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泽撇撇嘴,朝身边的曹平道:“袁侍讲向来看重规矩,走起路来弱柳扶风,朕头一次看他腿脚如此灵便。”
曹平附和道:“袁大人平时像只乌龟,老气横生,慢吞吞的,今天一滋溜,跑得比兔子还快。”
周瑛华从暖阁迎出来,听到卫泽和曹平一递一声取笑袁茂,淡淡道:“袁侍讲是陛下的属臣,陛下不该看他的笑话。”
曹平连忙噤声。
卫泽摸了摸鼻尖,低眉顺眼,和言道:“下次不会了。”
曹平暗暗叹息一声,皇上在朝臣们面前架子十足,怎么一进了含章殿,就跟拔了牙齿的老虎一样,如此惧内!
周瑛华的目光落在卫泽的常服上,微微蹙眉:“陛下今天穿着这身衣裳去上朝?”
鹿蟾云雁纹,寓意冬去春来,草木萌生,应该是初春的服色,不该在这个时节穿。
有人故意怠慢卫泽,亦或是刻意试探。
周瑛华脸色一沉,语气里寒意毕露:“今天伏侍的尚服宫女是谁?”
宫女们不知就里,偷偷看了一眼卫泽,小心翼翼道:“奴婢恍惚记得好像是内廷府的一名六品女史。”
周瑛华还欲再问,卫泽轻咳一声,挥退宫女,曹平知趣,也悄悄退下了。
卫泽轻笑一声,“阿素,我心里有数。”
“陛下有意放纵他们?”
卫泽匆匆点了点头,似乎不想多说,把怀中的丹凤花往周瑛华跟前一递:“这是园子里开得最红最艳的丹凤,我摘的。”
周瑛华示意一旁侍立的宫女接过丹凤花,既然卫泽已经发觉,肯定已经做好准备,那就不必她提醒了。
“陛下摘它做什么?”
卫泽拉起周瑛华的手,温热的触感萦绕在指尖,殷殷含笑:“我昨天读到一首诗:一点愁疑鹦鹉喙,十分春上牡丹芽。”
他的目光里像掺了细碎的日光,亮晶晶的,能融化世间一切风雪冰冷。
周瑛华垂下眸子,一时无言。
夏日炎炎的日光透过廊前的刻花竹帘子,落在卫泽的眼角眉梢,映出一张愈显棱角分明的俊朗面孔,黝黑的双眸中俱是温柔笑意。
周瑛华命宫女卷起廊檐南面的竹帘,称心和如意抬来一张雕花软榻,铺上簟席,扶她坐了。
卫泽一矮身,坐在软榻旁的一张小杌子上,常服衣袍随意一卷,掖在蟠龙玉带中,衣摆大喇喇拖在铺着青色玉石的地面上,扬起淡淡细尘。
微风拂过长廊,吹起鬓角发丝,卷帘锦带簌簌飘动。
周瑛华以手支颐,衣袖滑下来,露出粉白细腻的皓腕,金钏玉镯上镶嵌的流苏串缀叮铃作响。
她一低头,能看到卫泽俊秀的侧脸和微微蹙起的浓眉。
两人坐得极尽,飞扬的长发缠绵在一处,幽幽的丹凤花香中混着一抹清淡的瑞脑香,萦绕出一种微醺的迷醉意味。
她的左手搭在鎏金镶嵌猫睛石玉枕上,晶石熠熠生辉,愈发衬得露在缎绣暗花纹纱袖外面的肌肤莹润生泽。
卫泽捧起她的手,在她的指尖点上淡褐色的丹凤花汁。
她的手指纤细柔嫩,犹如春笋玉芦,而他的指节枯瘦,指腹处结了厚厚一层茧子,是幼时辛苦劳作留下的印记。
他神色欢快,动作很小心,绣花针细细挑起一点捣烂的花泥,垒在她的指甲上。
哪怕是最纯正的红花捣烂的花枝,染出来的指甲也只是橘红色而已,必须一次又一次,重复染上十几遍,才能像绿丛间怒放的花朵一样殷红。
而卫泽一点都不见厌烦,似乎完全乐在其中。
周瑛华举目望向院中几株静静矗立的玉兰树,枝头堆玉砌雪,花朵亭亭玉立,偶尔啪嗒一声,是焦黄的花瓣飘落枝叶的声音。
她听到宫女在殿外压低声音窸窸窣窣说话,像隔着重重纱帘听窗外的落雨,雨丝落在花叶上,沙沙作响。
这一刻岁月静好,他们仿佛是一对平常的少年夫妻。
景春殿外。
冯尧松开衣襟,吐了口气。
天气热,他生得又胖,比别人更觉燥热些。汗水从墨黑纱帽沿滚落,淌了满脸,鼻子尖泛着丰腻的油光。
“冯大人!”
身后一人喊着他的名字追上来。
冯尧脚步一顿,回头一看,原来是户部侍郎孟明城。
孟家家大业大,族中子弟和旁支远系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朝堂,不过他们大多只是占了个虚职,真正办实事的还是属臣门客。
丞相孟谦义虽然多子多孙,但家族子弟多为纨绔公子,放浪形骸,无所建树。
不然,孟家不会放着几十个血脉相连的嫡系子弟不管,选择扶持外甥崔泠,孟文才也不会得到重用。
孟明城在孟家的不肖子孙们当中,算得上是比较务实的那一个。
冯尧大大咧咧,直接用袖子抹了把汗,“明城兄,丞相大人近来身体如何?”
孟明城挑起嘴角,笑道:“叔叔已经大好了,多劳冯将军惦记。”
冯尧漫不经心道:“如今国事繁忙,百官们还等着丞相大人回来主持大局呢……”
孟明城嘿嘿一笑,搭着冯尧的肩膀,悄声道:“不急,不急。冯将军知道皇上现在在里头做什么吗?”
冯尧茫然道:“皇上下了朝,理应是去袁侍讲处读书去了。”
孟明城摇摇头,“皇上在……”他故意顿了片刻,眨了眨眼睛,“在为皇后染指甲。”
冯尧神情骤变,似乎不大相信:“染指甲?”
孟明城露齿一笑,意味深长:“冯大人别不信,我可是听含章殿的内监亲口说的,啧啧啧,咱们这位小皇上,年纪不小,倒是颇懂夫妻情趣嘛!”
彼此敷衍了几句,在宫门口拱手作别。
孟明城碰到几个同族子弟,几人共乘一辆马车离开。
冯尧在风口站了一会儿,依稀听到孟家几人在车厢内高谈阔论:“小皇帝还不知事,整日只知道调风弄月,前一阵子闹着赛龙舟,这几天和周皇后蜜里调油,连折子都没功夫看。”
“听说小皇帝只认得几个字,每封折子都必须让袁西施先给他讲解一遍,他才听得懂。”
“到底是年纪小啊!今天你们看见没有,小皇帝穿的那身衣裳,明明不和服制,他竟然还拉着明城兄,问他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小皇帝以前是给人当奴才的,哪懂得什么场合该穿什么。”
叮铃一阵脆响,冯家的马夫牵着一匹膘肥体健的骏马行到街口,孟家的马车渐渐远去,人声模糊,只能听到时不时传出一阵放肆的哄笑声。
冯尧翻身跃上马背,冷笑一声:小皇帝面憨心黑,如果真是小两口的夫妻情趣,风声怎么会传到你们耳朵里?
第65章 65
十指纤纤,春笋般的指尖紧缚着一层薄薄的透风纱,鼓囊囊的,像笋尖上绽出一截胖乎乎的白色花苞。
周瑛华看着月牙桌上的饭菜,摊开缠着透风纱的十指,哭笑不得:“都是陛下闹的,缠着指头,怎么吃饭?”
卫泽笑得促狭:“我喂你吃。”
说着,果真舀起一匙子芙蓉雪豆腐汤,送到周瑛华唇边。
雪白的豆腐,碧绿的芽菜,黄澄澄的芙蓉蛋花,在青花细瓷匙子里轻轻晃动,泛着晶亮光泽。
听得隐隐几声窃笑,房内侍立的宫女捂着嘴巴,悄悄退下。
周瑛华脸颊微红,不经意间看到有人在门口朝里探头探脑,含羞带恼地睨了卫泽一眼,轻轻抿了一口豆腐汤。
做戏当然要做足,卫泽干脆耍起赖皮,硬缠着要继续喂周瑛华吃饭。
周瑛华暗暗横了卫泽一眼,眼角余光看到称心和如意走到外间,把探看的人赶走,吁了口气,“好了,人都走了,陛下自己吃吧。”
她作势要解下缠在指节上的丝带,卫泽连忙拦住:“等明早再解开。”
周瑛华道:“我要吃饭。”
“我喂你吃。”卫泽把刚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拉着周瑛华的手不肯放,“是我缠的,就得我解开。”
周瑛华无动于衷,挣开卫泽的手:“陛下毛手毛脚的,我可不敢受陛下伏侍。”
卫泽丢下汤匙,一脸委屈,“那你喂我吃饭好了。”
歪缠了一阵,到底还是逼着周瑛华喂他吃了半碗绿豆百合粥。
用过晚膳,换到次间吃茶。
锦罗帐中的卷云纹错金博山炉里焚着苏合郁金香,一缕净白香烟从镂空的山形中袅袅散出,烟气缭绕,云雾蒸腾,恍若置身仙境。
博山炉顶部的尖锥形状仿制海外蓬莱仙山铸成,精致奇巧,大方华美。卫文帝生前觉得用此炉焚香,才符合仙人身份,下令殿中全用博山炉。上行下效,京中一时以为风尚,博山炉成了家家户户必备的用具。
周瑛华平时不爱熏香,不过眼下离孟秋不远了,需要预备秋冬衣物,房中的南果子已经全部撤下,换上熏香,好熏烫衣裳。
秋天凉爽,不冷不热,汛期已过,正适合远行。
周瑛华看着青瓷杯里碧绿的茶汤,心中微动,想起一事,“后天皇上可有空闲?”
卫泽坐在美人榻旁剥荔枝。晶莹剔透的果肉盛在花丝玛瑙镶嵌宝石玉盘中,一颗接一颗磊放在一块,累累簇簇,晕光烛光下,愈显白皙通透,仿佛一盘刚从高洁月华中滚落至人间的水晶珍珠丸。
“后天?”他把宝石玉盘送到周瑛华跟前,想也不想道:“有空闲,还空得很。”
周瑛华信手拈起盘沿一枚没剥壳的荔枝,指上的轻纱蹭在绛红色荔枝壳上,发出簌簌轻响声,莞尔道:“既然陛下那日有空闲,不如陪我一起赏美人。”
卫泽咧咧嘴,把被周瑛华嫌弃的荔枝果肉尽数倒进一只透着淡淡鸭黄色的水晶碗里,盯着她润泽的双唇,轻轻道:“什么美人?”
周瑛华撂下荔枝壳:“陛下见到就知道了。”
两日后,永宁侯府,东院。
一个身穿苹婆绿杭绢对襟小袄儿,白细花越罗裙子的丫鬟蹑手蹑脚走过长廊,左顾右盼一番,回头朝身后招了招手。
美人蕉花丛后缓缓走出一个身影,这人着一袭雪青色绣缠枝葡萄纹窄袖襦裙,外面罩一件半见色团花半臂,头上挽着俏丽的垂挂髻,发间簪一枝银镀金点翠镶嵌宝石蝴蝶发钗,莲步轻移间,翠羽蝴蝶姿态翩然,金丝编就的蝴翅悠悠晃动,恍如展翅欲飞。
丫鬟张望一阵,把一柄雪白折扇送到丽人手中:“小姐,侯爷刚刚骑马出去了。”
冯宝晴点点头,握紧折扇,徐徐吐出一口闷气,趁着几名仆人进出东院的时候,一头扎进去,抬头四顾道:“舅舅呢?”
下人们连忙上前拦着,不让她进书房:“表小姐,您来得不巧,侯爷前脚才刚出门。”
冯宝晴装傻充愣,径直往里走:“你别哄我玩,我刚才在外边廊檐底下摘花玩儿,明明听到舅舅在里头说话,怎么一转眼就出门去了?是不是舅舅嫌我聒噪,躲起来啦?”
斜刺里忽然钻出一个细瘦身影,拦住冯宝晴的去路,温言笑道:“跟随表小姐的丫头呢?怎么就您一个人?”
冯宝晴认出这人是常常跟随崔泠的心腹,原本是个行乞的孤儿,后来被崔泠带回侯府,因他是冬天生的,所以名叫元英,遂停住脚步,笑嘻嘻道:“碧珠她们走得太慢了,谁耐烦等她们?”
话音才落,果然就见几个小丫头们从长廊那头气喘吁吁着跑了过来。
元英朝冯宝晴欠身一笑,皱起眉头,数落丫头们道:“下次都警醒些,别让小姐一个人走动,叫别人瞧见了,还以为咱们侯府没规没矩。”
丫头们连忙垂首应了。
元英这才慢悠悠道:“表小姐找侯爷做什么?”
冯宝晴捧起手上的折扇,给元英看:“皇后娘娘赏赐几幅好折扇,我想让舅舅帮我题几个字,舅舅的字可威风了!”
元英打了个千,笑道:“奴才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表小姐只管把折扇留在这里,等侯爷回来,奴才自会为您禀报。”
冯宝晴连忙摆手道:“不忙不忙,我又不急着用。眼看要入秋了,府里事多,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把扇子拿进去。”
元英笑了笑,不动声色挡在冯宝晴面前:“前儿个落了几场急雨,侯爷的书房有些漏水,家奴们这几日正忙着修理,到处乱糟糟的,表小姐还是莫要进去的好。”
冯宝晴环顾一圈,院子里的下人们果然进进出出,忙着搬弄家具箱笼。
她略一沉吟,把折扇收回袖笼中:“那就不劳烦你了,等舅舅回来,我亲自来找他。”
元英堆起一脸笑容:“表小姐好走。”
出了东院,丫头们四散而去,碧珠跺脚道:“小姐怕一个家奴做什么?您只管往里走,他难道真敢拦着您?”
冯宝晴摇摇头,“你没看到元英虎口上的茧子吗?他和我父亲一样,是个武人。”
碧珠啊了一声,“当兵的咱们在将军府见多了,怕他做什么?”
冯宝晴叹口气,把空白的折扇往碧珠怀里一扔,道:“舅舅既然让一个武人看守他的书房,肯定不想任何人窥看他的私密。如果是父亲的书房,我撒撒娇就能进了,可舅舅不一样,他冷面无情,撒娇发痴对他来说都不管用,我要是真敢硬闯进去,这侯府可能就待不下去了。”
碧珠接过折扇,道:“还有侯夫人呢,侯夫人那么疼小姐,谁敢给小姐脸色看?”
想起缠绵病榻的舅母孟巧曼,冯宝晴脸色一黯。
主仆两个进了西跨院,丫头送来一件金翠辉煌的轻绡斗篷。
冯宝晴披上斗篷:“张家的马车到了吗?”
丫头低声道:“到了,就停在角门的大杨树底下。”
冯宝晴点点头,“我这就出去,估计要到夜里才能回来。侯夫人问起来,就说我带着丫头回将军府取冬天的大毛衣裳去了。”
丫头答应一声,躬身退下。
碧珠从袖中取出一柄象牙雕花梳篦,为冯宝晴抿了抿些微松散的发鬓,附耳道:“进不了侯爷的书房,拿不到故去先夫人的贴身物件,怎么办?”
冯宝晴戴上兜帽,挑眉一笑,“你以为只有舅舅的房里能找到薛舅母的东西吗?”
她两手一翻,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枚天水碧色底绣云雁纹的锦绸小荷包。
荷包是葫芦形的,缀着墨色闪金流苏。清秀淡雅的云纹底上,一双飘逸雅致的雪白对雁张开双翅,盘旋在淡青天际。针线细密精致,用色柔和,霞光满晕,栩栩如生。
荷包是旧年的东西了,颜色有些老旧,但因为保存得当,看起来就像新的一样。
没有用过的东西,确实算是新的。
碧珠迟疑道:“这是先夫人以前贴身戴的荷包?”
看颜色和纹样,怎么都不大像女子贴身佩戴的私物。
冯宝晴沉默了一会子,轻声道:“不,这是薛舅母给舅舅做的书袋。”
从前官员上朝面圣,必须随身携带笏板。装笏板的皮革,就是笏袋。那时候笏袋是官员们必不可少的随身物品,后来笏板废弃不用,笏袋也就成了多余。不过文臣上朝时,还是必须随身佩戴小一号的刀笔囊,用来贮放印章、钱币和零星杂物。
书袋差不多是小一号的刀笔囊,精致小巧,能藏在袖子里,也能挂在腰带上,文官们几乎人手一个,用来存放小印和笔墨文具。
冯宝晴一直保存着这枚薛寄素亲手做的书袋。
三年前薛舅母亡故后,母亲崔滟命人将薛舅母的所有衣物首饰全部焚毁,除了崔泠搬入东院的几样旧物,其他薛舅母碰过的东西,全都被付之一炬,连房里的拔步床、杨妃榻都让人拆了个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唯有这枚小巧的书袋,因为还未来得及送出,所以夹杂在一堆不起眼的荷包手帕里,凑巧让冯宝晴捡到了。她想着薛舅母素日对自己和哥哥不坏,想留个念想,沉丫头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书袋藏起来了。
不想这枚书袋,竟然也有派上用场的这一天。
冯宝晴长吁一口气,攥着书袋,登上张家的马车。
张家的车夫直接把马车赶到宫门前,守卫细细检查过腰牌,挥挥手放她们进入内城。
朱红高墙下,一眼望去,香车宝马,熙熙攘攘,全是等着进宫的世家命妇。
永乐侯夫人和女儿张褚芸已经在宫门前等候多时,看到冯宝晴下马车,张褚芸立即迎上前,笑盈盈道:“宝晴妹妹可算来了!”说话间已经飞快打量了一遍她身上的衣裙装扮,蹙眉道,“今天妹妹怎么穿得这么家常?连花钿都没戴?”
冯宝晴含羞笑道:“我不过是来陪姐姐壮胆的,打扮不打扮有什么要紧。”
京中命妇都知道,周皇后要选拔一位世家出身的女子为婕妤。上一次的宴会,世家小姐们经过轮番比赛,最后唯有十人脱颖而出。张褚芸就是十人当中的一个,今天是最后一道遴选。听宫人们的暗示,今天除了在十人中选出一位婕妤之外,剩下九人多半也会被封妃。
冯宝晴知道人选已经确定,才会答应陪张褚芸一道入宫参加赏花会。
张褚芸未语先笑,脸上腾起一缕薄红,绞着衣袖低声道:“我听宫里的人说,皇上今天会出席赏花宴的。”
几名衣着鲜亮的女子从她二人身旁经过,闻言嗤笑一声:“我没记错的话,张姐姐今年芳龄十六了吧,似乎比皇上要大一两岁呢!皇上就算出席赏花宴,大概也不会看上张姐姐。”
这女子说话粗俗直接,毫无遮拦,张褚芸气得浑身发颤,面皮紫涨,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冯宝晴知道张褚芸脾气急躁,怕两人争吵起来不好收场,连忙代为反驳道:“阮姐姐慎言,妹妹如果没记错的话,皇后娘娘似乎也年长于皇上,阮姐姐这话要是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怕是不妥吧?”
阮蓝萍认出冯宝晴,知道她是永宁侯的外甥女,舅母是孟家嫡女,不好得罪,冷笑一声,抬脚走了。
冯宝晴安抚了张褚芸几句,奇道:“阮蓝萍向来口无遮拦,我们都不爱理她的。姐姐和她有什么过节?”
张褚芸冷哼一声,愤愤道:“上次阮蓝萍在皇后举办的诗会上大出洋相,她知道自己无颜再和我们几个人竞争,就成天围着我们冷嘲热讽,酸言酸语,没一句好话,专门用这种法子恶心我们!”
冯宝晴心中暗叹一声,为了一个婕妤之位,最近世家小姐们见面便会起争执,不少从前交好的姐妹已经断绝往来,世家们的几次宴会最后都是不欢而散。连她的嫡母崔滟也不甘示弱,想让她报名参选。要不是舅妈病中需要人陪伴伏侍,说不定她会被嫡母强行带进宫赴宴。
周皇后不过是抛出一个诱饵,世家们就像闻着花香的虫蚁蜜蜂,乱嗡嗡闹成一团。
“姐姐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姐姐天生丽质,这一次一定能够应选。”
张褚芸笑了笑,挽起冯宝晴的胳膊:“但愿借妹妹吉言。”
默然半晌,张褚芸望一眼莺莺燕燕的各家闺秀,唏嘘道:“其实,我很羡慕宝晴妹妹。”
冯宝晴看她眼中流露出伤感神色,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得笑道:“姐姐羡慕我做什么?”
张褚芸轻抚发鬓,今天是最后的选拔,她打扮得格外庄重,头上的点翠镶嵌宝石花钿累沉沉的,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们张家和你们冯家不一样,我们虽然顶着个侯府的名头,有爵位可以承继,但是族中都是些浪荡不肖子弟,早已经脱离帝都权势中心,外面看着一团热闹,只不过都是表面光鲜罢了。”她幽幽地叹口气,“我和妹妹说句实心话,前朝封赏的八大勋贵中,唯有永宁侯一家屹立不倒,而且还蒸蒸日上,比从前更风光些。永宁侯正值盛年,前途无量,妹妹是永宁侯的外甥女,又和孟家连着亲,可以一辈子无忧无虑,照着自己的心意过活,我却是不行的。我们永乐侯府,如果再这样落魄下去,不消十年,就会被新贵取而代之。”
她的声音里饱含凄楚:“上个月,我母亲想趁着国丧裁减下人,好节省开支。事情传到外面,永乐侯府差点沦为笑柄。我父亲在府里大发脾气,母亲只好另买了一批新家奴,勉强把事情遮掩过去。公账上已经亏空了几万两银子,可爷们还是花钱如流水,不然就会被世交故友们另眼相看,拆东墙补西墙,早晚会拖垮整座侯府。”
冯宝晴没想到张褚芸会在这时候和自己说这些掏心窝的心里话,叹息两声,安慰道:“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
张褚芸苦笑道:“不然妹妹以为我母亲为什么这么热心地送我参选?”她看了一眼对面斜对角几个站在一处说笑的闺秀,“只可惜这一次孟家的女儿也要参选,我母亲的打算肯定要落空了。不过只要能进宫,我们家就还有希望。”
冯宝晴眉头微蹙,觉得永乐侯夫人钻了牛角尖,世家大族,不想着培养优秀子弟,招揽人才,竟然把振兴家业的希望全放在妃嫔遴选上?
可这话当着张褚芸的面不好说出口,加上她今天是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才进宫的,当下只得虚应两声,勉强说了些鼓励之语。
孟家几个小姐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春花一般芬芳靓丽,站在一处,就像一簇迎风绽放的海棠花,格外青春娇艳。
冯宝晴怕张褚芸过于伤感,岔开话道:“孟家几位姐妹和咱们常在一处玩的,不如把她们叫过来,大家一起说笑,姐姐就不会这么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