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阳微微一顿,挑眉看向门口,眼中已然带了薄怒,“怎么让圣女闯进来了?外头守着的人都是死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
还是花朝回答了她,“是啊,都是死的。”
苏妙阳愕然,“不可能,你……”
花朝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她除了力气比寻常人大些之外,只会些三脚猫功夫,怎么可能杀了得她的护卫。
趁着苏妙阳一脸错愕的时候,傅无伤已经咬牙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到花朝身边,“快走。”
“哪里走!”苏妙阳眼神一厉,上前便要夺人。
花朝硬接了她一掌,随即惊讶地发现她一直恐惧着的苏妙阳也不过如此,她扶着傅无伤站在原地半步未动,苏妙阳却已经连退数步,唇角都溢出血丝来。
“这是什么功夫?!”苏妙阳惊疑不定。
花朝微微一笑,故意气她,“说起来还要感谢慕容先生,这是他赠予我的秘籍,名叫风怜秋水。”
苏妙阳倏地瞪大眼睛,风怜秋水?!那本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每次现身都会引来一场腥风血雨的武功秘籍?风怜秋水上一回现世便是因为慕容月瑶……慕容先生,果然便是慕容家的大公子慕容月瑶啊。
只是,她以真心待他,他不告而别不说,竟还给她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可恶!
苏妙阳眼中几乎滴出血来,为什么那个女人总是那样高高在上,总是可以这样好运,连她的女儿也是,明明不过是任她予取予求的禁脔……她竟然可以轻易得到武林上人人趋之若鹜的秘籍,而她,却总是要汲汲营营,费尽心机才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苏妙阳气得血脉逆流,口中顿时喷出血来。
花朝倒是没料到她竟然会气成这样,这个总是时时表现出温柔大度的苏妙阳啊,还真是一个人缺少什么,便非要假装自己拥有什么。
趁着苏妙阳几乎被气疯了的当口,花朝背起傅无伤,径直冲出了大殿。
“花朝……”傅无伤轻喘了一下,“蛊变的药,有问题。”
“嗯,我也猜到了。”花朝背着傅无伤一路不停地冲出了瑶池仙庄,“通往外头的吊桥断了,我们暂时出不去,苏妙阳回过神来一定会派人来追,我们只能先寻一处地方躲着。”
“好……”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躲的那个地方吗?”花朝一边跑一边道,“我们去看看那里还能不能躲人。”
纵然眼下凶险万分,傅无伤还是微微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天然的石洞,瑶池仙庄那么大,他们躲在那里一时还真不容易被发现。
苏妙阳回过神来派人去追的时候,花朝已经带着傅无伤悄无声息地躲起来了。
“给我搜!庄子外头的吊桥断了,这两只小狐狸跑不远。”苏妙阳咬牙切齿。
苏妙阳气疯了,时隔十五年,她终于找回了花朝和她的蛊王,竟然又被他们跑了,她再也维持不住端庄大气的圣母风范,几乎将瑶池仙庄中的精锐都派出去找人了。
偌大的大殿一下子变得空荡荡起来,苏妙阳在茜娘的伺候下洗去身上的秽物,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失去的理智才慢慢回笼。
她半倚在铺着狐狸皮的美人榻上闭目养神,茜娘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替她按揉着酸胀的脑袋。
“妙言。”忽然,有人喊她。
明明是个孩子的声音,语气却是老气横秋,苏妙阳心中一紧,猛地睁开眼睛,“谁?”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了。
那时,她还不是瑶池仙庄的圣母苏妙阳,而是那个女人的侍婢妙言。
苏妙阳睁开眼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任何一个故人,而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她记得这是花朝养在身边的那个叫阿宝的孩子。
花朝便是用这个孩子作为幌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来要那些炼制蛊王的药材。
“大胆,不经圣母召见,谁许你闯进大殿的!”茜娘怒斥。
阿宝完全无视了茜娘,迈着小短腿走到了苏妙阳跟前,茜娘又惊又怒,解下腰间的鞭子,便狠狠抽了过去。
阿宝抬手握住那抽过来的鞭子,劈手夺过随意扔到一旁,一双漆黑的大眼睛仍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僵坐在美人榻上的苏妙阳。
“你到底是谁?”苏妙阳感觉有些不对,蹙眉问。
那次见面还不曾觉得,如今再看,这孩子仿佛透着些邪性。
“你还记得费长青吗?”阿宝笑眯眯地道,“那是我爹。”
苏妙阳面色猛地一变,她当然记得费长青,费长青是那个女人的心腹,可是……
“不可能,费长青的儿子如今也该有四十多岁了。”
怎么可能是眼前这副模样。
苏妙阳忽然顿住,费长青的儿子她是见过的……只是时间太久,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此时再看阿宝,果然和费长青有几分相似。
阿宝笑了起来,“或者我可以和你探讨一下长生的秘诀,毕竟对于这件事,我也很有经验呢,妙言姐姐。”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却永远一副长不大的模样。
渐渐的,爹爹老了,旁人口中的费大叔变成了费大爷,为了不让旁人觉得他爹是个老不羞,他只能改口叫爷爷了……
苏妙阳眼中透出惊疑不定,“休要装神弄鬼,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爹说当日他家小姐遭了小人算计,他为了引开那些杀手只得将小姐交托于你,可结果小姐的命牌碎了,你也不知所踪,我爹爹找了这么些年也没有找出个头绪,原以为你是忠心跟着殉主了,结果竟是突然冒出一个号称是得了西王母传承的瑶池仙庄,可不就是起疑了。”阿宝笑嘻嘻地道,“我爹说,他家小姐当年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西王母,唯一当上武林盟主的女人,他倒要看看谁敢自称西王母的后人,这不,我就来了嘛。”
“放肆。”苏妙阳掩在袖中的气得直发颤,“你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不会错的,你那张脸,和我爹画的那张画像一模一样。”阿宝舔了舔唇,“你就是当年西王母身边的侍婢妙言。”
苏妙阳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她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他的脖子。
不管说话如何的老气横秋,阿宝到底是个孩子模样,他的脖子很细,这样被她握在手中,有种轻易就能将之折断的错觉。
当然,也只是错觉而已。
“真难闻啊。”阿宝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奇地道:“你总是熏着香,是为了掩盖住身上的腐臭味吗?这种腐朽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和你长老不老的模样有关吗?”
苏妙阳被他气得差点吐血。
但随之她忽然感觉心口一疼,她瞪在眼睛,惊恐万状地发现阿宝手里捏住了一只米粒大小的红色虫子。
她的美人蛊!
养在她身体里的美人蛊,他是怎么取出来的!
“原来……这就是你长生不老的秘药啊,看起来很有趣的样子呢。”阿宝兴致勃勃地看着手中的小虫子,忍不住取了个竹罐出来,凌空一握,苏妙阳便惊恐万状地看到他抓到了一把小虫子粗鲁地塞入了竹罐之中。
与此同时,苏妙阳突然有了种气力不继的感觉……仿佛生机一下子被抽走了大半,她下意识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原本白皙滑腻的手一下子暗沉许多,“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长不大是因为小时候误食了一种叫麒麟果的东西,你还记得麒麟果吧。”阿宝笑眯眯地道。
苏妙言恨恨地看着他,她当然记得,麒麟果珍贵异常,传说可以使美人不老,她曾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西王母却偶然得到了两个,她见西王母并没有要赏给她的意思,便擅自偷取了一个。
结果待她准备食用的时候,却发现只剩下了一粒籽,果肉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吃光了。
原来……竟然是费长青的儿子!
“你这虫子很有意思啊。”阿宝眼睛亮闪闪的,“哎呀,我有了新的思路,说不定就能摆脱这长不大的窘境了呢。”
说着,大有要把她身上的虫子抓光的意思。
苏妙阳大惊失色,仿佛见了鬼似的一下子甩开了他,然后匆匆便跑,阿宝怎么肯就这么放过她,捡起一旁的鞭子便卷了过去。
苏妙阳一把抓过跪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茜娘扔了过去,阿宝不耐烦地一鞭子抽了上去,茜娘惨叫一声,被抽得撞上了美人榻,尔后滚路在地,再无声息。
竟就这么送了命。
有茜娘这么一挡,阿宝再想追上去的时候,苏妙阳已经跑得没影了。
“真糟糕,明明答应了老爹要把妙言那个背主的贱婢绑回去给他解气的呢。”阿宝舔舔唇,不满地道。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喜欢,这本书已经快接近大结局了,接下来应该会日更~
三、同生共死的缘分
苏妙阳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她匆匆逃出自己的大殿,心里恨恨地想,那个女人果然就是她此生的劫数,明明已经死了那么久,竟然还不消停。费长青那只走狗,没了主子就不知道怎么过日了吗!
还有他那个比恶鬼还可怕的儿子……
想起那个叫阿宝的孩子,饶是苏妙阳都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一路匆匆逃进圣殿,推开暗门,闻到里头腥甜的气息,忍不住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久困沙漠的人见到了水源似的,连先前萎靡的精神都好了一些。
她退去衣物,急不可耐地走进了血池之中,血水弥漫上来裹住她已经显露出衰败之色的身体,那种因为美人蛊的减少而生机不断流失的感觉才稍稍减缓了一些。
可是不够……
远远不够。
苏妙阳一脸阴鸷地看着自己光泽不再的肌肤,她身体里的美人蛊数量少了许多,而且这血池中花朝的精血也已经几乎耗尽……本来,今天便是朔月之夜,该是她进补的时候。
正是郁郁之时,隔着一道墙壁,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苏妙阳眉头猛地一蹙,谁敢闯进圣殿?可是此时她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躲在圣殿的血池之中,直至林霜找来。
“圣母,已经找到圣女了。”林霜半跪在地上,禀道。
苏妙阳眼睛猛地一亮,“抓住了吗?”
“还在对峙之中。”林霜垂首道。
“带我去。”苏妙阳急不可耐地道。
林霜恭敬地上前,拿起一旁的浴巾仔细替她擦干了身体,伺候她穿上裙裳,梳拢头发,他的动作有些生涩,但却十分温柔。
“阿霜,我现在是不是很丑。”苏妙阳抬手抚了抚有些干涩的脸,怔怔地问。
“不,您永远是最美的女人。”林霜轻声道。
他被火灼过的半边脸恐怖如恶鬼,可是完好的半边脸上却是一片宁静温柔。
苏妙阳猛地伸手抱住了他,“一定要把花朝抓回来,我不要一直都是这副鬼样子……”
“是。”他温驯地应。
走出圣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又逢朔月之夜。
雾气浓重,四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这样的夜,让苏妙阳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花朝带着她未完成的蛊王从她手中逃走的那个夜晚。
这种感觉很不好。
瑶池仙庄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禁地里的血蛊都逃了出来,仙庄中的精锐都被派遣出去追捕圣女,此时留下的大多是杂役和一些武功不济的仙侍,那些血蛊挟怨而出,趁着夜色见人便杀。
一时哀嚎四起,宛如地狱。
苏妙阳却都视而不见,她一心要将花朝和傅无伤抓回来。
她怎么能没有花朝呢……
她不要就这样老死,她是瑶池仙庄的圣母,她是苏妙阳,她尝过了长生不老的美妙滋味……她怎么能放手。
林霜一路护着苏妙阳赶到了一处悬崖边上。
围捕的护卫们手中提着防风灯笼,远远可见那里亮成一片,花朝和傅无伤就站在那里,颤巍巍临风而立。
花朝紧紧握着傅无伤的手,四周围都是瑶池仙庄的精锐,吴须领头,在此处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已是插翅难飞了。
看到这样的情形,苏妙阳慌乱不安的心总算安定了下来。
苏妙阳弯了弯唇,面上已经恢复了雍容之色,她扶着林霜的手走上前,“花朝,你身后就是悬崖,不要闹了,还不乖乖跟姑姑回去。”
语气亲昵而慈爱,仿佛花朝真的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花朝握着傅无伤的手紧了紧。
“傅哥哥,你怕不怕?”她问。
傅无伤无力地靠着花朝,他的额抵着她的额,“不怕,你呢?”
他的额头已经不是那么烫了,神智也清明许多。
花朝摇摇头,“虽然连累你至此觉得很抱歉,可是……我竟然觉得有点开心。”
“不用对我觉得抱歉,我们的缘分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我们这辈子注定是要同生共死的。”傅无伤吻了吻她的眉心。
“花朝!”苏妙阳见他们旁若无人的样子,忽然有了些不太美妙的预感,“你现在同姑姑回去,姑姑便不计较你先前的冒犯……便是傅无伤,姑姑也可以成全你们。”
花朝闻言,抬头看了傅无伤一眼。
傅无伤微微一笑。
花朝便也笑了起来,她伸手抱住他,轻轻往后一仰,两人便随风坠入了悬崖。
“花朝!!”苏妙阳眼睁睁看着花朝从自己面前坠入悬崖,目眦尽裂,几乎要疯了,“给我去把她抓回来!抓回来!”
“这……从这悬崖上掉下去不可能还活着。”吴须迟疑了一下,道。
“花朝不会死的!她不可能会死!”苏妙阳失声怒吼,“给我去把她抓回来!”
宛如疯了一般。
这样的夜里,赵穆的心莫名的静不下来。
他心乱的时候,便会练字,一笔一划写下来,心总会宁静许多。
提起笔,他下意识写了一个“朝”,大大的“朝”字,最后一笔,他却是突然一阵心悸,手中的毛笔猛地一顿,那个“朝”字上便多了一个大大的墨点。
看着分外不祥。
远远的,似乎有些奇怪的声音。
哀啼声,痛呼声……还有尖叫求饶声。
“冯若定。”他沉声。
一直在外头听命的冯若定推门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赵穆问。
冯若定顿了一下,“似乎是禁地里的血蛊被放出来了,在外面泄愤杀人呢。”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向我禀报?”赵穆面色一变,“圣女呢?”
冯若定没有吭声。
“我问你话呢,还是说,你想我自己去查?”赵穆声音有些发冷。
“圣女带着傅无伤叛逃,瑶池圣母带人去追捕了。”冯若定只得道,说着,又有些急切地道:“大人,您先前派人去砍断通往外界的吊桥属下便觉得不妥了,秦公子分明是自己人,您……”
赵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主意这样大的下属我不敢用,回京后你不用留在我身边了。”说着,他便匆匆走了出去。
只留下冯若定呆呆站在原地。
赵穆匆匆出门,刚好看到苏妙阳带着人返回,忙上前问道:“圣女呢?”
苏妙阳早已经被花朝和傅无伤双双堕崖之事刺激得有些神智不清,没有人敢跳下悬崖去找人,通往外界的吊桥又被砍断了,苏妙阳整个人便如同一头困兽般暴虐起来,根本不曾理会他,只她身后跟着的林霜经过的时候,轻轻丢下一句话。
“抱着傅无伤殉情了。”
赵穆僵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如墨染般的黑夜,袁秦没有想到他亲手放出来的血蛊会调转刀口砍向自己,一不留神便被重重砍了一刀。
一路尾随而来的周文韬终于忍不住现身,拔剑上前替挡了一刀,“愣着干什么呢?想死吗!”
“你来干什么?”袁秦一愣。
“看你鬼鬼祟祟的有些不放心,跟来瞧瞧。”周文韬拉着袁秦趁着这浓黑的夜色隐入黑暗之中,借着檐上挂着的灯笼看向那个不远处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你在搞什么鬼?”
“这些人应该是中了蛊,我原先救他们的时候竟是没有注意到,这会儿下蛊的人应该已经腾出手来控制他们了。”袁秦看了一眼前面那个手足僵硬着仿佛傀儡一样的苍白少年,解释道。
“你好端端去救这些人做什么?”周文韬皱眉,“你的侠义心肠又发作了?”
“花朝和傅无伤逃跑了。”袁秦垂眸道:“我帮不上什么忙,只想着救出这些血蛊,顺便给苏妙阳制造点麻烦,让她腾不出手去追花朝。”
周文韬语塞,随即皱了皱眉,“通往外界的吊桥已经被砍断了,他们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袁秦愕然,随即有些惊慌地道:“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周文韬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指指前面那些已经发现了他们,围过来的少年,“现在看起来我们更麻烦一些,那些血蛊是疯了吗?怎么见人就砍啊……”
袁秦和周文韬一路边打边躲,好容易熬到天亮,却发现整个瑶池仙庄都变得诡异了起来。那些血蛊已经被仙庄的护卫制服带走了,但是庄里的戒备陡然森严了起来。
那些来参加流霞宴的少侠们都被控制了起来,若有反抗的,便直接斩杀,整个庄子里都仿佛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
“还好我们观望了一下,没有急着出去。”周文韬和袁秦躲在一个废弃的杂物间里,叹气,“事情有些麻烦了,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这天夜里,周文韬和袁秦换着时辰一人休息一人警戒。
将近五更的时候,周文韬一把拉起了袁秦,“快起来,出事了。”
袁秦猛地清醒了过来,“怎么了?”
“前面有火光,是锦衣卫住的那间院子,苏妙阳是不是疯了啊,连朝廷的人都敢下手,天要使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看来这庄子要完。”周文韬苦着脸道,“下山的吊桥又被砍断了,看来我们这次凶多吉少了,唉,没想到最后我也没有能够做一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脂粉英雄,怎么就和你这个臭男人生死相依了呢。”
周文韬看起来十分遗憾的样子。
袁秦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形。”
周文韬呵呵两声,凑上前看了看远处的火光,冷不丁道:“其实吧,我的确有事欺瞒了你。”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袁秦一愣,随即他想起来那日他曾问过他。
他说,“周文韬,你可有什么事欺瞒我?”
周文韬似乎是愣住了,“啊?”
他说,“有个人说了一句我很在意的话。”
“什么?”周文韬好奇地问。
“他说,我所谓的闯荡江湖,不过是个笑话。他还问我,和你一同从青阳镇出来的周文韬,那位青越派的少主,真的是可以为你两肋插刀的好兄弟吗?”
周文韬轻笑,“这话谁说的啊,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那时,他这样问,“所以,你真的是可以为我两肋插刀的好兄弟吗?”
周文韬怔了怔,随即如往常那般笑着用胳膊顶了顶他的胸口,“那么较真做什么,做人嘛,开心就好。”
那时,袁秦再没有如往常那般同他哥俩好似的嘻笑起来,而是默默隔开他的手,认真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也就是那一次,他们之间有了隔阂,再不复往日的亲密。
袁秦不知道这会儿他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了,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周文韬仍然盯着远处的火花,口中却道:“我喜欢花朝。”
袁秦愣住。
“我喜欢她很久了,在青阳镇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了。”周文韬轻声道。
“我其实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子。”
“我娘是个宛如莬丝子一样的女人,我爹是清越派前掌门的弟子,娶了清越派的大小姐当了赘婿才得了掌门之位的,把我娘这个“真爱”养在外头,后来掌门夫人知道了我娘的存在,派人来追杀,那个一辈子都活得像个莬丝子的女人为了我这个儿子,总算硬气了一把,找到门路一路逃往青阳镇。”
“到青阳镇不久,她就伤重不治死了。”
“第一次见到花朝的时候,我刚和你打了一架。”
周文韬笑了一下,他和袁秦算是不打不相识,袁秦那臭小子是青阳镇一霸,他刚到青阳镇这个地头,自然要会会他,两个少年就这样不打不相识,竟成了好朋友。
第一次见到花朝的时候,正是他和袁秦打架的那一日,他们狠狠干了一架,拳拳到肉,鼻青脸肿难看得很,打着打着倒出感情勾肩搭背了起来。
便是那时,花朝来寻袁秦了。
“她拿了帕子替你擦脸,温柔又漂亮,我孤零零站在一旁,嫉妒得恨不能把你这混蛋再打一顿。”
周文韬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袁秦却有些不是滋味,“如今你也不用嫉妒我了。”
周文韬轻嗤一声,“那你也是自找的。”
“喂,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袁秦不满道。
“你不知道吧,其实青阳镇很多人都喜欢花朝,赵屠夫算一个,大牙也算一个,不过年少嘛,喜欢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引起她的注意反而总喜欢做些令人反感的事。”周文韬感叹。
“你今天话怎么那么多。”袁秦不满地皱眉。
“总感觉不说完了,以后都没有机会说了似的。”周文韬轻笑了一下,然后笑意很快顿住,他猛地拔出剑来,“来了,抄家伙!”
袁秦和周文韬困在这里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瑶池仙庄的人仿佛疯了一样,一副要不死不休同归于尽的模样。
“你这家伙,都怪你乌鸦嘴。”袁秦吐了一口血水,忿忿地道。
周文韬咧了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前面的被控制的血蛊,后面是数不清的冷箭。
袁秦将背后交给了周文韬,丝毫不管身后的冷箭,只顾着眼前的拼杀。
他身后,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的周文韬与他背靠背站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些射来的箭,都被他抡起的剑光挡了下来。
袁秦将背后交给了周文韬,硬生生杀出了一个缺口。
“跑!”袁秦大吼一声,与周文韬一同冲了出去。
身后,数不清的箭矢疾射而来。
“哎,这次真要和你这个臭男人同生共死了。”耳边,周文韬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袁秦有些哭笑不得。
这个家伙,这都什么时候了……
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候,几道人影突然出现,于漫天箭雨中一人一个,将周文韬和袁秦带了出去。
早已经杀得脱力的袁秦看了一眼领头那人的背影,竟是……秦千越?
“这个还活着,那个没救了。”耳边,有人在说。
袁秦有些不适地挣扎了一下,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极宽敞的马车里。
他还活着……那是谁没救了?
“我……我觉得我应该没救了……”身侧,有人弱弱地道。
是周文韬的声音,袁秦忍不住有些想笑,这个家伙永远没个正形,他回头正准备嘲笑他一番,却在看到他的模样之后滞住。
周文韬是趴着的,因为他背上密密麻麻都是箭,活像个刺猬。
袁秦想起了转身那一瞬间漫天的箭雨,周文韬是以身为盾,护了他一命。
袁秦的笑僵在脸上,看着有点滑稽,周文韬无声地咧开嘴笑了一下,戏谑道:“我这……咳咳……这也算是为你两肋插刀了吧?”
他竟然还有力气说笑,可袁秦笑不出来,他忍住了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咬牙问:“为什么?”
“那样的情况……咳咳……能活下一个已经不容易了,不要太贪心……”周文韬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叹气道:“好了好了,我说实话……这不是怕花朝难过嘛……也不全是为了你……”
见袁秦一脸花朝现在才不会为我难过的样子,周文韬叹气,“你以为你那位表兄真的……咳咳,真的是因为你是他表弟才出手相救的啊……”
“你别说话了,省点力。”袁秦见他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虽心有疑惑,但还是没有问出口。
“没救了,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周文韬摇摇头。
袁秦死死咬住唇,咽下了喉间的哽咽。
“啊对了,若有机会见到花朝……记得帮我美言几句……我可是为了护着你才死掉的啊……”
“再帮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吧……咳咳……在紫玉阁的时候,那个采花大盗是我找的,不过那本来就是个太监咳……但是也挺对不住她的……呵……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周文韬趴在那里絮絮叨叨,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弱。
最终,没了声息。
袁秦怔怔地看着他,他……是真的很喜欢花朝吧。
“没机会了。”马车前头,秦千越的声音淡淡传来。
“什么?”袁秦还没有缓过来,下意识呆呆地问。
“不管是美言,还是道歉,都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
“因为她已经死了。”
马车前头,秦千越的声音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缥缈虚无……
袁秦呆怔半晌,忽然问,”你为什么会来救我?”
“我喝了她的仙酿,答应了她要护你周全。”
马车里彻底沉默了下来。
马车前头,秦千越仰头喝了一口酒,酒水十分辛辣,并不十分好喝,他又想起了那晚仙酿的滋味。
后来他才知道,那所谓的仙酿之中,有她的血。
“这是你想要的仙酿,作为交换,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圣女请讲。”
“在袁秦回青阳镇之前,我想请你保护好他。”
那时,她看着他,郑重其事地拜托。
虽然没有能够来得及救下那些血蛊,但救下了袁秦,也算是没有辜负她的嘱托吧。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过去,皇帝派来的暗部精锐搭起吊桥攻入了瑶池仙庄,这个多年隐世,轰轰烈烈出世,又如流星般很快陨落的神秘门派,便这样湮灭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而袁秦和周文韬当日所面对的,是苏妙阳最后的疯狂。
这些,是袁秦后来才知道的。
尾声
最近江湖上发生了许多大事,瑶池仙庄被朝廷派兵剿灭算一桩,武林盟主傅正阳死于其继夫人之手算一桩,与此同时,还有许多的小道消息传出来,大大小小的茶楼书馆谈资无数。
“原来武林盟主的那位继夫人是瑶池仙庄出来的啊……”
“陛下英明啊,派兵剿灭了那个魔窟。”
“可是听说那个瑶池圣母逃出来了呢……”
“听说了吗?时有异人,血带异香,得之长生……那位圣女其实是不死之身呢……”
“这你也信,分明是那个苏妙阳受不了刺激疯了啊,还自封什么瑶池圣母,真是好大的脸,据说当年她就是西王母身边伺候的小丫头,还是个背主的丫头。”
有人感叹,有人不屑。
街边的小面馆里,一个老头和一个模样俊美的少年正低头吃面。
少年伸手想加点卤料,老头轻咳一声,少年便讪讪地缩回了手,可怜巴巴的样子。
老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抹了抹眼睛,“若是早知道花朝就是我可怜的小小姐,我怎么说也要好好保护她,怎么能让她离开青阳镇,又落到那贱婢手里去了呢……”
少年缩了缩脖子,安静得像个鹌鹑,这少年不是旁人,正是得了美人蛊后长大了些的阿宝,他在瑶池仙庄搅风搅雨,在阿爹来之前玩过了头……阿爹赶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花朝已经被妙言那个贱婢逼得跳了崖。
阿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狠狠将已经懵了的阿宝揍了一顿,揍的是屁股,阿宝已经几十年没有被打过屁股了。
后来阿宝才知道,花朝就是阿爹常挂在口中的那位小姐的女儿。
其实阿宝在知道花朝跳崖之后就后悔了……
这时,街边突然有两个人走了过去,阿宝愣了一下,猛地站了起来。
“干什么?说你还不满意了?要不是你贪玩又大意,小小姐能被那个贱婢逼得跳了崖?”费大爷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是……是花朝!”阿宝冲了出去。
可是大街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刚刚看到的那个身影。
“什么?真的是小小姐?你没看错吧?”费大爷也冲了出来。
“我的眼睛什么时候看错过人啊。”阿宝有些不高兴了。
费大爷一想也是,这小子眼睛可是贼一样的利索,顿时高兴了,“小姐保佑老头子我早日找到小小姐,这一次老头子一定保护好小小姐……”
花朝和傅无伤是来参加武林盟主傅正阳的葬礼的,他们并没有现身于人前,苏妙言逃脱之后便四下散布花朝是不死之身的传言,还说得到她便可以长生不老……只是当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跳下悬崖,并没有人能证明她还活着,这才相安无事。
花朝牵着傅无伤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这是花朝第一次见到傅无伤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傅天赐。
他站在人群里,披麻戴孝的,眼睛红红的,模样很是可怜。
白湖山庄的大管家邱唐和二管家邱言都在,武林盟主过世之后,邱唐很快便揪出了凶手,那位继夫人楚媚,还查出她是出自瑶池仙庄。
虽然猜测傅正阳也并不清白,但为了维护白湖山庄的颜面,还是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了楚媚和瑶池仙庄身上。
花朝拉了拉傅无伤的手,“不要难过了。”
傅无伤摇摇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到最后,他还留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
这时,一个黑衣的男子走到了大管家邱唐身边,花朝稍稍一怔,那是……莺时?
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不知怎地,花朝想起了他爬床争宠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原来他是白湖山庄的人啊。
“怎么了?”傅无伤低头看她。
花朝指了指那个黑衣男子,“那个人,是莺时呢。”
站在邱唐身边,莺时忽然侧过头,却只看到一个有些眼熟的背影,他有些失神地追了出去。
“莺时,怎么了?”邱管家走了过来。
莺时摇摇头,有些失落地道:“大概看错了吧。”
花朝与傅无伤牵着手离开了白湖山庄。
白湖山庄墙外的角落里,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扶着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那老妇人看着已经老态龙钟,她紧紧盯着白湖山庄的大门口,突然激动起来,“花朝!傅无伤!我就知道他们没死,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来参加傅正阳的葬礼哈哈哈哈哈!”
“圣母,您小心一些。”戴着面具的男子怕她摔倒,忙搀扶住她。
“阿霜,阿霜,你快帮我抓住他们!”老妇人急急地道。
她的声音因为太过激动而显得异常尖锐,傅无伤和花朝远远地看了过来,只一眼,老妇人便噤了声,感觉背脊上密密麻麻一层汗意。
“蛊变……”
蛊变成功了。
这一刻,苏妙言知道,她再没有可能挟制住他们了。
花朝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老妇人,她牵着傅无伤的手,走入了人群之中。
如许多普通人一样。
青阳镇里一如既往的宁静,袁家客栈一如既往的热闹,袁秦也总在客栈里帮忙,只是闲下来的时候,他总是怔怔地看着门口。
“那孩子,是在等花朝吧。”最近和老板娘秦罗衣感情渐好的郑娘子叹了一口气。
青阳镇的人不问从前,因为有太多不想面对的从前。
在这里生活的,大多是退隐的江湖人,有人是因为仇家太多混不下来了,有人是因为看破江湖金盆洗手了,有人是因为拖儿带女不想再江湖上刀口舔血了。
“花朝不会回来了。”秦罗衣垂头,看着手里绣得歪歪扭扭的补丁。
花朝那孩子,有一颗比谁都柔软的心肠,谁待她好一分,她便恨不能掏出心来对你。
就算她再怎么想念她这个阿娘也好,就算她再怎么想回青阳镇也好,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长生不老的秘密,即便是青阳镇也护不住她。
她怕会青阳镇带来祸事,她怕这个小小的安宁的青阳镇不复往日的安宁。
所以,她不会回来了。
又一晚夕阳西下。
客栈过了最忙碌的时候,袁秦坐在门口,望着天边的火烧云。
“回头哥哥带你去江湖上看看,开开眼界,你就知道一辈子守着一个小客栈有多无趣了。”
那日的夕阳下,他双臂抱在脑后,大爷一样慢慢往前走,手中拎着的豆腐在脑后一晃又一晃。
花朝笑着跟他一起慢慢往家走。
那时,有风吹来,街边有店铺挂起了灯笼,他与她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灯影下交叠在一起,又缓缓错开。
仿佛命运一般。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