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白嘆了口氣,“彼時雁門戰時,曾請援兵,但朝廷並未調兵。將軍在雁門作困獸之爭,爾後陣亡。樓昭想必因得此事對政野失了念想罷。”

我表示,“扼殺了有志青年的報負與熱血,這是怎樣一個人吃人的社會。”

樓西月沉吟道,“雁門一戰,為何會敗?”

嚴白說,“中了埋伏,晉將軍先率一千騎兵夜襲,卻被人斷了後路。”嚴白眉骨輕挑,頓了頓,復又說,“樓昭帶領的中軍,來得太遲了。”

最後,嚴白將酒喝盡,嗟嘆了聲,“誰識英雄骨如霜,悲矣悲矣。”

我茫然地看向樓西月,表示最後那句詩沒怎麼听懂。

樓西月也仰首一飲,道了句,“鳥鳩啄人腸,士誶涂草莽。”

我露出一個更茫然的神情,表示樓西月這句比嚴白那句更費解。

樓西月瞧了瞧我,可能讀懂了我的無知表情,于是很體貼地問了一句,“小香,你是不是困了?”

我說,“我沒有要困的樣子啊。”

他說,“那你的眼神怎麼這樣…”他想了想,大約在想後面應當怎麼說,半晌,樓西月說,“怎麼這樣迷離?”

我說,“大約醉在他們的愛國熱情中了吧。”

他輕笑一聲,“困了就睡會,水路還要些時候。”

嚴白執起書卷起身道,“樓公子,舫內還有一間內廂,置了一把軟椅。你和令妹若不嫌棄,可稍作歇息。”

樓西月也跟著起身作揖道謝。

我們去了內廂,立著一扇屏風,上畫婀娜雲燕,廂中點了一盞花瓷油燈,案幾旁擺著把軟椅,鋪著羊皮絲錦,暖意融融。

就這麼一把軟椅,我不知道要不要裝模作樣地讓一讓。

我客氣道,“你坐你坐。”

樓西月含笑看著我,立著沒說話。

他這般反應不在我意料之中,但凡是個憐香惜玉的君子,都會謙恭有禮道:此處只有一把軟椅,姑娘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我想許是客氣不夠,不足以表達我曾經也慈悲為懷過的心境,于是再道,“西月君乘船一路顛簸,理應上坐。”

樓西月笑道,“多謝姑娘。”接著,邁步過去,愜意地倚在軟椅中,半瞌黑眸,似有要睡著的趨勢。

我在他面前踱過來踱過去,清風明月讓我很心焦。

我說,“你下一個渡口還下船麼?”

樓西月輕輕吭了一句,我也沒听清楚。

于是湊近了些,復問他,“你方才說什麼?”

他瞌著眼眸,一副沉沉已經入睡的模樣,讓我更心焦。

我用手指戳了他一下,他微微偏頭,無甚反應。

我說,“樓西月,這里獨獨一把軟椅你佔了,要我睡地上麼?”

他那廂里很安靜。

我咬牙道,“我原先還以為你是個很有風度的公子,今日一見,幻滅啊幻滅。果真是時間催人老,想我當初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口口聲聲喚我句師傅,知道替我沏茶。真是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

我瞧了瞧他,怕是真的睡著了,于是我強調了兩聲“白雲飄走,蒼狗海鷗啊”,依舊未果之後,轉身打算去外廂里尋個三角凳坐著。

突然腰上被人往後一攬,我滿滿當當地坐到樓西月懷中。

他在我身後,含著笑意說,“我好像听到你說將軟椅讓給我,你坐在我懷里?”

我身子一僵,“你幻听了。”

他環住我的腰緊了緊,口氣很淡,“我好像听到你說讓我下一個渡口別下去?”

我想轉身,無奈他扣得特別緊,我說,“樓公子,你先松開手,有什麼話我們好說。”

他戲謔道,“偏不。”

我說,“官大人眼皮底下,你想做什麼?”

樓西月低笑一聲,松了手起身,將我往軟椅里一放,“你方才念的那兩句,是不是想說‘白駒過隙,白雲蒼狗’?”

我一愣,干干笑道,“是啊是啊。”

他興致盎然地瞧著我,“看你今日里大約染了風寒,早些睡吧。”

我說,“我是要睡,那你呢?”

他點頭,“我去外廂,點燈看看書。”

我說,“外頭的油燈已經滅了,你將這廂里的這盞拿出去吧。”

樓西月淡淡地笑了笑,起身走至案邊。

過了些許時候,廂內黑了下來,想來他已經執了燈盞出去了。

我含含糊糊將要入睡的時候,好像听到暗廂里有人低聲問了句什麼,但眼皮太沉,一頭栽過去睡了。

次日醒來的時候,方覺得已然秋入嚴冬,絲絲地涼意爬入骨子里。

我活動活動手腳,走到舫樓外,不過一夜之間,河畔便錯落成荒漠,人煙稀少,有點“兩岸猿聲啼不住”的意境。

樓西月衣冠楚楚地屈腿坐于船板上,和嚴白下棋。

我想他二位算得上是能歌善舞的才子,于是總讓我有點跟不上檔次的感覺,說出來的話能讓我輕而易舉地就如墮雲間,雲里霧里地遨游,最後發現沒听懂。

琴棋書畫,相比于另外三個我造詣比較一般之外,“棋”絕對是我能夠與才子們交流的一種才能。

我表示,“你們在下棋啊~~這個我也會一點~~哈哈。”

嚴白將我望了望,眼神里有一種很欣賞的光芒在閃耀,他與樓西月贊道,“不愧是樓公子的妹妹,果然是才貌雙全,不知嚴某是否有幸,能與令妹下一局?”

我抖了抖,再順勢謙虛道,“只略懂一些皮毛而已。”

樓西月對我表示不可置信,與嚴白道,“她說笑了。”

我以行動表示我“才貌雙全”,向嚴白笑道,“嚴大人過獎了,在下不才,能與嚴大人切磋一局實乃幸事。”

樓西月施施然起身,偏頭從頭到腳將我打量一番,慢條斯理道,“嗯,我與嚴大人下的是‘六博’,眼下要玩‘大博’,以殺梟者為勝。”

我坐下之後,觀了觀眼前的方形木盤?,和上頭紅黑各十二枚的骨質棋子,心里好像有點明白:原來這不是把白棋描紅了的圍棋。

我和才子們站在同一個高度對話的念想再一次轟然倒塌。

我粗粗掃了掃棋盤,執了枚紅子,隨便撿了個地方放上去,淡定道,“那我先走一步。”

嚴大人好似愣了一愣。

樓西月咳了一聲,遞過來一枚骰子,淡淡道,“走之前,要先擲骰子。”

我說,“你知不知道‘六博’里除了你們玩的‘大博’以外,還有一種‘小博’。‘小博’是不用擲骰子的。”

樓西月沉默片刻,說,“方才我和嚴大人下的就是‘小博’…好像,也要擲骰子…”

我看了看樓西月,恍然道,“啊,我記錯了,你知不知道有種棋叫‘七博’,上有三百余顆棋子,分置黑白兩色,棋路甚為復雜,局方而靜,棋圓而動,其中深含五行八卦之道,常人所不能悟也。這個‘七博’是不用骰子的。”

樓西月別開臉,撐著額頭道,“你說的…是不是圍棋…”

行至潭廬,船休止在河邊,以補給些干糧。

我和樓西月踏上潭廬去置幾件冬衣。

潭廬是方不大不小的寨子,百姓挑著擔子在一處草亭邊擺開來,熱熱鬧鬧做著生意。

我和樓西月走走看看,雖沒見著賣冬衣的販子,沿街有不少首飾纓絡攤子。

撿了個絹秀的荷包,上頭絳色紋著喜鵲繞梅,我笑眯眯地向那攤主循價。

樓西月搖著扇子,摸了幾個銅板將那荷包買下,微眯眼與我道,“你要送這荷包給我?”

我從他手里搶過來,瞥了他一眼,道,“我看這荷包繡得挺別致,想將它送給我妹妹。”

樓西月略略滯了眉眼,“你還有妹妹?”

[三八]银裘暗(一)

我一面打理荷包上的流甦,一面與他道,“只許你有八個兄弟姐妹,不許我有個妹妹麼?”

樓西月不以為意道,“那她現在在哪?”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

他側過身,偏著頭鄭重地打量我。

我表示,“不過有個妹妹而已,又不是有後代,你不能接受?”

樓西月靜默半晌,伸扇子敲了記我的額頭,失笑,“我們去寨子里,看看能不能置一身寒衣御冬。”

我和樓西月沿著小徑往里走了些路,路邊山木漸禿,踩在枯葉上有脆響。不足半盞茶的時間,這方寨子便露出來,炊煙裊裊,入目之外零碎嵌著些土屋,外以小石砌起一堵矮牆。

寨中的女人著對襟窄袖的衣衫,外罩一件皮裘褙子,在撐起的欄桿上曬著些肉干。

晨陽闌斜,鶯囀客稀,一派男耕女織的景象。

我倆尋了個人家,想向他們討身寒衣。

我走上前問道,“大姐,有沒有裘衣可以賣給我們?”

那婦人正在屋邊搓捻細麻,聞聲收了手,對我樂呵呵道,“有,當家的前日里打下來兩只麋鹿,做了些麋裘。”

我驚嘆道,“這里的男人打獵為生?”

她笑道,“是,林子里禽獸多。”

我與樓西月進了土屋內,椅上掛著些獸皮,有一塊呈無瑕雪色,摸上去柔軟細膩。

婦人笑道,“姑娘看上了這塊狐皮?呵呵,這塊皮不賣的,二十幾年,寨子上也就打下來這麼一只九尾狐。”

我心中咯 一下,問她道,“這寨子後頭的山里有九尾狐?”

婦人應道,“再往北走一些,那邊雪積得厚,有時候能見著這狐狸。當家的年輕的時候打過一只,九尾狐不比一般的狐狸,猾得狠。”

她皺了眉頭,壓低了聲音道,“九尾狐是狐妖,自打打了這只狐狸,夜里總能听到女人哭。”

樓西月問道,“可有什麼法子能將這狐引出來?它平日里吃什麼?

婦人搖頭表示不知道,再囑咐我們道,“姑娘和公子若是要去捉這狐狸,切要當心。被它咬上一口,一輩子別想治好。”

爾後我和樓西月向她買了身鹿裘衣、裘帽和皮靴,在寨中打听了一番九尾狐常出沒的地方。

樓西月置了把弓箭,打點了些干糧,再上了官舫。

我托腮與他道,“方才我听那婦人一說,轉念想起了妲己。九尾狐是靈獸,沒準真是能化作人身的狐狸精啊。”

樓西月打著扇子道,“所以呢?”

我說,“听說狐狸精長得都挺漂亮,媚術無疆且蛇蠍心腸,特別喜歡勾搭富家公子哥。”

樓西月偏著頭,唇角微微上揚,眼含笑意,“然後呢?”

我大義凜然道,“滅了她!”

樓西月說,“…”

潭廬已是在吳隸境內,再往北行了不足兩日,便抵達吳隸郡。

吳隸已是大離最北的一處州郡,此地終年積雪覆蓋,冰天雪地,一片白茫。百姓終日以裘衣裹身,以山林中打獵為生,夜晚再圍爐而坐,煮茶烹肉。故而此地枯樹昏鴉、人煙稀落。我和樓西月暫時拜別了嚴白,往郡旁的一處司鳳山走。

皮靴踩在雪地上有“”的聲音,身邊偶有飛鳥在林間帶出沙沙聲響。

我咳了一聲。

樓西月頓住腳步,回過身來攏了攏我頭上的裘帽,問道,“受涼了?”

我搓了搓手掌心,口中呵出來的白氣蒙蒙,點頭道,“再往深處走,怕是要夜宿在這山里了。我們去尋一尋有沒有山洞或者打獵人宿的屋子。”

他將自己的裘衣取下來披在我身上,再握住我的手。

我擺手表示不用,“這里天寒地凍的,你只穿這袍子不好吧。”

樓西月握緊了些,淡淡地笑了笑,“我不打緊。”

我陡然憶起來樓西月實則會那個護暖心訣,但今日里未見他動功輸暖,不免有些好奇,“對了,你不是懂那個‘朝陽心訣’麼,怎麼不用用?”

他眉眼微微滯了一下,再勉強笑道,“那個以後都用不了了。”

我表示詫異,“為什麼?”

樓西月漫不經心地說,“口訣我記不得了。”

我將他望了望,看他神情淡然,好像真的一樣,不好再追問下去。

我在原地踢蹬了一幾下,掬了把雪在掌心搓了搓,和他笑道,“這麼蹦幾下,我也不冷了。你的皮裘太大了,罩在我身上走路不方便,你自己穿吧。”

樓西月瞧著我,有那麼片刻的寂靜,雪花落在他的衣袍,悄無生息。

我把裘衣往他手中一擱,兀自向前走了幾步,“我不是怕你冷。”完了一想,覺得我這話說得不對,再道,“我不是怕你冷,我是自己冷。”還是不對,復又道,“我是自己不冷,我怕你冷。”

樓西月眼角稍彎,寒風刮過,夾帶了些冰雪,他的笑容溫暖安靜。他說,“小香,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飛雪宛若雁羽片壓枝頭,巍峨莽莽,渺渺天地間只有兩個人,我和樓西月。

我心頭一跳,見他神色正常,沒有戲謔的口吻,便低了頭,眼見之處只有自己的黑色絡在雪地里露出一角。我說,“我、我不是。”

我心里思忖了一番,樓西月是我弟子,取藥這一行與他朝夕相對,我自然是喜歡他的。這種喜歡就好像師傅喜歡弟子,大抵同我師傅對我的情感一般。但他偏生加了個“也”字,我便有些糊涂了。

我大約記得在東土,樓西月撿了個日子,與我道了句情愛。但樓西月花名在外漂浮這麼多年,僅我與他短短相識不足一年的光景里,我就見到了他三位紅粉佳人。想來他已經習慣成自然地同身旁姑娘訴訴衷腸,再調戲之,再曖昧之。

這委實不是個好習慣,不曉得他爹是怎麼教育孩子的,我表示扼腕。

我在思量的間隙,了悟到眼前多了一雙靴子。

抬頭見著樓西月已然與我湊得只有三寸近,他俯首看我,不言不語,似還在等我的答復。

我低聲再道了一遍,“不是。我與你有師徒情分,可能、可能是有些喜歡吧。”

樓西月似怔了一怔,朝我再湊近了些,鼻尖堪堪要擦過我的鼻尖。

我繼續道,“但無關風月。”

他聞言頓了頓,後退了一步,與我扯開距離,極輕地道了一句,“師徒就師徒吧。”

皚皚蒼雪落得無邊無際,那頂棕色的鹿氈帽將他的眸子襯得愈發漆黑。

我干咳了一聲,“我們走吧。”

九尾銀狐通體雪白,若當真匿在這片雪地里,縱是有火眼也辨不出來。這里山路並不好走,雪積得厚,我和樓西月撿了兩枝粗些的枝椏拄著往深處探。

枯枝交錯,眼前漸露出一方有些破陋的棚屋來。

我走至屋前,本想敲門,以手一推,那木門“吱呀”一聲就晃開來。

屋內簡單置了幾把木凳和一方案幾;顯是許久未有人至,蒙了塵。案上擱了一盞油燈,油燼只余了一截燈芯。

這方屋子並不大,卻以一排柵欄隔了開來,欄上掛著些布衫,卻因得年歲已久,顏色已褪,我觀摩了良久,實在不曉得這方柵欄作用為何,比較行得通的說法是主人家覺得那些香衾畫屏很雅致,于是附庸風雅地在木欄上掛了些布條做屏風使。

近夜,我們打算在這棚屋里歇一晚。樓西月出去拾些柴火,在屋內生火取暖。

我自木欄上取塊布條撢積塵,方見著柵欄後頭有只小榻。這榻大約長三尺,內鋪了干草,墊了條羊氈,榻中有只鐵嘴翎箭。箭尖或有丁點血跡,已經沉澱成墨色。與屋中其他東西不同,這只箭分毫不染縴塵,箭嘴依舊光亮,木質箭柄也干淨如洗。

我湊近了些,在小榻上摸了摸,羊氈壓著本薄冊,邊緣泛著黃。

薄冊上雋秀的小字記著一些事,上頭沾墨綻開來一朵淚花,邊緣有些模糊。

風從破舊的窗戶紙縫中吹進來,揚起灰塵,我手中的薄冊被風翻了一頁,眼前好像站著一位短衫布衣的清麗姑娘,支著灶台往里頭添些柴火。

窗稜輕響,我就著素雪浮光,細細讀著冊上的字,這原是說的一個狐鬼故事:

有個年輕獵戶常居在荒山上,打些野兔和 子裹腹,偶爾獵些狼鹿,將皮剝下來,在山下的集市上賣了,換了銀兩給家中病重的老母親抓藥。

有一次,他射中一只九尾銀狐的後腿,這只小狐皮毛如月華般清濯明淨。獵戶見它生得皎潔出塵,像是靈獸,他獨自一人在這荒山中甚是孤獨,便將小狐放在屋中養著。他不知道銀狐當吃什麼,便將自己每日里的口糧省下來些,給它吃。

某日里,他照常出屋打獵,在半道上發現一個姑娘挎著食籃,被山中的殘枝絆住,崴了腳,在半途上咬唇低泣。

他對山路了熟,背起那姑娘到屋中養傷,扯了身上的衣衫替她包扎,用雪敷在傷口上消腫。這姑娘穿得單薄,他便將自己的鹿皮襖解下來披在她身上,在一旁生了火取暖。

那姑娘為了答謝他,將食籃蓋打開,里頭有許多精致的糕點。她笑起來很純淨,火光將她照得肌膚雪白,她說:我叫小九。

獵戶往旁邊望了望,發現那只小狐不見蹤影,不知去了何處。

小九的腳需得養些時候,她便借宿在獵戶的屋中。獵戶恐毀她清譽,在屋中支起一道柵欄分河而治。這段時間里,棚屋中日日都見灶頭炊煙起,小九做飯的手藝很好。獵戶白日外出打獵,夜里同她一道用飯,圍坐在火堆旁看著她眼眸盈盈。

後來,獵戶遇上了虎豹,凶險不已,他撐著身子回到棚屋里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傷痕累累。

他和小九說:小九,我家中有個病重的娘親,我不孝。等我死後,你將我昨日里挖的靈芝帶下山去給她,可好?

他還說:小九小九,你做的飯菜那樣好吃,我很喜歡。

說完這些,他便昏死過去。

小九靜靜地看著他,沉思了許久,她走至案旁,伏在案間在冊上將過去的事細細記下來。她在紙上寫:九尾狐的心頭肉可以救人,我若是將心給你,往後再不是小九了,只能化作原身,也記不得原先的事了,所以我在這冊子上將我倆的往事記下來,若日後你醒了,還記得有個叫小九的姑娘,也就夠了。

這是薄冊上的最後一句話,末尾處的字跡被淚水暈得看不真切。

我听得屋內一陣響動,回首一望,見著那方小榻上不知何時窩了只銀狐,它四肢蜷作一團,將那只箭緊緊護在懷里,輕輕舔了舔那箭柄。

我心內一緊,想湊近些看清楚它有幾條狐尾。

那小狐似是受了驚嚇,渾身打了個激靈,立起四蹄,望著我。

它的身後,確有九尾。

它睜著眼珠子將我警惕地看了一看,接著嗖地一聲往屋外躥去。我扔了手中的薄冊,拔腿追上去。那小狐跑得不快,它後腿似有是疾,走起來一瘸一拐的。但雪積深厚,偶有殘枝絆得我有些趔趄。

腳步在地上烙下串串腳印,偶爾能將枝椏上的積雪震落下來,稀稀落落地揚在眼前。眼見著要將它追上,我向前一撲想捉住它的長尾,那小狐叫喚了一聲,扭過頭來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厲害,我手一松,它再是向右一躥,我順勢撲倒在雪地里,掙扎著起身,已經沒了小狐的蹤影。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寒風吹過又揚起了大雪。我回頭將四方望了望,除了樹還是樹,全然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

手背上流下血來,沒入雪中,有些刺目;隱隱有麻痹之感,傷口周圍起了紅點。回想起潭廬那婦人叮囑的話,這小狐怕是帶毒。

我抓了把雪擱在傷口處,尋了參天古樹倚著斜坐下來。

錯縱交橫的枝條在我眼前鋪塵開來,上頭積著冰雪,黑白相襯得愈發醒目。耳畔有狂風呼嘯,大片大片的雪落下來,在我脖頸處,化成冰晶從肌膚刺入骨血。山中那樣靜籟,偶有鳥鳴獸啼,將這個夜晚襯得更加猙獰。

我回想起了幼時身中寒毒的滋味,一點一滴的寒涼噬入心底。舉目望過去,沒有我可以依靠的人。我想起了師傅,可是他總是與我隔得那樣遠。即便我倆在藥王谷中朝夕相處時,共坐一方桌邊,共听一林竹雨,卻依舊亙了千山萬水;更何況,眼下當真是天南地北。

疼痛伴著恐懼沿著手背開始蔓延到手臂,再至肩,順著脊背一路向下傳至腳尖,傳至四腳百骸。雪水融著血水漸漸漫進指縫里,我腦中昏沉,不知是何作用,眼皮重地抬不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抬眼醒來的時候,雪已經停了。身上落了一層雪花,勉力想扶著樹干撐起來,卻使不上氣力。我害怕了,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來救我。這麼大一片荒林,這麼大。

黑夜沉得好像野獸的嘶哮,辨不得一絲光彩,這樣寂寥,沒有生氣。

風將林子吹得沙沙作響,我閉上眼,心想會不會真的應了先前說給樓西月的話,豺狼虎豹將我叼走,爾後只余了一堆寒寒白骨。

耳邊重重地響了一聲樹枝斷裂的脆響,好像是有虎豹踩著枯葉走近來。

我再听見有人急促地喚我的名字,有些慌張,像是失了陣腳,又有些怒意,他一遍一遍地叫,“齊香。”

我動了動嘴唇,想應他,卻沒有氣力吐出個字來。

樓西月的聲音漸黯,似是越行越遠。

沉寂了片刻,腳步聲紛亂,好像有許多積雪細碎地落下來,陡然有人將我一把攬入懷中,他氣息凌亂道,“齊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