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便顺水推舟免三人一死,责令他们戴罪自赎。
其实刘芳亮三人回到老营后,李自成也细细询问过当时的情形,不过因为闯军各将分布在伏牛山、熊耳山、还有宜阳,新安等地,对新来官兵精锐王斗军的消息不了解,趁这个招集他们议事的机会,李自成正好让刘芳亮细细说说。
刘芳亮,李过,郝摇旗三人中,李过与郝摇旗垂头丧气,感觉大败之后不好见人,只有刘芳亮保持着平静的神情。他的心态更为稳定,可以客观评价当时的战事,所以李自成点明让刘芳亮分说。
刘芳亮起身对李自成施礼,又对各将抱了抱拳,说道:“闯王,各位兄弟,俺刘芳亮很是愧疚,当日领军去打汝州时,闯王与各位兄弟都寄予厚望,希望能打下汝州城,壮大我义军的声势,却让闯王失望了。”
李自成道:“明远,现在不是责怪自己的时候,那王斗怎么打仗,兵马怎么样的,你给众位兄弟好好说说。”
下面闯军各将也是七嘴八舌:“是啊芳亮兄弟,事情过去了,就不要放在心上了。我们这些老兄弟随闯王出生入死,胜败可说是家常便饭,又怎么会怪你呢?”
一个粗犷的声音如暴雷般响起:“好了刘小子,闯王与各位兄弟都不怪你,你就要不婆婆妈妈象个娘们似的。你好好说说,那明将王斗怎么打仗的,难得有个对手,俺刘宗敏都手痒了。”
说话之人坐在武将的上首,年近四十岁,身材非常魁梧,面门有棱有角,满是风霜之意。面貌粗豪,如钢针似戟张的短须。他头戴铁盔,身着沉重的铁甲,腰间别着两把长刀,外罩满是血痕的披风大氅。
他说话如闷雷似的声响,顾盼中双目炯然,极有威势,正是李自成心腹大将刘宗敏。
他一开口,刘芳亮更是心下大定,他知道刘宗敏在闯军中地位极尊,他说的话,便是闯王都极给面子。他说各位兄弟不怪罪,那就真的不怪罪了。
他恭敬地施了一礼:“多谢刘爷。”
刘宗敏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
李自成笑说:“捷轩就是豪气,一听说有对手,都迫不及待了。”
众人更是大笑。
刘芳亮又对李自成施了一礼,进入主题:“说起来,那王斗兵马在官兵中算多的,一个参将,竟有七千人之数。似乎带领营兵的明将,便是参将,副将的,也不过两、三千兵马,甚至有一千多人的。官兵腐败,吃空饷,喝兵血,很多人的兵马更是不足数。”
他说道:“开封城守副将陈永福随王斗前来,他比王斗军职高了一等,营内的兵马,就不到三千人。这王斗真是个怪类,养了那么多的兵马,也不知道钱粮从哪里来。”
“他不但兵多,而且非常精良,军兵中就有一半的骑兵,人人有甲,马匹也是匹匹骠肥体壮。稀罕的是,他的步卒也人人有甲,他们的长矛兵,全部身披铁甲。陈永福的前锋营在河南算是精锐,但他的家丁,也没有人人身有铁甲啊。”
听到这里,闯营各将都是动容,窃窃私语声传开,人群中,李岩听得很仔细,似乎在思索什么。
刘芳亮续道:“给俺的印象,这王斗军哨骑很厉害,打得很稳,似乎营内尽是精兵,没有明将中家丁和普通士卒的分别。陈永福俺也战过,他们家丁和普通军卒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王斗军却看不出来。如果说这七千人都是他的家丁,那就太让人不敢想了。”
郝摇旗插话道:“确实,要说打,他们打得不怎样,就是兵好,装备精良。要是俺老郝有这样的好兵,打得比他们还好。”
说到这里,他裂嘴摇了摇头,很遗憾的样子。
李自成也是沉吟起来,他说道:“明远,你将与王斗军打仗的过程,与各位兄弟好好说说。”
刘芳亮道:“是,闯王。”
他道:“各位兄弟,刚才俺说过,他们哨骑很厉害,俺与李过兄弟,大勇兄弟,早在官兵到郏县前,就知道他们援救汝州的消息,早早设下埋伏。不知道怎地,就被那王斗军知道了,后来想想,应该是他们哨探侦哨到了。很意外啊,对上别的官兵,我们义军的伏击,十有八九会成功的。”
闯将高一功忽然插口道:“不错,他们哨骑很厉害,芳亮兄弟回营后,俺们义军想在大兴堡和龙门关那一带设伏,结果都被官兵发现了。事不过三,如果说芳亮兄弟那次是意外,这一次次失利,证明那王斗军哨骑确是厉害,想伏击他们,几乎是不可能。”
这高一功年不到三十,却是李自成妻高桂英的弟弟,本名高国勋,表字一功,不过因为打仗凶猛,常常立下功劳,所以闯军中便称其为高一功,本名倒很少人叫了,与郝摇旗一个样。
由于是小舅子,加上办事稳重,所以高一功得任全军总管,其平日沉默寡言,此时开口说话,更证明刘芳亮所言不虚。
他身旁的田见秀轻轻地说了一声:“看来,对这部官兵设伏没用。”
刘芳亮道:“田爷说得不错,对王斗军设伏确实没用。”
田见秀同样是李自成的心腹大将,担任着老营的主将,在闯军中地位举足轻重。
刘芳亮续道:“上月十六日,俺与李过兄弟,大勇兄弟,在汝州设伏失败后,当时不明白这部官兵战力,领一万三千多义军围住他们的前锋硬攻…”
他眼中现出感慨畏惧的神情:“他们不过一千人,守在一个土丘上,一面是河,所以他们守住三面,每面可能两百人左右,长矛兵和鸟铳兵各半。俺与李过兄弟,大勇兄弟商议后围三阙一,只攻两面,放开一面。”
“俺们义军攻了两次,第一次每面放上一千人,每二次每面放上两千人,打得很惨。他们的鸟铳非常厉害,百步就很有杀伤力,大风的天气可以作战,也不会炸膛,很少哑火,我们的弓箭,根本不如他们的鸟铳,更不要说三眼铳了。他们的鸟铳兵,也全部有甲,应该是棉甲,怕里面包了铁叶,弓箭和三眼铳也射不进去,就算有鸟铳,百步时发射,恐怕也没什么用。”
“兄弟们打得惨,流了很多血,他们的鸟铳兵训练有素,铳火不断,虽每面只有一百个鸟铳兵,我义军却根本攻不进去。他们还不知道用一种什么鸟铳,一百五十步就可以打死人,打得也很准…”
刘芳亮摇了摇头:“第一次我义军退下后,又攻了一次,他们出动了长矛兵。原以为他们只有火器厉害,却想不到他们长矛兵更厉害,我义军一万几千人,被他们不到一千人打得溃散。”
刘宗敏不知觉将双掌用力在大腿上拍着,从嘴中挤出一句:“驴球子,是硬茬子。”
众人心中闪过一道阴影,刘芳亮是闯营中有数的大将,作战勇猛,多谋善智,却在那王斗的打击下惨败。而且这些时间也看出了,那部官兵油盐不进,颇为难缠,与闯军在河南各地打的望风而逃的官兵完全不同。
李自成沉声道:“明远,你再说下去,在汝州城下是怎样和那部官兵打仗的。”
刘芳亮应道:“是,闯王。”
他续道:“与李过兄弟,大勇退回汝州城下后,那王斗军的主力也与陈永福前锋营到了城下。起初几天,我义军和那陈永福前锋营打仗,那王斗军只是在旁观看。说句实在,陈永福前锋营很能打,不过我义军也可以和他们打个不相上下,虽然伤亡可能比他们大些,不过几天后那王斗军参战…”
他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之色:“原以为他们鸟铳和长矛兵厉害,想不到他们使用了一种火炮,应该可以打到两里远。我数万义军大阵,活生生被他们火炮打到溃散。士卒们到处逃散,他们几千骑兵追来,马力出众,便是我马队许多兄弟,都难逃他们骑卒的追杀,最后回到宜阳,永宁,几万人只余这千余兄弟。”
说完他泣不成声。
看他痛哭失声,堂内各人心下都不好受。
郝摇旗嘀咕一声:“这些官兵太赖皮,用炮轰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当面一刀一枪的干仗,俺老郝肯定不怕他们。”
李自成让刘芳亮坐下,沉思道:“他们用什么炮,可以打这么远?”
第384章 对付王斗方法
“应该是红夷大铳,河南只有洛阳城与开封城有,不过这些大铳都是守城,没见过用在野地的。”
袁宗第说了一句,他向李自成汇报洛阳城攻掠事宜,没想到被刘芳亮接去了话题,此时插了一句话,显示自己的存在。
他道:“洛阳城有好几门的神威无敌大将军炮,打三到五斤的炮子,可以打一里多。那几门红夷大铳,应该可以打两里多,不过重三、四千斤,用四轮车装载,想移到野地,可就难了。那王斗是客兵,听说从宣府镇来,这几千里远,这么重的大铳肯定拖不过来。”
“他们军中,可能有轻一些的红夷大铳。”
随后他说了一声:“也怪,这些轻一些的红夷大铳,怎么能打这么远?”
刘宗敏道:“不错,官兵野战经常使用车营,一营有炮二百五十六位,最重的无敌大将军炮重千斤,炮子差不多三斤,可打一里多。要是中了炮,人马都是一个大大的血洞。不过官兵野地最重的炮就是这样,别的都是打几两的炮子,最多一斤。芳亮兄弟遇到这官兵使用的火炮,确是奇怪。”
刘宗敏饱经战阵,说起明军的装备,自然如数家珍。
刘芳亮平静了下来,他说道:“闯王,总哨,依俺的看法,可能是官兵中新颖的火器。毕竟那王斗军从宣府镇来,宣府镇是九边之一,常年跟鞑子打仗,有很多新颖的火器也正常,腹地的官兵不能比。”
李自成的手指在旁边桌上轻敲,他说道:“这王斗有一些厉害的鸟铳和火炮,其实倒不足为虑,明远也是被他们打个意外,有了准备,着紧一些,接下来的仗,肯定不会象汝州那样。”
“我们义军打过的官兵也多,很多官兵的火器都很厉害,就是我们攻下的城池,上面都有许多精良的火器火炮,不过他们不敢战,这些火器,都成为我义军的战利品,关键是这王斗的兵马很精,战力很高。依明远说的,那王斗七千人,个个都有他们前锋兵马那样精锐,好象比得过我们老营的兵马,要消灭这七千人…”
他摇了摇头:“奇怪,大明怎么会出现这样一部官兵。”
在场各人都是沉吟,感觉这王斗军与众不同,他们擅长的各种战术根本用不上。如果遇到别部的官兵,几次设伏他们很快就完蛋了。或是收买,他们也不会死战,不过这部官兵似乎收买不成。
往日遇到这样硬挺的官兵,闯军还有办法,就是避强击弱,避开就是,游荡到别的州县城池去。不过现在打洛阳已经是骑虎难下,难道只能与王斗硬耗?
这样的硬碰硬,闯军可没有遇过,那些炮灰饥兵还好,李自成等人最怕的就是折损自己的老营与马队,那是万万舍不得的。
不过除了动用自己骨干力量,还能动用什么兵力?虽说算上饥民,闯军现在可拉出十万人,不过那些多是没打过仗,没训练过的饥民,真正拿得出手的兵很少,他们打得过王斗的兵马吗?
众人都是头痛,感觉这王斗油盐不进,很是难缠。其实在座各人饱经沙场,都有丰富的征战经验,往日对上别的官兵,他们轻轻松松,就想出一大堆应对的方法。
算起来刘芳亮也打得不错,虽说设伏失败,一样将那王斗军前锋困住。放在往日,便如大明悍将曹文诏,被几万农民军困在平原上。他三千人大部分还是骑兵,最后曹文诏仍然身死。
同样被困,怎么曹文诏死,那王斗军前锋就反杀得己方溃败呢?众人心中有一个感觉形容不出来,这种感觉,是往日没有遇过的。
其实很简单,就是一力降十会。将领有谋略不错,不过必须配合基层士兵的素质,基层军官的水平。底层士兵与军官素质不高,整体实力不济,主将再高的谋略,最终只会沦为空谈。
这种例子很多,清末官员军将不是没人没谋略,可惜士兵素质不高,对方只要发动战争,一切的奇谋都成为灰飞。同样在抗战时,国军几万人伏击一、二千日军,经常设伏成功,结果大多数被反杀溃败,这就是整体实力的效量。
当然这种感觉对李自成诸人来说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因为他们还停留在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思想中。很难设想到那种堂堂正正的实力平推与对抗。
郝摇旗骂了一声:“驴球子,他妈妈的毛,当年卢廉使带的关宁兵已经很厉害,人说大明边军中稳排第一。这王斗的兵马,比他们更厉害,哪冒出来的怪胎?”

他粗野的骂声惊醒众人,各人都是回醒过来,牛金星不可见的眉头一皱,李岩忽然站起来,对李自成施礼道:“闯王,诸位将军,学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自成亲切地道:“先生有话请讲。”
李岩又含笑施了一礼:“学生领命。”
他姿势极为优美,看得场中各人都是一亮,均想:“读书人举止作派,就是与俺们大老粗不一样。”
李岩说道:“说起这王斗的军马,学生倒想起一人,戚继光戚少保。”
他道:“人言堂堂正正之师,最是难缠,因为一切计谋皆是无用,只得双方对决,堂堂以硬对硬。”
他道:“昔年戚少保未成军前,东南倭寇肆虐,官兵无能,常有数千官兵对阵数十倭寇而溃败者。然戚少保成军后,却无有一败,常斩首千余,己身伤亡不过数人。花街之战,斩首倭寇三百余八级,生擒两名倭首,己方伤亡不过三人。白水洋之战,以一千五百人对战二千人,全歼倭寇,己方伤亡三人。牛田之战,击溃倭寇上万,斩首六百八十八级,己方无人伤亡。”
“戚少保在东南伤亡最重者,不外为林墩之战,斩首九百六十级,己方伤亡六十九人。观其一生,出战南倭北虏,从南国到北疆,斩首级数万,麾下伤亡不到千人。观那王斗兵马之精,营伍之森严,颇有戚少保当年风范。如这王斗军马一样,戚家军中同样没有家丁,不过士卒之悍勇,人人强若家丁。”
“对上这样的严谨精良之师,我义军万不可轻敌,免得徒劳折损我师力量。”
李双喜吃惊道:“这戚少保这么厉害?”
语气中颇有悠然神往之意。
刘宗敏却是一阵大笑:“李先生,戚少保的名声,老刘等当然听过。当年俺在米脂打铁,没事时也去茶楼酒肆转转,戚少保的事说书的讲多了。不过先生将那王斗与戚少保相提,是不是夸大他们了?他再厉害,也不是三头六臂,俺老刘倒想会会,找个时日,大打一场。”
他一边说,一边又将巨大的手掌放在双膝上用力拍打,似乎那便是王斗一样。
他这样大力动作,他身下的椅子便咯吱咯吱的摇动起来。
李自成喝斥道:“捷轩,怎么这样跟先生说话?快快赔罪。”
李岩忙道:“闯王言重了,刘将军豪迈不羁,性情中人,学生心下欢喜得紧,又哪会怪罪?”
刘宗敏摇着他巨大的头道:“俺老刘是个粗人,有什么说什么,先生不怪就好。”
李岩这声将军叫得他很舒服,平日军中各人只称他为总哨刘爷,一听就是市井作派,听这将军,就高贵多了。而且李岩平日在军中彬彬有礼,不象牛金星他们旧清高的样子,越是如此,刘宗敏越发对李岩有好感。
他对李自成笑道:“闯王你看,先生已经不怪了。”
李自成叹道:“捷轩,你就是这样的直肠子,说话不知遮挡。”
对李自成来说,刘宗敏是他出生入死的心腹大将,平日最为依重,李岩怎么说也是刚来不久的外人。再怎么样,这孰轻孰重,二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他刚才的样子,只是礼贤下士的作派。
李岩这样说,他正好顺水推舟带过,他说道:“依先生的看法,这王斗果然不能小看,不知先生可对那王斗了解更多?”
李岩道:“这王斗学生也曾听过,崇祯十一年东奴入寇,从此声名鹊起。”
他详细说了一些王斗之事,大多茶楼酒肆,文人阶层,还有各方邸报得来的消息。李岩平日就关心时局,所以对王斗之事也曾关注。听了李岩的话,场内各人都吸了一口气,这家伙,来头不小。
李自成轻轻道:“这么大的功劳,最后才封参将,应该对朝廷不满,是不是可以争取到义军来?”
李岩摇头道:“怕是不可能。”
李自成沉吟良久:“那依先生的看法,对他的军马,有什么应对的手段?”
堂内各人都是看向李岩,牛金星与宋献策也颇为关注。
李岩坚决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鸟铳犀利,我义军可使用火箭。便是火箭准头不足,耐不住量大,总有斩获,也比弓箭与三眼铳等毫无还手之力强。”
“他们红夷大铳厉害,我义军同样可使用火炮。我军攻占诸多城池,缴获火炮众多,虽说射程不如他们远,威力不如他们强劲。蚁多咬死象,总有一拼之力。”
李自成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我大军攻占河南府这么多城池,怕缴获各样大炮数百门。那些炮手,也尽归我义军所有,几百门大炮拉出去,确实有一拼之力。”
刘芳亮忽然起身道:“闯王,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他说道:“俺与李过兄弟,大勇兄弟围攻那王斗军前锋时,也曾让他们的鸟铳兵应对不过来,差点让他们的长矛兵疲惫。那王斗军是很猛,不过他们毕竟人少,俺们义军有师十万众,用人海不断歇的攻打他们,他们总有应对不过来的时候。”
堂内各人互视一眼,李自成也嗯了一声,他心下快速作了决定,用饥兵不断消耗王斗的军力。不过堂内几个文人在侧,他也自诩要做那仁义之师,这等战术,可以做,但不可以说。

忽然有人哈哈一笑,却是牛金星开了口,他冲李自成深施一礼,说道:“闯王,诸位将领,古有云:季氏之忧,不在颛臾,而在于萧墙之内。明廷腐败,国运将终,我等义军天命所归,洛阳虽然城坚,也有王斗诸援兵,然又岂可苟且瓦全乎?”
他云里雾里,说得场中各闯将都是膛然不知所云,刘宗敏摸了摸自己胡子:“牛先生,您能不能说明白点?”
牛金星捋须而笑:“好。”
他说道:“诸位知道,自闯王重举大旗,数月间横扫河南府诸多州县,只余洛阳一座孤城。靠的是什么?人心!朝廷腐败,天灾人祸层出不穷,民众嗷嗷待哺,才有我等义军无往而不胜。”
“不论是攻取永宁、宜阳,又或是灵宝、新安、偃师诸城,皆是义民内应。我师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略了这么多城池。想攻下洛阳城,同样在这义民二字。王斗再能战,义民四起,打开城池,祸起萧墙,他定然回天乏术。”
堂内各人交头接耳,李自成也是心动,他问袁宗第道:“袁兄弟,义民内应之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袁宗第最早向李自成禀报进攻洛阳之事,此时才继续接上话题,他有些为难:“官府巡防很严,城内遍布练勇,义军的细作很难活动。洛阳城想如永宁、偃师那样,却是难办。”
李自成皱了皱眉:“难道只能硬攻了?”
牛金星含笑提醒:“闯王,不要忘了,城池内有义民,同样也有义兵。”
袁宗第道:“闯王,牛先生,其实义军的细作,也联系上从潼关入河南府的一部乱军。他们因闹饷杀了自己的上官,被河南总兵王绍禹叫到洛阳协守。他们畏惧官府事后追究,答应我们举起义旗,介时作为内应。不过他们兵马不多,协守的也不是城池要害部位。怕到时他们起不了什么作用。”
牛金星笑道:“可用之人不止该部,学生曾游历河南各处,明白开封府诸明将作派。总兵王绍禹贪毒无能,平日克扣军饷,麾下早已是怨声载道。罗泰与刘有义二人贪生怕死,同样贪婪无比,麾下兵马不足半人。月初他们奉命救援洛阳,如袁兄弟所言,刘见义守洛阳城东,罗泰守洛阳城南,王绍禹守洛阳城北,若要破城,我义军便需着眼这三人身上…”
李自成等人眼睛亮起来,牛金星忽然对李自成深施一礼:“闯王,学生愿立下军令状,说动这三人或是其一,临战献城,共囊义举。”
第385章 据河洛以争天下
李自成很是高兴:“有先生出马,定能马到功成。如有义兵愿意献城,到时打破洛阳,就可以大大减少我义军士卒的损伤。先生也当立下首功。”
牛金星对李自成深施一礼:“为闯王效命,学生义不容辞。”
他道:“只要闯王愿尊圣人教诲,少刑杀,赈饥民,收人心,大业定成。”
李自成站了起来,肃容回礼:“李某受教了。”
自归附李自成后,有感牛金星的学问,李自成都是称其为先生,待以宾师之礼。牛金星也常给李自成讲一些经史文章,他的用意,不外乎希望李自成大事可成,那他也成为历朝历代那样的谋士贤臣,青史留名。
现在归附李自成的文人慢慢多起来,所以牛金星很看重这个首席的位置。众人中,他比较忌惮的便是李岩,所以虽说李岩也是举人出身,学问不错,牛金星却始终不向李自成建议也请他说书讲史。
二人礼来礼往,高兴坐下后,李自成沉吟一番,说道:“义兵义民,可以让我大军少费很多力气,不过也不能把希望都放在上面,还是要作好攻城的打算。”
他问袁宗第道:“袁兄弟,攻打洛阳城的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袁宗第道:“闯王,各营兄弟已经慢慢调齐,洛阳城的地形,也渐渐摸清楚。洛阳城东,瀍水和护城河很宽,不好攻打。城西的护城河也很宽,不好架桥。城南的地势很低,城墙很高,也不利进攻。”
“只有城北的城墙较低,比较方便围打。俺与各营兄弟的意思,主攻城北,调集很多火炮猛轰那城北城墙,然后在北护城河上架起几十座木桥,应该可以突破。”
李自成道:“攻城是最坏打算,却不得不作好准备。洛阳一定要攻下,那里是皇帝的亲藩之地,真的打下来,不但可以缴获大批的金钱财物,增强我义军的力量,更重要的是朝廷震动,提高我等必胜的信心,更吸引天下英雄归附。”
堂内各将都是起身,异口同声道:“闯王高明。”
他们都知道打下洛阳肯定好处很多,却没有李自成说得这么明白,说到他们心里去。
确实,打下洛阳,最重要的是在政治上造成的深远影响。历史上李自成、张献忠连克洛阳、襄阳,代表双方的力量对比与作战主动权转移到农民军手上。也使天下更多人看出大明内中的虚弱不堪,此后降者,投靠之人不绝。
众人异口同声的赞誉,连几个文人都对自己投来赞赏的目光,让李自成心下很满意,他的手指在案桌上轻敲,说道:“就算有王斗,洛阳城也肯定会打下,不过打下洛阳城,下一步该怎样呢?”
李岩起身道:“闯王,洛阳为河南之中,洛城不守无河南,河南无保无中原,中原不保则河北咽喉断。所以学生再次提议,据河洛以争天下。昔汉高祖曾据关中以制天下,明太祖也有高筑墙,广积粮之策,我等义军,也该找个根本之地了。进可攻,退可守,方是大业之道,也好过这样到处飘泊。河洛,正是这样的大业所在。”
李自成说道:“先生说的,我也明白,将士们不能到处走个不停。不过现在河南府残破,户口十不存一,各样灾祸不断,旱灾蝗灾的,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头。这安定民生,恢复农桑,怕是要好多年后的事,一个河南府,养不活我们十几万将士。”
他道:“最重要的是,我们义军还是弱了些,官兵还是势大,他们要是围上来,这河洛,就成为死地了。所以我们现在只得走着打,以后到富足些的开封府,汝宁府,甚至到湖广去,避强击弱。等再打几次象洛阳这样的大仗,局面好些了,就可以找个富足些的地方安定下来,奖励耕种,整顿地方,以为大业之道。”
刘宗敏大笑道:“先生的学问俺老刘是佩服的,不过说起打仗,你就不如我们了。这仗要打活,不能打死,敌人强了,我们走,敌人弱了,我们打,敌人退了,俺们追。要走着打,不能挺着打,多多避免跟官兵死扛。要知道我们本钱少,要是有个意外,就全部没了。也因为我们走着打,所以一次次爬起来,官兵怎样也没法灭了我们。”
闯军各将都是哈哈大笑,连称总哨刘爷说得妙,说得有趣,他们义军,就是要这样。
李自成也是微笑点头。
各人如此,李岩只得不再劝说,他心下叹了口气,其实闯王说的各样问题,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可能。只是目前他无意找个立足之地,余者各将也仍改不了流寇的思想,想劝说他们安定下来,何其难也。
旁边的牛金星与宋献策欲语还休,最终没有开口。
见李岩不再劝说,李自成松了口气,其实论起经营地方,他更意属陕西。那里不象河南这么残破,又是老家。他军中将领,大部分是陕西人,到时衣锦还乡,自然是风光无限,比在河南经营好多了。
他对身旁双目似闭非闭,努力保持仙风道骨架式的宋献策道:“对攻打洛阳,还有如何对付王斗,军师不妨说说你的高见。”
宋献策闻言睁开双目,他的腿脚不便,就没有站起身来,他在位上拱了拱手,说道:“方才在座诸位不乏真知灼见,学生也有一计,定可让洛阳官兵疲于奔命,使我义军从容一一击破。”
他的声音颇为沙哑,便如从风箱中挤出来一般,看着众人期待的眼神,他昂然扬起手:“便是围魏救赵之策。”
他的一对细眯眼闪着寒光:“袁将军曾有言,开封府大部分官兵,已经到洛阳救援。如此算来,开封府内便是兵力空虚,正好给我义军可乘之机。若我大军佯攻开封,洛阳的开封府官兵就不得不派出一部回援。”
他道:“开封至洛阳四百里,我义军同样有可乘之机!这四百里路途,两侧山地起伏,大有伏击之所。王斗肯定只在洛阳,援救定是别部无疑,我义军伏击不了王斗的军马,还伏击不了回援的官兵?”
他嘿嘿而笑:“或许,因此而下开封也说不定,开封府城不比洛阳,省城所在,户口更多,财帛更众,比洛阳富足数倍,若下开封…”
堂内各人眼睛都是亮起来,李自成也现出注意的神情。
看各人的神情,宋献策心下满意,他续道:“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伏击不成,开封不下,洛阳城也因此减少防守兵力,使我义军攻城更为容易。”
他道:“不但如此,我义军还可佯攻汝州,依刘将军所言,他攻打汝州多日,州城已是强弩之末,因为王斗与陈永福的援兵而解围。现在二人皆到洛阳,我义军大可派出大军继续围攻,洛阳若援救,又减少他们的兵力,若是不救,便可顺势而下汝州城池。”
“汝州富足,城周九里,与洛阳城大小无二,若能取之,定然大大增加我义军的力量。”
堂内各人皆是兴奋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李自成也是抚掌而笑:“妙,妙,军师真是才智非凡,不愧为我义军的智囊脑袋。”
他有些急迫地道:“军师,卜个卦吧,看看这次攻打洛阳,到底是凶是吉。”
宋献策拱了拱手,道:“学生领命。”
一般卜卦有四种方法,揲蓍法,简化揲蓍法,金钱卦法,太极丸法,宋献策使用的正是揲蓍法,四种内最难的一种。几根筮竹在他手上灵巧的摆动,不时发出悦耳的相碰之音。
堂内各人都是伸长脖子看着这边,很多闯将看向宋献策时,眼内都充满敬畏。
只有李岩微笑而坐,神情中不以为然。他是正统的儒家子弟,子不语乱力怪神,虽说占卜之事也算博大精深,内中有深厚的易经诸学支撑,不过军国大事放在区区一副卦象上,却是草率了。
几阵筮竹的声音后,宋献策停下了动作,抚摸他稀稀拉拉的几根胡须沉吟。
李自成迫不及待道:“怎么样军师,是凶是吉?”
宋献策开口说话,他声音忽大忽小,飘忽不定:“比,吉。原筮,元永贞,无咎…”
堂内各将听得莫测的同时,都是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宋献策不语,待李自成也出声请教后,他才含笑道:“卦辞所云,此乃上卦也,恭贺闯王了。”
李自成立时露出笑容,堂内各将也是眉欢眼笑,都要军师解释。
待众人等得急了,宋献策才摇头晃脑道:“比,人并肩而立谓之比,为相亲,靠拢也。元,物之始为元,为长,为创也。元永贞无咎,为大没有过失也。”
“此卦虽预示有微微凶险,却居于地上,人皆见之而知避,能够化险为夷,越险而过,从象上说,此为上卦。”
李自成哈哈大笑,心下更定,下首的李双喜却仍有孩童心性,他说道:“军师,再卜一卦吧,更保险些。”
旁边各将忙道:“不可不可,有上卦就好,卜多了就不灵了。”
李自成也是不悦地看了李双喜一眼。
李双喜与李过皆为李自成亲近子侄,宋献策专门为他解释:“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也。占卜不得反复无定,无心方得真实,若是一再重占,心乱而卦乱,此为大忌。”
李双喜吓了一跳,忙双手合十:“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李自成站了起来,道:“好了,大伙议事也累了,也到了午后,就让伙房开饭吧。”
很快饭菜上来,却多是一些粗食窝窝头之类,李自成吃得很香甜,他平日较为刻苦简朴,不好酒色,一饮一食,皆与普通士卒无一。明末农民军将领中,倒与张献忠,罗汝才等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386章 到洛阳、嫉妒
崇祯十三年十二月初十日,王斗与陈永福大军从龙门出发,路过关陵祭拜了关羽祠庙后,全军到达洛水南岸。
洛水宽广,往日需要渡船,不过现在正值腊月,天寒地冻,河面都结了冰,不需渡船也可过。当然需要选择冰面厚些的地方过去,毕竟舜乡军一些火炮及辎重颇为沉重。
到了河边,江风更猛,寒意逼人,可以看到从周边一些州县逃亡进洛阳的士绅百姓不断过河。很多人乘坐马拉大冰车,风驰电掣般从冰面而过。
“洛河原有桥…”
说话的是秦轶,他高瘦的身上穿着一件鸳鸯战袄,头戴八瓣帽儿铁尖盔,身披红棉翻羊毛大氅。大氅上有帽子,可以罩在头上遮蔽风雨,打扮与普通的舜乡军没什么两样,只有腰牌与盔缨有所区别。
舜乡军中所有的赞画文吏,同样要身着军服,并不可平常文人打扮,意示舜乡军整体规划如一的制度。
秦轶官话说得很标准,只带一些河南南阳口音。进入舜乡军后,他也不断在学习,毕竟舜乡军的参谋赞画与此时的军师很有区别。不是简单谋略便可,还要懂得军中火力战力配置,后勤,军队训练等种种方面,往日单程的文人空谈可不行。
而且舜乡军的高识字率,也使进入的文人难有鹤立鸡群之感。进入舜乡军这一年多来,秦轶收获很多,从这只军队身上,他感觉自己学学到很多东西。此次随军出战,他更有了自己的思考,似乎更可用全局眼光俯瞰苍生大地。
“隋朝洛阳有天津桥,原为浮桥,隋末为李密焚毁。唐初原址重建,改为石桥,仍称天津桥,桥上有四角亭,桥头有酒楼。时行人车马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天上弯月,河水粼粼,便为天津晓月,洛阳古八大景之一。”
秦轶的声音带着罔然:“天津桥历经数百年,可叹宋末金虏与鞑虏连番入寇,这天津桥最终毁于战火。此后数百年,洛水河上再无石桥,车马过河,皆靠渡船。”
温方亮,高史银,赵瑄诸人策在马上,正对岸那边宏伟的洛阳城指指点点,作激昂文字,指点江山状。寒风撩起他们的披风大氅,可谓意气风发时。
听了秦轶的话,赵瑄佩服地道:“秦赞画好学问,这洛阳典故,懂得这么多。”
高史银却骂了一声:“狗日的金虏与鞑虏,害得我大军过河却要踏冰,真是罪孽深重。”
在几人身后,高寻也策于马上,眺望对面的洛阳城,耳听秦轶之言,再听高史银等人话语,似乎一股历史的沧桑感迎面而来。
这个时代,是男儿大有为之时,他虽然升任到新军千总,不过在舜乡军中仍声名不显。不过高寻相信自己,定可在这时代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他相信自己。
王斗与陈永福策马于众将之前,听着秦轶的话语,眼望对面那座壮丽巍峨的城池,同样感慨良多。
陈永福看着对面城池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对王斗说道:“犬子与贵军李光衡,温达兴两位千总己先期过河,他们传来情报,兵备王胤昌,河南府知府亢孟桧,总兵王绍禹,游击刘见义与罗泰已经在南关外迎接等待。王兵备的意思,我们大军先在东门外驻扎,待挑选个吉日,我大军再进入洛阳。”
他脸上露出笑容:“汝州一战,流贼丧胆,洛阳军民大振,眼下流贼大军压境,城内人心惶惶。王兵备用意,也是鼓舞人心之用。”
王斗道:“这全靠陈军门奋勇杀敌,才有汝州大捷。”
陈永福摇头:“自家事自家知,若没有王将军,汝州能否报捷,真的难说。”
他感慨道:“自开封过来,本将欠王将军颇多,可惜王将军不是河南将兵,不能在当地久留…也罢,往后只要王将军前来河南,我陈永福的府邸,大门永远为将军敞开。”
这个老将感叹良多,汝州之战,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大大的功劳,未来升赏自不用说。就是实在的好处,汝州战后也所得甚多。陈永福盘算以后可以扩展自己的军力。
与舜乡军并肩杀敌的日子,陈永福也在日夜揣摩如何仿效舜乡军练兵,并希望王斗能留些经验丰富的老军,作为前锋营的指导教官。陈永福这个请求,王斗还在考虑其中利弊之处。
其实舜乡军成名来,特别是去年各镇总兵前往东路观摩后。不但各镇纷纷仿效舜乡军练兵,便是舜乡军大小将官,从军官到普通士兵,或明或暗,都不断有人前来挖角,许下种种丰厚的酬金好处。
只是因为东路安稳的环境,良好的上进平台,还有严酷的惩罚措施,还没出现跳角的情况。却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将兵挨不过对方短暂的诱惑,跳槽到别处去。
“听闻东路设立讲武堂,犬子也算伶俐,希望将军给个名额,让犬子进讲武堂磨练几年…”

陈永福的话说到这里,洛阳城前来迎接的官员己到,他也立时住口,与王斗一起指挥大军过河。有本地人氏向导,洛水何处冰厚,河处冰薄,王斗等人心中有数,因此大军过河顺利。
到了北岸的南关码头,王斗等人一上岸,不由吃了一惊,只见码头边,河岸边,还有码头进去的街道上,密密麻麻围满了迎接或是围观的民众。
看到舜乡军与前锋营不断上岸,那些威武的铁甲大军,特别十门沉重的红夷大炮现身后,岸上一片的惊叹与啧啧称奇声。还有那一千多辆马车,各人都道:“没见过官兵有这么多车马的。”
民众太热情了,让王斗等人保持低调都不行。岸上肯定有闯军的细作,这人马不断上岸,想必舜乡军与前锋营的军力武力都会落在这些人眼中,却不好驱赶围观的民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