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特朗这才仔细把德·费那雪侯爵小姐看了一眼,这一看竟是吃了一惊。这位侯爵小姐的相貌与芝莱特相比,可以说是像到八分,只不过芝莱特的眼睛更大更亮更有神采,脸蛋更红润,笑容更俏皮;而这位侯爵小姐的相貌则是柔和小巧的,脸蛋是巴黎的贵族小姐流行那种苍白。眼睛是黄玉色的,头发是亮茶色的,穿着一件浅绿松石蓝的薄绸长裙,手里是一把白色的刺绣扇。德·费那雪侯爵小姐见这位陌生的子爵在打量自己,便微微一笑,笑容更是婉娈妩媚。

贝特朗不好意思地转开眼睛,对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说:“侯爵夫人,您要不说,我会以为是芝莱特小姐长大了两岁,又在巴黎度过了一个夏天,或是她生了一场病。就是亲姐妹也没像到这样的。”

侯爵小姐听了又笑,轻声说:“芝莱特生了一场病就是我?啊,母亲,子爵阁下的意思,是我和芝莱特比,我要瘦一些苍白一些,是吗?芝莱特在贵郡生活,不知她过的是怎样的快活,才会把她的白脸蛋晒得比我黑。她一直都喜欢乡村田野和山林,往日我们一起去卢森堡公园散步,她总是钻进林子里去观察橡树底下的蘑菇,还说要画完她所见过的所有的植物。不知这三年,她画了有多少了?”

这位侯爵小姐说话的语气很是温柔,与芝莱特俏皮伶俐的口角大不一样。贝特朗想光看相貌,是像到八分,但一开口说话,就完全是两个性子。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听见这话就笑了,笑得十分高兴,手里的扇子合起来,轻敲一下女儿的手说:“哦,亲爱的安,别这样说。”转头问贝特朗,“芝莱特不会是真的晒黑了吧?我在信里一直写,出门一定要戴上草帽的,不知她听了没有?”

贝特朗正要回答,莫里斯端了茶具和点心进来,放在小桌上,贝特朗便说:“请侯爵夫人为我们倒咖啡吧,我要一勺糖。”又说:“我在圣西尔上了三年学,芝莱特小姐的情况并不比你们知道得更多,莫里斯刚从伯爵府来,他比我更熟悉芝莱特小姐的情况。莫里斯,你把芝莱特小姐在伯爵府的生活对侯爵夫人讲一下吧,她们迫切想知道她的近况。”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为众人倒好咖啡,按各人的爱好加了糖,说:“这个咖啡像是从阿拉伯人开的那家店里买的?这家的咖啡里加了一点肉桂香料,有一种甜香味。”

莫里斯说:“是芝莱特小姐介绍的。夫人。”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点点头,“我猜到了,她既然介绍你来找我,那也会把在咖啡店肉店面包店什么的都告诉你。芝莱特一直都这么细心,是我妹夫德·拿包纳先生的小管家。我妹妹离世后,她小小年纪就当起了医生的家,把医生先生照顾得很好。子爵阁下,你不是奇怪芝莱特和我女儿为什么这么像吗?因为她母亲是我的同胞妹妹,我们是双生子。”

贝特朗喔一声,这才明白。原来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和芝莱特的母亲是双胞胎,所以她和德·费那雪侯爵小姐才这么像。又想起芝莱特和干草村的路易三兄弟十分合得来,原来是有这个缘故在里头。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说:“我妹妹离开时,要我替她照顾她的女儿。芝莱特就跟我自己的女儿一样,安和她也很亲密。她走时,我们都舍不得。不过从她的信中,倒看出她在伯爵府过得很好,这样我们也放心。

贝特朗说:“真是万分的抱歉,因为我和我父亲,让芝莱特小姐和你们分开了,让她再一次失去母亲的疼爱,这真是我和我父亲的不周到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普列维尔爵爷这时才说话,带着一点冷冷的口气说:“我很好奇芝莱特在乡下怎么过?她有没有朋友?她在信里总是夸罗西雄的风景、山林、溪水。子爵阁下在巴黎圣西尔,那就是说伯爵府只有她一个年轻女子?周围有没有与她年纪相当的年轻人,做她的玩伴?可怜的芝莱特,在那样的地方生活,该是怎样的想念在巴黎啊。”

贝特朗笑一笑,喝一口咖啡说:“我想芝莱特小姐是个诚实的人,她要是想念巴黎,她会在信里告诉你们的。我看她每次写信,都要写厚厚的三四张信纸,就想她要说多少话,才能写上这么多?我每次帮她把信交给我父亲的信差,信差总好奇里面放了什么。难道是里面还夹带了罗西雄的蔬菜种子?而她收到的回信,却薄得让信差看了都不好意思交给她。芝莱特小姐在罗西雄一定很伤心,可惜我在圣西尔,不能安慰她。”

他这番话,说得普列维尔爵爷和德·费那雪侯爵小姐都有些赧颜,侯爵夫人也叹息说:“可怜的芝莱特,她一定很盼望你们的信。”

贝特朗看看普列维尔爵爷的脸,故意盯着他问:“普列维尔爵爷,芝莱特小姐和你通信吗?”

普列维尔爵爷有些不自在地说:“通信的。我很关心芝莱特小姐的心情和近况。”

贝特朗说:“很难想像,三年前芝莱特小姐才十三岁,能在信里写些什么,可以写那么多?普列维尔爵爷真有耐心,会陪一个小女孩通上三年的信。”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笑说:“不奇怪,芝莱特一向很成熟,大家在看图画书的时候,她也看图画书,不过那个图画书里画的画都是植物。大家在编故事书的时候,她也在看故事书,不过她看的是荷马史诗。大家还在用画笔画小人打架,她已经开始画素描了。因此三年前德·拿包纳医生去罗西雄,说要带上芝莱特,我虽然舍不得,但一来不忍心把她和医生先生分开,二来也是觉得她会照顾好医生先生和自己。”

德·费那雪侯爵小姐一直很安静,这时问贝特朗说:“芝莱特,她到底在你们那里做些什么?我实在想像不出来。子爵阁下能不能细说一下?”

贝特朗说:“让莫里斯说吧,他比我更清楚。”对送完咖啡一直没走的莫里斯说:“莫里斯,你说一下吧。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和小姐都十分想知道。”

莫里斯学着罗西伯爵的样子,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说:“芝莱特小姐在伯爵府忙得很。她在伯爵府的花园里辟出来一块草药园,春天要播种,夏天要浇水,秋天要收藏。伯爵府的园丁是她的帮手。其它时间,芝莱特小姐会去村子里给村民看病;过节的时候,会和伯爵府的厨子一起烤蛋糕和饼干,送去给有孩子的家庭。另外还有罗西雄的绅士们和夫人们,还有罗西雄的地方官员来伯爵府做客,芝莱特小姐会帮着伯爵大人一起接待客人,还要帮厨子拟菜单。另外,还要给画室和图书室的画和书做目录,芝莱特小姐说这是她答应过子爵阁下的。我总看见芝莱特小姐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画草药,每天都忙得很,很少见她休息过。有时半夜还要到村里去出诊。伯爵府和干草村的人都很喜欢芝莱特小姐,今年春天的五月女王,就是全村人送给芝莱特小姐的礼物。”

莫里斯滔滔不绝地说下来,说得贝特朗都汗颜。他知道芝莱特心眼儿好,人善良,却不知道她会这么忙。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难道不该换上漂亮裙子,等着参加舞会吗?芝莱特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乡村医生。

不光是他这么想,连客人们也都十分惊讶。德·费那雪侯爵小姐首先说:“她信上从没说过这些。”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差点要掉泪,抽出一块绣花小手帕按了按眼角,说:“可怜的芝莱特。当初她母亲在宫廷做女官,是在王后面前说得上话的。她母亲要是在世,她要是一直留在巴黎,这会儿也该到了进入宫廷的时候了。依她的聪明和才学,一定会在宫里引起轰动的。不知有多少年轻的贵族和爵爷以求得她的一曲舞而荣。如今,却在给农民看病。拿包纳先生就一点都不担心芝莱特的前途?他打算在罗西雄一直住下去吗?你看,安,我要不要写封信给芝莱特,邀请她来巴黎。”

德·费那雪侯爵小姐说:“母亲,你这个主意很好。那我就可以和她一起赴宴参加舞伴了,我会把这三年巴黎流行的时髦东西都讲给她听。”

贝特朗说:“只怕芝莱特小姐不会答应,德·拿包纳医生需要她。”

普列维尔爵爷说:“德·拿包纳医生不应该太自私,他应该替芝莱特着想,让芝莱特回到巴黎来,让她成为一位淑女,而不是女医生。”

贝特朗冷冷地说:“让德·拿包纳医生先生和他心爱的女儿分开,才是自私的行为。”

普列维尔爵爷不耐烦地说:“那医生先生也可以回来啊,难道你父亲为了自己的身体,就不管医生先生和芝莱特的舒适?”

贝特朗反问他:“医生先生之所以会接受的我父亲的邀请,去罗西雄,一个原因不正是为了养他的身体吗?医生先生在南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风湿已经好了很多。莫非普列维尔爵爷不知道医生先生去罗西雄的原因?”

普列维尔爵爷哼一声说:“我当然知道。”

贝特朗点点头,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各位要是有时间,不妨造访罗西雄,我父亲一定会很高兴接待医生先生的亲戚。对了,一直忘了问,普列维尔爵爷和芝莱特小姐是什么亲戚,我怕叫错了,闹笑话。”

普列维尔爵爷转过头去不说话,还是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说:“他们是姨表亲。德·拿包纳医生先生的妹妹,是普列维尔爵爷的舅母,他舅舅就路易男爵,国王的财政大臣。”

贝特朗对着手里的一块玛德莱饼干微笑说:“原来如此。”言下之意是怪不得可以这么飞畅跋扈。“我和芝莱特小姐也不是很熟,她刚去了罗西雄,我就来了圣西尔,三年都没有回过家,这次也是因为公务才借道回去了一趟,侯爵夫人和小姐想知道多点芝莱特小姐的情况,我也没法告诉你们。芝莱特小姐在伯爵府,我也能没给过她什么友谊。反倒是我,得了芝莱特小姐的帮助,在巴黎有了落脚点。这还要多谢侯爵夫人了。”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像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说:“子爵一个人在巴黎,会不会觉得冷清?今天就算是认识了,以后多走动。明天来舍下吃饭如何?德·费那雪侯爵先生也想认识单凭一个人的力量就打败西班牙一支人马的年轻人。”

贝特朗没想到还有这个,他以为喝个咖啡就完了的。便支支吾吾地说:“明天吗?我想想明天贝卢诺公爵会不会派我有事。”

德·费那雪侯爵小姐说:“明天是礼拜天,贝卢诺公爵也会派子爵做事?”

普列维尔爵爷面带讥笑地说:“当然,子爵阁下是英雄,一个人打退了一队西班牙人呢,当然是重要人物。安妮塔看了不少骑士小说,最是崇拜英雄。子爵阁下,明天请一定赏光。”

贝特朗说:“我想起来了,明天我要去巴比松,我上次答应过我的朋友,礼拜天去巴比松看他们。侯爵夫人,侯爵小姐,你们的盛情,只好等下次了。”

德·费那雪侯爵夫人说:“也好,就等过了八月,夏天过完了,国王和王后还有随扈的官员回到巴黎,去乡下避暑的人也回来了,到时我们来开个舞会,那样还更热闹些。”说着站起来告辞。
贝特朗也不挽留,把他们送到门口,路边停着一辆马车,普列维尔爵爷扶着侯爵大人和侯爵小姐上了马车,对她们说:“我和子爵说句话。”退到贝特朗身边,低声说:“你刚才不是问我和芝莱特的关系吗?我可以告诉你,尊敬的子爵阁下,我和芝莱特有比亲戚更近一层的许诺。你这个罗西雄乡巴佬。”说完对他轻蔑地一笑,上了马车。

 

 

第29章 米歇尔花园之信

客人们走后,贝特朗坐下来给芝莱特写信,说见过了她的姨母,还有她的表姐。怎么以前没听她说起过这个好像是双胞胎一样的表姐呢?这个表姐比她白一点,矮一点,纤细一点,苗条一点,娇弱一点,淑女一点,可爱一点,安静一点。

他写道:“亲爱的芝莱特,就算以前你们俩人在一起是像双胞胎,如今却差得很远了。你就快变成一个罗西雄干草村里的村姑了,你的表姐,已经是巴黎的名门淑女了。等你将来回了巴黎,看你怎么见人!不如趁现在你就用你丰富的草药知识,为自己做点可以把我家罗西雄的红润脸蛋涂白的药膏,或者是像山德鲁佐的阿拉伯故事里的聪明女人,用牛奶洗脸。亲爱的芝莱特,我家有那么多的牛和羊,一天要挤那么多的牛奶羊奶,足够你洗脸了,你要是愿意,甚至可以洗澡。

“还有三个路易们,也替我问候他们一下,就说他们敬爱的芝莱特小姐的母亲,也是双胞胎呢。怪不得你们在一起有这么多话说,原来是自成一国啊。亲爱的芝莱特,我真是嫉妒你们有姐妹有兄弟的人,我的童年,就只有空落落一幢伯爵大房子,和一直生病的母亲。

亲爱的芝莱特,你要是早来罗西雄几年就好了,我可以领你去山里玩,你采野花我打猎。我们可以猎鹿猎兔猎野猪,还有雉鸡松鸡和绶带鸡。我们还可以在一个雨后去采蘑菇。有一种蘑菇,会在听到人的说话声音后打开它的伞衣,美丽如同你华贵的塔夫绸裙子。还有一种蘑菇,伞盖上有橙色的斑点。亲爱的芝莱特,你当然知道哪些蘑菇可以吃,哪些蘑菇不可以吃,我要是有你陪伴,就少了很多危险不是吗?不过你要是一直在我的耳边说这个蘑菇的拉丁名是什么,那个蘑菇又有什么毒,我一定会被你逼疯的。我可不想我的伙伴是我又一个教师,我受沙纳先生的教导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听到你在呼呼地挥舞着教鞭。

亲爱的芝莱特,我还见到了你的老朋友普列维尔爵爷,不知你还记得他不?不知这三年他有没有还在和你保持通信?是我的信多还是他的信多?亲爱的芝莱特,为了你为他掉过的泪,为了你的失望,为了你杜撰出来的那只该死的狮子,我替你教训他好不好?我真的不喜欢他,他是你的朋友吧,以你的性格,一定会阻止我向他宣战,可是亲爱的芝莱特,这个不能做那个不能做,就少了好多乐趣。你放心,我一定会羞辱他,不只是为了你曾经的伤心,还是因为他先向我挑战。我的好芝莱特,你要是下一封信里来劝我,要我慎重行事,不要惹事生非,那我将会非常失望。因为那样,你将是一个没有原则的滥好人,不再是我喜欢的芝莱特——那个会为了自己的心意,勇敢战斗的圣女贞德。你要知道,你曾经把我伤得不轻,亲爱的芝莱特。你要知道,就算我胸口上的伤已经痊愈,但我心灵上的伤却越来越深。如果没有你亲手调制的药膏,如果没有你亲手为我涂上,我怕我将永远不能愈合。”

贝特朗写好信,封好口,交给奥斯卡让他寄出,然后骑了马去米歇尔家做客。陪着老米歇尔先生吃过了小米歇尔先生做的晚饭,三人在老米歇尔先生的书房外面的一个小小的花园里坐着喝咖啡。那个小花园只有八米乘六米那么大,却被小米歇尔先生种植得甜蜜芳香如同约瑟芬皇后的玫瑰园。

夏末的黄昏,米歇尔的花园里,翻松过的花床上,玫瑰花还在绽开它最后几朵小小花蕾。小花园和邻居接壤的一边,种着灌木丛,火棘密密的枝桠和叶片长成了树墙,一个夏天的蓬蓬生长,枝条长出了墙体,下午刚被米歇尔拿了修枝剪修剪得整整齐齐,于是一个园子都散发着新剪过的草木的清气。贝特朗闻着这股清气和玫瑰的甜香,有恍惚置身在伯爵府的花园里的错觉。贝特朗想,我真的是在想家了。

米歇尔先生陪着贝特朗在花园散步,一边指着玫瑰花,讲这个是什么品种,是谁培养出来的,那个又是什么时候开花,是从什么地方移植来的。贝特朗嗯嗯地听着,用从园丁西莫和芝莱特处听来的一点种植玫瑰的皮毛,和他讨论玫瑰的改良和扦插。米歇尔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有一天,培育出自己的玫瑰品种。贝特朗想,要是芝莱特认识这位米歇尔,一定有说不完的话。

老米歇尔先生咖啡没有喝完,就在椅子里打起瞌睡来了,两人也不吵醒他,沉默着坐在小桌边,看暮色四合,听两只鸟在树枝上啾啾低鸣,静静地欣赏着人类在一个夏季花园里能够享受得到的所有快乐。米歇尔在黄昏最暗的光线里说:“我们从一个花园里被上帝赶了出来。”

“我们将用双手再创造一个花园。”贝特朗接口说。

那个花园名叫伊甸园。人类从离开那个花园之日起,就不停地想回到那个花园里去。人类的历史从一个花园开始,然后就不停地寻找一个花园,来安放自己的将来。米歇尔为自己用玫瑰创造了一个小花园,老米歇尔用稿纸为自己也构建了一个精神小园,而贝特朗的伊甸园则是罗西雄伯爵府的草药园。他没有一个时候比这个时候更想念他可爱的五月姑娘。五月的雄鹿王,萨克斯的姑娘。贝特朗非常想写一首诗,但手里没笔,园子里没光,他只好低声吟着:

“黄昏后,听夜莺在空中宛转歌唱,
牧人去饮他的马,
水波荡漾的池塘边开满了鸢尾花,
他的姑娘在溪水的尽头,
在思念可以达到的地方,
在手指触摸不到的地方。

“黄昏后,听晚风在林间轻唱歌谣,
牧人去放他的马,
水草丰美的草甸上开满了苜蓿花,
他的姑娘在草场的尽头,
清风可以抚到她的头发,
手指却只能抓住马的鬃毛。

“黄昏后,听牧人唱一首长歌,
马儿在等着它的主人,
回家的路上玫瑰花开满了山坡,
他的姑娘在路的尽头,
带一朵玫瑰送给她,
告诉她跋涉过的所有有名字的小河。”

米歇尔静静听完贝特朗的诗,过了一会儿才说:“伊纳尔,你在恋爱。”

贝特朗说:“是的。”

老米歇尔先生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这时开口说:“米歇尔,去拿纸和笔墨来,我来为我们的朋友记下他的诗。”

米歇尔回去拿了纸和笔墨来,问老米歇尔先生说:“父亲,要点上蜡烛吗?”老米歇尔先生说:“不用。我这个老头这个本事还是有的。”把纸放在小桌上,摸摸纸的四边,鹅毛笔准确地蘸进墨水瓶里,然后就听见刷刷的笔尖划过纸张的书写声,像一阵细雨洒在树叶上。

老米歇尔先生把笔插进墨水瓶里,拿起纸吹一吹,交给贝特朗说:“拿去吧,这是一个老人对你的祝福。”

贝特朗说声谢谢,接过泛着微光的纸卷,和米歇尔父子告辞,骑了马回到子爵府,莫里斯点上蜡烛,贝特朗在烛光下看那首诗。那诗是用最漂亮最华丽的字体写成的,左边是法文,右边是拉丁文,两边的字头和行距像是用尺量过一样的整齐,纸是最美丽最高雅的东方蚕丝纸,在浅浅的淡蓝勿忘我色的纸里,有一丝一丝絮状的蚕丝,在烛光下发出蚕丝独有的莹润细腻的光来。不论是老米歇尔先生,还是小米歇尔先生,都把他们的祝福放进了这一张小小的纸里。

贝特朗把这张稀有的纸叠好,放进信封里,再写一张便条,说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人写的,因此虽然不是他的亲笔,却比他的亲笔还要珍贵。封好信,交给莫里斯,让他和白天写的那封信一起寄出。

过了半个月,罗西雄的回信才到巴黎,贝特朗拆开来,看芝莱特会写些什么。芝莱特的口角一如过去的风趣俏皮,她写道:“尊敬的少校先生子爵阁下,早在接到你的来信之前,我就在想你会怎么描写这一次见面。而更早一点,早在莫里斯和奥斯卡出发去巴黎的时候,我已经在想象这一天的到来了。可是你,我的朋友,你却让我的等待等待了这么久,久得我都差点要以为这一天再不到来。

“难道不该你先去拜访我的亲戚和长辈吗?何况她还给予你那么大的帮助。德·费那雪侯爵夫人等于是我的第二个母亲,安妮塔则是我的亲姐妹。你在信中那样描写她,我几乎要失笑了。我在你文字的背后,好像看到你站在那里,面带讥诮地夸耀你的词藻,和你不怀好意的嘲笑。你在嘲笑我,就算用光你领地上所有的牛奶加羊奶,就算它们能够流淌成核桃溪,也不会洗出一个巴黎女子的美丽来。而我的朋友,你不觉得对一个年轻女子说这些,有点不恰当吗?

“好吧,我原谅你的疏乎大意和缺乏礼节,我的朋友,你真是愧对沙纳先生的教育和圣西尔的名声,他们那么谆谆的教导,也没让你变得谦和温驯一点,我又怎么可能做到呢?你要向谁挑战尽管去吧,我不会做一个你看不起的滥好人,可我也不会激赏你的行为,因为那是不体面的。你要记得,你的国王就站在看得到你的地方,我相信有他慈爱的目光注视你,你一定会表现良好。你现在才是一个少校,离元帅之位还远得很,我十分愿意看到你身穿元帅服手握指挥刀的画像,挂在你伯爵府的肖像走廊上。我记得你在赴圣西尔学习之前说过,你这一辈子,就画一幅像,好和祖先们站在一起。我想你肯定不愿意那幅像里,你穿的是罗西雄的农夫衫,手握的是一把长镰刀。虽然那个画面是我乐意见到的,但却不是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