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去开封府,我也并没闲着。”
“这些装扮术,是从哪里学的?”
“哪里事事都要去学?我被强送到红绣院,扮成那等讨欢求怜的模样,原先何曾学过?人到一地步,自然便改一张脸。”
梁兴听了,心中一阵怜惜,却又知道她不喜被人怜,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梁红玉却笑着转开话头:“诸般都好装,唯有这眼神最难掩,你得这样——”她将目光微微下沉,那双杏眼顿时失了光彩,她又定住目光,左右转了转头,“记着,诀窍是,朝哪里望时,转头莫转眼。”
梁兴照着学了学,果然觉得呆钝了许多,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梁红玉那双杏眼重又闪出莹莹光亮。梁兴见了,心里又一颤,忙说:“我得走了。”转身之际,他发觉梁红玉望着他,似笑非笑,似乎察觉了他这慌窘。
此时,躲在桥边树下,回想梁红玉那目光,除了察觉,里头似乎还藏了些什么。他琢磨良久,却难以说清,心中倒生出一阵怅意。呆了半晌,忽见那茶肆后门打开,一个男子牵着匹马走了出来,梁兴忙定睛细看,正是那疤脸汉。
疤脸汉出来后,并没有上马,牵着走到街口,到那街边一个小食摊旁,将马拴在树上,坐下来,似乎要了碗面,埋头吃起来。梁兴远远望着那背影,发觉疤脸汉后背略有些佝偻,行止举动僵慢,像是全身骨节都用铁打成,却都已生锈。身形间更透出一股灰懒孤冷,如同一只猎犬,被丢弃已久,早已忘了故主故园,日日只是独自漠然寻食求生。天性也只剩两样,怯和狠。处处皆疑,时时都怕,却又藏满恨意,一旦激发,凶残胜狼。
梁兴忽然记起,那晚在芦苇湾,这疤脸汉似乎也冲上了中间那只船。不过,后来却不见了人影,自然是趁乱逃走了。梁兴不由得暗叹,人到他这地步,生死其实已无分别。死,于他反倒是宁歇;生,于这世间则是危害。
那疤脸汉吃罢了面,丢了几枚铜钱在桌上,转身刚解开马缰绳,有两个年轻汉子忽然从附近奔向了他。疤脸汉看到,停住手,冷冷等着。那两个汉子走到他跟前,微躬着背,显然极畏惧。其中一个说了些什么,疤脸汉听后,盯着那两人呆了片刻,才简短说了句话。那两人忙连连点头,随即一起慌忙走开了。
梁兴猜测,两人恐怕是来回报追寻楚澜的事,楚澜那般谨慎机诈,自然不易寻到。
那疤脸汉仍站在街边,微垂着头,双手使力拧着缰绳,看来有些恼。梁兴不由得笑起来,为了那紫衣客,不但我累,这些人也焦忙奔寻了一个月,说来我倒也不孤单。
那疤脸汉呆立半晌,才上了马,望西边缓缓行去。梁兴慢慢跟在后头,心想,他恐怕得去给那冷脸汉回报。
疤脸汉一路行到旧郑门外,下马进到街边一个茶肆,要了碗茶,呆坐着,不时望望左右,似乎在等人。梁兴便靠着旁边一家店铺的墙根,坐下来静观。等了许久,又有两个汉子走向疤脸汉,仍是带着畏惧说了些话。疤脸汉听后,僵了半晌,才吩咐了一句,那两人也慌忙走开了。
疤脸汉付过茶钱,随即起身,骑了马,穿过城门洞,向内城行去。梁兴跟着他,一直向北,出了北边的旧酸枣门。这时已是正午,疤脸汉走进一家食店,要了些酒菜,坐下来吃。梁兴也走得渴饿,便去旁边饼铺买了三张油饼,讨了碗茶,站在那里边吃边瞧。
疤脸汉吃过后,并未离开,一直呆坐在那里。半晌,又是两个汉子进到那食店,向他回报,看那情形,仍无好信。疤脸汉吩咐过后,才付钱出来,骑了马,向东边行去,梁兴只得继续跟着。
疤脸汉竟围着内城转了一圈,每到一座城门,便在附近茶肆食店等候,不断有人向他回报。梁兴不由得暗暗惊讶,这伙人数目看来不少,行事部署又如此周备,绝非寻常贼人。看来疤脸汉是要寻到楚澜的下落,才敢去见冷脸汉。
直到天黑,疤脸汉才回到保康门外那住处,梁兴白跟了一整天,觉着比和数十人连斗都乏累。他望着那茶肆楼上左边第一间房亮起了灯,这才靠着柳树坐了下来,守望了近一个时辰,那灯才熄了。
梁兴又望了一阵,茶肆前后门都没有人出来,街头灯火也渐渐熄尽,除了打更之声,四下里再无声息,他不觉靠着那树睡了过去??
四、名单
范大牙手里攥着一张纸,兴冲冲赶往张用那里。
张用让他去打问阿翠之前常去的门户人家,他却茫茫然毫无下手处。出了院门,正在慢腾腾边走边想,忽听到身后一个女孩儿唤:“板牙小哥!”他回头一瞧,是阿念,戴着帷帽,红纱飘飘,快步走了过来。
“我告诉你个近便法子,银器章家对门住了个老怪物,生了一对尖长耳朵,最爱偷听偷瞧别家隐情,人都叫他胡老鸮。他被那个阿翠和裱画匠麻罗杵了三杵,张姑爷寻到那里,见他躺在地下,原以为死了,谁知后来他竟哼了一声,活转过来,现今恐怕躺在床上养伤。你去问他,他一定知道不少事。不过,这人极贼滑,你得先唬住他——”
范大牙忙连声道谢,隔着红纱,隐隐见阿念笑得憨甜,心头一暖,又谢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开。一路上,他不住回想张用和阿念唤他“板牙小哥”,头一回发觉,人这般唤他,并非定是嘲笑,也有亲近示好之意。这让他心底里顿时松畅了许多,似是搬开了一块积年的石头。
心一轻,脚步也轻了许多,不多时,他便来到蔡市桥,穿进银器章家那条巷子。午后时分,巷子里极安静,不见人影。快到银器章家时,他一眼瞧见那斜对面院门前有个身影,正扒在门缝边朝里觑望。他不由得放轻脚步,走近些后,才看清是个老者,一身贼滑气,头上裹着白纱布,露出一对耳朵,又尖又长,极显眼。
范大牙不由得叹气,果真是死性不改,正好不必另设法子唬你了。他悄步走到那人背后,猛然喝道:“胡老鸮!”
胡老鸮吓得一颤,险些趴倒,抚着胸脯急喘着气,忙回头望过来,一眼瞅见范大牙穿着皂衣公服,越加慌了神。但旋即瞅向他那对板牙,贼眼随之定住。范大牙顿时恼起来:“你瞅什么?”
“没瞅什么。这位公差,有何贵干?”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来寻猫,我家那瘟猫儿跑到隔壁这家了。”
“寻猫要这等贼头贼脑的?怪道这一带人家时常遭窃,怕便是你做下的?”
“公差小哥,我在这条巷子住了五十来年,清清白白,隔壁果子落到我院里,我都要拾起来还回去。”
“五十来年?那我问你这巷里人家的事,看你知不知道。”
“根根底底我全都知道。”
“斜对面那家姓什么?”
“姓章。”
“他家有个使女,年纪大约二十岁,生了双水杏大眼睛,她叫什么?”
“阿翠。”
“阿翠常去哪些人家?”
“她常去一些富贵门户卖首饰。”
“哪些富贵门户?”
“这个我便不清楚了,除非问那吴管家。”
“除了吴管家呢?”
“那个姓姜的账房。”
“姓姜的住在哪里?”
“这章家人都散了,我听着那姜大郎去了封丘门银器杜家。”
“嗯,看来你没说谎。往后莫要再这般贼觑贼探的,我若再见你扒人家门缝,捉你到开封府好生吃一顿板子——”
范大牙转身离开后,才龇着那对板牙,笑了出来。一路笑着来到封丘门,找见了那银器杜家,走进铺子里,问那迎上来的店主:“姜大郎可在你店里?我是开封府公差,寻他查问一桩要紧事。”那店主忙引他到后头一间房里,姜大郎正在里头记账,四十出头,圆胖身材。
范大牙板起脸:“你那旧雇主犯了许多重罪,开封府正在急办。我是奉命来问你一桩事。”
“什么事?”姜大郎满脸惊怕。
“他家那使女阿翠常去一些人家卖首饰?”
“嗯。她是女孩儿,好去那些府宅见女眷。”
“是哪些府宅,你可记得?”
“大都记得,我这便抄给你。”姜大郎忙取过一张纸,边想边记,写了一串名字,而后递了过来,“我能记得的,共有这三十八家。”
范大牙接过来一看,竟全都是官户,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枢密院,御史台,谏院,翰林院,馆阁??朝廷紧要职门,尽都走到。他心里暗惊,阿翠自然是借卖首饰,出入这些贵要之家,趁机探问军国机密。
他忙将那张纸折好,怕揣在身上揣丢,一直捏在手里,离开那银铺,快步赶到了张用家。
走进院子一瞧,地上密密麻麻画满了长短横竖的杠杠,没有一点空处。夕阳照着那些字画,瞧着极古怪神异。他的脚刚伸进门槛,屋中猛然响起一声尖叫:“莫要踩!”吓得他忙收回了脚。是阿念,站在堂屋门里,急朝他摆手。
“不怕,随意踩,那些都已废了。”张用的声音从院门后边传来。
他这才小心走了进去,却仍不敢踩那些字画,踮着脚尖,尽力选那些空处。进去后扭头一看,张用手里捏着块石炭,立在院墙前,那面墙也已画满了半堵。张用扭过头,脸上也被石炭抹花,见是他,忙问:“你查到了?”
“嗯。”范大牙举起手里那张纸。
“太好了!所知太少,未知太多,算来算去,尽是白算——”张用疾步走过来,一把抽过那张纸,迅即展开,飞快扫过后,大笑起来,“这才对嘛,我算了几万个去处,这一下便缩到三十八个——”
这时,有个人走了进来,范大牙见过,是黄瓢子。黄瓢子也怕踩到地上那些字画,踮着脚选着空处,小心走了过来。
张用扭头问:“你也又问到了?”
“嗯。那个陈六果然说了谎。他说他怕惹官司,才没说真话。”
“真话是什么?”
“他说何奋不是在尚书省府门前寻见的他,那时他在那府门前候差,何奋去了他家,寻见他爹,将那篮桃瓤酥留在那里,他下午回去才见到。那新绸衫也不是何奋给他的,是他自家买的,何奋给他留了五十两银子。”
“这人仍在说谎。”
“哦?”
“何奋要逃,自然早已思谋好。前一天夜里,发生焦船案后,何奋得了钱,应当趁夜立即逃走。他给你们夫妻捎钱,自家摸黑偷偷过来便成,还可当面告别,何必要等到第二天,又转托他人?多一人便多一险,何况还不是亲自寻见陈六,又是转托给陈六的爹,还要冒险去街市上买桃瓤酥?另外,照何奋自幼那气性,这么多年又一直不忘旧恨,他恐怕只为报仇,不会拿那几家的银子。这些银子应该另有来路。”
“这??”黄瓢子瞪大了眼,又惊又蒙。
“你再去问他,这回一定莫再被他骗了。”
黄瓢子点点头,忙转身走了,连地上那些字画都忘了避开,险些撞上一个正走进院门的人,程门板。
程门板看到了地上那些字画,也有些犹豫,张用笑道:“莫怕,踩!”
程门板听了,虽踩着走了进来,脚步却始终有些不安。
“程介史也打问好了?”
程门板点了点头,慢慢将大辽的境况讲了一遍。
张用听后,喜得连连拍手:“难怪阿帚一直未过黄河,我算来算去,都没算到这个缘由。她恐怕正是那个耶律伊都留在汴京的私生女,被人自幼训教成间谍。阿帚捉到紫衣客、偷得工艺图,又拐了天工十六巧,正要北去,却听到大辽内乱,耶律伊都叛逃。她即使能顺利逃回大辽,也没了正主,只能暂且留下,打问其他路径。她要打探消息,必得重回汴京。板牙小哥问到了她原先常去的三十八家官户,紫衣客、守令图等密情,她应该正是从这三十八家官员那里探问到的。再劳烦你们,去这三十八家打问打问,这些天,阿帚可曾去过哪家?”
五、园监
陆青骑马出了南薰门,赶了五里地,来到玉津园。
玉津园乃汴京四大御苑之一,相比琼林苑、宜春苑和金明池,玉津园胜在地势平阔,景致舒朗,林木繁茂,号称青城,又辟出大片农田,每年夏收,天子来此观刈麦。苑东北畜养大象、神羊、灵犀、狻猊、孔雀等珍禽异兽。苑南则是祭天之坛,三年一次冬至郊祀便是在此。
玉津园只在清明前后开放,任都人游赏。此时已经闭园,园门前冷冷清清,不见人影。陆青下了马,走到边上小门,抬手叩门。一个老门吏开了门,斜眼瞅了过来。陆青郑声道:“请老伯通报一声,相士陆青前来拜会园监。”“相士陆青?你莫不是相绝?”“是。”“陆先生稍等,我立即去禀告园监。”
半晌,老吏踮着脚跑出来,请陆青进去。院门内是宽阔青砖地,迎面一座青峻假山,覆满花草青苔,两边绿柳荫围,令人一见心神顿振。陆青跟着老吏来到旁边一排房舍,一个绿锦公服的男子立在厅外,五十出头,身材瘦小,右手手指不住搓捻胸前胡须,望见陆青,目光陡然一亮。本要举步迎上来,脚尖微动,又旋即忍住,显然是心怀期盼,却又自顾身份。
陆青走近,躬身拱手致礼:“陆青拜见郑园监。”
那园监忙也抬手还礼:“我这点微末职分,哪里当得起陆先生大礼?陆先生请进。”
陆青走进那小厅中,又谦让一回,才在客椅坐下。园监忙吩咐身边一个小吏点茶。随即身子前倾,笑着问道:“听闻陆先生闭关隐居,不问世事,不知今日缘何到此?”
“在下是来打问一事。”
“哦?何事?”
“前几天,汴京十二奴中,花奴、舞奴两位相继来玉津园会客,不知那贵客是何人?”
园监面色顿变,忙回头瞅望,见那小吏已经出去,这才压低声音,小心问道:“陆先生为何要打问此事?”
“受人之托。”
“哦?什么人?竟能请得动陆先生?”
“郑园监,我观你之相,面色怀忧,心焦难宁,必是遭逢难事。徒往不来,非相交之道,不如这般,郑园监若能答我此问,我便为郑园监指一路径。”
园监皱眉低眼,搓捻着胡须寻思,额头竟渗出汗来。他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拭汗,是张鲜绿新丝帕,帕角坠了根鲜红同心穗。他用这帕子在额头轻按了两按,便又小心折起,抬眼见陆青瞅着,脸一红,忙将那帕子揣了回去。陆青瞧见,心中越加确定。
第一眼望见这园监,陆青便知他正遇难事。忧分内外,由气可见,气凝于额顶,眼神上倾,是外忧;气凝于胸下,目光内沉,是内忧。这园监捻须时,目光下沉,显然是心怀内忧。
内忧又分忧事与忧人:忧事时,神虽乱,却烦聚于中;忧人时,神分两处,彼牵此扯。这园监目光左右游扯,是在忧人,且不止忧一人,目光向左时惧,向右时怜,到中间时则焦,看来,是夹在两人之间。这两人虽一强一弱,使他目光微倾,却未有决然辈分高低之别。而且此人头微低倾,举动小心,嗓音发紧,手指虚软,显然是个惧内之人。
他虽焦虑,却仍能小心爱惜那丝帕,看来这正是心焦之源。丝帕上坠着同心穗,应是年轻女子相赠。他一生惧内,不敢娶妾,临老却在外头有了私情;被妻子察觉,却又割舍不下那外头妇人;想要强纳进家,却怕越加难处;动了休妻之念,却无胆量道出??
陆青见他极为犹豫,几乎要将胡须捻断,便笑着说:“让郑园监为难了。你恐怕也不知那客人身份,我写两字,是主使人姓名,若对,你只须点头便可。”
郑园监又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好。”
陆青伸出食指,蘸了些茶水,在几上写了两个字,抬头望向郑园监。郑园监走过来探头一瞅,随即点了点头。
陆青站起身,抬手拜别:“多谢郑园监,在下回赠一句话。”
“陆先生请讲。”
“一身绝难两处安,只问此心归何处。”
郑园监听了,顿时愣住,微张着嘴,那双细窄浊眼颤个不住,显然是心事被一语戳中。
陆青不愿多瞧,转身离开那小厅,出了院门,翻身上马,望城东郊赶去。他要去寻一个人。
那人姓刘,是汴京三团八厢中空门团团头。几年前,这刘团头遇了事,来求陆青,陆青替他解开心结,顺利化解一难,因此许诺,无论陆青有何事相求,他都绝不推辞。
刘团头宅院在宋门外快活林边上,十几里地,不多时,便已赶到。绿柳丛中一座宽敞宅院,陆青见那院门开着,里头一些仆人庄客在忙碌,搬桌摆凳,似乎是要办宴席。他下了马,将马拴在门外,径直走了进去,见刘团头正站在廊下高声喝骂分派仆人。
陆青走过去唤了一声,刘团头一瞧是他,立即收起怒容,大步赶过来,笑着抓住他的手,不住摇动。那双手沾满了猪油,陆青忍了片刻,才抽了回来。
“刘团头,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陆先生说!”
“这里不好说话。”
“怕什么?这些人都只有嘴,没有耳朵,吼百声也听不着一句。”
陆青只得放低了声音:“我想请你差个人潜入李彦宅子,在他卧房墙上写一句话。”
“哪个李彦?”刘团头粗声问。
“宫中东头供奉官。”
“噢!那个没鸟货?写什么?”
“若再凌虐娇奴,揭你玉津紫衣。”
“什么?”
“可有纸笔?”
“有!”刘团头转头大叫,“拿纸笔来!”
一个仆人忙从屋中取了纸笔过来,陆青在旁边一张桌上写好,递给了刘团头。
刘团头不识字,瞎瞅了瞅说:“得寻个识字的去办这差事,今晚便去办好。蘸了猪血写可好?”
“如此更佳。”
“好!吃不吃酒?”
“不吃。”
“好!慢走!”
陆青告别出来,心才稍安。
王伦身穿紫衣上了那船,陆青去问那船主时,船主说供奉官李彦已派人来问过。杨戬死后,括田令由李彦接替,这紫衣客的差事,恐怕也被他接了去。据花奴所言,玉津园凌虐她的人耳朵穿了耳洞,戴了耳环,陆青猜测,那人应当是紫衣客。而命令花奴、舞奴、琴奴去服侍紫衣客的,则应当是李彦。刚才,他在玉津园蘸水写下“李彦”二字,那园监点了头。
看来是李彦为了讨那紫衣客欢心,才接连送三奴过去,供其凌辱,剩下几奴恐怕也难逃此劫。眼下尚不知紫衣客身份来历,其间隐情更是未解,不能急于行事。陆青想起王小槐那栗子之法,便想到这个主意,先警吓住李彦,保住琴奴及其他几奴。
他心中暗祈,唯愿琴奴能安然回来??
第六章 静待
狂夫之言,圣人择焉。
——宋仁宗?赵祯
一、旧业
赵不尤又回到了书讼摊。
昨天听了赵不弃所言,自己动向被蔡行查得一清二楚。除去蔡行,这背后不知还有哪些人在暗中觑探。他便定下这主意,佯装收手,回书讼摊暂理起旧业。昨晚回到家,跟温悦也只说再查不出什么,只能先撂下。温悦听了,自然有些不信,却也多少安了些心。他心里暗疚,唯愿能早日查明这梅船案,一家人重回安宁。
今早出门后,赵不尤先寻见那跑腿送信的乙哥,低声交代了他一桩事,而后才前往香染街。到了一瞧,那书讼摊已荒了近一个月,桌凳架在棚子下,积满了灰。墨儿却极欢欣,忙去后边解库借桶,到井边打了水,将那桌凳摆好,擦洗干净。等晾干后,将笔墨纸砚一一摆好,这才笑唤赵不尤入座。
赵不尤坐下后,身心顿时一阵舒泰安适,如同回到家了一般。周围那些人见他重又开张,纷纷来问候,旋即便有人来请他写讼状,一桩宅界争执,是非极易判别。片时之间,他已写好讼状。接着又有几人抢着来相求,他本要分两个给墨儿,那些人却只信他,他只得叫他们排好次序,一一亲自问询。这等情形,墨儿原先极在意,今天却始终乐呵呵,在一旁研磨递笔铺纸,像是头一天来一般。
一天之间,竟接了十几桩,都是些民事纷争,皆有律法条令可依,并无繁难,其中几桩并无争讼之由,赵不尤当即便劝退了那几人。其他讼状皆都一一写好,叫墨儿先后带了那些人,拿着讼状去厢厅投状。由于讼状写得分明,案件又小,其中大半厢厅即可判理,小半则由厢厅上递至开封县,等候审理。
快到傍晚时,见再无人来,赵不尤才叫墨儿收起文房四宝,去王员外客栈买了一壶茶来,兄弟两个在夕阳下坐着吃茶,等候乙哥。墨儿打开钱袋,仔细点算过后,笑着说:“闲了这些天,今日一气竟得了一千三百七十文!嫂嫂这一向连菜里的肉都减了,鱼更是许多天没见了。今天回去,必定要添一尾肥鲤鱼,嘿嘿!”
赵不尤听了,也甚觉欣慰,不由得想起孔子曾叫弟子各言志向,其他弟子皆言如何施展才干、治理国家,独有曾皙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赵不尤少年时初读此句,十分纳闷,孔子为何独独赞叹这等寻常之语?这几年,他才渐渐明白,其他弟子尚在途中,曾皙之志,则已归于那最终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