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莲抬起头看她,说:“思婉,她跟你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好看?小翠心想,都督在跟小姐说情话?

  这边梁思婉听了,眼睛一亮:“她爹也是你杀的?”

  她爹么?霍莲想着,虽然是自愿赴死,但他也的确帮忙踹了一脚,那时候他发狂又茫然,混乱不堪,不管是杀人还是被人杀都无所谓了,甚至还想乱杀一气,都去死吧。

  霍莲点头:“是。”

  梁思婉抚掌笑:“太好了!”

  小翠心中的旖旎顿散,也是,在这里听到多奇怪的话都不奇怪,但当看到梁思婉起身过来抓住霍莲的胳膊摇啊摇。

  “叫她来跟我住一起吧,我们三个人晚上一起热闹。”

  小翠再没忍住咳嗽一声,这,这叫什么话!

  “打牌啊。”梁思婉难得看婢女一眼,拉长声调说。

  她只是懒得动心思,不是不知道婢女在想什么。

  小翠挤出一丝笑低下头。

  霍莲站起来:“好了,撤了吧。”

  婢女仆妇们忙把饭菜撤下,她们也都退了下去,男女主人要歇息了。

  室内的灯逐一熄灭昏昏,宽大的拨步床内人影摇曳。

  梁思婉倚着床坐在踏板上,抬起手将几张花牌抛下,看着它们跌落在身上地上,再回头看床上的人。

  霍莲面向内睡着。

  “睡不着吧?”梁思婉说。

  霍莲身形不动如山。

  锁链轻响,梁思婉倚过来,俯身看他的脸,与他睁着的双眼相对。

  梁思婉挑眉一笑:“想你的小美人呢?是不是担心她睡不好?”

  说出这句话,突然看到霍莲嘴角一弯。

  他笑了?

  霍莲是忍不住笑了,虽然这没什么好笑的。

  “不担心。”他说。

  对那女人来说,可能都不知道什么叫睡不好。

  梁思婉看着他的脸,原本调侃的神情闪过一丝疑惑,不是说跟她一样吗?怎么看起来不太一样。

  ……

  ……

  牢房里打斗很早就被喝止了。

  虽然没有像朱川说的送兵器拆了牢房,但三个人单用肉体就差点拆了牢房。

  兵卫们进来将三人分开,分别绑在三个角落,这才安静下来。

  也不能说很安静,三人你来我往互相骂。

  骂到天黑累了也没有很安静,不时响起喊声。

  “这牢房不给饭吃啊?”

  “那你们都察司的牢房不如大理寺啊。”

  站在牢房外的兵卫们虽然不理会,但还是忍不住对视一眼。

  “朱爷有交代将他们的嘴堵上吗?”

  兵卫们正说话,耳边响起一声尖锐的野鸟鸣叫,几人面色顿变,些许慌乱。

  “怎么办?”

  “朱川呢?”

  “在宫里伴驾。”

  “那我们怎么办!”

  “嘘,来了来了。”

  牢房这边一处夜色摇曳,伴着细碎的锁链声,有人走过来。

  或许是因为锁链绑缚,她的动作很僵硬,但步伐却不慢,一眨眼就到了身前。

  兵卫们身形紧绷,看着这女子。

  “我进去看看。”七星说。

  兵卫们脸也紧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七星说完这句话便继续向内去了,锁链声渐渐消失在牢房的浓黑中。

  兵卫们这才恢复了动作,你看我我看你。

  “你怎么不拦着?”

  “你怎么不拦!”

  “朱爷也没说对她拦还是不拦……”

  对于这个女子他们也不陌生,先前几次在都察司半夜冒出来,半夜又走了,闹得乱哄哄,朱爷和暗卫们不得安生,后来都督把她抓进牢房里,亲自守着,大家一下子都轻松多了。

  现在怎么又出来了?

  “也不算吧,没出都察司。”

  好像也对,从自己的牢房出来,来其他人的牢房里,也还是在牢房里。

  就,不用管了吧?

  ……

  ……

  “你们进了都察司还指望着吃饭。”梁六子躺在一个角落里嘲笑,“你们这两个墨徒,这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那你还真是说错了。”高小六冷笑,“这里是你们姓梁的葬身之地,但不是我们墨徒的。”

  听到姓梁的这个称呼,梁六子想到了很多姓梁的,死了的,以及生不如死的,他的神情再次悲愤:“怎么?因为你们墨徒是霍莲的小舅子?”

  话音未落,有声音从外传来。

  “为什么墨徒是霍莲的小舅子?”

  牢房里一瞬间凝滞,下一刻栏杆摇晃,锁链哗啦响,被绑在另外两边的陈十和高小六几乎是同时跳起来。

  “七星。”

  “小女。”

  他们齐声喊。

  梁六子躺在地上,听着锁链声,看着一个女子身影从外边走进来,然后哗啦一声,扯开牢房门上的锁链——

  外边的兵卫都死绝了?

  还是都察司已经墨徒当家了?

  还墨徒是小舅子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啊!

  七星没有得到回答,也没有追问,这个问题无关紧要,她看向高小六:“你也被抓来了?”

  高小六点头:“你刚出事,那狗崽子就把我抓住了,我都还没离开西山。”又咬牙恨恨,“他还以为是你跑了,还是我告诉他,是别人向他寻仇连累你了。”

  “也连累你暴露了。”七星说。

  看抓的速度来说,也不是刚知道,应该是早就知道了,但是!高小六冷笑一声,看向对面的陈十,如果不是这件事,也不用被霍莲关在这里,都没有办法去找七星。

  如果他亲自去,肯定比霍莲这狗崽子找得快。

  陈十听到这一声冷笑,略有些没底气,但只唤了声小女:“我是不是让你有麻烦了?”

  七星说:“没有,没有。”走过去将他们两人分别解开,“墨徒身份也没什么麻烦。”

  梁六子躺在地上呵一声:“可不是嘛,这位小姐极其受宠,都能自由出入牢房,为了她,纵然你们是墨徒,霍莲也会把你们当大舅子小舅子看待的。”说到这里又拉长声音,“这位小姐,要不我也认你当个妹妹,沾沾你的福气?”

  七星看向他,笑了笑说:“不用认妹妹,只要拜入我墨门门下,身为掌门我自会护佑你。”

  躺在地上的梁六子震惊。

  什么?掌门?掌什么门?

  陈十呸了声:“别理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蠢货。”再看向七星,伸手抓住她又是看又是问,“你有没有受欺负?那霍莲……”

  “霍莲什么都知道。”高小六一把扒开陈十,“别乱动,不像你,连是掌门都不知道。”

  陈十也震惊:“他知道你是掌门!”

  他先前还担心霍莲通过他的身份查出七星也是墨徒,没想到霍莲早就知道,还知道是掌门!

  所以,不是宠,是囚禁,怪不得带着锁链。

  我可怜的小女啊,陈十想再次悲叹,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可能是因为此时此刻小女能站在他们面前说话?

  这种囚禁也太少见了。

  陈十脑子有些乱,七星也没有再让他问。

  “这些不重要。”七星看着他,说,“北境长城怎么了?你先前跟这人争执的时候提过。”

  小你竟然记着他和梁六子随口的争执,陈十轻叹一声。

  “小女,你也还记得它吧,当年是谢堂主带着姑姑叔叔他们修了十几年的工造。”

  他们小时候,还在其上爬来爬去玩耍过。

  “自谢师姑姑叔叔们全员覆没在晋地后,北海军辖内的北堂更是比其他堂口艰难,匠工们要么被杀,要么被充为劳役,死在了苦役上。”

  “这些年无人修理,再加上不断被夷荒人攻击,很多都损坏了,我也试图修,但你也知道这不是一人能做到的,北堂没有人手了,所以我才来寻找匠工。”

  说到这里他又再次打了一耳光。

  “你选掌门的时候我也在,但我没认出你来,后来京城这边又戒严,说不让打扰你,我就就走了……”

  听到这里,高小六在旁嘲笑一声:“蠢货,说不让你打扰你就不打扰了?”

  陈十皱眉看着这小子,先前打他就算了,现在还牢骚不断,而且还跟小女贴这么近!

  “你站远点。”他伸手推开高小六,“我认出你小子了,高什么六吧!你还敢说我?让我不要打扰掌门的就是你爹!”

  高小六呵了声:“是我爹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就不能说你了?”

  他问得如此理直气壮,陈十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过去的事不用说了。”七星打断他们,看着陈十说,“现在我知道了,需要多少工,需要多少时间,需要多少钱?”

  又看向高小六。

  “召墨门匠工。”

  说到这里又停顿下,伸手似乎要掐算。

  “正常人赶过去要多久?”

  正常人?

  “正常人从最南边到最北边要一年。”高小六说,旋即一笑,“我们墨者非常人。”

  他伸出手指。

  “可分三期,最快的一个月赶到,三个月内赶来增补,余者年底来收尾。”

  七星一笑点头:“如此,发掌门令,召墨工齐聚北境。”

  齐聚北境,陈十心情激动又恍惚,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干脆,他却拖了这么久才听到,的确都怪他。

  “这位掌门。”

  自从适才被那句掌门震惊后,梁六子就没再说话,此时声音幽幽响起。

  “你先别发什么令。”

  “你这个掌门,你们这些墨徒,都关在都察司牢房呢。”

  “你还是先问问霍莲怎么想的吧。”

  霍莲么,七星想,从适才被打断的话来看,他似乎不太想想这件事。

第65章 私语时

  牢房里说话的声音比先前密集,但在外边听起来反倒没有那么嘈杂吵闹。

  兵卫们神情木然守在外边,心想这样说一夜也好,天亮了朱川就该回来了。

  但显然他们没那么好运气,说话声很快停了,伴着锁链声人走了出来。

  兵卫们一动不动,唯有眼角的余光看着走过来的女人。

  七星没有走过去,而是停下来问:“霍莲在家还是出去了?”

  一个兵卫挤出一丝声音:“在家。”

  七星点点头说声好,看了下方向,抬脚迈步而去。

  锁链声渐渐远去。

  兵卫们僵立不动,眼神飘忽。

  “拦不拦?”

  “没往外跑啊,向内宅去了。”

  “那去内宅不拦吗?那可是都督的内宅。”

  “内宅……有人,让他们拦吧,咱们就是守牢房的。”

  ……

  ……

  守牢房的这些人都死了吗?

  内宅这边的兵卫心里乱骂,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子。

  “朱川没在。”一个兵卫吐出四个字。

  七星含笑说:“我不找朱川,我找都督。”

  兵卫声音哑涩:“都督歇息了,除了朱川,我们不能打扰。”

  七星说:“我有急事。”再看这兵卫,“你们如果不方便去,我自己进去吧。”

  那可不行!兵卫们脸色更白,上次婉婉小姐跑到牢房差点把这女人杀了,这次她摸进去内宅是不是也要杀婉婉小姐?

  虽然都督在,但到时候闹起来真是鸡飞狗跳!

  与其事后麻烦,不如现在硬着头皮去禀告吧。

  ……

  ……

  床帐被拉起来,婢女们举着的灯照亮,梁思婉坐在地上,看着穿上外袍的霍莲。

  “什么要事啊,这些人编谎话都不用心。”她说,“朱川在伴驾,陛下有事也不用你,除了陛下的事,还有什么事值得惊动您啊。”

  她将手里的牌展开,如扇子般煽动。

  “不就是那位小美人要见你嘛。”

  霍莲看了眼站在外边的兵卫,兵卫低着头紧张地似乎想立刻逃离。

  “我去去看看就来。”他对梁思婉说。

  他转身向外走,身后是梁思婉的冷笑。

  “我建议你,最好让她死了,否则你日日难眠。”

  霍莲走了出去,婢女在外将门关上,隔绝了里外。

  霍莲来到朱川的房间时,里面已经亮了灯,推开门进去,看到七星在斟茶。

  锁链真是一点也没影响她的动作。

  桌案上还摆着点心。

  “我刚让他们送来的。”七星说,“你要尝尝吗?”

  霍莲坐下来:“这是我的错,我给你绑了锁链,但没告诉你不得乱走,我只知道你听不懂人话,忘了你还看不懂规矩。”

  七星笑说:“我知道你在冷嘲热讽我。”

  霍莲没说话,看着七星将一杯茶推过来。

  “我去见了陈十和梁六子问清楚怎么回事。”七星也不再多说,直接说,“北境长城这几年损坏严重,北海军一直在申请军费,但一直未能拨付,陈十则在寻找工匠,也人手短缺。”

  霍莲握住茶杯,说:“所以呢?”

  “所以你为什么知道而不过问?”七星问。

  她倒是会反问,霍莲看着她:“这是兵部吏部之事,与我都察司无关,我当然不过问。”

  “但如果我召集墨者去修补长城,你就要过问吧?”七星问。

  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还挺会话赶话,霍莲一笑:“是啊,墨徒钦犯,聚集朝廷边军所在,都察司当然要过问。”

  眼前的女子没有大吵大闹,而是点点头。

  “你说得也有道理。”她说。

  霍莲抬手做请:“所以七星掌门可以回去睡觉了。”

  七星笑了:“我不是来说服你的,我只是来告诉你,北境长城是我们墨者的工造,不管我们墨者现在是什么身份,受人之托,成人之期,现在它坏了,我们一定是要去修补。”

  “哪怕我杀了你?”霍莲问。

  七星点点头:“掌门令一发,我就算死了,我的意志也传遍天下,所有墨者皆承我意志。”说罢又一笑,打断霍莲要开口,“当然,你也杀不了我。”

  霍莲看着她:“你是想试试?”

  室内的气氛瞬时凝滞。

  “我知道你无心杀我。”七星摇头,轻声说,“如果你要杀我,也不会等到今天,霍莲,我知道你信守承诺,保住梁思婉的命,也要保住我的命,我也知道你并非无情弑父,当初发生事,你什么样的人,其他人不知道,我知道,所以,你不用威胁我。”

  他是什么样的人,她知道?

  她知道什么啊!

  霍莲笑了。

  “既然你知道,那我就跟你多说两句。”

  “北海军是我义父一手打造的,当初义父之所以要我杀了他,其实不是为了什么我活着,梁思婉活着,最主要目的是让北海军活着。”

  “把北海军摘出来,免得被打上谋逆的罪名。”

  “如他所愿,北海军虽然活得不如以前,但总算是没有打散打乱,那些旧部旧将也继续领兵坐镇。”

  “但做到如此,是陛下强忍着脾气,并不是说他就真的对北海军毫无芥蒂。”

  “边境长城是我义父请你们墨门打造的,我义父戴罪而死,你们墨门戴罪而散,事情到此也就结束了。”

  “但如今你们接近北海军,提及长城旧事,对陛下来说,更印证了晋王与义父与你们墨门早有勾结,让好不容易要平息的晋王之乱再次被摆到皇帝面前。”

  说到这里霍莲攥紧茶杯,看着七星。

  “七星掌门,你觉得,这是修北境长城吗?”

  “你这是要掘了北海军的根基,掘了边境安定!”

  他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砰一声,烛火跟着跳跃,室内光影摇曳,让对坐的两人脸色昏暗不明。

  霍莲的声音似乎随着烛火也变得摇曳。

  “我知道,北境长城坏了,我知道他们一而再再而三上报请拨军费,我更知道,陛下一而再再而三视而不见。”

  “我知道,北境长城对抵挡夷荒人起了多大的作用,也知道让多少将士免于死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