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一瞅,不用看书封,略略看了几个字,便知是本朝一位以孝治家的大贤所书。在那大贤膝下长大的三代子孙各个成器,仁义礼智信样样都有,除了为人古板一些,再挑不出别的毛病来。
公主把这本书看了好几年,光是注解和心得就写了一沓厚。平日里时常给几个孩子念叨,江俨都快要背下来了。
“公主?”
承熹淡淡嗯了一声。
公主一个眼神都不给他,江俨有点怵。他和公主很少有争执,每回都是因为孩子的事。
别人家大多是慈母严父,他们家掉了个个儿。每回孩子们犯了错事都是江俨最受罪,他跟着劝两句,公主就能好几天不搭理他,有时连床都不让他上,江俨只能苦逼呵呵地打地铺窝一宿。
简直是典型的夫纲不振。可他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挨打,即便是最懂事的皓儿偶尔挨训,他也会帮着劝两句。
他在书桌旁站了好一会儿,公主还是不理他,翻书的动作却停了好一会儿,摆明了也在走神。江俨小心翼翼把双手放她肩膀上给她揉肩,低声安抚:“别气了,孩子们知错了,道理他们都明白。”
“都吃饭去了?”承熹问他。
江俨叹口气,想着法让她心软,便说:“都哭得眼泪汪汪的,吃了两块点心就睡着了,没吃饭。”
承熹冷着脸哼了一声,吩咐丫鬟让厨房备好热汤面,呆会儿叫俩孩子起来吃饭。
还不是心软?江俨眼中闪过笑意,又说:“虽说子淮和子溪淘气一点,可再挑不出什么不好的。懂事,孝顺,脑子又活泛,太傅还老是夸他俩。他俩淘气归淘气,可从没做过什么坏事,是吧?”
“你还给他们说好话!”承熹拍了下桌子,把自己手拍疼了,不由轻嘶了一声,“他们居然敢自己出城,若不是你去得早,早就出了城门了。”
江俨把她手心摊开给她揉手,忍不住夸夸自己孩子:“有计划有胆子,又是跟着熟人上路,身上还带了银子,这不是挺机灵嘛?我小时候都没他俩聪明。”
承熹怒目而视,在他身上扭了两把,又冷声道:“骄纵放肆,越来越没规矩!”
“尤其是子溪,上回还把她的小同窗偷偷领回家来了,没跟咱们知会一声。人家家里人急得满京城找孩子,人牙子都抓了几十个,结果在咱们府找着了!”
“你说她请别家孩子上门作客,我哪回拘着她了?非得这么偷偷摸摸来!我还得拿着礼上门给人赔不是,脸都丢干净了!”
江俨忍不住笑出了声,被公主瞪了一眼忙憋了回去。那回子溪领着帝师明大人的嫡孙一齐逃课了,明家家教甚严,那孩子怕回去挨罚,就在府里留了一宿。
子溪和子淮还把他们几个大人瞒得死死的,让那孩子在小佛堂里睡了一宿。小佛堂里乌漆抹黑的,若不是那孩子呆着害怕自己跑了出来,他们还不知道府里头多了个人。
江俨给她揉心口顺气,叹口气说:“你也不能老凶她,你得跟她好好说,罚跪罚抄哪回真有用了?”
承熹瞪大眼:“我对她还不好?她跟你学功夫我允了她把祖父最喜欢的那个花瓶弄碎了,我也没怎么训她,只让她跟祖父认了错。以前她做错了事我哪回不是好好说的?哪回有用了?”
她这个做娘亲的从来都是谨言慎行言传身教,偏偏教出个混世魔王,带着弟弟天天折腾。养了皓儿十几年操的心也不如给他俩一年操的心多。
察觉这个问题无解,江俨铺好床,抱着她上床躺好,温声道:“慢慢来,子淮和子溪还不到六岁,再过两年就会懂事了。”
承熹又有点委屈:“你们都宠着他俩,父皇母后也是宠着,就我一人唱白脸。”
“那下回我跟你一起唱白脸?”江俨笑着在她额头印了个炸酱面味儿的吻,又被承熹推起来刷牙。
夜色已深,两人爱躺在床上夜谈的习惯多年未改。严肃讨论过孩子如何教育的问题,江俨总算把人哄好。
院子里的虫鸣声从半敞着的小轩窗传来,更显夜晚静谧。江俨盯着床帐走神半晌,忽的笑说:“以前,公主像天上的仙子。”
承熹忍俊不禁,趴在他怀里垂眸看他:“那如今呢?”
江俨揽着她的腰肢翻身把人压在身下,亲得她面红耳赤乱了呼吸,这才闷笑:“如今像我媳妇。”

大皇子番外

京城南边的义县。此时初初入冬义县还没下过一场雪天却一日比一日冷了。
大兴以政法文礼治国,文人能走的门路要比武人多多了。尤其新帝登基以来,朝中新老更替一口气拔擢了近半数的新臣,其中多半都是寒门士子更叫天下无数学子心驰神往。
义县虽说三面环山,经济不畅,却文风盛行,蕴含丰富大兴好几位状元郎都出在此处。
九月桂榜飘香中了举的学子过了年便要上京赶考了,故而都趁着年底这两月临阵磨枪。
城西有一座百篇诗馆这诗馆原本是百年前一位儒商为选婿所建的,取的是斗酒百篇的洒脱豪迈之意。百年来好些文人汇在此处作诗赏画慢慢地成了个交朋会友的雅处。
百篇诗馆每五日就会有一场诗会,每回的诗会都十分热闹,义县的一半文人都要来夺了魁的自然是无限风光。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俗人也总爱来看个热闹。
可这几年来来这百篇诗馆的不光是义县学子,周边各城也常有学子闻风而来,甚至南边有些先生也会不远千里地来到义县,拉下身段跟一群学子斗诗辩文。也从没人会怪这些先达欺负后辈,反倒更觉得热闹。
这诗会越来越火热,并非是因为义县的学子声名远扬,而是因为一位先生。
百篇诗馆后边有一座鹤鸣楼,几年前刚刚落成,里头有一位先生远近闻名,每回诗会的前三名都可入内得他指点迷津。听人说,那先生不过而立之年,却经史子集、六艺术数、诗词歌赋、野史传奇样样通晓**。从治国理政到民间百态,通通都有独到见解。
刚传出讯的时候有不少文人嗤之以鼻,自古便有文人相轻的说法,好些文人听得这传言,觉得说得太玄乎。以往的先生哪个不是有真墨水的?又有哪个敢说自己通晓百事?吹牛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上门砸场子的不在少数,本想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先生丢个大丑,来了一试,却无一不自惭形秽。平生头一回知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是什么感受。
慢慢地,敢质疑先生文才的越来越少。先生偶尔传出的几首诗文更是惹得无数学子争相传抄,整个义县纸缺而贵。
周边各城的学子闻风而来,豪掷千金的有,身无分文的也有,那位先生也浑不在意。久而久之得了个雅号,谓之鹤鸣居士,取自诗经“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当得上当世大才。
今日百篇诗会的头三甲在鹤鸣楼里呆了一个时辰,三位年轻学子跪坐在摆放规整的筵席上,个个腰板挺直。临别之际都两腿发麻,不由咧了咧嘴,又不想在先生面前丢了丑,只能撑着身子慢慢起身。
先生恍若不觉,也没有开口调侃,三人这才释怀了些。腿麻一时动弹不得,一位年纪最轻的学子心中忽然生出好奇,忍不住问:“学生唐突,敢问先生是哪一年的状元?”
闻得此话,坐在上首的先生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出身草野,连院试都未曾考过。”
院试是科举的入门资格,中者便是秀才,唯有考过了院试才能参加之后的乡试、会试。古往今来,不知多少秀才止步于举人,又有多少举人考了一辈子也没成贡士。而能亲眼见到皇帝的殿试,成了天下学子一辈子的念想。
才高八斗的先生竟然连秀才都不是!三人都是一惊,脱口问道:“先生没考过?”
先生反问了一句:“考那作甚?”
另一位学子也不由奇道:“先生既有如此大才,为何屈身在这小小县城中?没得埋没了自己。”
先生静静笑了,也不答他的话。转眼回眸间流光溢彩,直叫人看呆了去。
最先问话的那人还想再问,却被同窗扯了扯袖子,他那同窗脸上虽有不解,却还是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学生唐突了,我三人定会为先生守得秘密。”
先生唇畔笑容更深,挥挥手叫他们离开了。
帘后转出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看他神情中似有疲惫,忍不住嗔道:“说好了每回一个时辰,你倒好,又给加了两刻钟。”话虽如此说,人却走到他身前给他揉眉心。
容璟邰闻声转过头来,眼前一片茫白,只能瞧得见一个虚虚的影子,不由伸手轻轻搭在她小臂上,这小小的碰触才能叫他心安。听了这话便答:“以往多年,我极少见到这般勤奋好学的,虽资质拙劣,倒也鲜活,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义县与京城之间只隔着两座城,当初留在这儿是为了治眼。结果神医开的药还没喝完,成雅风就查出了身孕,故而两人一直没离开,生下了孩子更不好走,就在这个小县城生了根。
原先护送他们至此的十几名暗卫陆续在义县安顿了下来,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天大地大何处皆可为家。
容璟邰刚开始置办这鹤鸣楼的时候,不过是想着日日讲学赚个吃喝穿用,后来常有学子一掷千金,会试高中的学子归乡时也会备上厚礼,就再没缺过银子。
前两年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京城也有新臣微服来过义县。大概是想要吸纳民间饱学之士入朝为官的,悄无声息地来,容璟邰身边的暗卫刚察觉对方踪迹,前来探访的人又悄无声息地走了,此后再没来过。
经过几年调养,他的眼睛好了许多,原先一点光都瞧不见,如今能瞧得见虚影了。再加上向来心思细致,在这义县住了六年,知道他是个半瞎的却没几个。
想起最后那人的话,成雅风忍俊不禁:“敢情他们是怕你没考过科举的事被人知道了,会于你名声有损。”
“我明明是实话实说。”容璟邰轻哼一声:“没考过科举有什么可丢人的,当他们的先生绰绰有余了。”
听不到她说话,容璟邰蹙了眉尖,以为她真的希望自己考科举,为难说:“你想做什么我都能试试看,状元夫人是真的不成。”
成雅风笑意更明媚,“王妃我都舍了去,也不差这么个状元夫人。”
容璟邰这才笑开。
曾经美食华服也意难平,如今落到此般田地,他竟觉得安心。再不用装出一副淡泊名利的样子,再不必困守在母妃惨死的仇恨中不得安眠,再不必绞尽脑汁的算计,也不必再与他们一家有半点牵扯。
连姓氏都能改,改成什么都随自己喜欢,即便是无名无姓被别人喊一声“鹤鸣先生”,也比以前听着别人喊“王爷”要开怀。
做了二十年的噩梦,不知从何时开始再没做过。偶尔梦到母妃,她也是一脸温婉笑意,隔着如江南烟雨一般的濛濛水雾,笑盈盈看着他。
又有一个男娃掀了帘子,如一阵旋风一般呼啦啦跑出来,大声喊:“爹娘!该用午膳了,孩儿摆好碗筷啦!”
冷风吹得廊下灯笼呼呼地响,屋子里却暖得犹如春日。
红绡帐暖,他缓缓停下动作,盯着她细细打量半晌,齿间扣着她薄薄的耳垂轻噬,含糊不清地问:“你…是不是点了灯?”
成雅风正是浑浑噩噩,凝神细细想了两遍才听明白:“是啊,怎么了?”
朦朦胧胧之际,容璟邰忽的笑了,唇角上扬,瞧得她心神一荡。他以手指沿着她的眉眼描画,极细致的,沿着她汗津津的额头、漂亮的眉眼、微微皱着的鼻尖、咬出浅浅牙印的唇慢慢摩挲。
成雅风心里发酸,抓着他的小臂不让他再动作。自六年前他失明以后,常常做这个动作,时不时就要把她整张脸摸上一遍,像是怕印象不够深刻,怕忘了自己长什么样子。
就连睿儿每一回写的大字他都留着,留着将来能看见的时候细细看。
睿儿写字也是用了心的,写出来的大字入木三分,力透纸背,小小年纪便腕力惊人,就为自己写出来的字能让父亲摸得到。
怔怔走神之际,他伸手摸上她软软的耳垂,似有些犹豫,低声说:“我似乎…能瞧得见光了。”
炭火炉子噼啪作响,成雅风微张着唇,似乎没有听清。
他慢腾腾地眨了眨眼睛,又慢慢重复了一遍:“我…好像能看得到你了。”
两人一宿没睡,点亮了几十根烛火,把屋子里所有家具摆设都看了好几遍。成雅风指着一样物件问他:“这是什么?”
“喜鹊登枝镇纸,栗色的,一手长,是睿儿去年岁考得了头名的奖励。”
“那这个呢?”她又问。
“苏绣四君子桌屏,你亲手绣的,歪歪扭扭,勉强能入眼。”见她兴致勃勃还要再指别的物件让他辨认,容璟邰忙拦住她,这回不用摸索,一下子便抓住了她的手,他定定看着她,“我真的能瞧见了,不是骗你的。”
窗外有窸窸窣窣的细微动静,大概是下起了雪,赤脚踩在地上有些冷,他打横抱起她,绕过地上家具抱她回床上。
手背忽然贴上了一片温热,容璟邰抬眼去看,眼前光亮一片,她脸上明媚的笑几年不曾得见,叫人心里发暖。
上天给了他这么多苦难,到底还是仁慈了一回,姑且算他公平。

帝后番外

听到身侧起身的动静,文宣帝苦恼地拧了拧眉,掀起眼皮瞅了一眼,迷迷瞪瞪咕哝一句:“天还没亮呢,怎么又起这么早?”
皇后把床帐合好,方才露出一线的烛光被挡在帐外,她笑笑:“吵醒你了?”
“起这么早作甚?”文宣帝叹了一句,撑着坐起身醒了醒神。这是他以前上朝要起床的时辰,退位五年来也没改了觉浅的毛病,早上到了那个时辰,再轻的动静也能听得到。
本以为退位后能轻闲些,其实也没比之前好多少。
承昭即位后拔擢了许多新臣,虽然朝堂之上站在前列的仍是老臣,可到底底气没以前足了,商议朝政的时候众臣各抒己见,不再是以前一声声的“臣附议”了。
好些老臣心中不忿,都把奏章递给他这位太上皇。不敢把他们逼得太狠,这些事文宣帝只能跟承昭商量着来。以前常去的御书房如今也没闲下。
文宣帝坐在椅上,隔着两步距离看丫鬟给皇后梳发。沿着她着常服的背影细细看,修长的颈,挺直的肩背,正襟危坐从来不放松的姿势已经成了本能,即便没有外人的时候也是如此。
眼睛一晃,文宣帝瞅到了丫鬟手里端着的那个紫檀妆奁。这个妆奁就放在她梳妆镜下的第一层抽屉里,是她最常用的,已经显得挺旧了,用了好些年也没换上一个。
文宣帝微微阖上眼,记不清那是哪一年的事了。那时正是她的寿辰,承昭还小,亲手雕了这个紫檀妆奁送她。雕工是极漂亮的,承昭那孩子严于律己,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
明明是孩子一片心意,承昭没得一句表扬不说,反得了她一通训斥。大意是身为储君玩物丧志云云,把承昭说的脸都红了。
文宣帝却见她时常抱着这个妆奁摩挲,用了十几年,至今也没换上一个。她哪里是不喜欢?分明是担心承昭整日琢磨这些废功夫的玩意,因此荒废了学业。
“娘娘,这两支凤栖桂枝步摇可好?”丫鬟轻声问。
皇后随口答:“你们拿主意就好。”她没抬头,也没看看那步摇什么样,等到妆点完毕,只朝面前的妆镜瞧了一瞬,见一切妥帖,就收回了视线。
文宣帝微微蹙了眉,梳妆镜下的每个小屉里都放着两三个妆奁,她爱戴的首饰却只有那么几样,别的都不用。银作局每月的首饰份例在她的吩咐下一减再减,如今她的份例大概比不上二品宫妃多。
有的她嫌花哨,有的她嫌轻浮,连样式太新的她都不喜欢,从来只挑简单素净的戴。
没人知道民间那些帝后勤俭的美誉,文宣帝听着就觉得不顺耳。
此时丫鬟给她簪在头上的这两支凤栖桂枝步摇,他看着都觉得眼熟,想来是她戴过好几回的了。文宣帝不由问了句:“今年暹罗进贡的那套蓝宝石头面呢?”
头一回听他问起这个,皇后想了想,“送给承熹了。”
文宣帝不由叹口气:“那是送你的,怎么你又给承熹了?”这个“又”字真不是虚言,每年番邦进贡的珍宝她都紧着承熹,剩下的再给宫妃分分,自己极少留下。
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她特别喜欢什么物件。
啊,好像是有一样。她喜欢各种模样的插瓶,镂雕的、窑变的、琉璃的…除了这么个不费钱的喜好,再没有别的了。
听得此话,皇后微微一笑:“那些个新鲜样式合该小姑娘戴,我哪用得上那些?”
文宣帝抿抿唇不说话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她就是觉得自己老了,自从承熹再嫁,她就不爱梳妆打扮了;次年承昭即位后,她移居慈宁宫,日常出行更少,连梳妆打扮都成了敷衍。
她就是觉得自己老了。
每每想到此处,文宣帝就觉得心里发酸。其实她一点不老,除了眼尾和颈上有细细的纹路,除了气质端华雍容,容貌甚至跟刚刚入宫时没差多少。
她是心老了。
皇后看他一眼,垂眸收回视线。文宣帝原本就不是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性,退位后更是没了顾忌,这时眼角眉梢都能瞧得出显而易见的颓丧。
多年前那么一场到底是寒了心,至今也没捂热,大概这辈子都暖不回来了。
中宫之位他愿意给,她就管着;奇珍异宝他愿意送,她就收着。他想要的恩爱和睦,她也愿意陪他一起,得个帝后恩爱的美谈。算不得真心,却也没有半点虚情假意。
大抵世间的老来伴,就是这个样子。
一双儿女都渐渐长大,左不过这一辈子,她都要在这吵闹又冷清的宫里陪他。
*
承昭即位的第三年,国舅林大人自请辞去了户部尚书一职。承昭驳回两回,甥舅俩促膝谈了一回,最后给了林大人一个一等公爵的闲缺。
朝中好些人大惑不解,林大人正值壮年,自家亲外甥刚刚即位,林家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他却趁着这个时候从呆了十几年的户部退了下来,这不是脑子有坑吗?
有的大臣揣测林大人是琢磨明白了重用新臣,主动以身作则,表明新帝是任人唯贤的好皇帝。
也唯有皇后知道真相。林大人辞官前入宫与她见了一面,这些年他一向克己复礼,大多时候都让夫人带话,主动进宫的次数极少。皇后有些微诧,却听他说:“妹妹,当年,你没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皇后脸上笑意微滞,“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了?”
“有些事瞒了你这么多年,本该一直瞒下去。”林大人垂眸思量片刻,长叹了一声:“过两日便是父亲忌日,这回你又不让上皇去祭奠。”
皇后不由颦眉,他受奸人挑唆,给父亲留下了涉嫌谋逆的污点。父亲狱中自尽,虽说次年二月平|反,可已经去了的人,平|反又有什么用?
若是父亲的忌日真让他去祭奠,又算是什么?
“为兄不想再瞒你了。”林大人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这是父亲临去前写给你的。”
这信封还是干干净净的,里头的信纸已经泛了黄。皇后拿起来略略扫了一眼,忽的顿住了视线,脸色也慢慢变了——“姝儿,为父早年犯下错事,如今悔之晚矣。我儿若有余力,定要护我林家。”
这封信写得极简单,却一点不显潦草,像是反复斟酌之后才落笔的。可再三斟酌,却也知留下了这么短短两句。
她又读了两遍,声音微微发颤:“错事…是什么错事?”
林大人静静看着她,不答,反倒换了个说法:“这是父亲的绝笔书,信里所说的,妹妹应该明白。”
她明白?她该明白什么?皇后惶然。
当年林家以涉嫌谋逆的罪名满门下狱,父亲不堪受辱,于狱中自尽。他去后,帝王亲卫才整理清楚先前抄家所得,竟未发现任何与谋逆相关的证据。林家百余人这才获旨出狱,次年二月父亲身后平|反。
父亲的信里却说他做了错事…皇后闭了闭眼,意思是他真的与裕亲王有关联…
“不止这些,父亲还做过一事。妹妹那时还小,可还记得上皇的母妃?”对上她的眼,林大人语出艰涩:“她因病早逝,也和裕亲王…甚至父亲,脱不了干系。”
“这事上皇还不知道。”仰头对上她眼中惊骇,林大人又叹一声:“为兄觉得还是瞒着为好。”
*
午膳,她却没有动筷。文宣帝先是给她夹了两筷子菜,他自己有点心粗,吃了两口才发觉她一直没有动筷。抬头瞅了瞅,见她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文宣帝迷惑地问:“怎么了?”
皇后抿着唇没作声。文宣帝又瞅了瞅她的脸色,只好猜测:“成甫辞官的事惹你不高兴了?”见她不答话,又忙说:“吏部尚书还没定好,他想再回来也成。”
皇后眼里泛起湿意,他明知君无戏言,却仍这么胡闹,只是不想自己介怀。她开口轻声问:“你怎么…什么不说呢?”
文宣帝眼露茫然:“何事?”
“我父亲的事。”
文宣帝慢慢蹙了眉,放下了筷子,“是成甫与你说了?他与你说这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