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哆嗦了一下,差点以为霍明锦是个喜欢娈童的断袖……
她很想白他一眼,不过想想对方的身份,忍住了。
帐篷外,听到里面隐约传出二爷的笑声,离得最近的几个锦衣卫面面相觑。
原来二爷也是会笑的。
夜色浓稠,外面燃起火把,文士掀帘走进帐篷,萧瑟夜风随之吹进来,“二爷,人抓到了。”
霍明锦颔首嗯了一声。
傅云英察言观色,悄悄退出帐篷。
霍明锦没说话,看着她走出去,吩咐文士:“别惊动其他人。”
文士应喏。
天已经黑透了。
傅云英刚踏出帐篷,在帐篷周围徘徊了大半天的袁三立刻冲上前,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老大,怎么进去这么久?”
念叨了一通,道:“我们按你说的,把那些没人管的尸首都就地掩埋了,立了石碑。”
傅云英点点头,从温暖的帐篷走出来,冷得瑟瑟发抖。
山里的夜晚特别冷,铜山在北边,比湖广要冷多了。
王府护卫和乔嘉围了过来,问她待会儿该怎么营救傅四老爷。
她道:“锦衣卫在办差,我们跟在后面就好,免得给他们添麻烦。”
不知道霍明锦来铜山是为了什么,看他风尘仆仆,连换出行服的时间都没有就赶了过来,肯定是大事。
王府护卫也道:“对,要是坏了锦衣卫的事,反倒不美。”
乔嘉双手抱臂,没说话。他对锦衣卫很防备,来到铜山后几乎没开口。
篝火熊熊燃烧,护卫们刚刚去林子里猎了几只兔子,拔毛剥皮架在火堆上烤,油脂滋滋响,闻着喷香,但吃到嘴里又干又柴,没有什么味道,有点难以入口。
这个时候没法讲究,众人一人撕一把兔肉抓在手里啃。
袁三把最嫩的一块肉让给傅云英吃,她摇了摇头,刚刚在帐篷吃了甜面茶,这会儿不饿。
月上中天,不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凄厉的嚎声。
袁三啧啧道:“这么多人狼还敢过来……”
傅云英按住他的手,摇摇头。
那不是狼的叫声。
她坐在火堆前,一遍遍回想铜山的地形,在脑海里预演待会儿怎么带着乔嘉去找傅四老爷,沉思中,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片喧哗声。
帐篷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乱子。
杂乱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她正想回头,火堆另一边闭目休息的乔嘉霍然睁开双眼,直接从火堆上方朝她扑过来,抱起她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一阵天旋地转后,乔嘉护着她的脖子,扶她坐起来。
她拍干净身上粘的泥灰草叶,往刚才自己坐着的地方看去,登时出了身冷汗。
一个披头散发、面容狰狞的汉子站在那儿,手里拿了把镰刀,正和锦衣卫对峙。他看似疯疯癫癫的,出手却很冷静,以一敌五,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要不是乔嘉反应快,她可能已经死在那把镰刀底下了。
她后怕不已。
身后又是一阵响动,哗啦一声,霍明锦掀开帘子,沉着脸走了出来。
几个锦衣卫跟在他身边,小声解释着什么。
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如水,眼睛因怒火烧得通红,走到还在后怕的傅云英身边,解下斗篷,俯身盖到她肩上。
“带她去帐篷。”
他道。
旁边的人连忙七手八脚扶起傅云英,强行将她送进帐篷里,袁三和乔嘉紧紧跟在一边。
霍明锦目送她走远,接过一柄属下递到手边的腰刀,手指在刀刃上抹了一下。
雪亮的刀刃映出一双阴鸷的眸子。
文士连滚带爬跑到他身边,满头是汗,“二爷,都是小的疏忽……叫人跑了出来……”
霍明锦看也不看他一眼,表情木然,“回去领罚。”
他气势如虹,一步一步朝那执镰刀的男人走了过去,周围的锦衣卫忙让开位子,看他手起刀落,不过几个眨眼间,便将刚才和五个人交手还游刃有余的男人逼得连连后退。
月光很淡,他举起手中腰刀,朝男人砍了下去,动作简单直接,看不出什么招式,却带着万钧之势。
“噗”的缓慢而沉闷的一声钝响,男人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冰冷的刀刃吻过他的脖颈,鲜血从伤口处喷了出来,溅了不远处的锦衣卫满头满脸。
男人倒在草地上,手脚抽搐了几下,没了气息。
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气凝神,大气不敢出,连树林里嗡嗡的虫鸣也停了下来。
霍明锦扔开还兀自往下淌血的腰刀,望着死去的男人,神情漠然。
片刻后,他掉头往回走。
文士鼓起勇气凑上前,“二爷,怎么处置剩下的?”
霍明锦脚步不停,双目通红,道:“一个都不留。”
文士愣了一下。
霍明锦接着道:“问出进山的密道,我亲自带人攻上去,你们留意傅四,尽快找到他。记住,只要是和盗贼有勾结的,全部当场格杀。”
文士抖了一抖,低下头,“是。”
拿镰刀的男人是藏在山下村落里的山匪,平时和农人一样下地干活,实则是山匪的眼线。锦衣卫抵达铜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十里八乡和山匪有勾连的地痞全抓了起来,逼问进山的密道和暗号。加上那个叫傅云的少年画出的路线,他们今晚就能将整座山的山匪一窝端了。
他们只有两天时间,没有闲心和山匪玩你追我藏的把戏,要么不动手,一旦动手,绝不错放一个。
但是二爷气成这样,要亲自上山……实在让文士措手不及。
只是几个山匪而已啊。
二爷在盛怒之中,气息慑人,他不敢多话,下去分派人手,哪些人负责攻山门,哪些人找傅四,哪些人追击,哪些人埋伏,一一安排完毕,蓄势待发。
霍明锦走回帐篷前,闭一闭眼睛,调整好气息,低头看一眼袖子,确定没有留下血迹,掀开帘子。
傅云英刚刚从帐篷缝隙间窥见他一刀杀了那个男人,离得远,没看真切,此刻看他大踏步走进帐篷,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袁三刚才亲眼看见霍明锦一刀结果了男人,虽然知道他杀的肯定是坏人,但心里仍然有些发毛,下意识挡到傅云英面前。
霍明锦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到傅云英脸上,道:“在这等着。”
又是这几个字。
这一回她却没想反驳,她很担心傅四老爷的安危,但这种场合她派不上用场,去了只是添乱,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了。
她点了点头。
霍明锦转身出去,其他锦衣卫忙跟上,争着打帘子。
“霍大人……”
傅云英上前一步,轻轻叫了一声。
霍明锦已经走出帐篷了,听到她的声音,脚步一顿,不过没有回头。
她拢紧身上的斗篷,道:“谢谢。”
霍明锦微微侧首,眼角余光扫过那个倒伏在草丛里的尸首,没说什么,抬脚走了。
傅云英留在帐篷里,除了王府护卫、乔嘉和袁三以外,霍明锦还留下一队锦衣卫保护她。
他们在山下等消息,如坐针毡,觉得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
直到后半夜,山上才传来骚乱声。
他们忙奔出帐篷,不知谁放了把火,引燃树木,山上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空都是红彤彤的。
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如响雷一般炸响,其间夹杂震天的喊杀声。
即使离得远,山下的人仍然能感觉到冰冷的死亡气息。
树林里一阵马蹄踏碎枯木的响动由远及近,几道黑影忽然靠近他们,乔嘉警觉,喝了一声:“什么人?”
来人下马,踉跄着走到火把能照到的地方,微弱的火光映出他们的身形,是霍明锦的随从,三人狼狈不堪,浑身是血,抬着一个男人往回走。
没等他们走近,傅云英似有所觉,心跳如鼓,眼圈一红,飞跑过去。
“四叔!”
三人抬着傅四老爷回到帐篷里,把人放在柔软的矮榻上,道:“傅少爷无须担心,四老爷没有受伤,只是呛入烟尘,暂时晕过去了。”
傅云英挨到矮榻前,挽起袖子,绞帕子给傅四老爷擦脸。
他穿了身粗布短褐,窄腿裤,面色苍白,眼睛紧闭着,看上去气色还好,就是瘦了点。
人救回来了,她握着傅四老爷又大又厚的手,紧绷的心终于放回原位。
傅四老爷一直昏睡不醒,乔嘉给他把脉,说:“不碍事,睡一觉就好。”
傅云英给傅四老爷盖好被子,扭头问那三个默默坐在角落里给自己包扎伤口的锦衣卫事情的经过。
锦衣卫愣了一下,道:“四老爷和其他人一样被抓去挖藏宝的矿洞,我们先混进去把他救出来,之后放一把火,二爷再领着人冲进去杀……”
他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的人猛地抬起手狠狠拍他一巴掌,他唉哟一声,疼得龇牙咧嘴。
打他的人瞪他一眼,把他的话接着说下去:“我们救人,二爷冲进去抓人,其他人在后山石桥那儿等着把他们一网打尽。”
傅云英不动声色,谢过他们。
三人咧嘴笑了一下,继续低头包扎。
傅云英回到矮榻边。
霍明锦是去杀人的,而不是来抓人的。
傅四老爷安然无恙,袁三和王府护卫都松了口气,一连奔波,提心吊胆了这么几天,人人筋疲力竭,很快背靠着背睡着了。
帐篷里鼾声如雷。
傅云英没有睡,一手托腮,坐在矮榻旁想心事。
天边慢慢浮起鱼肚白,淡淡的亮光照进帐篷里,一夜喊杀声过后,山中寂静无声,不闻鸟鸣。
帐篷外遥遥传来马蹄声,她小心翼翼从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大睡的护卫中间走过去,掀开帘子,走出帐篷。
山上的火早就熄灭了,浓烟阵阵,昨天青翠秀美的山峰此刻只剩一片焦黑。
山林中跃出一匹通体墨黑的神驹,马上之人一身大红交领袍,手中提刀,杀的人太多,刀刃已经好几处卷起,鲜血一滴一滴顺着往下淌。
他跨坐马上,神色冰冷,目光阴沉,宛如修罗。
傅云英往前走了几步。
霍明锦看到她,怔了怔,手中腰刀滑落下来,叮的一声,掉落在地。
她抬脚走了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腰刀。
霍明锦垂眸望着她。
她直起身,忍着刺鼻的血腥味,双手捧着刀递回给他。
霍明锦没有接。
她轻声说:“我四叔救回来了,谢谢您。”
霍明锦眼皮低垂,抬起手,接过腰刀,握紧,手腕不易觉察地抖了两下。
“哐”的一声,他还刀入鞘,翻身下马。
傅云英伸手想帮他牵马,他扯住缰绳,看一眼她发青的眼圈,道:“守了一夜,回去休息。”
不等她说什么,牵着马走远了。


第90章 驿站
前世。
李花还未落尽,李树已悄悄发出鲜嫩新叶,枝头白绿辉映,清冷细碎的雪白花朵仿佛也沁出一点点浅绿。
迎春花爬满粉墙,桂树挂上浅褐色嫩叶,墙下几株山茶开得鲜润,绿叶中蹦出一朵朵待放的花苞。
庭间一株老杏树花开满枝头,若云兴霞蔚,树底下支了两架秋千,微风拂过,花朵纷纷扬扬飘洒下来,恍如落雨,越是暮春时候,春光越浓越明媚。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双筋骨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拂开泼辣生长、将月洞门掩得严严实实的花枝。
露水飞溅,花枝掩映中,缓缓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孔。
霍明锦目光往院子里一扫,看到花雨下闷闷不乐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翘,走进院子里。
小云英坐在秋千架上,湖色满地娇织绣纹琵琶袖宁绸袄,鹅黄底纹暗金缠枝莲花马面襴裙,腰佩环佩七事,头梳双髻,珠翠满头,耳边一对金玉葫芦丁香,腕上笼绿翡翠镯子,是出门的打扮,神色却郁郁,手拢秋千绳,懒洋洋地荡着,身边没人伺候。
他抬脚走过去,锦靴踏过厚厚一层花瓣,发出轻微的碎响。
发呆中的小云英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他,怔了怔,松开秋千,站起身,朝他行礼,“明锦哥哥来了。”
霍明锦唔了一声,“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今天是花朝节,老夫人和阮氏约好一起出城去郊外看花游春,傍晚归来顺路去庙里供花。刚才两家的轿子在巷口碰头,老夫人没看到小云英,特意问起,阮氏有点尴尬,说小云英身子不适去不了。
老夫人立刻挑起帘子给骑马跟在一旁的霍明锦使眼色,让他留下。
他便直接过来了。
听见他问,小云英叹了口气,坐回秋千上,一副很愁闷的模样,眉头轻蹙,问他:“明锦哥哥,你家里有几个姐妹?”
霍明锦道:“我没有姐妹,有一个哥哥,三个堂哥。”
小云英抬头看他一眼,见他弯腰和自己说话,怕他累着,拍拍旁边空着的秋千,“哥哥坐。”
霍明锦从记事起就没荡过秋千……不过看她仰头眼巴巴盯着自己看,只得依言俯身坐了,人高马大,腿太长,得曲起来才能坐得舒服。
她扭头看他换了好几个姿势才坐稳,忽然笑了一下,伸长自己的腿和他的比较,说:“哥哥,你好高,我坐着够不着地呢!”
说着话,细绸裙裾下一双小脚丫在空中轻轻晃荡了几下,绣鞋尖上一对彩绣蝴蝶轻轻颤动,流光溢彩。
他不由得也笑了,“你还小,以后会长高的。”
她又叹了口气,慢悠悠荡着秋千,惆怅道:“长大了不好玩。”
“你哥哥又欺负你了?”
她摇了摇头,摊开手掌接不停往下飘落的杏花花瓣,“大哥偷偷教我读书,我娘生气了。”
顿了一下,吹走掌心的花瓣,“别人家的女孩子也都不读书吗?”
霍明锦认真地想了想,“也有读书的。”
“你们家的女孩子能上学吗?”
问出这一句,她后知后觉,“我忘了,哥哥没有姐妹。”
霍明锦问:“你想上学?”
她点了点头,委屈道:“我也不晓得上学有什么用……可我学得很好,为什么单单不许我读书呢?”
他向来笨口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她用力荡一下秋千,感慨了一句:“我要是能和哥哥们一起上学就好了,我会学得很认真的。”
两人一时无言。
杏花扬扬洒洒,落了两人满头满肩。
小云英荡了会儿秋千,仿佛自己想通了,站起身,拉霍明锦起来,“我们去追哥哥他们,他们说不定还没出城。”
霍明锦坐着不动。
她拽着他的胳膊拉了好几下,拉不动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霍明锦看着她,轻声说:“你今天不高兴。”
她愣了一下,笑了笑,眼眉弯弯,“约好一起去供花的,我和娘闹别扭,还要哥哥回头来找我,实在太失礼了。现在去还来得及。”
霍明锦不语。
她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给他看自己身上穿的新袄新裙,“我连衣裳都换好了,不去多浪费。”
霍明锦还是不说话。
她收起笑容,攥着他的胳膊老实道:“哥哥,我今天使性子,娘赶着出门,没空理会我,等她夜里回来,肯定要骂我。哥哥你带我去,我娘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不好意思说我什么了。”
说完,脸上露出央求之色。
霍明锦没敢多看她,垂目道:“没事,不想去就留下来……”停顿了一下,说,“其实我不喜欢游春。”
“你也不想去?”
她笑了起来,松开手,坐回秋千上,“那好,我们都不去。等我娘回来,就说哥哥来我家玩,我留下招待你。”
霍明锦嗯一声。
“中午蒸荠菜面团子吃,哥哥吃过没有?”
她立刻拿出小主人姿态,扭头问他。
霍明锦唇角上翘,笑着摇摇头。
小云英啧啧了几声,为他错过美味而可惜,“那我让婶子多蒸点,你尝尝,很好吃的。”
春日杏花雨,连拂面的清风也带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两人坐在秋千上,含笑说着家常话,慢悠悠地轻晃,秋千架碰着花枝,花朵扑簌扑簌往下洒。
春光旖旎,少年岁月,恍如一场梦境。
……
“老大?老大?云哥?”
耳边传来袁三清亮的呼唤声,有人用力推搡她,拍她的肩膀。
片刻后,傅云英被推醒了。
她睁开双眼,环顾一圈,发现自己伏在桌前睡着了。
这里是铜山下的一家客店,前面吃酒,后面住宿。他们从山上下来,要了几间上等大屋,傅四老爷一间,她留在一旁服侍,乔嘉、袁三打了个地铺陪着。
她一夜未睡,坐在桌前的时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袁三递了杯茶给她,“老大,你是不是饿了?一直在说梦话,想吃荠菜团子?”
傅云英刚睡醒,意识还朦胧,接过茶杯喝几口茶,连日奔波不觉得,这会儿囫囵一觉醒来,顿时觉得浑身酸痛,肩膀手臂尤其疼得钻心。
她梦见荠菜团子了?
许久没吃过,忽然想起来,还真有点想念。傅家不吃荠菜,只用荠菜根的汤煮鸡蛋吃。
袁三指指自己的铺盖卷,“老大,你躺下睡一会儿吧,坐着睡不舒服。”
傅云英摇摇头,回头看傅四老爷还在昏睡,站起身,走到外边走廊上。
乔嘉跟了出来,“霍大人他们宿在一楼,马上就走。”
霍明锦似乎很忙,山上的事交给本地县衙的人处理,他即刻就要带领部属回京城。
不知道他自己的事办好了没有……
傅云英揉了揉眉心,神色疲倦。
她手脚发麻,扶着栏杆慢慢走了一会儿。
楼下静悄悄的,锦衣卫出出进进,虽然行色匆匆,但没有一个人说话,脚步声也放得很轻。
伙计送来热饭热菜,经过楼下的时候,捧托盘的双手直打哆嗦。
傅云英回房吃了碗玉兰鸡丝龙须面,听到客店院子传来响动,忙放下筷子,走到窗边,支起窗子。
马鸣咴咴,庭院里人头攒动,锦衣卫拉着十几匹壮马依次从马厩那边走了出来。
不一会儿,一楼大门敞开,锦衣卫们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霍明锦出来,他换了身大红织金圆领窄袖武官常服,腰系革带,悬牙牌,皂皮靴,蹬鞍上马,抬头扫一眼客店。
隔着山间茫茫的一层薄雾,目光刚好和二楼的傅云英对上。
没等傅云英反应过来,他嘴角微微上扬,手扯缰绳,磕一下马腹,骏马撒开四蹄,飞奔出去。
一人一骑,渐渐驰远。
剩下的人亦夹一夹马腹,策马追上去。
转眼间,庭院空空荡荡,只余远去的马蹄声在客店上空回旋。
霍明锦刚刚好像对她笑了一下?
傅云英望着楼下飞扬的尘土,想起他鬓边那几根白发,怔怔出了会儿神。
他和家人决裂了,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姐妹,什么都不剩了。
去年第一次在武昌府见到他时,他眼神冷漠,神情不悲不喜,没有一丝烟火气。
可他却对她这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这么温和……
她欠他两命了。
哪是几坛桂花酒就能还清的。
这时,背后传来几声咳嗽。
傅云英转过身,扑到床榻前,“四叔。”
傅四老爷早上其实醒了一回,看她睡得正熟,不忍心叫醒她,听到她呼唤的声音,睁开双眼,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要坐起来。
她扶着傅四老爷靠坐在床栏上,端了杯茶给他润嗓子。
傅四老爷喉咙又干又痒,咕咚咕咚一口气连喝三杯茶,长出一口气:“妈呀,吓死我了!”
这感叹的语气,中气十足。
傅云英忍不住笑了,叫袁三去灶房把她让伙计熬的羹汤送过来。
傅四老爷饿得饥肠辘辘,就着白炊饼把一大锅肉汤喝了个精光,抹抹嘴,道:“可算吃着饱饭了。”
吃饱喝足,又开始吹牛,吹嘘他看到盗贼时如何机智,赶紧换了衣裳躲进推车的伙计里,这才逃过一劫,被抓到山上时贴身带了好几本准备送人的书,灵机一动,扯下书页画上标记,撒得到处都是,同行的人没有认字的,认字的也看不出标记,竟就让他这么把消息送了出来。
他不敢死,死了一大家子要怎么办?老娘糊涂,娘子虽然精明,但到底只是内宅妇人,瞧着刚强,其实没了他就没了主心骨,启哥、泰哥都还小,月姐、桂姐还没出阁……英姐懂事,可她一个女伢子,怎么守得住偌大的家业?
傅四老爷怕死,怕得不得了。
每次去外地贩货,他会提前安排几个和自己体格差不多的伙计跟车,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躲起来,货物是其次,只要性命保住了,钱以后还能挣。
他不止一次碰到劫财的强盗,和他在饭桌上给家中女眷讲的故事不同,他不敢和那些亡命之徒搏命,他跳过水,躲进货箱里,甚至曾经跪下给强盗磕头求饶……他做过很多不光彩的事来保命,他还有一家人要养活,不能就这么死了。
这一次也是,他痛哭流涕,求强盗不要杀他,他可以帮他们干活,强盗哈哈大笑,围着他对他撒尿,让他趴在地上学狗叫。
他都忍下来了。
其他几个挺着脖子不肯照做的客商都成了刀下亡魂。
他不怕丢脸,不怕吃苦,家里人还等着他回去。
不管在外头有多狼狈,回到家时,他一定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那些吹牛的故事都是假的,遇到的危险却是真的。
吹嘘半天后,他摸摸傅云英的头发,叹道:“我就晓得我家英姐和我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