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对他的态度却很恭敬。耿笛看在眼里,心里渐渐有了猜测。
这队人一路向北,风越来越干冷,最后都带上了沙尘和干草的气息。最后一次转车时,耿笛被蒙上了眼睛,在周围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在一个黄昏踏入实地。
耿笛知道,大本营终于到了。
耿笛眼睛上的黑布被撤下,因为长时间蒙着眼,突然接触到光线时他有点适应不过来。耿笛动用多年从军经验,迅速让自己恢复行动力,他蓄力到一半时,帘子外传来一阵哒哒
的脚步声,随后一个小孩子掀开厚重的棉帘跑进来,飞扑到了耿笛腿上:“阿公!”
耿笛怔了怔,不可置信地将孩子抱起来:“七郎?”
“阿公,何叔叔说你今日回过来,你果然来了!”耿七郎抱着耿笛的脖子,亲昵地蹭着他的胡须。耿笛突然老泪纵横,他一生戎马,对几个儿子倾注的时间精力少之又少,后来
好几个儿子甚至先于他死在战场上。唯有小孙子给了他人间最质朴的亲情,让他在京中这一段时间过得踏实又贴心。耿笛被朝廷带走时别无牵挂,唯独放心不下自己的小孙子。
他年纪一大把,上过最凶险的战场,也上过最辉煌的庆功宴,他这一辈子已经活够本了,可是他的孙儿还小,不能跟着他一起死。
耿笛拜托了许多人,但是他心底隐隐知道,慕容家的人最心狠,他们不会给自己留有隐患,七郎多半是活不成了。耿笛被人劫走,已经心如死灰,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
今生竟然还能看到七郎。
耿笛在狱中被人拷打也没露过怯,如今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孙子时,却控制不住热泪滚滚。他擦干眼泪,仔细地看着七郎,然后将他放到地上,说:“七郎,你阿娘也在这里?
”
七郎点头。耿笛说:“先出去找你阿娘,阿公有话和他们说。”
耿七郎听话地出去了。等孩子走后,耿笛嗓音喑哑,缓缓说:“老夫可否请你们主公一见?”
门帘外走进来一个青衫中年男子,他对耿笛拱手作了个揖,道:“耿笛老将军,久仰大名。”
耿笛盯着青衫男子看了一会,笃定地问:“你便是七郎所说的何叔叔?”
“是何某。”何广站起身,温文儒雅,笑道,“老将军保家卫国,何某敬慕已久,却碍于身体不争气,无法亲迎老将军。请老将军恕罪。”
耿笛摆手,说道:“何公恐怕谦虚了。你们能从禁卫军的手里救下我,还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七郎和我小儿媳从邺城接出来,手段可见一斑。老夫一介武人,怎么敢当何公亲自
迎接?”
何广听出来耿笛似乎误会了什么,他笑容不变,说:“老将军这样认同我们是我等之幸,不过,老将军,我并非主宰。我们主公另有其人。”
“哦?”耿笛意外了,他见何广身材消瘦,却自有一股胜券在握的气场,他便以为眼前这人就是此次行动的头领。没想到,何广竟然还不是主公?耿笛好奇了,问:“何公足智
多谋,风度倾人,竟然还不是主公。能让何公甘心追随的人,不知该有何等风仪?”
何广笑而不语,他转了个话题,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老将军是聪明人,想来如今不必何某多说,老将军已经猜得差不多了。既然如此,何某也不和老将军兜圈子,不
妨直说了罢。老将军对如今天下形势怎么看?”
耿笛脸色也沉下来,他眼神苍老但并不浑浊,如年老的鹰隼般,即便羽毛尽数脱落也不减其锐利:“我朝立国多年,下和南廷隔江而治,西和北周针锋对峙。我等不过一介武夫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哪里知道天下的形势?圣上接下来打算做什么,天下的形势就如何发展。”
何广笑容更加温和儒雅:“皇帝亲信奸佞,无故猜忌耿老将军,几度将老将军下狱不说,还差点害死将军。都到如此地步,老将军还是不肯另栖其主?”
耿笛良久不说话,过了一会,他目露感慨,叹道:“老夫一辈子打打杀杀,曾以为我最好的归宿便是死在战场上,死后能落个棺冢便是大幸。如今能再看到我年幼的孙儿已经是
意外之喜,老夫感谢你们主人的心,可是,大丈夫一生但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你们主人想做的事,老夫不能答应。”
何广暗暗皱起眉,他们费了大功夫才将耿笛营救出来,就是看中了耿笛在西南边境的影响力。早就知道耿笛固执又愚忠,但是何广没想到他竟然这样难搞。如果耿笛不配合,那
他们的起兵威胁很大,兵力也不足以抗衡驻守潼关的耿家军。
慕容檐离开兖州后,马上和军中人接头,悄悄回到慕容氏的起家之地,怀朔镇。怀朔是六镇之一,北疆六镇曾是前朝最重要的军事力量,鼎盛时王孙贵族、鲜卑权贵以及世家肱
骨之才全都争相来六镇服役,朝中军中一大半实权之臣都是提拔自六镇。
六镇本就民风剽悍,自那时起发展成纯粹的军镇,城中没有民,家家户户都是军户,无论男女老少都习武练射。后来前朝迁都,一部分鲜卑贵族留在六镇,另一部分跟着前朝迁
去洛阳。后来这部分迁都的贵族趁着改革攫取权力,成了既得利益者,反而是留在边关、镇守家园的传统鲜卑贵族被边缘化。之后六镇的权力被一收再收,六镇军户经济困顿,
政治话语权流失,忍到最后忍无可忍,爆发了六镇之乱。
前朝迁往南边后沉迷享乐礼佛,军队怎么可能打得过以骑兵立足的六镇军,前朝皇室费尽全部力气镇压了六镇起义,但是也耗尽了自己的气数,反而在平乱过程中培养起一大批
军阀权臣。比如如今的北齐慕容家,便是出身怀朔镇,最后被前朝招降,再比如慕容家的死对头北周贺兰氏,也是出自同属六镇之一的武川镇。
前朝虽然镇压了六镇之乱,可是也最终亡于六镇之人的手中。慕容和贺兰两个家族取而代之,步入兴盛,然而六镇却无可避免地日渐衰落。再加上朝中尹轶琨弄权,许多传统鲜
卑家族被接连排挤,这些人私底下已经不满许久。何况还有一点,如今皇帝是明武帝第二子,一直都不是作为继承人被培养的,真正出面和众家族年轻子弟交际的乃是前太子。
东宫之变爆发后,一朝天子一朝臣,常山王宠幸尹轶琨这等亲信,原本的军阀家族的地位越发尴尬。所以于公于私,不管出于私人情感还是前途考量,鲜卑族中暗地支持慕容檐
的人都不少。当初慕容檐能在常山王的天罗地网中离开京城,这些人出力不小。
如今西南小股骚乱不断,周军也在边境虎视眈眈,皇帝疲于镇压叛乱,无力关心其他,这是最好的扩张势力的时期。而怀朔等地地处偏远,当地家族急需立功机会,还战力储备
一流,简直就是天赐的根据地。慕容檐回归军中,第一站便是怀朔。明面上慕容檐只是一个年轻的新入伍的军将,可是有根基的家族都知道,这位究竟是何人。
慕容檐带着面具出入怀朔军营,许多人心知肚明,但是一点点风声都没有流露到城外。这也是军镇的好处之一,家家户户都习武,多年来彼此知根知底,脸生的外人根本探不进
来。
何广原本还担忧北镇民风剽悍,桀骜不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收服,然而这些事情在慕容檐亲临后迎刃而解。慕容檐独来独往,出入必带面具,有人对此不满,可是在慕容檐轻
轻松松以一胜多,接连挑翻好几拨人后,所有的质疑都变成心服口服。六镇尚武,这些人难管教,但是只要被他们认可,忠心也毋庸置疑。
毕竟慕容家便是从怀朔走出来的,还是那时全镇的武力巅峰。慕容氏自从掌权后别的事不好说,但是武力从不会倒退。
小半年的功夫,北镇已经基本收服,这些人本来就和慕容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日后身家也系在慕容檐身上,可以说是慕容檐的亲兵。其他地方的兵力不足为惧,唯独耿笛麾下
的耿家军,常年驻守边关,身经百战,兵强马壮,是个不小的威胁。
收服耿笛是他们计划中很重要的一环,甚至先前耿笛被皇帝下狱,也是他们离间计的一部分。何广今日奉命前来拉拢耿笛,没想到他感情牌打了这么多,耿笛还是不为所动。何
广皱眉,最重要的一环出错,这可不妙。
何广不信,再劝:“耿老将军,我等仰慕您的高义,可是如今皇帝不仁,奸佞横行,残害忠良,你何必替差点害死你的昏君卖命?不如…”
“皇上如今所作所为都是被奸人蒙蔽,老夫只恨不能杀了那些卑鄙小人。”耿笛苍老的眼睛中迸发出逼人的光,“只可惜老夫无能,不能唤醒圣上。然而主不仁,臣却不能不忠
。老夫就是死在尹轶琨那个孙子手上,也不会另投他营,背君叛国。”
耿笛闭住眼,一副“我意已决不必再劝”的神情,说:“老夫心愿已了,何公不必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何广皱眉,耿笛固执的超乎他想象,颇有些难以下手。何广正打算放弃,门窗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将军这一番话正义凛然,可是也不过感动你自己罢了。你口口声声为国为
民,那我问你,你忠的,到底是国,还是君。”
何广吃了一惊,惊喜地回过头去。方才还态度如铁一般的耿笛猛地睁眼,眸子中迸发出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亮光。目光如炬,锐利深邃,这才是属于一个名将的眼神。
“你是谁?”
何广快步走到门边,因为走的太快,都不小心呛了口气,忍不住开始咳嗽。他亲自拉开帘子,一边咳嗽一边说:“见过少主…主公,您怎么来了?”
耿笛蹭的一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外。暮色四合,夜风猎猎,外面的天空早就黑的结结实实。因为背光,耿笛盯着那里看了许久,才慢慢看清对方的身形。
他一声银甲,头戴银冠,腰上束着繁复的腰带,侧边挂着一柄细长的刀。厚重的铠甲越发显出他修长的腿,劲瘦的腰,挺拔的肩膀。然而对方脸上,越覆盖着一张冰冷的獠牙面
具。
耿笛瞳孔不自觉放大,手上的青筋鼓起:“你是何人?”
一只漂亮有力的手停在面具下方,他的手指在什么地方随意一扣,就这样取下面具。屋里烛花突然发出一声爆裂声,火光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也变得跳跃不定。银色面具握住
他手中,随意地转了一圈,他抬起眼睛,薄唇轻启:“耿将军,好久不见。”
耿笛眼睛瞪大,几乎目眦尽裂。他震惊地看了一会,猛然跪下身,脸上老泪纵横:“琅琊王殿下,您还活着!”
118☆、等我
耿笛跪在地上, 老泪纵横。自从章武七年东宫流血悲剧之后, 朝中再无人见过那位聪慧的小皇孙。坊间不乏传言, 说太子嫡幼子琅琊王并没有死,他还活在世间, 在合适的时机
就会出来拯救苍生。甚至有人说明武帝给最宠爱的小孙子留了一笔秘密宝藏,将他藏在深山里, 故而这么多年皇帝都搜不出来。
民间说什么的都有,朝中也有人私底下讨论此事。耿笛内心里同样希望出现一个明主,终结常山王和尹轶琨的黑暗时代。然而耿笛自己也知道, 民间那些传言, 绝大多数都是百
姓不堪皇帝暴虐统治,故而编出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孙形象做精神支撑。事实上, 那个孩子失踪时才十三岁,这么多年的追杀下,哪里还能活下来呢?即便能活下来,朝不保夕,
时刻笼罩在被发现的阴影下, 又哪里能读书成材?
耿笛这次被人劫走, 他猜想过许多种情形,他想过或许有人要造反, 或许是某位皇子王爷想篡位, 再糟糕一点是柔然人、突厥人乃至赵国人。但是耿笛怎么也没想到,他在那张
面具下面,看到的是这样一张美到极致的脸。
即便经年未见, 可是这样近乎超脱想象的美丽,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人。耿笛至今深刻地记着他第一次见慕容檐的情形,那是在明武帝除夕年宴上,众王孙公子、文官武将都要出
席,耿笛也受邀在列。东宫的礼乐钟鼓奏响时,同僚悄悄碰了碰耿笛衣袖,远远冲着人群指了一下:“那位便是琅琊王。”
耿笛抬头,看到了人群中的那位天之骄子。慕容檐那时才十二岁,骨架尚未长开,颀长挺拔,精致的雌雄莫辩。习武之人对长得好看的男子多少都有偏见,可是耿笛看到慕容檐
,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琅琊王美姿容,世人皆知。然而当他们看到慕容檐时就会知道,美丽的皮囊在他面前只是陪衬,那种漫不经心的杀气,危险又美丽的气场,才是慕容檐真正致命之处。
后来东宫的事情传来,耿笛深深叹息。他一度以为,琅琊王已经死了,东宫之案平反只是众人一厢情愿的想法。天底下哪有救世主。
谁知道,竟然真的有呢。
耿笛老泪纵横,一只手扶在耿笛的胳膊上,稳稳地将他扶起来:“将军请起。”
耿笛随着慕容檐的力道站起身,他垂眸看慕容檐的手,心里不无吃惊。耿笛戎马一生,几乎一辈子都在军营里生活,什么是真材实料什么是花架子他再清楚不过,简简单单一个
扶人的动作,耿笛很明显感受到慕容檐惊人的腕力,以及胳膊上流畅有力的肌肉。
不知不觉耿笛心里的忌惮又上一层,隐姓埋名五年,慕容檐非但在天罗地网中活了下来,还无声无息地发展出自己的势力,连武艺都没有松懈。耿笛自问就是巅峰时期的自己也
做不到如此,而慕容檐才十七岁,就已经有这样的心性手腕。
明武帝说的没错,小皇孙琅琊王最肖先祖,更甚者,超于他的祖辈们。
何广费尽口舌都没能打动耿笛,慕容檐只是说了两句话,扶了耿笛一下,耿笛就已经心潮澎湃,激动的眼神发光。两人相对坐下后,耿笛擦干眼泪,自哂笑道:“老夫失态,让
琅琊王见笑了。”
“无妨。”慕容檐淡淡说,“耿将军一生保家卫国,苦守边关,乃是不二功臣,结果却被奸人陷害。是慕容一族对不起将军。”
“殿下这是说什么话。”耿笛连忙摆手推辞,“承蒙明武陛下不弃,将潼关等地托付给老夫。能为先皇效力,乃是我耿家一门儿郎的荣幸。”
慕容檐注意到,耿笛巧妙地换了个说法,他说的是“为先皇效力”。慕容檐笑了笑,应道:“将军客气,耿家满门的贡献我们都看在眼里,将军尽可放心。”
耿笛也笑,随后问起慕容檐这几年的经历,两人一来一回俱是暗话,每句话中都藏着许多机锋。说到最后,耿笛眼含热泪,感叹道:“殿下小小年纪便有这等胸襟见识,老夫自
愧弗如。太子和太子妃殿下在天有灵,终于能瞑目了。”
何广一直站在旁边听着,听到这里,他眼神动了动,开口道:“公子成材固然是太子之所望,然,东宫和殿□□上的冤名亦是太子毕生所憾。不将这些污名洗刷干净,太子九泉
之下如何能安心?”
谈话终于进入正题,慕容檐真身出来相见,耿笛追忆了半天先帝时期的事情,总不能是真的在叙旧。太子被老师诬陷有谋逆之心,百口莫辩之下自刎以证清白,整个东宫除了慕
容檐,无一幸免。而东宫血案的元凶如今却高坐金銮殿,肆意行乐。想要为废太子平反,还能怎么平?
在座几人对此都心知肚明,耿笛方才对另投阵营拒之千里,可是如果幕后人是慕容檐,那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耿笛见到慕容檐的那一瞬间决心就动摇了一半,现在近距离听慕
容檐谈吐说话,观慕容檐举止行为,耿笛剩下的那一半坚持也消弭于无形。耿笛固然想当一名忠臣良将,在史书上留一个好名声,所以皇帝猜忌时他慨然赴死。然而耿笛能死第
一次,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试第二次。人死过一次才知活着的可贵,何况,死在那些个小人手里,也太憋屈了。
耿笛片刻之间就算了一笔明账,他死里逃生,即使回去继续效忠当今皇帝,皇帝也未必信他,到时候还会连累耿氏一大家子。相反,跟着慕容檐,能大展手脚,不必受奸佞小人
的气,慕容檐本人亦是一个值得追随的明主。最重要的是,耿笛十分怀疑,他如果不答应,恐怕今日就走不出这扇门了吧。
双方都在不断博弈,现在何广捅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耿笛也拿定了最后的决心。他站起身,对着慕容檐三跪三起,这是臣子拜见君王最正式的礼仪:“臣耿笛感于殿下高义,
代表耿氏一族儿郎,愿追随殿□□侧,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
从秘密院落出来后,何广快走两步追上慕容檐,含笑对慕容檐抱拳:“恭喜殿下,喜得潼关十万兵力。”
慕容檐一直清冷疏离,听到这里他眼中攒出些稀薄的笑:“先生运筹帷幕,谨慎擅谋,此一役功不可没。”
两人对视而笑,默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耿笛最开始遭遇危机的时候,其实慕容檐早就知道,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提前灾难消除。但是他没有,而是任由猜忌发酵,最后耿笛
不得不回京明志,几番下狱,生死悬于一线。慕容檐一直袖手旁观,直到耿笛真的要遭遇危险了,才出手救下他。
毕竟没有对比,如何能区分出昏君和明主。没有大厦将倾,如何能力挽狂澜。
他们这场谈话进行了许久,慕容檐接到消息的时候刚过酉时,现在已经黑的看不见五指。何广身体不好,站在风里吹了一会,又止不住咳嗽。慕容檐让常大将身体差得像纸片一
样的何广送回去,自己则独自一人,慢慢往住所走。
走进一条小巷时,身后的街道突然爆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新年已至,儿童的嬉笑声老远就能听到。慕容檐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朝身后望去。
他所在之地是一片漆黑,连星光都照不进来,而几步之遥的街外,儿童穿着大红棉衣,到处跑着点爆竹。短短几步的距离,竟然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慕容檐静静地看着,忽然想看看今日的月亮。等他抬起头才想起来,今日三十,无月。
慕容檐望着深不见底的苍穹,过了一会唇角轻轻一勾。他怎么会犯这样愚蠢的错误呢?可是每次想她的时候,他就想看月,看风,看一切可以传很远的东西。万中大概只有一次
的几率,他身边的这阵风会拂过她的发梢,他凝视的月亮也会照进她的眼睛。即便可能性很低很低,他也想试试。
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接触到嘉嘉的方式了。慕容檐解下自己随身佩戴的短刀,屈指在刀刃上击出清越的敲击声。
去年的现在,他刚刚为虞清嘉挽起长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再不济,七月份的时候,他都在嘉嘉身边,听她唱子夜歌。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
慕容檐在心底无声地说,嘉嘉,等我回来。
.
新年来临时,城中佛寺撞起悠长的钟声。伴着余韵绵长的钟声,满城烟火齐鸣。
虞清嘉坐在窗前,抬头去看天上的烟火。烟火在她脸上投下一阵阵光晕,她的眼睛亦闪闪发光,仿佛倒映着浩瀚星辰。
仅仅是想着他的事情,虞清嘉嘴边就忍不住露出笑意。狐狸精那么不耐烦礼节的人,现在一定已经睡了吧。
虞清嘉手里握着去年慕容檐为她绾发时的那只白玉簪,朱唇轻启,低声唱歌。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
“狐狸精。”虞清嘉望着烟火,对着空无一人的室内,低声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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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
诺。——节选自《子夜歌》
119☆、赐婚
光熹三年, 三月三日上巳节, 虞清嘉跟着虞家众姐妹去城郊水边濯尘。众娘子们聚在一起, 忍不住就说起各色八卦。
“听说这几日北方又不安生。年关时下了场大雪,柔然人冻死了许多牛羊, 从二月开始,柔然骑兵就总是骚扰边关。”
一位娘子坐在水边, 随口说道。她们虽然是闺阁女子,可是父兄都在朝做官,时下也不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等鬼话, 所以世家女子并不排斥政事, 说起朝廷大事,她们也都能接
上两句。
另一个虞家的姐妹见怪不怪, 说:“柔然不是一直这样么。朝中光盯着赵国和南朝,没有精力追究北方,所以柔然经常抢了就跑,朝廷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娘子抿嘴一笑, 道:“这你就不知道了, 如果只是柔然骚扰, 那没什么好说的,可是这次却踢到了铁板。六镇那一带不知从哪里兴起一只队伍, 击退了柔然人
, 还将柔然的地盘抢下来不少。”
其他女子疑惑不解:“这是好事啊。”
“哪有这么简单,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打退柔然,朝廷奇怪, 派人去召对方主帅说话,但这只军队却将朝廷官员拒之门外。而且,他们渐渐往南推进,其心不明。”
娘子们小小地惊呼一声,交头接耳道:“这不是叛军吗?”
“对啊。”说话的娘子弯腰拨水,水花落在湖心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她说:“真是多事之秋,去年秋天赵国生事,到现在西边的仗都没有打完。如今北方又兴起了其他势力,唉
,接下来的事情不好说。”
“这有什么。”坐在旁边的一位女子不以为意,“不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朝廷总是能将叛军镇压下去的。”
这些女子们说朝廷局势的时候,虞清嘉坐在一边,静静听着。听到那个女子称六镇军为“乌合之众”,她不禁失笑。
白芷见虞清嘉摇头轻笑,笑容中似有深意,疑惑地问:“娘子,您笑什么?”
“没什么。”虞清嘉不经意地说,“只是听到有人将六镇出来的军队当做农民兵,觉得匪夷所思。”
其他地方也就罢了,但那可是六镇,世代从军,家家户户都能上马打仗的军镇,无异于齐赵两朝的发家之地。这个地方闹出叛乱岂是小事,如果皇帝还是不上心,那恐怕就该改
朝换代了。
虽然朝中多线开战,情形实在说不上好,但世家女说起此事的时候依然漫不经心,口吻如闲聊一般。战乱年代起义和叛乱太常见了,动不动就改朝换代,然而龙座上的人换来换
去,天下总要有人来治。世家垄断了政治资源和升迁途径,官场中八成以上的人都沾亲带故。无论皇帝是谁,都得仰仗这些人来传达政令,治理天下,不怪门阀世家对皇帝这样
轻慢。
众女说了一会,话题不可避免地偏到其他方向。一个女子兴致勃勃地说起:“都说乱世出英雄,虽然北方兴起了叛军,可是也涌出几位英才。邺城最近有一位少年将军炙手可热
,听说他本是幽州人,但是父亲早亡,叔叔正值盛年,他被排挤得没有办法,只能自寻出路,去邺城递了投名状。”
虞清嘉站起身,正打算离开,听到这句话身形顿时僵住。她回过身,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说话的女子被虞清嘉急切的语气吓了一跳,她想了想,说:“我也不知,模模糊糊记得他姓赵,名字好像是什么廷…”
虞清嘉眼睛不自觉瞪大。家里是武将,父亲驻守边关却早早亡故,被叔父迫害不得已背井离乡,每一步每一环都像极了狐狸精。而且,他出现的时机也很巧,去年时这个人在邺
城异军突起,而狐狸精离开,也正好是去年秋天。
莫非,他便是狐狸精?
女子敲敲头,神情看起来非常苦恼:“我之前还记得的,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赵什么廷来着…”
“敬廷。”一个人从旁边的树丛中走出来,她脸上表情奇怪,接话道,“他叫赵敬廷。”
众女看到来人,河边气氛顿时一静。说话的、玩闹的声音都停下,几个女子本来蹲在石头边玩水,看到虞清雅后她们站起身,粗粗点点头,就当做打过招呼,一转身走了。
虞清雅和广平王的婚约传出来后,不光虞家内部炸了锅,其他世家也百思不得其解。往常和大房走动的人自动划清距离,就连虞清雅婚期将近,也没有多少人给虞清雅添妆送祝
福。
虞清雅一出现,方才还热热闹闹的水边顷刻清净了。提起赵敬廷的那个女子不好扭头就走,勉强回应道:“原来他叫赵敬廷,果然还是四娘消息灵通,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这句话说不好是恭维还是挖苦,对方说完后,打了个哈哈就转身走了。虞清嘉默念这个名字,赵敬廷。原来,他姓赵?
虞清雅脸色铁青,等人都走了,她看向虞清嘉,轻讽道:“六妹姿态高洁,对众世家郎君不假辞色,为什么现在却打听起一个外男的消息?”
虞清嘉以前就因美貌出名,现在她容貌愈盛,“虞美人”的名声越传越广。借着上巳节踏青的名头,已经有许多郎君以各种借口来见虞清嘉。虞清嘉虽然笑着,但是对所有人都
保持距离,随和却疏离。美人在水一方,可观而不可亵玩,更让众郎君念念不忘,不能释怀。
其他娘子们见了当然眼红,然而再嫉妒也无济于事,反而因为虞清嘉无差别的态度,渐渐吸引了一批世家女和虞清嘉交好。众人都知道虞美人不落凡尘,对任何追求者都不怎么
搭理,今天她突然问起一个男子的名字,还真不同寻常。
虞清嘉没有理睬虞清雅,转身就想走。虞清雅不依不饶,快步堵在虞清嘉身前,脸上的表情阴阳怪气:“六妹怎么着急走?你不是一直不冷不热吊着人么,怎么现在沉不住气了
?”
虞清嘉觉得虞清雅简直不可理喻,她忍无可忍,回击道:“朝廷新得一位少年将军,我为圣上高兴,故而想探听一二。怎么,四姐觉得我替朝廷着想不对?”
虞清雅一噎,这种话她当然不敢说不对,真正的原因两人心知肚明,可是虞清嘉搬出这么冠冕堂皇的名头,虞清雅顿时不好再刺。虞清雅这段时间看什么都不顺眼,今日偶然听
到了赵敬廷的名字,内心里那股无名邪火烧的更甚。她忍不住恨恨地想,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和她作对?为什么她总是遇到薄情郎?
颍川王是这样,广平王是这样,连前世她的丈夫赵敬廷也是这样。
前世大概同样是这个时候,北齐各地烽烟四起,动荡不安,而耿笛被皇帝下狱,连着耿笛一系的武将全部被牵连。四处起义不断,而朝中却无武将可用,赵敬廷就在这种时候脱
颖而出,一举成名。虞清雅随着虞文竣搬到邺城的时候,赵敬廷已经成为邺城中炙手可热的新贵。虞清雅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有一天赵敬廷突然向虞清嘉提亲。虞清雅和
李氏对此气的不轻,虞清雅又是姐姐又是大房,虞清嘉就该什么都不如虞清雅,怎么能让她嫁的比虞清雅还好呢?
那时候虞老君还没死,虞清雅和李氏一合计,去虞老君面前哭惨。虞老君偏心长孙,便自作主张应下了这门婚事,只不过将结亲人选换成了虞清雅。
那时候虞清雅见京城中人人追捧的少年新贵成了自己夫婿,心里说不出有多得意。可是等赵敬廷发现未婚妻人选被撤换,他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然而木已成舟,赵敬廷毕竟年
轻根基浅,不能公然和虞家撕破脸,只能忍着不满和虞清雅完婚。等成婚后,赵敬廷每看到虞清雅就被提醒一次,他和自己心里的虞美人彻底无缘了,而这一切,都是拜眼前这
个女子所赐。赵敬廷对虞清雅十分冷淡,婚后没多久就另置妾室,搬出去住了。
虞清雅最开始拿捏架子,后来阴阳怪气,直到最后心如死灰,彻底变成和李氏一样的怨妇。
如果只是这样也还好,虞清雅知道许多夫妻都是如此,相敬如宾,彼此见面不说一句话,可是她嫁给赵敬廷不久,琅琊王复辟。琅琊王当政后大肆清洗政敌,邺城的血腥气都没
散干净,他便高调向虞清嘉提亲,迎娶虞清嘉做摄政王妃。
虞清雅顿时跳脚,她的丈夫对她不好,而虞清嘉却高嫁。高嫁就算了,暴戾专断的琅琊王还对虞清嘉百依百顺,对比如此鲜明,虞清雅都快嫉妒疯了。虞清雅听到京中流传的琅
琊王和王妃的事迹后气得眼睛红,她气不顺,回婆家后便越拿捏架子,想从赵家身上找补。然而这样只能让赵敬廷越发厌恶她,如此恶性循环。
现在,赵敬廷又出现了,虞清雅听到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恍惚。她这一辈子殚精竭虑,提前两年就开始替自己谋划,可是最后,她的处境并没有变好,反而似乎更糟糕了。
至少,前世她是以正妻之名嫁给赵敬廷,虽然夫妻感情不睦,婆媳之间也说不上融洽,但是赵敬廷至少供着她,婆婆也处处忍让她。而现在,广平王连最基本的尊重都不愿意给
她。
虞清雅之前在虞老君灵堂前又哭又闹,为了替老君守孝都不忍嫁人,当时还有好多人赞她孝顺,结果一转眼,半年不到她就要进王府去当侧妃。
这样的对比太过讽刺,众人看着她时总带着微微的笑意,虞清雅尴尬,可是广平王听都不听她的苦衷,虞清雅能怎么办?
上次她见到广平王时,广平王正好在兖州调查地动,如今广平王心满意足回京,正等着大展拳脚,压榨虞清雅的药物意义,怎么会允许虞清雅因守孝而推迟婚期。
然而心里再不舒坦,虞清雅都要装出一副自己过得很好的样子,对虞清嘉说:“真是可怜,你有意的人不过是个将军,无论有再多武艺,再多难耐,还不是要给帝王家卖命。皇
家给他荣幸,他能做官打仗平步青云,而一旦惹恼了皇家,皇家让他死,任他有天大的功劳也得乖乖自杀。妹妹你放心,虽然我们姐妹的身份差距这就要拉开,以后更是有如天
堑,可是只要妹妹求我,我总是会拉你一把的。如果妹妹喜欢这个男子,不如我去和皇后、郡王说说,让皇后给你们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