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击营的士兵不比各城守备官兵,皆是专业的募兵,平日拿粮饷堆起来的,在大明各军中向是作战的主力,更不说营兵中更精锐的家丁了。然而这些人便如杀鸡般,短短时间内,便被那些舜乡军杀光,太吓人了。
王胤昌看向城墙上面,那里火把通明,诸多全副武装,身披甲胄的舜乡军士守在那里,他们携枪持铳,只是冷冷看着那些乡勇忙碌。而经过他们身旁时,似乎感应到他们的杀气,很多忙碌的乡勇社兵皆在全身哆嗦,收抬好地上的尸体后赶紧离开他们身旁。
城墙下的尸体越积越多,王胤昌等人也有呕吐的迹象,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原来一队社兵将刘见义等人的尸体抬来了。各官将围上去观看,皆是叹息,刘见义可谓死得极惨,身上血肉模糊不知多少个枪眼。他身旁一具具尸体,皆是他营内千总,把总等军官,往日这些也算是风云人物,眼下却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首,又是何苦。
王胤昌捂住鼻子,看了几眼后连忙转开脑袋,刘见义死不瞑目的样子太渗人了。他沙哑着声音,良久憋出一句话:“刘见义饱受朝廷恩义,不思报效,反而降贼内应,该有此报。众官需引以为戒。”
他身旁的人都是点头附合,王胤昌随便交待几句,也没有心思多停留,又随吴争春等人转到南门。
这边与东门一样也是火把通明,舜乡军与陈永福前锋营那部协守官兵守在城墙之上,当地的乡勇社兵忙忙碌碌,也在收整着满地的尸体。城墙根下,一样堆满了死状各异的罗泰部下军兵。
在那大堆的尸体面前,沈士奇与那个前锋营千总正在谈笑风生,指指点点,见到吴争春,王胤昌等大批人马过来,沈士奇才大摇大摆的迎上来。
见到罗泰那具比刘见义更惨数倍的尸首,王胤昌与身旁洛阳各官终于忍不住吐了满地,他们不敢相信这具身上布满铳眼及枪眼,如一堆肉泥似的东西,就是往日那个孔武有力,以武勇著称的开封游击。
王胤昌无力在南门前停留,匆匆转到了北门,在这里,舜乡军新军千总高寻负责指挥处理。而在身旁,河南总兵王绍禹只是麻木看着,他失魂落魄,连王胤昌等一大票人马前来也没有发觉。
看到王绍禹,王胤昌就气打不一处来,他部下的孙文宗等人竟也有参与叛乱,身为总兵,直属部下开城降敌,王绍禹更是负责防守北门,竟连部下的降敌举动茫然不知,要不是舜乡军…王胤昌不敢想象那种后果。
“王绍禹,你带的好兵!”
王胤昌语气森寒得似乎要刺破王绍禹的心田,他全身一颤,惶恐叫道:“兵宪,请听末将分说。”
“你去向朝廷解说吧!”
王胤昌冷冷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他身旁各官也是用看死人的眼神瞅了一眼王绍禹,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去了。就在这一刻,王胤昌已经决定抛弃王绍禹,今晚洛阳兵变,需要有人出来负责。
负责的人当然不可能是他王胤昌,最好的人选,当然就是援洛总兵王绍禹了。王绍禹贪毒无能,除了捞财有一手,治军带兵一无是处,再发生这样的事情,王胤昌决定与王绍禹撇清,并将他作为替罪羊。
他会很快上书弹劾,请旨裁决河南总兵王绍禹,至于接下来的总兵人选,王胤昌已经有理想目标,那就是陈永福。
今晚之事他需要进宫向福王分说,回去的路上,王胤昌交待吴争春谨守城池,小心城外的流贼。
其实在失去城内内应后,这黑暗的晚上没有什么军队有能力攻城,吴争春明白这一点,王胤昌当然也明白。出于上官的职责,他需要交待一番。不过他心下知道,洛阳城已经安然无恙了。

对于城外的李自成等人来说,内应失败,心下的失落是难以形容的。寒风中,李自成心冷如冰,牛金星也是哑口无言,他自诩张良,刘基在世,多日的谋划,似乎胜券在握的事情,闹到最后,好象成为一场笑话。
牛金星不明白内应为什么失利,王斗等人是如何察觉自己计谋的。按理说不应该啊,内应之事自己做得很隐密,不可能泄漏的。然事实就在眼前,由不得自己不信。
城内动静外面也是听得清楚,舜乡军抢先在刘见义等人动手前镇压平乱,行动时有条不紊,没有全盘的情报掌握是不可能成功的。牛金星忽然有一种感觉,便似暗中时刻有一双眼在窥探己方动静,任何举动皆在王斗诸人掌握之中,这种感觉让他毛骨悚然。
今晚的打击对他难以想象的大,平日牛金星口若悬河,眼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如何扭转局面。
良久,身前的李自成叹了口气:“内应已经失败,退兵吧。”
吹了半夜冷风,快要冻僵的闯兵只好无可奈何地退回营去。
虽天上有明月,各人有举着火把,不过回营时仍是乱糟糟一片。夜晚行动,旗帜什么的都看不到,对军队的要求太大了,更不用说夜盲症遍地,组织度极差的流寇了,这回营行动间一片糟乱便可以理解。
这类情形李自成等人见得多了,并不以异,只是今晚内应袭城失利,军心更丧,各兵各将看上去垂头丧气,却让李自成凛然。或许,自己该退兵了。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李自成回到营地后怎么也睡不得,望着火把通明的洛阳城出神。
在北关,王斗与陈永福静立西面关墙之上,听洛阳城内杀声大作。不久后消息传回,刘见义、罗泰等叛将已经服诛,王斗神情平静,陈永福也觉得理所当然。
二人最关注不是这个,当晚巳时,温方亮已经领着自己部下舜乡军,还有温达兴领着两队的夜不收出了北关,偷偷往涧山而去。也不知道今晚的夜袭他们顺不顺利。
二人静立风中,身旁皆是密密的舜乡军及前锋营将领,一直到了寅时,天色快亮时,忽见洛阳西面十数里的涧山位置火光冲天,激烈的铳声,喊杀声隐隐可闻。
“动手了!”
陈德忍不住说了一声。
各人都不说话,只是用千里镜往那边眺望,希望那边的情形能看得更真切些。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中那边几道璀璨的火箭射上天空,北关上一片欢呼:“得手了!”
王斗脸上露出笑容,看看身旁的陈永福,也是一副喜不自禁的神情。
在洛阳西门城楼上,看着涧山方向,吴争春与高寻微笑起来,沈士奇更咧开嘴大笑。城下的洛阳官兵,乡勇社兵们都争先恐后奔上城墙,对着那边的火光指指点点,不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刚从福王府疲惫出来的兵备副使王胤昌,也是吃惊地登上城墙,他身旁的一些亲兵们看着那边,皆是目瞪口呆。
西关上的李自成暴跳如雷,涧山那边的情形他看在眼里,而且已经有防守涧山的老营战士奔逃回来,告知官兵夜袭,涧山失守。
李自成暴怒之下又如坠冰窟,他不明白,涧山囤军上万,有自己心腹大将田见秀与刘希尧看守。西关到涧河一带又有层层军营,官兵是如何穿过去,又夜袭得手的?
涧山变故,也纷纷传遍闯军各个营地,劳累一夜,睡得正死的闯兵们纷纷从梦中惊醒,他们走到营地之外,看着涧山那边的浓烟发呆出神,各人心头均闪过一个念头:“完了!”
第406章 决战(上)
卯时,天刚微微亮,王斗与陈永福率领自己的护卫急奔而入洛阳。
很快,在洛阳城分守藩司内,王斗与福王世子朱由崧,兵备副使王胤昌相处一室。大厅内济济满堂,也坐满了洛阳城各大小官将,这都是应王斗之请,急忙从城内各处招集过来的。
顾不上谈昨晚刘见义等人的事情,王斗开门见山,言与流贼决战的时机已经成熟,他决意率舜乡军出城,联合陈军门麾下兵马,与贼在野外大战,希望兵宪支持。
“贼攻城大败,军心己失,昨夜内应失利,兼之我师袭其营地,贼粮秣断绝,军心更丧,此为千载难逢的良机!”
王斗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出口就透露了昨晚涧山营地的杰作乃是舜乡军所为。
如一颗石头抛进池塘内,立时引起堂内的极大波澜。各人都是议论不休,人人兴奋,再不知兵的人,也知道计毒莫过绝粮,闯贼囤积粮草地带被袭,此时肯定人心惶惶,确是决战的良机。
朱由崧笑道:“原来昨晚夜袭贼营,是王将军搞的事,怪不得动静这么大。”
前兵部尚书吕维祺也是兴奋地道:“不知袭营之人是贵军哪员将领?”
“温方亮温千总。”
“温千总身处险地,孤军作战,我师要立时派出援军才是。”
“大人明鉴,我军立时出城决战,便是对温千总最好的支援。”
温方亮偷袭成功,占据了涧山险要地带,他麾下的兵马,都是从崇祯九年起,便在舜乡堡打出的老军,大部分军士都有五、六年的战场搏击经验。
依他麾下犀利的铳兵与枪兵,占据涧山,便是在流寇数万人攻击下,守个几天都没问题。
当然,若是孤军无援,流贼源源不断的进攻,突围走是可以,不过袭击之事也告失败。所以王斗需要尽快出城作战,在野地将李自成所有的军队一举击跨。
出城作战很快成为在座各人统一的思想,关于兵员方面,除了温方亮,王斗在洛阳所有的军队五千余全部参战,原来防守洛阳的三部军士也全部抽出。陈永福留五百兵士在北关防守,余下的二千兵丁也一样参战。
如此主力部队当有七千多,这样的兵力放在崇祯八年前算不少了,那时的流贼很好打。便是普通的官兵七千之众,也足以在野地击溃十几万流寇。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从崇祯八年起,农民军的战力就发生了质的变化,洪承畴曾在奏疏言:“先时贼避兵逃窜,今则迎兵对敌,左右埋伏,更番迭承,则剿杀之难也。贼人人有精骑,或跨双马,官兵马三步七,则追逐之难也。”
眼下的官兵,或许最多可以打三倍的流贼,这还是贼兵中饥兵占多数的情况下。放在河南府,官兵此时眼下更是胜少败多,城池接连失陷,如今李自成兵力“雄厚”,连老营在内,精骑就有四、五千,步卒更是有两、三万,裹胁的饥兵有十几万。河南当地的官兵,哪敢与李自成野战?
不过对王斗与陈永福,王胤昌等人还是充满信心的,以舜乡军及前锋营的战斗力,以七千对二十万应该没问题。特别现在的流贼军心丧失,野外决战不比攻城战,流贼更容易惊恐溃逃。
朱由崧对王斗更充满信心,他只是问了一句:“野外决战,王将军与陈将军真有把握?”
在得到王斗肯定答复后,朱由崧就不说话了。
看到王斗的神情,或许觉得有便宜可占,王胤昌也想带些洛阳守备官兵及乡勇社兵协同出战,不过被王斗坚决劝阻了。
他们能守好洛阳城,力保后方不失,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支持。王绍禹部下倒还有两千多营兵,不过王斗担心带他们上战场后,其部搞出一哄而散的闹剧,还是免了。
野外决战的地带,王斗准备放在涧水的东岸,这处河面的两边密密皆是各类营寨窝棚,纵广直有十几里。驻扎的,全是李自成亲近的各营头目。自己结阵逼去,若他们不想全盘崩溃的话,就不得不在涧水的东岸旷野处与自己列阵对战。
而在洛阳城北面二十里的邙山脚下,还有城南洛水岸边,虽然也驻扎有不少的闯军,不过多是一斗谷、瓦罐子、李际遇等河南土寇的营盘。
眼下闯军军心丧失,各家打各家的主意,自己攻打李自成嫡系营地,这些土寇头目会不会救援是个问题,若他们不救援,自己便少了应对几万的流贼“兵力”。
若他们救援,王斗也不认为多这几万人会对大局产生什么影响。只不过他们可能会从东面及北面过来,对自己在野地的大军形成包围之势罢了。不过那些手拿长矛木棒的饥民,王斗并不在意他们的包围。
他的主要对手,最终还是李自成那数千的精骑,还有两、三万的步卒。
议事后,舜乡军与前锋营快速动员起来,不论是洛阳城内的舜乡军与前锋营军士,还是北关城的军队,一队队的披挂整齐,到北门与北关之间的地带集合。
站在北门城楼之上,看朝霞慢慢出来,一队一队的军士身披铁甲棉甲,穿过城门,在城外慢慢汇集成阵,王斗心中豪情壮烈,这就是自己的军队啊。
身旁的陈永福,同样是红光满面,对此战充满期待,他已经得到王胤昌暗示,未来将举荐他为河南总兵官。若是一战击溃流贼,得到这个总兵位子就更有把握了。
在二人的身旁,还有世子朱由崧,兵备副使王胤昌,洛阳守备、洛阳知府等密集当地官员,他们都是一样前来祝捷送行的。各人心中,当然希望王斗此战一战告捷,那洛阳城就真的安然无恙了。
城外队列慢慢扩大,李光衡的骑兵千总已经汇集在野,他的近千骑兵列好严整的队形,人人身披棉甲,前面的骑兵手持骑枪,后面使用马刀。寒风吹来,他麾下骑士盔上的红缨与火红的马鬃拂起飞扬,配上各人左臂上红色的圆盾,似乎一片火红肃杀的颜色。
还有高史银的有马步兵千总,吴争春,沈士奇,高寻的三个步军千总,温达兴率领余下的夜不收全部集合完毕。
赵瑄也集合了他的炮车千总,十门红夷大炮,还有缴获自闯军的三十五门大将军佛郎机炮也全部拉来,整齐地列在阵前,炮口黑洞洞的,杀气腾腾。
第407章 决战(下)
舜乡军五千余人列阵,没有一丝声音。一股如山的威势扩展开来,让人感到心口窒息。
洛阳众官皆是又敬又畏,陈永福也是看得眼热,若自己有此强军,河南总兵之位唾手可得。
不久后,陈永福的部下也集结完毕,除留守的五百兵,一千五百余普通营兵,五百余家丁,同样列队在舜乡军的右侧。他们衣甲装备虽然没有舜乡军那么精良,但同样斗志昂扬,对将要来临的战事充满期盼。
洛阳城的百姓早被惊动,昨晚刘见义与罗泰叛乱,众人一个晚上也没有睡好,各类小道消息满天飞扬。今早起来,还没等大伙消化昨晚之事,惊天的消息又是传来,舜乡军夜袭成功,今日便要出城决战,将城外流贼彻底击溃。
没有任何人组织,洛阳城各坊居民自觉出来,一家家的挤在各街旁边送行观看。
天色放亮时,街巷各处,已经布满了如潮的人流。他们看着前锋营与舜乡军的战士一队队的出城,眼中均饱含了期盼,希望官兵此战大捷顺利,彻底保住洛阳城池太平。
辰时,所有出战军队集结完毕,在护卫簇拥下,王斗等人下了城楼,却见北门及北大街一带已是人山人海,说不清有多少洛阳居民挤在这里,连这一带的屋顶上都爬满了人。
看见王斗与陈永福过来,潮水般的欢呼声响起,无数的百姓高喊:“祝王将军,陈将军大捷,将流贼杀个片甲不留。”
王斗与陈永福抱拳,更引得潮声一片,万众瞩目下,连带王斗等人身后的王胤昌众官都是一副矜持郑重的神情。
走到城门外,离自己军队不远,王斗停下脚步,回望这十三朝古都那巍峨厚重的身影,这段时间在洛阳城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不可否认,虽然自己出兵的初衷只是在洛阳等地博取名望功业,但这块土地,仍然给他留下难忘的回忆。
对着眼前的城池与人流,王斗深深作了一个揖。
抬起头时,王斗眼中露出坚定的神情:“洛阳之事,该彻底了结了。”
他猛地抽出自己的佩剑,喝道:“必胜!”
“必胜!”
舜乡军及前锋营七千将士抽出自己兵刃齐声怒吼,声震九霄,雪亮长刀利矛刺破苍穹。
“必胜!”
陈永福高举自己的利剑,神情狰狞。陈德,谢一科等人挥舞利刃,高声吼叫,面部扭曲。
“必胜!”
世子朱由崧热血沸腾,猛地举起了自己的双拳,尖声大叫。
他的声音让身旁的王胤昌众官吓了一跳,没等他们说话。山崩地裂般的声音在他们耳边炸响,却是整个洛阳城的军民都被带动起来,无数的军民吼叫,最后席卷全城,有若山呼海啸。

“什么声音?”
在闯军老营中,李自成猛地惊醒,惊疑不定地望向洛阳城的方向。
昨夜刘见义等人内应失败,对他及麾下各将打击极大,而且回到西关不久,又传来涧山失守的消息。
有若平地一声惊雷,让李自成差点晕死过去。涧山囤积着闯军大量的粮草,至少占了全军的一半。粮草重要性不言而喻,有道是计毒莫过绝粮,失去粮草,闯军就有溃败的危险,特别在这军事连连失利的关头。
李自成亲自带老营兵赶到涧山,顾不得责罚看守粮草的心腹大将田见秀与刘希尧,连连指挥部将欲将粮草夺回,不料该部明军极为坚韧,涧山脚下留下累累尸首,也不能攻上山一步。
一直到天色微亮,心力交瘁的李自成在部下的劝说下,才回到原来驻扎老营兵马的符家屯营地歇息,也不回西关,就近指挥战斗。不料才躺下不久,就被洛阳城传来的惊天吼叫声惊醒了。

与此同时。
“将军的人马出动了。”
涧山上,空气弥漫着浓厚的血腥气,各类闯军的尸体东一具西一具到处都是,洛阳城的呼叫声隐隐可闻,望着那个方向,温方亮俊雅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大战来临了吗?”

“官兵倾巢出动,主力便是那王斗的舜乡军?”
很快哨骑一波一波,将洛阳城的动静尽数报与李自成知晓,他先是一惊,在义军接连失利的情况下官兵倾巢而出,来者不善。不过李自成性情坚毅,所经大小战事无数,一生不知遇到多少艰难困苦,很快冷静下来。
他长身而起,眼中射出寒光:“也罢,就让我李自成与王斗在野地决战,看看那舜乡军是不是有三头六臂。”
他传令:“田见秀与刘希尧不动,继续监视涧山之军,三关义军尽撤到大营,速传各营当家到老营议事。”

崇祯十四年正月十六日,辰时,王斗与陈永福领舜乡军及前锋营军士合计七千余,从北门向着十几里外的闯军大营逼去。
初,洛阳近郊有“拦马墙”,有零落屋舍,断垣残壁,近郊田地沟渠,只以伍、甲、队分列前行。不过行了数里,大地广阔荒凉,残破村落抛在远处,大军已是合在一起,列阵而行,军甲森严。
而在前方,便是闯军那连绵营寨,从北一直蔓延到南边。
这场战事牵动了洛阳所有军民的心,不说守留的守备官军及乡勇社兵尽数登上城墙观看,便是城内百姓也各显神通,纷纷抢占城内各处制高处。福王朱常洵也带着宫人,爬上文峰塔的顶楼,努力的向西面张望。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戚将军这首《凯歌》传唱大江南北,不但是舜乡军的军歌之一,便是陈永福的前锋营也是人人传唱。在这决战浴血关头,或是有感,低沉的军歌从陈永福前锋营那响起,很快便蔓延到整个军阵,伴着行军鼓点,雄壮的军歌响遏行云。
“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大军结阵,一往无前,高寻部甲总甲队鸟铳兵陈晟持铳而行,跟随而唱,他踏过田野,踏过河流,面对大战,十数万流寇,眼神坚定。
生命有如朝露,父兄死在胡虏刀下,午夜梦回,尽是亲人临死时凄楚绝望的眼神。随军南下,贼匪众生,满目疮痍,此情此景,心中何所思,又何所想?
他不知道别人可清参军为何而战,他却明白,早立志向,此生决意杀尽胡虏,追随将军平定天下,使家国重归太平。便是这条道路充满尸骨,他也不惧,当生命随风凋零,也有自己的灿烂。
忽然陈晟双目一凝,透过清晨凛冽冰寒的雪点雾气,前方的荒野尽头,铺满了无尽的流贼,数不清的各色旗帜,无边无际,不知道有多少人。
“大战,开始吧!”
陈晟握紧手中的火铳。

“官兵来了!”
暗云低压,劈面冷风贬人肌骨,“闯”字大旗下,李自成骑在乌驳马上,举目向东面张望,刺骨的寒意都不能让他动容分毫。
在他身后,是刘宗敏、刘芳亮、李过、高一功、袁宗第、宋献策,牛金星,李岩诸将幕僚。如李自成一样,他们神情都极为郑重。显然知道此战非同小可,特别在粮草被夺,义军连连失利的情况下。
此外便是各家各营的步卒饥兵首领,他们匆匆赶来,神情惶恐,粮草被夺对他们打击非同小可,要不是老营强力镇压,监视汇集,他们很多人已经带着部下溃散而去。
在压抑的气氛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李自成浓眉一蹙,隐隐的号角军歌声中,东面的大地突然蔓延过来一道黑线,这黑线一出,便如滚滚洪流钢铁,杀机激荡天地,让人感觉窒息,惊恐!
众人一惊,更是凝神向东方张望。便在这时,阳光扫除寒雾,整个明军军阵都展现在众人眼前。密密枪林,层层旗帜,火红的甲胄,火红的旗帜,一片红色整齐的海洋,向着大地徐徐移动。大阵中间,两杆写着“王”与“陈”的大纛分外醒目。
红色海洋震撼逼来,背靠朝阳,众人望去,无不产生空间扭曲的奇异感觉。那处军歌更是听闻清晰,说不尽的豪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此等威势,众人无不色变,李自成大笑,扬鞭指道:“好一部官军,好一个王斗啊!”
他回头张望己方将领,一干心腹亲将,刘宗敏、刘芳亮、李过、李双喜、高一功等人,虽然为明军军势所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神情坚定。只有那些饥兵头领神情紧张,表情各异。
他心中冷笑一声,知道攻打洛阳失利,粮草被夺,此战对手又是屡战屡胜,犀利勇猛的王斗军,这些人已经生出异心,他也不理会,只是问道:“各家首领,还有谁领兵没到的?”
因王斗等人来得突然急速,因此得知官兵出城的消息,李自成只来得及召集附近营地的首领们议事迎战,驻扎在邙山等地的瓦罐子,一斗谷诸人,只派快马信使通令他们急速领兵来合。
此时农民军阵地上,不断有数千上万的饥兵汇合,集成大阵,然后那些头领急匆匆来闯王处报道,眼见饥兵越来越多,草草一数,已经超过十万人。不过到了这个时候,瓦罐子诸人还是踪影不见。
听到负责洛阳总事的袁宗第回报后,脾气暴躁的刘宗敏已是破口大骂,各将也是脸色难看,只有李自成不动声色,他扬鞭指着不断前行的明军大阵道:“各家兄弟,我李自成从不认输,自起事来,不论是跟随高闯王,还是打潼关,打巴西,几次被困再起,纵然千军万马,我又何惧之有?”
他猛然策马,在各阵中穿行,对着饥兵振臂高呼:“各家兄弟姐妹,朝廷无道,不理百姓死活。洛阳的福王富甲天下,如此饥荒,却不肯发分毫帑藏赈济百姓,王侯贵人剥榨穷民,任人冻馁。他们纸醉金迷,我们却凄凉悲惨,这公平吗?”
连战失利,官兵势大,粮草被夺,突来会战,各部饥兵虽汇集,人数是官兵十倍众,却人人惶恐,但听了李自成的话,慢慢安静下来。
是啊,这公平吗?大家平头百姓,人人辛苦耕种,便是丰年也没有吃饱饭过,到了灾年更是卖儿卖女,艰辛度日。特别近年大灾,贫苦之人把树皮草根都吃尽了,又吃干牛羊皮雁屎,甚至人相食。而那些权贵闭阁饮酒,过着荒淫无耻的糜烂生活,这凭什么?
想起这些,很多人都流下泪来,又对官府官兵更增憎恶。
李自成的声音继续传来:“我李自成本是银川驿卒,吃着公家饭,我也想太平安静过日,可朝廷不让我活啊,我只有起来造反。自成不才,聚集了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顺天应人,除暴恤民,让大家将来都能过太平安生日子!”
他策马飞快在各阵中穿行,声音远远传扬,各亲卫亲将紧随在后,猛地李自成声音一提,狠狠地指向官兵那处:“可是,有人不让我们如意,对面的官兵,甘当朝廷鹰犬,权贵的走狗!他们不让我们有饭吃,有衣穿,他们的刀,将挥向我们兄弟姐妹,我们该怎么办?”
身后亲将适时高呼:“跟他们拼了!”
“拼了!”
无数衣衫褴褛的饥兵激动起来,不论男女老少,很多人都举起手中的长矛木棍高吼。
“我们要求活!”
“求活,求活!”
随着亲兵亲将们的高呼,越来越多头包红巾的饥兵举起长矛兵器,高吼呼啸声蔓延到整个闯军阵地,十数万人的吼叫,最后汇集成一片:“跟随闯王,天下太平!”
“决一死战,决一死战!”
悲壮的歌谣响起:“朝求升,暮求合,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都欢悦。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吃他娘,着她娘,吃着不够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大家快活过一场!”
见己方如此士气,各将都是大振,文人幕僚中,牛金星松了口气,抚着自己的美须,暗暗点头:“还好,大势未去。”
不过目光投向明军阵地,又神情复杂,心中暗想:“大明气数未尽,竟有此等强军,可惜我己从贼,不能回头!”
李岩望着李自成的背影,心情激荡:“闯王心怀天下百姓,真明主也,虽一时之挫,不足挂齿。只惜舜乡军如此强师,甘为朝廷鹰犬走狗,若为闯王羽翼,何愁天下不平!”
同时心下忧虑,王斗的舜乡军给他极大的威胁,己方虽然士气高涨,但是…
看看对方森严甲阵,再看看己方。特别是那些饥兵,更谈不上什么阵型,乱七八糟聚成一堆一堆,毫无纪律可言,且老弱妇孺皆有,装备也是杂乱不堪,真打起来…
不过虽然参差不齐,但十多万人汇成的战阵,依然看起来极为壮观,给李岩不少信心,官兵虽盛,但人少,打起来胜算还是不少。又在心中寻思,舜乡军之强绝非偶然,或许基业定后,要向闯王进言,效仿舜乡军编练新军。
在与舜乡军接触后,他便有意收集王斗资料,虽只是只言片语,资料不详,但也看出端倪,王斗之军有若隋唐前期府兵,人人有田分,家家有衣食,加之赏罚分明,自然人人肯战。
大明天灾人祸,抛荒田地不计其数,寻得一州一府,分给将士田地,再严明编练,强军可得。

大地苍茫,漫天兵阵,一边是十数万闯军,一边是数千官兵,双方不断接近,大战一触即发。
王斗与陈永福联军逼近闯军阵列两里停下,对面那似乎深沉无边的人海,让人没有压力是假。人说“兵上一万,无边无沿”,便是上万人列成密集队列,这也排出去一里多地。十几万人可以排出多远?似乎整个天地只见人头旗海。
此时那方人海潮动,悲壮的歌谣呼喊阵阵传来,士气如此,让人讶然。
陈永福的家丁营与王斗的护卫总合成中军阵地,“王”、“陈”大纛之下,王斗与陈永福并辔而立。看着闯军阵地,陈永福有些惊讶,说道:“本以为闯贼连连失利,仓促会战,定然军心惶惶,未想到竟有如此士气!”
王斗说道:“此贼数落数起,每每集军数十万,不可小视。”
没人比王斗更了解李自成,此人虽然在战略上短视,但身经百战,在战术上却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若没有自己的因素,历史上李自成此时已经攻下洛阳,此后一发不可收拾,直到灭亡大明,虽说最后被满清捡了便宜。
王斗眺望远方,双目悠远而深长,这是自己参与规模最大的战争,虽说只是十几万流寇。但若是胜利,对己方的军势名望难以言说,鹿死谁手,就看接下的战事了。
他扬鞭指道:“闯贼饥兵众多,我不与缠斗。闯贼之重,在于精骑,大战起时,我以铳炮牵制其十万步卒,以锐骑直插两翼,灭其精锐,大势可定!”
陈永福点头,他老于军伍,当然明白王斗说到重点,贼阵五重,向以饥兵步卒马军消耗官兵实力,便是饥兵死光了,只要老营骁骑逃脱,卷土重来,又是几十万大军。所以与流寇作战,重点便是要消灭其心腹老营。
又听远处闯军阵营激昂呼啸之声,王斗嘴角露出一丝哂笑,环顾左右,舜乡军将士神情坚定,不为所动,但陈永福将兵则有些惴惴,对方士气高昂,人数也太多了。
与陈永福互视一眼,王斗策马出来,在各阵之间缓缓而行,平静说道:“流贼,何所谓流贼,便是四处流窜的匪贼!他们不事生产,也害得别人不能生产,他们所到之处,只余下残破,灰烬。大家看看脚下这片土地,周遭这些残破的村落,这些都是流贼造的孽。他们就是蝗虫,所到之处,席卷一空,直到一无所有!”
众将士都听得心有戚戚,特别是舜乡军将士们,他们代表的是地主阶级的利益,与流寇是天然对立的两面,更是不住点头,眼中射出锐利寒冷的光芒。
“我们是王师,吊民伐罪,处置叛贼是天经地义。扫清流贼,不但与国大利,便是在场诸位,将来封妻荫子,封侯拜将也是等闲。古人云,行大善不拘小恶,对流寇,我们不必心存怜悯,只有剿灭流贼,国家才有太平,百姓才有安乐日子!”
“让这些乌合之众在大军面前颤抖吧!”
他猛地抽出利剑,斜指闯军战阵那方,喝道:“逼阵前进!”
“必胜!必胜!必胜!”
激昂的战鼓声中,众军喊着口号,铳炮在前,保持严整阵形,踩着整齐的脚步,如一堵铁墙般直逼而去。浓烈的杀机与自信荡漾,相信世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
官兵结阵逼来,闯军阵地原本激昂悲愤的情绪登时一窒,十数万人齐唱的歌谣也一下哑住,如风吹麦穗般最前波的饥兵们一阵骚动。官兵威势太强了,不是士气高就能弥补双方战力差距的。
李自成冷哼了一声,说道:“来得好!”
他传令:“步卒弓手铳手上前,射住阵脚,不让官兵过于逼近,乱了阵形。”
李自成久经战阵,当然明白阵形的重要性,饥兵毕竟是饥兵,没经过什么战阵。面对精锐官兵,若让他们步步紧逼,那种浓厚的威势下,心下一怯,阵形一乱,就有连营溃败的危险,必须保持距离,波波攻击,消耗其实力。
不过看到官兵阵前的铳炮时,李自成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与舜乡军作战这些时间,最恶的就是对方的火炮。不论是大将刘芳亮的汝州之战,还是攻打洛阳的战事,义军都吃了舜乡军炮火无数的亏,真是谈虎色变,在对方火炮轰击下,能不能稳住,真是有待思量。
只可惜己方火炮不耐战斗,而且在洛阳攻战中消耗得差不多,没有制衡的利器。
明军战阵如墙而进,越逼越近,二里,一里半,最后双方大阵接近一里,特别是舜乡军的夜不收,更是逼近闯军阵营百丈之内,绕着大阵不断奔跑呼啸。
在闯军眼中,这些夜不收哨骑身跨数马,戴着帽儿盔,身穿齐腰甲,那甲甲叶露在外面,却是明甲样式,便如中原小校小兵贯穿的裲裆。不过裲裆多是布制,他们却是铁甲。
这些夜不收忽远忽近,忽哨而至,骤然远遁,不时发出利啸之声,让人见之心寒。看许多人马上挂着角弓,竟可以骑射。各方强悍之意,比己方老营还要精锐,而且这类哨骑有数百之多,看得李自成及闯营各将面色郑重。
闯军整个阵形严阵以待,奉李自成之令,正对明军阵列这方,密集的刀盾手,弓箭手,火铳手等,已经汇集到大阵前方,余下的一些小炮也推上前去。本来李自成攻略河南府各地,缴获火炮众多,不过洛阳攻防战中,三十五门大将军炮被缴获,还有数百门小炮被毁,留在手中已是寥寥无几。
这些上前的军士,多是闯军步卒,穿着罩甲,头戴毡帽或是明盔,原来便是归降明军,或是马贼,打老仗的义军等。那些饥兵,多是裹胁百姓,很多还是老弱妇孺。又哪里会射箭打铳放炮?
或许是看到了闯军的应对,刚刚超过一里之地,对面明军不再逼阵,而是停了下来,不过闯军各将看到那边战阵前的炮手忙活起来,显是要炮击己方,不论将兵,都是脸色苍白起来,特别最前方的饥兵们,更是心下惴惴。
“又是这一手,可恨!”
刘芳亮脸色铁青,对舜乡军的火炮,他是深恶痛绝,又没有办法。
李岩眉头紧皱,思索应对之法。
只有李自成仍然神情平静,看不出心中所想。
在王斗这边看去,千里镜中,闯军仍是典型的五重战阵,十几万人马,饥民在外,接着是步卒,次马军,又次骁骑,最后是老营家口。
情报所得,此时李自成还没有如后来那样分标营、前营、后营、左营、右营等营人马,旗帜颜色也没有区分,不过以队为单位已经出现。大至骑兵每队50人,步兵每队100人、或150人。
看得出来,闯军步卒,马军多是青壮,更不说骁骑了,这便是李自成的老营兵。至于老营家口则是一些孩儿兵,女兵,家人妻小等,处于最核心的保护圈中。
饥兵虽多,不过多是流民老弱,裹胁炮灰,编制也没有那么清晰,阵形大小,人数多寡,视其首领势力而言。但饥兵总体众多,也让整个闯军大阵显得势众,排布极广,看起来有若一个内弯的半月形大阵,对己方隐隐形成包围之势。
可以看出李自成的打算,若是己方猛攻正面,形成犬牙交错之势,他们便可以从侧翼攻击,给己方造成压力。
王斗冷哼一声,看看己方战阵,护卫总,中军部,还有陈永福的家丁营汇成中军。李光衡的骑兵千总与高史银的马步兵千总护在两翼,吴争春,沈士奇,高寻三个步军千总,还有陈永福前锋营余下人马在前军。
夜不收骑士游弋在外,最后是赵瑄的炮军千总领十门红夷大炮,三十五门大将军佛郎机炮列在最前,早已准备完毕。
王斗深吸一口气,说道:“传令赵千总,火炮齐射,炮轰贼阵。”
第408章 胜利
闯军阵地这边,忽闻明军方向传来三声高吼:“必胜!必胜!必胜!”
便听炮声轰隆,数不清的炮子劈头盖脸而来。
便是在洛阳战中许多闯军将兵见识过舜乡军火炮的威力,但此时野战中再次经历,仍然让人感觉有如恶梦。四十五门火炮的射击,而且皆是群子,便如暴风骤雨般,一下子将整个闯军阵地打蒙了。
红夷大炮威力较猛,以往连续发射不能超过三次,每发射四十发后还必须暂停一小时,以使炮管冷却。不过经过火药配方完善,现在军中火炮射程更远,开炮次数更多,已经可以打五炮再散热,威力更增。
特别佛郎机炮没有散热这个顾虑,双方距离不到一里之地,大佛朗机不但可以打进闯阵,射程还笼罩闯军前阵饥兵许多队列。
而且佛狼机火炮使用子铳,熟练的明军炮手二十秒钟可以打出一炮,舜乡军炮手却不需二十秒。在闯军这边的感觉中,便是明军火炮源源不断,永不停歇一样。
呼啸的炮子不断激射而至,所到之处,血肉横飞,断肢飞扬。不说正面阵前的闯军各刀盾兵,弓箭手,铳手,炮手一下子溃散。便是被炮弹波及的后面几个军阵的饥兵们,也是惊恐逃散。
虽说方才士气激起,但金属风暴的恐怖又岂是这些饥兵可以承受?若是一刀一枪明面撕杀还好,这等炮火的威力,便是一等强军也难以忍受。更不要说往日这些还是平头百姓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