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还尚在空中便被人擒住,却是子青拦在了阿曼跟前,不让他打下去。
“请平寇校尉息怒,他、他…”
她一向口拙,此时也想不到该找什么理由来解这个围,卫伉的手倒被她捏得生疼。
阿曼在她身后,神情淡然,平静道:“青儿,此地既已容不下我,我们还是走。”
子青愣住…
雨哗哗地下着,霍去病手缓缓抚上伤处,深闭上双目。

118第十二章长安(六)

将手松开,眼看着卫伉颇为恼怒地揉搓着被擒之处,子青轻叹口气,心下知道,卫伉身份特殊,对阿曼又是不依不饶,若继续留下来,大概也会令将军为难,确是到了该走的时候。
她转过身来,朝阿曼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越过他的肩头,可看见半靠在廊柱上的将军…
霍去病并不看他们,低垂眼帘,仿佛尽力保持着语气淡然,道:“既是要走,便等雨停了再走。”
“诺。”
子青本能地应道,因喉咙处有些哽咽,声音便有些异样。
霍去病心中一动,抬眼来望她,她却已深垂下头,隐在阿曼身前,叫人看不清面容。
一时诸人皆散了,卫伉瞧出些许蹊跷,又弄不清缘故,便也不愿再生事,老老实实由小吏引着到后面的厢房中歇息。
此地官驿原是旧时一家大户大家的府邸,重新修葺了一番,大抵上还保留了原先宅子的格局。
宅中有一处荷塘,东面厢房和南面厢房连在一块儿,便半围着荷塘。此时已近夏末,塘中荷花过了盛开之时,只剩下些零零落落的残瓣,并无甚美景可赏。
霍去病因心中郁郁,不喜吵闹,只要求清静所在。小吏便将他引至东厢楼上,果然甚是清静。马车内闷热,他身上已然汗湿,因有伤在身,不能沐浴,遂只要来热水,自行擦洗一番,换了一袭冰纨襜褕。襜褕宽大,松松地系在身上,方觉清爽了许多。
外间的雨比之前略小了些,仍淅淅沥沥地下着。
推开窗子,一股子的清凉迎面扑来,带着淡淡荷叶清香,他半靠在窗前,瞧着雨点打在残荷上,点滴凄清…
南面厢房楼下的厢房中,也有人推开窗子,伏在窗口,探出一只手来接雨点。
只瞧了一眼,霍去病便把身子往里头略退了退,一双眼睛却始终停留在那少年身上,片刻不曾稍离…
尽管相隔着荷塘,仍是可看清少年面上的神情落落寡欢,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水滴滴答答,几乎打湿了少年半个衣袖,他却恍然不觉,一径怔怔地出神,目光也不知落到何处去。
他就这样静静望着,直过了良久…
子青直起身来,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伤愁都呼出来一般,又似有所感,疑惑地抬头往东厢望过来。霍去病飞快别开脸,隐在窗后,过了一会儿,待他再望去,子青已不在窗口。
这夜,雨声阑珊,使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而这世上,终究没有不停的雨。
待到天明时分,雨早已不知何时停了。伯颜亲自端了食案进来,放到案几之上,这才向他禀道:“将军,卯时未至,子青便来与我辞行。他生怕扰了将军休息,故而请我转告,他走了,将军提携之恩,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霍去病坐在床边,足足怔了好一会儿,才低低道:“我知道了。”
“将军…”伯颜瞧他神色异常,终觉得此事不妥,试探问道,“若将军还有话要吩咐,我去把他追回来便是?”
“…不必。”
他倦倦道,为表示自己并不为此事介怀,还勉力撑起身子,行到案几前的榻上坐下来,举箸用饭。
伯颜暗叹口气,恭敬道:“待用过早食,启程前,卑职给将军换一次药。”
霍去病略略抬眼,微有些诧异。
“子青把伤药等物都托付给我,再三地交代,将军的伤口曾中过毒,万不可掉以轻心。”伯颜解释道。
木箸无意识地在盒中拨拉着,鱼醢被弄得零零碎碎,霍去病还是无甚胃口,索性放下木箸,将碗端起,强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将清粥咽下去。
一路缓缓而行,终是回到了长安城。
卫少儿知道儿子凯旋而归,早在几日前便自陈府出来,到霍去病的府邸小住,指挥着霍府上上下下一干人等,将府中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净利落。
霍去病到长安城后,循礼先进宫拜见刘彻。在他之前,李广、公孙敖、张骞已先他一步到长安。公孙敖因行军滞留,按律当斩,交纳赎金得以留性命,但被贬为平民。博望侯张骞也同样交纳赎金,贬为平民。李广功过相抵,无赏无罚。
见到霍去病,刘彻自是大悦,命内侍宣读圣旨,益封去病五千户,随行校尉们皆赐左庶长爵位。其中鹰击司马赵破奴封从骠侯,高不识封宜冠侯,另又有赏赐等等,不在话下。
谢过圣恩,以风尘仆仆为由推辞了刘彻留他用膳的美意,霍去病这才回府。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快回来,卫少儿正挽着袖子在庖厨忙碌着,虽然想到儿子可能会被留在宫中用膳,但仍是想亲手为他准备些清爽可口的小菜,也许夜里饮酒回来后会想吃一点也说不定。
“夫人,将军回府了!”
府中家仆飞奔来报。
卫少儿愣了楞,赶忙放下手中正剥着的小葱,粗粗整理下衣袍,举步出庖厨。才行了几步,便看见霍去病朝自己快步行来…
“娘…”行到卫少儿跟前,他双膝往下一跪,含笑道,“孩儿回来了。”
卫少儿爱怜地抚着儿子又黑又瘦的脸,又忍不住再摸摸他的头发。每回霍去病出征多长时日,她便要日夜悬心多长时日,直等到他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身边,这颗心才能放下。
“孩儿不孝,让娘担心。”
如幼时那般,他将头抵在娘亲身上,任由娘亲摩挲着自己。
先举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卫少儿将儿子扶起来,望着他又是骄傲又是心疼:“傻孩子…饿不饿,我只道你会在宫中用膳,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菜肴还未全部准备停当。对了,有刚刚才蒸出来的桂花糕,你先吃些垫垫…”
霍去病笑道:“娘,您瞧我这身脏的不成样子,且让我先去洗洗,换身衣裳,咱们再一块儿吃饭。”
“好…”
卫少儿看着儿子返身回房,又举袖抹了回泪花,笑着复进庖厨,洗洗剁剁,忙得不亦乐乎。
过了不多时,又有家仆来报,卫大将军来访,正在前堂等候。
卫少儿忙对着庖厨内的水盆略略梳理一番,匆匆迎到前堂,便瞧见卫青正立在堂前。
“青弟。”
“二姐,”卫青温颜一笑,见礼后才道,“我听卫伉说去病回来了,便来看看他。”原本今日卫伉归来,卫府中为他设了接风宴,但他听到卫伉说霍去病一路回来都是乘坐輂车,忖度去病应是受了伤,心中担忧,便急急往霍府来探视。
卫少儿笑道:“刚刚才回来,沐浴更衣去了,我没想到他未在宫中用膳,现下正忙着给他做饭呢。”衣袖下摆沾了些许菜渣,她连忙不好意思地拂去。
卫青笑道:“既是如此,二姐,我来帮你便是。”
“你…”卫少儿禁不住笑道:“成日里骑马执鞭,你还记得怎么下厨么?”
“自然记得,以前我烙的饼,你们不都说好吃么。”
想起旧日里那些时光,卫少儿也甚是怀念,低首一笑:“你要来做便做就是,我也许久未曾吃过你烙的饼,确是有些念头。”
姐弟二人说说笑笑,往庖厨行去。至庖厨内,卫青用布条系起衣袖,取过个干净的木盆,倒入麦粉,加了瓢水,和起面来。
一众家仆们还从未见过卫大将军下厨,好奇不已,时有贼头贼脑者前来张望,回去将此事引为私下谈资。
无法沐浴,家仆伺候着霍去病,将一头乌发洗净,再用煮过艾草的热水细细将周身擦拭干净,换上袭素纱禅衣。虽用干布抹过几道,头发却一时不得尽干,霍去病便将它们披散着,只在末端松松地挽了个结,在家中横竖不见客,并不要紧。
家仆细致地将换下来旧衣袖袋中的物件都取了出来,摆放在案几上,方才抱着衣袍去浆洗。
他低头瞥去,案上物件中,一支略嫌粗糙的手工制笔映入眼帘。
迟疑片刻,他将笔拿起来,轻轻摩挲几下,复放入禅衣袖袋之中,方才举步出房门。
“舅父?!”
看见庖厨内正噼里啪啦在双掌中来回倒腾饼胚的卫青,霍去病微微吃了一惊。
卫青转头朝他一笑:“有五、六年没吃过我烙的饼,今日你可有口福了。”说着,啪地重重一下,一巴掌把饼拍在鼎沿上。
瞧儿子发怔,卫少儿笑着指向灶台一碟干干净净的桂花糕:“桂花糕在那里,饿了就自己先吃一块,肉羹很快就好。”
霍去病瞧着还在烙饼的卫青,略有迟疑,还是问道:“今日卫伉也回来了。”
闻言,卫少儿方意识到,卫青家里头的亲儿子也是今日回来,按理说,卫青该在家中给卫伉接风才对:“青弟,要不你还是…”
“不碍事,我陪着你们吃会儿再回去不迟。”
卫青笑道,将手中最后一个饼胚拍上鼎沿,然后盖上鼎盖,自庖厨间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霍去病。
“过来坐,与我聊聊…”
近处并无可坐榻,两人均是戎马生涯惯了,并不拘小节,便随意在石阶上坐了。
卫青转头瞥了眼庖厨内的卫少儿,油烟升腾,估摸着她听不见,才朝霍去病问道:“伤在何处?重不重?”
霍去病微怔,他受伤之事并不曾告诉卫伉,何以舅父会得知。
“你的性子难道我还不知道么,若未受伤,又怎么肯闷在车中。”卫青叹道,“到底伤在何处?”
霍去病心知瞒不过舅父,手抚上腰际,轻描淡写地笑道:“被箭擦过去,蹭破了点皮,并不打紧。”
“我今日来得匆忙,且不知道你究竟受得什么伤,故而未带药来。既是箭伤,我那里便有上好的箭创膏,明日再拿过来。”
卫青知那伤势定比他说的重,道。
“不碍事,真的,都已经快好了。”霍去病忙道,“您来来回回这么跑,我娘肯定得起疑心。要不还是这样,明日我自己个过去。”
“也好。”卫青不放心地瞥他,“真的不要紧?”
“真的。”霍去病肯切地点着头,取笑道,“您什么时候变跟我娘一样,也絮絮叨叨的。”
“臭小子!”
卫青无奈一笑,方不再问。
两人间静默了一阵子,卫青见霍去病此番得胜归来,面上并无甚多喜色,眉宇间倒显得心事重重,便问道:“可是有心事?”
霍去病涩然一笑,摇头敷衍道:“没有,打完仗了觉得有些累罢了。”
他这等模样却是卫青从未见过的,当下也不便继续追问,想着待明日再慢慢问清开解便是。
“青弟,你的饼可快糊了!”
卫少儿举着铜勺,自庖厨内探出身子来唤。
卫青连忙起身,快步赶回去。

119第十二章长安(七)

一时饭食做好,卫青陪着他们吃了一会儿,方赶在城中宵禁前回去。
堂上左右各两尊凤鸟衔枝二十九枝铜灯,烛火夭夭,闪烁其间。偌大一个霍府,除去家仆,便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卫少儿自己吃得不多,大半时候都望着儿子吃饭,倒比自己吃还香。
“你也该早日成家,再生几个娃娃,这府里就热闹了。”望着虽华丽却颇显空荡的堂上,卫少儿仿佛看见几个孩子绕案嬉戏,满足地叹着气。
霍去病抬眼望了眼娘亲,温和笑了笑,并不接话。
瞧儿子神情,卫少儿嗔怪道:“你瞧瞧你,双十的大人了,早些成家不好么?有了孩子以后,府里头就不一样了,你就知道该惦着家,不会成年累月地只知道呆在军中。”
早就习惯了娘亲的絮叨,霍去病含笑听着,头点得却难免透出几分敷衍之意。
“我听皇后娘娘说,圣上也曾略略提过,说你年纪也不少了,该娶个媳妇了。”卫少儿思量着,“只是不知圣上是否心中已有人选,要不,我择日进宫,再探探口风…”
“不要!”霍去病连忙道,见娘亲一愣,才察觉到自己反应过激,又道:“圣上那边还是我自己去,再说这事也不必急…”
往日与儿子说起亲事,他总是一副无所谓全凭娘亲做主的模样,而眼下神情大异与往日,卫少儿心底升起些许疑虑,试探问道:“你,可是有中意的人了?”
霍去病怔了怔,才勉强笑道:“没有,娘亲您想到哪里去了。”
看出他笑容中的几许苦涩,卫少儿暗叹口气,心知有异,但这孩子打小就倔犟,他不想说的事情,无人能逼他说出来。
因再过几日便是卫少儿夫君陈掌的母亲过大寿的日子,饶得是想陪着儿子多住些时日,但自己婆婆大寿将至,自己不回去张罗实在说不过去。次日,卫少儿将霍府诸事安排妥当,又反复叮嘱了家仆数遍,方才不得已的回了陈府。
霍去病将母亲送回陈府,折返途中想到今日登门恭贺的人定然不在少数,他又着实无甚心情回去与宾客应酬,记起昨日应了卫青的事,遂往卫府过来。
至卫府,卫青正在府中等着他,只是不见平阳公主与卫伉。
“你舅母进宫去陪皇后娘娘说话;卫伉这小子,我没告诉他你会来,他一大早便去上林苑。”卫青笑道,“现下,多半正跟那些羽林郎吹嘘这趟漠南之行呢。”
卫伉毕竟年轻,经历的事情也有限,正是年少轻狂的时候,霍去病了然一笑。
“你到内室来,让我先瞧瞧你的伤,正好我来给你上药。”卫青道。
“不用,我自己就…”
“少哆嗦,快过来!”
见卫青端出舅父的架子,霍去病无法,只得跟进内室,除下半身衣袍,将伤处露出来…
除下伤处所包扎的布条,见到伤口时,卫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终还是没忍心骂他,仔仔细细地替他重新清洗,上药,包扎妥当。
“伤好之前,不许再喝酒了。”卫青叮嘱道,“你中的是毒箭,故而愈合起来要慢上许多,千万自己小心。”
霍去病笑着点点头,复将衣袍穿回,随舅父缓步出了内室。
□的梅林叶子正绿,家仆在树荫下铺上厚厚的毡毯,设上案几,挪来风炉茶具,再摆上各色茶果,方躬身退下。
卫青亲自煮茶,拿着竹木夹,取出茶饼放入沸水之中。
“用过茶,便早些回去,今日往你那里恭贺的人定有不少,莫让人吃闭门羹。”
“没事,我吩咐过了,让他们好好款待,有礼就收,茶水管饱,横竖让他们我承情便是。”霍去病不在意道,靠着树,半眯着眼睛瞧头顶的树缝,“我不耐烦应酬他们,啰啰嗦嗦,怪麻烦的。”
闻言,卫青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待茶汤沸起,舀了碗推给他。
“伉儿的事,你费心费力,只是下次,莫再如此。”他道。
“嗯?!”
霍去病装傻,只作听不懂。
卫青白了他一眼:“还装,伉儿都告诉我了。因为他疏忽大意,牛羊被下了毒,亏你替他掩饰过去。”
“这小子,怎得嘴上一点把门都没有。”霍去病摇头叹气,“枉我再三让他莫提此事。”
“我可是他爹!”
卫青没好气道。
霍去病望着他,禁不住嘿嘿直笑,笑得肩头直抖:“…知道了,下次什么都告诉您,莫再气了。”
“臭小子,做事一点分寸都没有。”卫青接着责备道,“身为将军,军心何等重要,你为了伉儿,让底下的士卒们那般误会你,值不值得?”
“也就是抱怨几句,至多在心里头骂上一骂,我又不少块肉,有什么值不值得。”霍去病轻描淡写地笑道,“我练兵那会儿,骂我的多得去了。”
“还嘴犟…”瞧他一副没正经的模样,卫青着实拿他无法,叮嘱道,“下不为例啊!”
“不下为例,下不为例!”
霍去病乖巧地连连点头,瞧舅父不再追究,低首笑了笑,无意识地将手探袖袋中,摸索几下,却未曾摸到熟悉的物件,微微一惊,忙探头去寻,里里外外翻检一通皆未寻到,遂起身在毡毯上找…
“怎么,找何物?”卫青瞧他神情异常。
“一支笔,我放在袖袋之中,”霍去病干脆将放茶果的铜盘都端到旁边,想看看是否落到下面,语气中已隐隐透出心焦,“早起时还在,怎得不见了?”
卫青自然以为是极要紧的东西,也低头帮着他寻。
“是圣上赐的么?”
“…不是。”
在毡毯上没有寻到,霍去病便沿着来时的草地去寻,想都不想便半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拨草找寻着…
从小到大,去病吃穿用度无不是上品,却从未见过他对哪个物件如此着紧,卫青见他这般模样,微一愣神,随即提醒他道:“会不会是方才在内室脱衣时落了下来,没留意到。”
“想必是。”
被他一提醒,霍去病匆匆往内室赶去。
卫青在其后跟上,心中暗叹口气,若在寻常时候,去病如何会想不到,怎得此刻却这般乱了方寸?
直至内室中,霍去病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番好找,仍是未找到,眉头愈皱愈紧,又**返回梅林去寻。
“莫急,我召人来问问,他们收拾过也未可知。”
卫青在他肩膀上按了按,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即召来家仆,问他们可有看见骠骑将军落下的笔。
不知是怎样贵重的笔,家仆皆有些茫然,
“那笔大概这么长,”霍去病比划给他们看,“笔身是竹制,暗青,做得略有些粗糙。”
听了他的描述,一家仆忙道:“我方才在榻沿上看着了,因不像府里日常用的笔,以为是不要的,故而便将它丢了。”
霍去病闻言大急,上前揪住那家仆,问道:“丢到何处?”
“不管丢到何处,速速取回来。”卫青沉声吩咐道,同时拉住去病。
“诺。”
家仆一溜烟小跑着去了,过了不多时,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手里紧紧攥着支笔,伸到霍去病面前,紧张道:“可是这支笔?”
几乎是同时,霍去病一下将笔拿回手中,拔下套筒,细看是否有损失,见安然无恙,方才长松口气,点了点头。
卫青薄责家仆道:“物件怎可连问都不问就拿去丢掉,切不可再有下次。”
“小的知错。”
“下去。”
一众家奴方才依次退下。
卫青转向霍去病,后者用袖子将笔擦拭了一番,正欲复放回袖袋内。
“什么了不得的好笔,让你这般着紧,给我瞧瞧。”卫青笑道。
霍去病不好拒绝,只得将笔递给舅父。
拿在手中,卫青细看,笔身略有粗糙,大概是打磨工具有限,也未上亮漆,竹身被手摩挲久了,难免渗入汗水,微微透着青黄。
“这笔…”他确是十分诧异。
霍去病讪笑,给自己找回些许面子道:“您莫看它做得糙了些,这毛可是紫霜毫,用起来甚好。”
“紫霜毫?”
“就是秋冬时候老野兔背上所生的紫毛,被称为‘紫霜毫’,用来制笔是上上之选,储墨多而不漏。”他细细讲解。
“哦…”卫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接着问道,“谁送给你的?”
霍去病怔住,表情有些僵硬:“嗯?”
“我问,这笔是谁送给你的?”
卫青放慢语速,复问了一遍。这笔便是通体黄金制成,也不会让去病如此紧张,他直觉地知道这送笔之人才是关键所在。
“是…我军中的一名中郎将。”
“中郎将?我可认得?”
“您不认得,他并不是羽林出身,一个穷孩子罢了,没什么可说的。”霍去病显然并不想聊这个话题。
卫青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
霍去病尴尬笑了几声,自他手中拿回笔来,复放入袖袋之中,朝外行去:“走走走,还是喝茶去,过会儿就该凉了。”

120第十二章长安(八)

这便是长安城了,子青牵着马儿,立在城楼之下,望着这一片似锦繁华在眼前铺陈开来,熙熙攘攘,花团绚烂,迷惑人眼般地看不到尽头。
这样似要把人陷进去般的繁华,她本能地便有些抗拒,暗自深吸了口气。
“亏你还是汉人,怎得连长安都未来过。”阿曼在旁笑道,他上一回寻皇兄时,便已来过一遭。
子青未接话,只转头朝他笑了笑。因往日在军中诸多旧识皆是长安人氏,此番进京生怕会遇上熟识之人,为免麻烦,她仍是做男子装扮。直至当下进了长安城,她才意识到,在这个偌大一个长安城,要遇上相识之人,只怕不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