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下锦帐,褪下湿透的内衫,刚将干爽新衫换半,系扣还未搭上,便撩起苏缎帐帘。秋香色的丝绒流苏沙沙打在额头,凉意阵阵,“掌灯,到青松园转转。”青松园在府中西北角,平常几乎无人踏足,四季都是极为冷清的。
“呃?”孩子略惊,但极快平静道:“小姐,夜已深,怕是各院门已关,明日再去吧。”套上夹袄,抖开锦帐,走到衣架前披上织锦斗篷,低头摸索着系扣,淡淡道:“门下钥,再叫他们重新打开就是。”
“是,婢子去灯,但请小姐喝药。”那孩嗓音清嘹,腰段袅袅退去。回到桌边,端着药碗。青瓷花形碗中盛着泥浆褐土般的药汁,不经意怔住。记得怀着熙儿时,也是常吃药。晚大约也是样的雪夜,他捧着青瓷茶碗进来,笑道:“熬药的丫鬟将碗打破,流苏顺手就取的茶碗盛药。”长安人向偏爱越州青瓷煮茶,喜用青瓷的千山翠色衬碧茶清澈。“舍不得?”茶碗沾药,有异味,不能再盛茶。他又是笑:“若喜欢,老们去上虞开个窑厂,可好?”
可好?青瓷易碎,情愿换个摔不破的铜碗。那时没回答,现在想到想要的,却不出来。手中的药渐渐凉下。思旧不若瞻望,再想,药更凉,错过的将更多。口饮完,不想药凉下竟会让苦味变弱。
出门时那孩子提着琉璃灯站在檐下,夜色浓浓,光束穿过透明琉璃向上斜射在孩子尖尖下颌上,如同抹层厚实白粉,惨白得诡异。“走吧。”向北走去,那孩子趋步走在斜前方。
连廊幽深,探望四周鸦色如墨,空中细雪,宛若柳絮风起。偶尔几晶雪飞入灰檐下,落在掌灯孩手腕处,冷得战栗不已,琉璃灯也随之摇摆,灯角挂着的几串碎玉珠子也泠泠敲打着琉璃。
路玉璃轻击的脆响,与那孩子已默然行至青松园门口。
立在青松园门楼前,凝目仰视。高角楼檐下,贴着横梁有面银牌闪着微弱淡光。回首,青松园斜北方是上官祠堂。“去祠堂。”
“小姐,那里…”提灯孩子嗫嚅道。
祠堂森严,下人们不敢随意去。轻叹,接过孩手中的琉璃灯,折身向北。
“老爷和少爷在祠堂。”檐角下响起干涩声音,举起琉璃灯,琉璃光束照得极远,那如练白光映到檐上的积雪折射出五彩色条。妖艳的光芒正好照亮藏身在檐角下流苏的脸,淡唇干裂。“流苏,以后不要把那面银牌擦得太亮,容易暴露藏身地方。”流苏冷冷抿着唇,那面银牌还是小时候哥在大风营参军时寄回的礼物。
深府寂寥,走向祠堂,夜风吹得衣角簌簌轻响。
停在祠堂门槛外,吹熄琉璃灯,躬身站在石阶侧。上官祠堂从未踏足过,今夜也是第次在门口探望。堂内竟无灵位,而是排排兵刃。最中间的古铜色木架上横着柄长枪,长锋闪着凄艳醉红寒光,如地狱烈火盘踞在枪锋。
“进来吧。”爹没有回首,只望着那柄长枪。
子不入祠堂,微微屈膝,向那柄长枪拜拜。柄枪识得,当初爹就是用烈焰之枪劈断哥的重剑,冷冷,何时赢,何时告知原因。现在离娘去世已有十二载春秋,往事模糊,可枪刃锋利如旧。
“尊为公主,可进。”爹右掌拂过枪柄,微微叹息。抬眼看见他的背竟有些佝偻。“是。”敛容整裳后踏进上官祠堂。
堂内蒲草团上哥双膝跪地,纹丝不动。在哥的斜后方,折腰长拜,双手伏地,额头久久叩在青石砖上。大礼行过,爹解下腰畔重刀,列在众多兵刃之后,长拜道:“列为先祖在上,上官第六代孙毅之请罪。毅之有生之年上未能发扬门楣,下有负于妻子,愧为上官子嗣。然幸有子去疾,尚有作为,今毅之以腐朽之躯传烈焰之枪于子,望先祖佑上官福泽绵长。”
砰,砰,砰,爹额头触地,铿然有声,随后拂袍而起,双手捧起枪杆,面容肃穆:“百八十年前,先祖随太宗开创盛世西华,凭的不过是手中柄长枪和卷兵法,然下强豪有谁不服?帝剑归藏,将枪烈焰,齐名威震九州!今传枪以汝,望汝不负先祖盛名,重振烈焰之威。”
哥背脊挺立,双手擎起长枪,跪在后方清楚看到哥的手在颤抖。哥粗粗的喘气声,像是最原始的厚重承诺。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冷硬枪锋上,凝成乳白色薄膜,那图案渐渐聚成狰狞火焰。猛然声低吼,哥握住枪,手背上筋骨纠结。随后,低重震音自枪锋发出,如猛兽咆哮。
“上官第七代孙去疾定不辱先祖威名,持枪纵横,扫视下!”
爹凝望哥片刻,拍拍哥尚在颤抖的肩,轻叹:“量力而行,切勿贪大。”罢爹笑笑,负手踱出祠堂,悠悠消失在黑夜中。
场仪式,对而言太过突然,几乎没有预兆,刚才只因为气氛肃然才没有发声,如今爹已离去,便问道:“爹怎么?”
“他解脱民。”哥低声道,似乎是自言自语般,“却将枷锁推到我们肩头上…”
探问:“哥,如果个枷锁很重很累,人们可不可以丢弃?”
“纵然千斤,亦扛之,不能弃!”哥挥枪划个张力十足的半圆,枪尾杵地,铿然重响。哥柱枪站立,转身直对,有铁甲细片相击的清脆声。仰头,哥宽袍下竟是细鳞铁甲。“扶柳,如果抛弃不止是权势,还有上官的荣耀以及全族三百七十六条性命,所以决不能弃!”
缓缓站起,枪锋上的抹醉红厉光映在哥的肩甲上,刺目凄冷,“有些东西有些人舍弃。”
“柳风可以,”哥坚声道:“不行!”
“知道的。”淡淡,转身离去。每个人总是要生存的,于之哥,上官家族就是根下沃土,不能失去。
“会替他报仇,是吗?在太庙的承诺,可真的会为柳风杀洛谦吗?”身后铁甲碎碎泠响,“哪怕只是伤他刀?”
定住,怔怔望着祠堂外的黑夜,喘不过气。
“不会!”哥的声音在颤抖,“他会武,直到最后不得战时,才;黄河决堤,上万言书也兜着他;那替他瞒多少?究竟有多么舍不下他?如果有他的刀架在的脖子上,是不是也不会眨下眼?”
声声的厉声控诉回荡在祠堂上方,盘旋着,将包围,没有留下丝挣扎空隙。回头,扬起下颔,盯着哥深沉的瞳,咬着每个字重声道:“那哥为什么急急送柳风灵枢回西泠?他腰间的那柄拓跋匕首又去哪里?”哥的脸下子涌起青色,取下腰间的丝绦。隐藏在裙褶子间的狼牙挂在丝绦底端,嗤地划过锦缎,袒露在冰冷空气中。
的双手不住轻颤,那颗狼牙也摇晃不止。“枚狼牙是柳风在临终前塞入的掌心,可是哥为什么想…”止话,再将“利用”两字吐出,曾经再深厚的感情也抵不住。
哥握着枪的手青筋暴跳。合上掌,将那枚狼牙包在掌心,“会为柳风报仇的。”走到门槛处,看见檐角下的流苏,寒霜般的指尖在腰间银牌上游弋。停步,半转身:“哥,从前为上官所做种种,不怨;此从以后所做种种,也不要怪。”是自私,对甚至不如流苏来得尽心,无法为上官奉献出切。
沉静片刻,哥道:“明日便回大风营去。”
流苏踏前步,离祠堂又近几分。提起墙角的琉璃灯,淡道:“这次,带流苏去吧,她武功好。”流苏一震
“你呢?”哥追问。
将琉璃灯芯靠近祠堂门口的铜灯,轻声道:“不需要哥脑后的眼睛看着。”灯芯很快被燃,火光照到流苏面上,唇色泛白。
哥皱眉:“你的安全呢?”
“我已让霜铃请峨眉高手,”施施然走出祠堂,琉璃灯在黑夜极为耀眼,“绝不会堕长公主的威风。”
那夜,细雪飞扬整晚。
长安,汇通钱庄,书房。
“三小姐人呢?”翻着书桌上的账目,看样子霜铃些年干不少大买卖。前哥已离京回大风营去,流苏跟着他。
掌柜垂手,低声:“三小姐去临汝办事。”
“三小姐特意亲自去找苏家的茬。”小亮子眼里闪着兴奋光芒:“小姐苏家群笨蛋也妄想捞钱?商场还没到傻子都成商业才的地步!”
掌柜瞪小亮子眼,抹把汗道:“是苏家有人抢们在临汝的笔生意,三小姐才过去的。”笑着合上账本,拍小亮子的肩膀:“果然是霜铃的徒弟,话样的冲!走吧,出去转转,消个气。”依霜铃的性格,不整到苏家赔下双倍的钱,是绝不会干休的。
“表小姐,们到底是去哪里啊?”小亮子嘀咕着。出来许久,都是漫无目的的瞎转,也不知想去哪里,便停下,抬起头瞟眼,竟在德胜斋门前,便叹道:“既然到门口,们就进去歇息会儿。”
拾阶而上,到二楼。
“等很久!”雅间素纱后袭雪白身影缓缓转向,那个白衫人摇着柄金丝锦扇,轻声喟叹。如烟雪纱不住飘动。
“呵呵,”身后的小亮子捂着肚子笑声不住,“露马脚。”
那纱帐袅袅起伏煞是飘逸,只是雪纱轻盈飘动起来难免露出缝隙,透过那几丝缝隙恰好可以看到几个武师正扎着马步本正经地推掌,让掌风撩起轻纱,造出些轻风拂过的雅致气氛。
“哎呀,笨死人,都让人发现。”那白衫人突然矮半截,奔到武师前,举着扇柄,跳起来敲打武师光溜溜的头。原是个小孩子,刚才他站在桌子上装大人。
“娘好笨啊,熙儿在里等好久。”那小白影嗖的扒开帘子,跳入怀里,大声道:“娘怎么可以笨成样,想不到在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再找找熙儿呢?”软呼呼的团肉趴在身上,几乎不能站稳,可那温热的气息就喷在脖子上,那么真实。
抱着他,动也不想动,只想刻再长久些,再长久些:“还可以出府吗?过得好不好?府里有人为难过没?他们都听的话吗?…恨不恨娘?”
一张粉嫩的脸挤占全部的视线,那只柔软的小手拭过的脸颊,湿漉漉的片。他轻轻吹着的眼角:“吹干,吹干。娘不能哭的,哭就不好看,不好看爹给熙儿找个恶毒的后娘,熙儿怎么办呢?”
他嬉皮笑脸,含着泪斥道:“乱话。”忽然又忆起第次见面他的顽劣,不禁弹下他的鼻子:“个小霸王!”
他皱起鼻子,看着:“个霸王娘!”可随即又搂住的脖子,撒娇道:“人家也还不是因为娘不在身边,无法时时听到娘的教诲。”的
抚着他的背,轻轻拍着:“娘今后时时陪着熙儿可好?”
“拉勾,谎是小狗!”他歪着头,伸出小手指。笑着勾住。
“好!哈哈,再也不怕那个臭老头子!”他只在怀中乱跳,眉眼笑得极贼:“娘现在就去打败那个臭老头子,告诉爹,熙儿以后跟着娘学习。”
我一僵,大致是明白,洛熙是为逃避学习而拉撑腰来着,不禁摇头叹息:“子不教…”
“子不教,父之过。父不调,母之过。”他极快抢过的话:“没有教好,是爹的过错。可爹没有调教好,就是娘的过错。爹逼着跟着臭老头子受苦,就是娘不疼惜熙儿!”
他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委屈尽显。也是心头软:“那位老先生不好吗?”
洛熙拼命摇头:“他老喜欢打,看的手板心,到晚都是肿的。”他伸出掌,的确红肿。
“熙儿要跟娘学,娘定不会打熙儿的。”
“好,娘教。”握着他的手,想看得更清楚些,哪知他手滑,搂着的肩笑道:“现在娘就去找那个臭老头子比试,羞辱下臭老头!”
说着,他扭过身抓起碟子中的块糕,塞进嘴:“熙儿要再吃块,重些,好好压压娘。娘都没有抱过熙儿,次要全部偿清。”抱着他下楼,他靠在肩膀,轻声:“我是爹的儿子,也是娘的儿子…”
画成灰
长安,春望楼。
“臭老头子转过头来,娘快趴下!”洛熙死劲攥着的衣角往下拽,他人小,力气却不小,又不愿与他比力气,就顺着他屈膝蹲在墙角。在缓缓下降的时候,对面阁楼窗前的老者正转过脸,双精目扫视过来。
背抵着雪白墙壁,认真打量起个房间。刚才洛熙急急拽着进来,路上匆匆忙忙,只扫过眼方院落的匾额——春望楼。春风瞭望,春望楼正是长安最著名的烟花之地,可间阁楼上的绣房却装饰得极为古怪。色彩浓烈,家俱粗糙,不像花魁的温柔窟,倒像是南方密林中的原木房子。
“么久,也没有瞧出个什么名堂,先回去,小亮子还在外面等着呢。”瞧着洛熙骨碌转的黑瞳淡声,作势便要起身。里绝不是春望楼的生意场所,洛熙瞒些事。
“娘,等等呀!”洛熙瞬间压在怀中,撒娇嘟着嘴嘀咕:“娘不讲信用,刚才在德胜斋里明明答应熙儿教训下臭老头子的!”
“先生人呢?”问道,其实也并不相信洛谦请来的先生会是个毫无用处窝囊书生。
“就是对面的臭老头啊!”洛熙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向对面瞄去。只见他额头刚露处窗棂,脖子猛然缩,又蹲下来,吐出粉嫩舌头啧啧道:“哎呦,差就被发现。”完,他摸着墙壁向右踏出两步,手里抓住墙角个凸出的黄铜兽面钮,嘻嘻笑道:“不让偷看,就偷听!”
洛熙向外转动黄铜兽面,咔嚓轻响,墙壁上露处个幽深黑洞。“娘先听再告诉。”洛熙趴在地上竖起耳朵对着黑洞,得意对笑道。上前步,将黄铜兽面瞧得更加清晰,那洞口是精铜管道,想来另端是掩藏在对面阁楼的隐蔽角落。
可只偷听片刻,洛熙便僵住,张脸笑得比哭更难看。
“还是被发现!娘,先等熙儿会儿,现在就去搞定臭老头。”洛熙极快爬起,蹬蹬跑向门口,会儿不见踪影。望着墙壁上的黑洞,念头闪,便俯下身子倾听。
“小皮猴,还不过来领罚!”声音如洪,震得耳膜隐隐发麻,应该是对面阁楼中的那个老者在铜管的另端大吼。
屏气,稍微远离些黄铜兽面。老者又吼几句,大约见无人回应,便离去。隐约间又似乎听到老者放低声音道:“子谦,归藏出鞘无回…如今时机不佳,切不可急躁,拔剑滥用…”
金属传音时断时续,听得并不十分明切,不由得又靠近黄铜兽面几分。
“是谁?”厉声质问在门口响起,惊,立刻扭头望去,门槛处的绣花鞋面上的白首鸳鸯正在戏水。沉静下来,拍拍裙上灰尘,袅袅站起。
“夫人?不对,是瑞安长公主!”
认识的人?凝目望去,门口子身影袅娜,红裙张扬,“素娘?”
子头,正是三年前在骊山大觉寺只见过面的素娘。长眉蹙起,目光含疑,将从头到脚扫视遍:“长公主怎么会在的房间里?”
“是我带娘来的。”洛熙不知从哪里又钻出来,冲进房间,直拉着往外奔:“臭老头子答应,只要找出个比他厉害的人,就不教。娘,是最棒的,定可以杀得臭老头丢盔卸甲!”时也不知洛熙要带去哪,但现在与素娘已然尴尬,不如就顺着洛熙离去。
跟着洛熙急急跑过廊桥,几个转弯,进对面阁楼。
“找娘来比试,”洛熙把拉着跨进暖阁,对着老者大声囔囔:“到时候输可以哭鼻子,但绝对不许耍赖!”
“是?”老者盯着缓缓道。他鬓间已然花白,但目光如炬,如利刃刚出鞘。福身,随即立直,淡道:“在下瑞安,见过定北将军。”
“眼光不错。”老者李定耀微微转首,对着左手边的白衫人抚须笑道,可他目光锐利依旧,寒气更甚。那白衫人不动如山,只唇角淡淡笑着,也是笑意冰寒。李定耀随即又望向,“既然识得老夫,那便比试吧。”
“洛熙,带娘离去吧,里不是玩的地方。”那白衫人冷冷道。
洛熙急忙抓紧的胳膊,泣道:“不要,不要!不要挨打!”
我的胳膊几乎被熙儿死死箍住,掐得生痛。轻轻拍拍洛熙的头,勉力笑道:“当初答应熙儿比试前,瑞安并不知是对手竟是定北将军,不然也不会般不自量力。但人无信不立,虽只是孩童戏言,瑞安也应遵循承诺,愿向将军请教。”
“娘好样的!”洛熙吸着鼻涕笑道。
李定耀亦是笑道:“果然不愧为百年将军之家!用的可是上官先祖的《参辰兵法》?”
“瑞安乃是子,无缘窥见先祖智谋。”轻笑,上官祖法向来只传不传,“次瑞安用的是武乡之法。”
李定耀双目灼亮:“幸甚,得见诸葛之法。素娘,速速布置来。”
炷香后,端坐在李定耀对面,面前左手棋盘右手沙盘。素娘打开棋盒,轻声道:“将军与人比试,向来是左右开弓。”上迦楠香,弯腰靠近香炉低头嗅香,又似是在思索,片刻后从袖中取出方四寸长的螺钿木盒,递给道:“听闻长公主最近微恙,盒中乃是名家丹药,或许对长公主有所帮助。”
“谢谢。”接过,将螺钿木盒放在旁,目光却滞在盒顶东北角,那里刻着家徽,小篆的洛字。
“可准备好?”李定耀沉着嗓子问道。
急忙抬头,还未能话,便对上李定耀的沉沉目光。他的目光更像是沙场上沾血的斧钺,不动便已气焰盛盛,让人畏怯。两军对峙,首先交锋的便是气势,气衰必败。不能退,咬牙也不能回避李定耀的目光,先输气势。
“与对视,身僵而不露怯。”李定耀慢慢:“很好,对面强敌,无胜算而不退,是大将之勇。”
我一惊,动动僵硬的手臂,才笑道:“兵者,诡道也。不过是狡诈骗人的游戏,为何不可以是瑞安故意示弱让将军放松警惕呢?”
李定耀亦是惊,随即大笑道:“素娘,取水漏,限时三个时辰。”素娘应声往更漏里注入清水,滴答滴答,水珠敲在铜漏中。猜先,输,李定耀夹枚黑子,正要落下。
“等等,不公平!”洛熙忽地跳起大叫:“是个大将军身经百战,娘连刀也没有握过,样不公平,应该让娘先来。”
“小皮猴!”李定耀瞪着乱跳的洛熙:“见形势不好,就要耍赖,是不是?”
“才不是呢!”洛熙躲身后露出头,手指刮着脸颊,“羞羞!个老头子怕输,所以才不敢让娘先走。”
“将军不必听小孩…”还未完,李定耀啪的落子,肃然道:“老夫痴长几岁,按理与后辈切磋是要让先,但子已落便不可悔,所以局若是平局也算老夫输。”
头,取子落棋。若再是推脱,怕不免让李定耀认为是小瞧他。
李定耀也不再言语,双目只盯着棋盘与沙盘。他常年作战经验,布盘稳扎稳打,找不出任何破绽。从未上过战场,所学再精也只是纸上东西,并不敢托大,摆下权五阵中最为沉稳的岁次阵。
子起子落,阵合阵开,时光飞转。
身后追兵已至,挥动染血的军旗,再次摆列成岁次阵。潜龙藏地,两翼锋锐,可攻可守。黄沙滚滚,数千铁骑严阵以待,阵心李定耀刀锋直指心口,铁骑咆哮着涌来。
是攻?是守?仓促之间竟时无法做出决断。
“娘,娘,时辰快到!”忽地洛熙在耳畔欢快大叫,猛然颤,眼前黄沙战场瞬间消失,变成沉香弥漫的暖阁。方才只是幻影,不禁舒气,望向盛满清水的铜漏,三个时辰快到。
僵在半空许久的手臂终于收回,落子推盘,只是守。
守,无法胜,也必不败。再扫视遍棋局沙盘,才正真放心,可也才感到背后已是凉汗湿透衣裳。抬起头,看着对面的李定耀,发现他额头也是布满豆大汗珠。
最后滴水落入铜漏。
李定耀竟是笑起:“和局,老夫认输。”
“啊!娘最棒!”洛熙跳着老高,扑入怀中。可我竟然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身子软歪在地上。“娘,你怎么了?”洛熙急急问着,我却连回答的一丝气力也没有,这场三个时辰的比斗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心血,只能瘫在地上,让眼前逐渐漆黑。
元昊四年,清明,雨纷纷。
几株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簇放在孤零零的坟头。
原来世事可以变化地这样快,年前还说笑的人,就短短几个月不仅阴阳两隔,而且坟头都已长出大把的花朵。
细雨绵绵,似丝线,断断续续,沾湿衣衫。
烧香,拜祭。
怅然长久,终了徐徐幽叹,掏出素帕擦拭起墓碑。从顶端的云饰纹开始,慢慢沿着刻字向下,李氏夫妻之墓。墓碑太新,并没有太多的灰尘,尚有细小的雕刻碎石留在刻缝中。
直到墓碑底端,我已经蹲坐了暗褐潮湿的泥土上,一时茫然,竟不知要做什么了。
“柳姨,雨下大了,我们回家吧,大夫说不能再着凉了。”一把青布伞撑开在我的头顶,遮住连绵细雨。一个小人吃力地举起比他身子大了许多的布伞,憨憨傻笑。
没想到盼走了铁面催药阎王哥,身边又多了一个憨脸唠叨小鬼。
我接过青布伞,认真道:“大顺,难道你就不想多陪一下爹娘吗?”
“想啊!”大顺也很认真地点头道:“大顺也很想多陪爹娘,可因此害得柳姨感冒,爹娘也一定会骂大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