不了,也就顺其自然,不过对他们的税收管理却一视同仁,敢以次充好,偷税漏税的,镇抚司不是吃素的。
众人进入豪客居,里面跑堂吆喝声,刀勺声,酒肉香气不断传来,楼上楼下,不断坐上了人,生意非常火爆。
闻到酒肉香味,众人不由垂涎欲滴。
赵荣晟眼尖,看到大堂一角,以前的兄弟,现友甲甲长赖得祥,罗良佐几人,正招呼他们甲中兄弟吃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