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向敬重孺慕自己的父亲,他瞒了她这么多年,便是不想让她知道林国丈曾有不轨之心。如今却被舅兄告诉她了,文宣帝确实是不高兴的。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文宣帝叹了口气,握上她放在桌上的手。这双手细腻柔|滑,保养极佳,却已经不再年轻了。
“合姝,你可知,这么些年来,朕最怕的是什么?”
“每月你吃斋念佛的那三天,就是我最怕的时候。”
“承昭三岁的那年,本来只需一个宫妃为皇儿祈福就是了,偏你要自己吃斋念佛。有一回我刚走进小佛堂,便听到你与静安师太说话。你问静安师太说,等以后轻闲了,能不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皇后眸光微动,眸底润湿一片。那时她心里有怨有憎,若是没有这一双儿女,若不是顾及林家,大概是要与他撕破脸皮了,问那师太时确实是动了心思。
文宣帝静静说:“过去这么些年,你那话我还清楚记得。”
“承熹出嫁的时候我怕,承昭及冠的时候我也怕,我退位的时候最怕。我怕自己早早退了位,我怕你把承昭送上那个位子之后,就再没什么念想了,怕你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皇后唇微动,启唇却说不出话,嗓子眼酸得难受。原来她以为的错待并非错待,她以为的亏欠也从没亏欠。
文宣帝眼中带笑,慢慢地说:“我退位三年,你仍在我身边。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
他的母妃是怎么去的,这事兄长告诉她了,皇后却一直没说。
她知道承昭已经即位,他也没有别的子嗣。即便他知道这事后大发雷霆,也改不了承昭的位置。
却忽然舍不得告诉他。她这辈子瞒了他太多,也不差这么一件。
临老了,想对他好一回,就再瞒他一回。

重润许清鉴番外

初遇以前,三公子从不知道这世上有这样的姑娘。
外男面前也敢说敢笑的不拘小节的姑娘。
不爱女装爱穿骑装,有时一身短打就敢出门的姑娘。
心情好的时候喝酒,心情不好的时候策马射猎的行事荒唐的姑娘。
成亲以前,三公子不知道自己将会变成夫纲不振的典型。
欢好时不在上边就不高兴的媳妇。
除非没力气,才会甘心在下面的媳妇。
跟兄弟聚会时,会帮自己挡酒的千杯不醉的媳妇。
生娃以前,三公子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娘。
跟同窗打架输了就不给儿子吃饭的娘;
拆了房顶夜明珠给儿子当弹珠玩的娘。
再比如现在,带着六岁的儿子上山剿匪的娘。
四道关卡门口的寨旗都被拔了,原本威风凛凛的、写着牛鬼蛇神的四面寨旗萎靡地落在地上,被无数乱马踩得看不出原样。
仅剩的十几个山匪撒丫子往山下逃,时不时被身后一条神出鬼没的长鞭扯回去,他们鬼哭狼嚎的声音顺着山风飘散得极远:“女大王饶命啊!!!”
这是京城西边的黑风寨,这两年山匪作乱,向过往客商收取过路费,已是这条路上约定俗成的规矩。过往客商往往破点财求个和气,故而京兆尹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可这回黑风寨撞上了铁板,竟不长眼的劫了江家的商队,双方一番打斗,各有伤亡。此番再不整治恐成大患,京兆尹便派了兵下来攻寨收归。
看着前头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媳妇与儿子,许清鉴一阵心累,扬声喊道:“慢点慢点!”明明是官兵剿匪,她非要来打头阵,就为了凑个热闹。儿子和她一个性子,起了个乳名叫“闯儿”,哪有不来的道理?
闯儿扭回头来,咧嘴笑得一口白牙:“爹爹你真慢!”
他与重润同乘一骑,马屁股后头栓着一个大汉,跟在马后头跌跌撞撞地跑。闯儿低头一瞥,面上笑得更灿烂了:“大当家快点跑呀!”
被擒住的黑风寨大当家恨恨咽下一口老血。
许清鉴双腿一夹马肚,坐下的白马抖着腿稍稍走快了两步。明明是千里神驹,这马却被这般混乱的场面惊了神,不敢靠近重润的马,只敢远远地跟在后边,任许清鉴一连抽了几鞭都没用。
为什么山匪头头不绑在他的马后?因为他座下的白马跟主人一般性子温和,做不来这样的土匪事。重润座下的马却两眼炯炯有神,四蹄撒欢跑得飞快,马鼻里哼哧哼哧喷出的热气表明了这马亢奋的心情。
随兵前来剿匪的是京兆尹手下的得力干将赵参军,远远瞧见郡主,他忙翻身下马迎上前来,拱手朗声笑道:“多谢郡主出手相助,郡主此番立下大功,待微臣禀明圣上,陛下定有重赏。”
赵参军今日是奉命前来剿匪的,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山,却发现重润郡主带着几十家丁比他早一步上了山。赵参军心中不解,想起郡主一向张扬跋扈的名声,以为她来是想凑个热闹。有人自愿打头阵,己方的伤亡就能少一些,赵参军自然乐得清闲。
重润挑挑眉,长鞭一甩便把绑在马后的大当家丢到了赵参军脚下,坐在马上打量着赵参军,笑说:“早就听闻赵大人乃是京兆尹手下的第一把手,赵大人此番办妥了这事,大抵能再升一品。”
赵参军眸光微闪,京兆尹负责京师安全,大到抄家问斩,抓捕贪官,小到打架群殴、盗窃抢劫样样都得周全,在这位子上劳心劳力,非壮年不可,先前的两任京兆尹都是不惑之年被调走的。而如今的京兆尹已过不惑,赵参军又是京兆尹手下的第一把手,自然是有心思的,此番费了些功夫才抢下收归黑风寨的差事。
赵参军拱了拱手,笑说:“承郡主吉言。”
“本郡主不欲与你抢功。”重润鞭梢指了指地上的大当家,“这功劳都给你,可想要?”
赵参军没摸准她的意思,蹙眉问:“敢问郡主这是何意?”
重润开门见山:“你手下的兵都听你的话,今日就当我没来过。这回剿匪的功劳都算在你头上,我也无须你禀明陛下得什么赏赐。唯独有一条,这黑风寨里剿到的钱银,你分我三分之一。”
“这…”赵参军抹了一把冷汗,僵着舌头道:“微臣不敢私自做主…”
重润笑了:“那你就实打实地跟陛下报,黑风寨的四道寨门是重润郡主破的,三位当家是我相公擒住的,一百七十二名山匪其中半数有余是我家家丁抓住的。”
赵参军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咬准了自己想升官的脉门啊!忙快步上前小声说:“匪银不能动啊,微臣哪有那胆子?”
“…郡主别走别走,咱们坐下好好商量!”赵参军又怕身后的兵士听到,压低了声音苦着脸说:“匪银不能动,微臣自掏腰包给您补上总成了吧?”
许清鉴牵着儿子站在一旁,方才还觉得重润胆子也忒大,此时眼睁睁看着赵参军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虎目含泪写了一张欠条,探头扫了一眼,嘿,一万两!
重润接过来欠条塞到儿子手里,拍拍他脑袋笑道:“儿子收好喽,这可是你将来娶媳妇的钱。”
许清鉴哭笑不得,这匪里匪气的事也只有自家媳妇能干得出来。
*
裕亲王过世后,原本打算守孝三年,重润却在最后半年的时候有了身孕。
对上老大夫有些嫌弃的眼神,许清鉴真是百口莫辩:这事还真不是我主动的,洗了两年半的冷水澡,结果最后半年没守住…
在他忧心忡忡的时候,重润拍板定案:“生啊!为何不生?”
半年后两人成亲,十月怀胎期间两人没怎么出过府。怕儿子被人说闲话,儿子的抓周礼也晚了半年,那时才抱出来见人,姑且能糊弄外人。
裕亲王惨死金銮殿之后便被剥了爵,重润的郡主名头却没收回,每年的食邑照样给,大概是因为承熹公主承了当年旧情,又因为收养了倾慕为养女,两家关系倒没疏远,偶尔走动一两回。
原先做好打算要处处受人排挤的许清鉴大感欣慰,毕竟重润的身份相当于质子,在裕亲王的旧部死干净之前,陛下定不准她离京。他那时又已经叛出家门,相当一介平民,生怕护不好她。
唯一不好的就是儿子在太学院总受欺负,说到底他是乱臣贼子的后人,在太学院那样的地方自然不被同窗亲近。回来后总是一身淤青,缩在被子里哭鼻子。
欺负了他的几个小孩心中有些后怕,跟家中长辈交代过,也没人当回事。他们却都忘了重润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带着儿子找上门去拆了人家的大门。她也不打人,也不为难那孩子,只管拆大门,哪个敢阻拦的就一鞭子挥上去。再加上有个内力深厚的许清鉴保驾护航,找回脸面不在话下。
他家儿子小小年纪就成了京城有名的小恶霸,从那以后就再没受过别人欺负,凭这张扬跋扈的性子,反倒结交了好些挚友。

往事在脑海中飞快掠过,许清鉴正在走思,却听重润喊他:“三儿,咱们再生个闺女怎么样?”
许清鉴叹口气,箍住她后脑在她颊侧悠着劲儿啃了一口,低声忿忿道:“不许这么叫。”
他因在家中排行第三,外人称一声“三公子”,他娘叫顺口了,就喊“三儿”。前年祖父过世后,他与相府才重新有了来往,一次跟爹娘吃饭的时候,他娘随口喊了一句“三儿”。重润对这个名字上了心,回府后也改口喊他“三儿”“三儿”,每天都得叫个十来遍。
“属狗的!”重润摸摸脸上的齿痕,挑眉笑说:“为何不许叫?‘三儿’不好听?”
许清鉴蹙眉:“小时候听我娘这么喊就觉得古怪,好不容易才让她改了口,你又学会了。哪有你这么喊自家夫君的?”
重润眼里闪过笑意,却垂眸故意作出一个难过的表情,慢悠悠说:“我与你一样,在家中排行第三。我娘在世的时候就喊我‘三儿’,听来极是怀念。你不喜欢那就算了。”
许清鉴脸色微变,拥着她的力道重了一些,没一会儿叹口气服了软:“随你喊吧。”
“咱俩之间随你喊,外人面前还是要喊夫君的。”许清鉴一脸无奈:“你天天‘三儿’‘三儿’地喊,前几日新采买进府的家丁都喊我三老爷。”
重润笑得打跌,清清嗓子情意绵绵地喊了一声“夫君”,再抬眼神情就变了,蕴了湿意的眸子里仿佛勾着糖丝似的,十足得撩人。
许清鉴低斥:“又作什么妖!”却口嫌体直地抱着人进了内屋,挥退了所有丫鬟,把房门关严实了。
*
与她相处久了,三公子才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刻板守旧的相府公子,原来他的骨子里也流着离经叛道的血。
可惜的是,这辈子头二十年没遇上对的人。
却也恰恰不晚。

絮晚和公输番外

絮晚提着食盒走去正院站在院子门口探头看了一眼,无数碎小的木屑跟雪籽一样在整个院子里飘。她没往里走站在院子门口扬声喊:“吃饭啦!”
院子里锯木头的声音咯吱咯吱响公输子嘉背对着她,没听到。
絮晚只能掩住鼻子跨过门槛往里走,公输子嘉正在锯木头脑袋上绑着的那块用来擦汗的头巾差不多湿透了满身都沾着木屑子。几根一丈多高的木柱竖立在墙角,还没上色,听他说这是要做横梁的木头。
絮晚叹口气拿水湿了手帕给他擦把脸。
“别擦了,一会儿又是满身土。”公输子嘉忙放下锯子拉她出了院子“你怀着身孕呢我这地方又脏别过来了啊。你要是想看就站院子外头瞧瞧。”
絮晚撑着他的手慢慢坐在小亭里,打开食盒摆好菜小声埋怨道:“都说让你别做了你都折腾两年了还没弄好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公输子嘉摇摇头:“我身为一个木匠,让自家媳妇住在别人盖的房子里,这是对我的侮辱。”
两年前就买下了这座宅子,那时公输子嘉刚到了工部,还没做出什么成绩来,没攒下多少银子。好在公主给絮晚带的嫁妆丰厚,两人就买了这间小宅子。
他俩两年前就搬了进来,可至今仍住在客院里。
原先的主屋被他拆了,公输子嘉打定主意要自己亲手盖一个屋子,画图纸、买材料、锯木头样样都不假手于人。他虽是个巧匠,却从来没盖过房子,两年来跟着几个老师傅边学边做,如今总算是把地基已经打好了。
公输子嘉回头瞅瞅院子里的地基,脸上一片温情脉脉,“媳妇你放心,再过一个月就能盖好了。半年工夫散散味,等你生了娃正好能住进来。”
为什么身为一个木匠就得亲手盖屋子?絮晚理解不了他的执念,也听不明白他的这套道理。不过看他是真的喜欢鼓捣这个,住在客院也不觉得有什么。
等到一个月后主屋终于盖好了,絮晚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费了两年功夫。
屋子里铺着木地板,地板底下有条烟道,连通着后院一个小小的火房。冬天天冷了,就在火房里头烧炭,暖和的烟气顺着地下烟道在地板底下走一遭,整间屋子都会温暖起来。
絮晚知道宫里头好些宫殿取暖用的就是这法子,却没想到他自己也折腾出来了。不光如此,每天打水十分省力,如厕也方便了不少。
虽说方便了好多事,可也有更多不方便的慢慢显了出来。
这日絮晚起身的时候天已大亮,床上已经没了人,絮晚不用想也知道公输子嘉又去鼓捣那些木头了。
他身为鲁班后人,其实并没有一个正经师父,幼年时父母双亡,这一手巧活都是从祖上留下的古籍里头学会的。公输子嘉在工部任职三年,最值得称道的就是这一手机关术。可在工部有诸多限制,不能随心所欲,回了家就爱折腾。
别人爱作诗作画,他最爱的就是锯木头,每天天刚亮就在院子里咯吱咯吱锯木头,下午钻研些小玩意。有时候他接了工部的活,整个前院堆得满满当当全是木头和铜铁,连个落脚的地儿都难找。
絮晚醒了醒神,起身端着盆想出门打水洗漱。房门是关着的,上头有个机关锁,没人进出的时候这门就会自动合上。那个机关锁是精钢制成,只有一只巴掌大看着也不知很复杂,真开门的时候才闹心。
絮晚折腾了一刻钟也没把门打开,啪啪啪拍门,“公输子嘉!你给我把门打开!”
“来了!”外头一阵响动,从门缝里探进一根细长的铁丝来。明明公输子嘉站在屋外头,却仿佛生了一双能透视的眼睛,铁丝伸进锁里转了几圈,轻轻巧巧就把门给开了。
公输子嘉笑道:“媳妇你又忘了咋开门了?”
絮晚冷着脸没说话,绕过他出门去了,这房门诡得很,开门的方式每天都不同,今天是这种,明天就变成了那种,总共有五种花样。
一个月她总有十来天是自己开不了门的,有些时候她起得晚,公输子嘉早早去上朝了,那就得在屋子里干等两个时辰,叫丫鬟从窗户口递进饭来。
“媳妇你咋生气了?”公输子嘉拍拍身上的铁屑,屁颠屁颠追上来。
絮晚气道:“不光是那门,我开个窗户还得解个锁!”
公输子嘉委屈地咕哝:“开窗就是个简单的五环密锁,那五个字你不是记住了嘛”
絮晚更气:“上回咱家屋顶漏了,我找个泥匠师傅来修。人家师傅刚踩上房顶,三支淬了迷药的箭矢就从人家脸边擦过去了!我赔了二两银子,那师傅还是黑着脸的。换谁谁不气啊!人家来修个房顶差点连命都搭进去!”
她自己少,以前见到聪明人总会高看两眼,如今却恨不得一铜盆砸他脑袋上,砸傻了才好。
公输子嘉摸摸她冷着的小脸,笑道:“下回你等我回来修,房顶漏了桌子断腿了床塌了都等我来修,外头的师傅做不来的。”
“你在园子里弄那么多机关有什么用?显摆你能耐是吧?”絮晚气不打一处来:“我在咱自己家里头还得记路!东三步西五步的,走错了就得掉坑里!”
公输子嘉挠挠头,“这不是能防贼嘛,上个月我那同僚,就那瑞大人家里头不就被小贼光顾了!”
明白这是他的爱好,絮晚也不愿想方设法叫他去改,只能自己记那些机关了。
午后的絮晚正在纳鞋垫,明明她家如今的家底想买两箱鞋垫都不是事了,公输子嘉却独独喜欢她亲手做的。以前絮晚以为是因为他以前穷惯了,生活节俭,鞋垫若非穿破了绝对舍不得扔,后来才知道他只喜欢自己做的。
眼底刚染上暖意,又听到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冲进了院门,公输子嘉扯着嗓子叫唤:“媳妇!媳妇!你总说我那机关没用,你瞧瞧这是什么!我抓到贼啦!!!”
絮晚把针线放回奁子里,揉了揉眉心,只觉得心好累。
那小贼吃了几天牢饭出来以后,心说这宅子机关如此严密,家中定藏有万贯家财,只是为了财不露白才住外表这么朴素的宅子。
那小贼自己吃了亏心中不忿,把这消息传给了同为贼的同僚,从那以后絮晚家里抓到的贼就越来越多了。公输子嘉每回都把人拿了交去官府,得二两赏银,凑够二十个贼之后,官府还赏了一块匾下来,上头四个字“抓贼有道”。
公输子嘉傻乐了三天,回头把那牌匾大喇喇挂在门口,不知打了多少神偷的脸。
絮晚扶额唏嘘:人说三十而立,他今年就三十了也没见他立起来。大概自己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几年来看他这么折腾,也不觉得烦了,反倒觉得挺有意思的。
又过三年,他们的女儿长大了,公输子嘉做了一屋子的新奇玩意逗她开心。好在小姑娘对公输子嘉的匠活一点都不敢兴趣,絮晚心中甚慰,要是女儿也整日一身木屑铁屑,她非得气出个好歹。
听着公输子嘉哀哀戚戚感慨后继无人,絮晚寻思着要不要给他收两个徒弟,或者生个儿子来继承衣钵。
他们的女儿也不知道跟了谁,胆子特别不敢一个人睡觉,头三年跟着爹娘一起睡,大床旁边放个小床。后来慢慢懂事了,她就跟着絮晚睡,絮晚和女儿睡一屋,公输子嘉自己找屋儿睡去。
整整三年,公输子嘉没有一个夜晚跟媳妇同床共枕过。想欢好的时候还得把女儿支开,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公输子嘉忍了三年,实在忍不了了。他仿着古籍上的记载弄了个留声机出来,绞尽脑汁做了一个木头版的假人,穿上衣服缝上假发,做成絮晚的模样,拿这个假人糊弄自己闺女。今夜就是头一回试。
夜色已深,絮晚站在女儿的屋子外心里头有点发慌,“如儿爱喝水,每每这个时辰就要起夜了。”话落她又想推门进屋去。
公输子嘉把她拉回来,压低声音振振有词道:“如儿都是六岁的大姑娘了,总不能还跟着娘睡。你前几年就说让她练练胆子,如此胆子没练出来,如儿反倒越来越胆小了,将来会被人笑话的。”
絮晚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只能按下心里的不忍,半信半疑问他:“你做的那假人能行吗?”
“跟你一个模样,跟你一个声音,能笑能眨眼能讲故事的,怎么不能成?”花了半年功夫才折腾出来,公输子嘉自然胸有成竹:“如儿又不是一定得你在身边,她听见你声音就能睡得着了。”
絮晚和公输子嘉在窗户外蹲了两个时辰,听到里屋睡着的如儿喊了一声“娘”,絮晚差点就应声了,被公输子嘉手快地捂住嘴。
絮晚定了定神,静观其变。
里屋的如儿醒了,喊了一声“娘”。那个木头假人坐在桌旁,离她三步远,只露了半张侧脸出来。桌上点着一支烛灯,光线昏暗之下看不出半点蹊跷,更显得栩栩如生。
听到这一声“娘”,那假人的声音和絮晚一样,只是因为留声机还不成熟,不能把絮晚提前录好的声音圆滑地回放,只能一字一顿应道:“现、在、是、子时正。如儿、快、睡、觉吧,娘、就、呆在、这儿。”
公输子嘉笑得弯了眼:“你看,我就说了没事的。”
“娘,我渴了。”如儿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等着喂水。
公输子嘉脸上的笑一僵,寻思着这假人还得加个倒水端水的功能。
木头假人的声音格格响起,听来有几分诡异:“如儿赶紧睡觉吧,明早还得去上学呢!”
如儿以为她没听清,又大点声说:“娘,我渴了。”
假人顿了一瞬,开口讲故事了:“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
絮晚心道不好,屋里沉默了一瞬,随后便是女儿的一声大叫“娘!有妖怪!!!”
公输子嘉抱着被子嘤嘤嘤,不能跟媳妇同床的第三年,想哭。

徐肃方筠瑶番外

“孙大夫, 您给好好瞧瞧,这成亲都四年了, 不知怎的小两口就是怀不上孩子。”徐老夫人打着笑脸跟一个老大夫说话。
她面前那孙大夫是从太医院退下来的,是个年过花甲的老头了。看病的本事在太医院的时候排不上位, 却比好些民间大夫好许多。脾气还恁大, 徐老夫人三催四请,这才把人请回来。
“肃儿,你快把情况跟孙大夫说说。”
徐肃抿着唇一言不发,这让他怎么说?哪有男子看隐疾祖母在一旁看着的?可他说了好几遍,徐老夫人就是不出屋子,打定主意要亲耳听个结果。
旁边坐着的夫人便是徐肃成亲四年的媳妇, 见状嗤了一声:“祖奶奶,您就别跟着掺合了, 我们小两口的事您瞎操什么心?”
徐老夫人唰得变了脸色, 捂着心口深深喘了两口, 哀叹了一声:“夭寿唷!”赵姑姑忙扶她坐下给她揉心口。
娶进门的夫人是个商户女, 额宽唇薄鼻子尖, 生得一副刻薄相,学识见识也不如何,却打小心气高, 非要自己给自己挑相公。她不光要容貌好的长得高的, 还一定要做官家的正房媳妇。可官家的适龄男儿瞧不上她,这位性子这么泼辣,又是京城出了名的不敬父母, 哪个敢娶回家去?
故而这夫人二十好几了也没说下个亲事,四年前说亲说到了徐家,徐老夫人正愁寻不着孙媳妇,知道她攒下了不少嫁妆,寻思着性子泼也没什么,慢慢调|教两年就好了,这就把人娶进了府。
谁知这夫人的泼辣是真的泼辣,每天跟徐老夫人对着干,徐家的家仆天天躲得远远的看大戏。
孙大夫闭着眼睛给徐肃诊脉,生了薄茧的指尖附在徐肃的手腕上,时不时微动两下。
徐肃心里有些发慌,他也跟徐老夫人一样,一直觉得生不下孩子是自己媳妇的毛病。前两年他还不怎么计较,可明年就三十了,媳妇还没怀上个孩子,眼瞅着后继无人,他也开始心里发慌。
此时看见这大夫气定神闲的模样,徐肃非但没有安心,心中反倒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徐肃连还在打嘴仗的祖母和夫人都顾不上了,忙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徐老夫人停下话头望了过来。
孙大夫缩回手,无甚语气地说:“这是伤了里子,能不能有后就得听天由命喽!”
徐肃眼前一黑。
他媳妇|方才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是自己的问题,这会儿听了孙大夫的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指着徐老夫人的鼻子笑得趾高气昂:“你个老虔婆!都说了是你孙儿不顶事,可你非得说我是不下蛋的老母鸡!哼!这回可瞧清楚了吧?这位可是宫里头出来的太医,他的话总错不了了吧?”
徐老夫人没空搭理她,忙抓着孙大夫一叠声问:“怎么会呢?我孙儿学了好些年武啊,这么个身强力壮八尺高的大小伙子,怎么就不行了呢?大夫你是不是诊错了?”
孙大夫脸色一冷,徐老夫人又把那夫人扯到了跟前,焦急道:“大夫您给瞧瞧她!以前来的那些个大夫也有说她不好怀的,您瞧瞧是不是她的问题?”
孙大夫不着痕迹撇了撇嘴,耐着性子给那夫人摸了摸脉,摇摇头:“这夫人没问题,问题就在这位少爷身上,肝气郁滞,下焦虚冷,命门火衰,肾精亏虚,本就不易有后;加之早年身有寒气阻滞,寒凝肝脉;又多年情志萎靡,郁结于心,更是雪上加霜。”
徐老夫人声音都带了哭腔:“您给开几副药啊!多少钱都行啊,总不能让老徐家绝了后啊!”
孙大夫摇摇头,淡声道:“本来还有得救,可这两年胡乱用药更是伤了根本,纵是华佗在世也没法子,好不了喽!”
徐老夫人指着他怒骂了一声:“胡言乱语!你个庸医!多少大夫都说是这女人的问题!”徐老夫人忽的扯住了她孙媳的头发:“你!是不是你个狐媚子跟这赤脚大夫串通好的?你二人合起伙来骗人!”
她孙媳是个性子暴的,当下把老夫人挣脱了开,徐老夫人提起拐杖来就要打,那夫人一扭身灵巧躲过了,老夫人反倒栽了一个趔趄。赵姑姑手慢没扶稳,徐老夫人仰面栽倒在地上,哎唷哎唷直叫唤。
她生得虚胖,好几个人扶都没扶起来。
孙大夫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让药童背起医箱就走,只留下一句:“老朽医术不精,老夫人另寻高明吧。”
徐老夫人躺在地上哀叹:“家门不幸啊!”
她那孙媳嘴皮子一掀,露出个十足讽刺的表情:“可别装模作样了!我可不是任你揉搓的软柿子!你这孙子残了腿我瞧着都磕碜,若不是模样周正我嫁他干嘛?如今还是个不顶事的,白送我都不要!老夫人咱当初可说好了,婚事不成嫁妆得给我退一半。”
见老夫人气得喘不上气,她又笑说:“孙媳心眼儿好,剩下那一半嫁妆您留着再给您孙子讨房媳妇吧!看看哪家姑娘能给这不顶事的残废下个金蛋出来!”
“滚!你滚!”徐肃一脸羞愤欲死的表情,拎着她后襟把人丢出了门外。
徐老夫人一头冷汗,多少年怀揣着的金孙梦飞跑了,又被这牙尖嘴利的夫人气了个不轻,当天晚上便不省人事,口眼歪斜,话语不利索。
赵姑姑连夜请了个大夫来,说是中风瘫痪了。
徐老夫人右半脸不由自主地抽|搐,还死死抓着徐肃的手想要说话,咿咿呀呀没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
四年前,朝中时局动荡,那时方老爷子焦头烂额,没空操心方筠瑶的婚事,只交代给大儿媳。方家大夫人是跟老夫人一条心的,她给方筠瑶挑的几个都是歪瓜烂枣,什么死了三房媳妇的,莺莺燕燕住了一个院子的,娶她过去当妾室的…
方筠瑶心中不满,听说荣奉伯府的公子在说亲,便自己找了个野路子的媒婆上门说亲去了。
历来这般人家说亲都是找的官媒,没父母之命就上门的这不叫说亲,这叫自荐枕席。伯府也没嘲讽,好声好气把人请了出来,方家却是又一回丢了个大丑。
方老爷子气得不轻,差点把方筠瑶撵出家门,被她苦苦哀求了三天才勉强消火。谁知那个伯府公子不知怎的竟瞧上了她,隔一日带些礼上门。方老爷子也就当睁只眼闭只眼,给她备好了嫁妆赶紧嫁出去拉倒。
谁曾想这伯府公子也不是个好的,一次在园子里前院偶遇方家的七姑娘,出言轻薄了两句,七姑娘哭哭啼啼去找方老爷子做主了。
这七姑娘是方家大夫人的女儿,女儿被人言语轻薄了,大夫人自然气不过。方筠瑶竟还在一旁帮着说和:“七妹妹今年十九了都没许人家,不如与我一起嫁给郎君作伴?”
听了方筠瑶这话,大夫人恨不得撕了她。七姑娘脸皮薄,听了这话更是羞愤欲死,竟一时想不开要去跳井去。
方老爷子再不能忍,将方筠瑶并上那伯府公子一并撵了出去,再不许她进门。
伯府公子丢了个大丑,悻悻走了。方筠瑶把人没留住,又去方家大门求,门里出来两个早有准备的大力嬷嬷一人一边钳着她上了马车,丢去了京郊的一个尼姑庵。
*
“爷,清音寺到了。”
徐肃给那脚夫付清了银钱,站在寺庙的石阶之下仰着头望向庙门,十几个矮阶之上,有一个三人宽的寺门,墙上的白漆斑驳脱落,左右边各写着“阿弥”“陀佛”四字,寒酸极了。
徐肃一时有些想不通,在边关的几年她受了些苦,却也从没过过这般清贫的日子,怎么偏偏挑了这么一处地方。
这些天徐肃本来没想起她来,若不是老夫人成日口齿不清地念叨“丧门星”,徐肃都快要忘了方筠瑶了。他去方家一打听,守门的家丁告诉他六姑娘生了恶疾,治不好,主动来这尼姑庵吃斋念佛。
寺里空寂无人,香火也少得可怜,功德箱大喇喇地摆在院子里,连个看的人都没有。徐肃走了好一会儿才瞧见两个正在洒扫的尼姑,连忙上前问:“敢问这位…师太,可知一位方姑娘在何处?她叫方筠瑶。”
年长的那位尼姑停下扫帚,合掌行了个礼,淡声道:“出家之人,一律不问前尘旧事。贫尼连自己的俗家名讳都要忘了,哪还记得旁人的?”
徐肃一噎,蹙眉想了想,“她是三年前被人送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模样生得不错。”
年长的尼姑还在思索,年幼的那位已经想明白了,诧异道:“你问的是那个疯姑子?”
清音寺说是寺,其实只有前后两个四合院,尼姑把他领到了最角落里的一间屋子,远远就站定了,好像里头有什么不干净似的,半步都不想走过去。她伸手给徐肃指了指,“就是那儿了。”
徐肃深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推门时带起的一阵灰土在空中飘荡,墙角的蛛网重重叠叠结了好几个,白乎乎一片。
方筠瑶缩在床上编花绳。寺里没闲人伺候她,她一身脏污,唯独一双手洗得干干净净,手中的花绳也没沾上半点灰土。她的手比过去糙了好多,大概记性也不太好了,总是编错,时不时就得拆开重新来过。
这花绳是乐儿小时候最喜欢的,边关的新奇玩意少,以前方筠瑶就常编花绳哄女儿开心。
徐肃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一时心头涌上千般滋味。
曾经两人一起逃过兵荒,五年的边关苦寒也熬了过来,那般艰难的日子都撑下来了,说过的海誓山盟也都是真的。可怎么短短几年,他们两人就过成了这般模样呢?
徐肃启唇想要喊她,“瑶儿”两字堵在喉中怎么也喊不出来,早没有过去的亲近了,怎么喊都不对味,只轻轻咳了一声。
方筠瑶听见动静回头一看,手里动作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继续编花绳,低着头不看他。
可方才那短短的一顿已经叫徐肃看出了不寻常,徐肃心里一跳,忙问:“你没疯是不是?”
方筠瑶轻轻吸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苦笑道:“时好时坏的,指不定什么时候疯半天,寻个门撞两下脑袋就好了。”
徐肃哑口无言,两人静静对视半晌,他低声问:“你后悔吗?”
方筠瑶诧异地看他一眼,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一声:“后悔什么?后悔当初去攀附你?可我当初若是没跟你,那兵荒马乱的,我怕是要做一辈子的军妓了。有什么好后悔的?”
见徐肃怔怔不语,她又轻轻一叹:“我这辈子命苦,没爹没娘没家,什么都没了,只能自己求,没求来我也认了。”
“徐肃,我跟了你五年,最后只求你一件事。”方筠瑶坐直身子,面容沉静,徐肃甚至想不到她疯癫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你把乐儿好好养大,嫁妆在老头子那儿,那是他先前许下我的嫁妆,我全留给乐儿。老头子脸皮薄,你上门去求个两回,他会把嫁妆给你的。”
“你给乐儿找个好人家。不要有钱人家,挑个心善的人家,人老实就行,蠢点也不怕。”话落似乎想到了自己,方筠瑶又是一个苦笑,她把手中编了一半的花绳打了个结,抓过徐肃的手放到他手里。
徐肃知道这是她托自己给乐儿的,忍不住问:“她若是问起你呢?”
“告诉她,娘做错了事…娘对不起她…”
“你走吧。”
徐肃回了城,一时惶惶然不知该往哪处走。家里头那女人和祖母身边的几个嬷嬷为了嫁妆的事争个不休,他拉不下面子去跟一群女人争,却也没有把嫁妆足数还给人家的洒脱。
走着走着,他脚下一停,换了个方向朝着江家的方向走去。
几年前的那场十里红妆徐肃还记得。当时他坐在徐家的屋顶高处远远地瞧着,迎亲的喜队长得看不到边,大红的喜轿里坐着她。
当时徐肃还忿忿不平地想,她白生在皇家了,真是瞎了眼挑了一个而立之年才娶妻的老鳏夫,带着个拖油瓶嫁过去还指望过上好日子?那时徐肃自己没什么指望了,就等着看她的笑话。
谁曾想,几年过去,他越不如从前了;可那两人,却是京城出了名的恩爱。
他忽然想见她一面,进了路边的点心铺子买了两盒点心。可惜忘了她爱吃什么味的点心了,又或者是他从来没有认真记过。
徐肃远远站在对街,江家的大门就隔着几十步距离,他却踟蹰着不敢上前。门口站着八个黑衣侍卫,见徐肃神情有异,都眼也不错地盯着他。徐肃不由苦笑,今日怕是见不到人了。
他转身刚要走,却见身后不远处行来两人,一个腰间佩剑的中年男子,旁边跟着一个小少年。徐肃一怔,定定看着两人迎面走来。
那中年男子眉眼沉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徐肃咬牙做了个挑衅的表情,把手里提着的两盒点心塞到了皓儿手里。
“你是?”皓儿一脸诧色,他离开徐家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连徐家的好些事都记不太清了,遑论这么个只见过两三面的陌生人。
徐肃面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意,“我是你娘的故人,你把这两盒点心捎回去吧,我今日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皓儿笑了:“谢谢大伯!”
徐肃面容显老,听了这声“大伯”就是一噎,还没想好下一句要说什么,便见那个小少年欢欢喜喜跑到江俨身边,拉着他袖子喊:“爹,咱们回去吧!”
江俨扬唇笑了笑,是个明朗的笑,徐肃却觉得这笑刺眼极了。他眼睁睁看着俩人一起走远,忽然觉得心口酸得厉害。
这辈子头一回听见自己亲儿子喊“爹”。
喊的却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