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凭一己之力,也可冲出,但胜算稍弱。为何有了惜命之情?李尊吾扪心自问,有不良预感,与世俗的缘分将尽,如若不死,将回到山上,山上有塔吉克最丑姑娘……

村民去冯国璋部兵营领军装,换好后,英姿威赫,杀气冲天。李尊吾开眼一瞄,暗赞:不愧祖辈是名将戚继光选的兵,将北洋军服穿出了最高境界。

李尊吾吩咐村长:“有件事,我对不起你们村,邝恩貉这孩子毁在我手里了,他来日无多,抬来一块进禁卫军吧。”

按脉象计算,入禁卫军,我们或许生还,他则必死在那里。原本不忍在他死前相见,此刻又想让他死在自己身旁……

担架抬来,还扛来一柄四尺二寸长铁器,重九斤四两。李尊吾感慨,虎尾鞭原是这样,之前眼盲,仅听过一声杵地之音。

邝恩貉瘦得失形,手不停抖,酒瘾症状。抬担架村民解释:“他说已戒酒三日。”酒毒已深,骤然戒掉,反会猝死。

李尊吾手入担架,急摸脉象。

邝恩貉惨然一笑:“没明白您让我当间士立功的用意,反而恨您——做了八九年徒弟,还没有默契,羞死我啦!我的机心,自障自毁,辜负了师父。兵营如遇变故,请让我赴死,做一次直心忠义人。”

架着水晶眼镜的鼻翼,蝴蝶翅膀般扇动,止住欲流之泪。

39 嘉庆刀

禁卫军中,改了日英力点的刺杀法,可以服众。

平安无事到二月,李尊吾担心两件事:邝恩貉寿命还有几日?春雨是否提前?提前,又是一条人命。

依赵家姑娘与崔希贵的约定,降雨即殉情,他将带她偷入皇宫,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致。

十二日,天阴无雨。刺刀训练在晨练占时三十分钟,养眼期限已过,第一次可以亲自领操。

已不习惯赤面,依旧戴水晶眼镜。领操台下,支着一副担架,邝恩貉躺在里面。自入了军营,邝恩貉便让人抬着担架不离李尊吾左右,准备危机突发,以将死之身搏命。

此刻醉着,虚弱得如一把稻草。

俯视下方,队伍稍显凌乱,正要吹哨整队,惊觉另有玄妙。不整齐处是峡佑村民,正与周围一圈人对峙。

什么人,竟可将他们制约?

这一圈人高过普通士兵,长腿狭面,身材比例像欧美白人。黄褐色长发盘髻在头顶,道士发型。

幸好今日用眼。是江西守洞人。

李尊吾深吸口气,眼光搜寻,见一个戴军帽的人拎鳄鱼皮手提箱,不紧不慢向领操台而来。除去对峙的一团人,操场其余士兵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相隔不到一里的二营营地尘烟四起,隐隐有海水退潮之音,应是大规模出发的马蹄声。

拎箱者上台,扔掉军帽,是束发髻的夏东来。

皮箱里是嘉庆帝狩猎佩刀,刀亮如雪,刀尖占刃长四分之一,弧度舒缓,如大雁之尾。

李尊吾:“三百示范员给杀了?”

夏东来:“成大事,总要祭人头。”

李尊吾:“你的主子是杨放心,杨的主子是袁世凯。反袁保皇,不该你干。”

夏东来:“他俩与我无关了,现今我是个江西人。守洞人没兴趣跟你办武士会,但看上了我的习武资质,教我八卦掌的道士比海公公还高一辈。师父,对不住,你该叫我声师叔。”

李尊吾大笑:“你的资质,我清楚,即便经高人点化,不过能成个二流货色。”

夏东来没有怒容,神色更为谨慎……他看出我杀心已定,所以故意激怒我,愤怒会让人反应变慢、误判战机……这么说,他也下了杀心……

李尊吾:“操场上那伙守洞人,在热河行宫供过职吧?”

夏东来眼光稳定,没有丝毫闪烁。心知李尊吾说话为分神,只要自己出现瞬间懈怠,便会出手。

李尊吾:“他们当年被慈禧驱逐,怨气颇大,怎么还会为清室效命?”

国家祈雨自宋朝便归江西道首承办,在清朝被剥夺。恢复祈雨权,成为后代道首首要任务。让护卫道士闭关的守洞人警戒行宫,是讨好清室的诸多措施中的一项。

夏东来:“隆裕太后耳软心慈,把祈雨权还给了江西,现今南南北北都在欺负这个女人,守洞人当然要上京护驾。”

正气凛然,身姿没有一处松懈。

士兵在牵马整队,即将出营。

李尊吾哀声长叹:“你是我的人,跟了杨放心,学了八卦掌,又成了江西人。你不是反复小人,也是一辈子没有主心骨的庸才。你练出高功夫——不合天理。”

夏东来暗喜,听出他语音中有一丝焦灼。

李尊吾手里拿的是操练木枪,尺子刀平放在台边,距离三米。“杀你,恶心了我的刀。”猛然转身,向与尺子刀相反方位跃出。

夏东来以尺子刀为目标蹿进。认定李尊吾是诈逃,必会反身取刀。

脚行践步。十二年前,李尊吾传授形意拳践步,是借着八卦掌讲说,在江西学得八卦掌后,别有心悟,从践步演绎出一种蹿跃追击步。

两人原本距离五米。

李尊吾反转,顺利抄住尺子刀刀柄,此刻背身蹲姿,判断夏东来受诈后改向再追,至少在两米之外……

判断失误,一线刀寒斩在背上。

尺子刀不及抽刀回救。

几十年功底发挥,左手握的木枪贴肉而上,神差鬼使般钻入夏东来刀下。

再次误判。嘉庆刀不是礼仪刀,是狩猎用刀,上好钢品。

斩断木枪,切入肩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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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尊吾单膝跪倒,握刀柄的右手重重砸于台面。

胜利的震撼,令夏东来收敛,止住刀力。

砍的是右肩胛,以刀头入骨的深度,右臂已废,日后再难发力,甚至不能持超过三斤之物。

两人一跪一立,静止不动,如刑场上的死犯与刽子手。

眉间一烫,转睛。旭日东升,散发着毁灭一切的魅力。

太阳,超乎想象的巨大。

夏东来面如浴火,缓缓收刀,高举过头,即将再次劈下。

一声长啸,上古先民之音。一个人飞身上台,甩头甩尾摔倒,怀里抱一柄十三节棱角的黑铁。

他骂骂咧咧站起,向夏东来道:“跟你一样,我也是他徒弟,斩他之前,先让一下给我。”

夏东来凝重点头,早听说李尊吾在天津也有个弃徒,得知他毁容后在邮政所酗酒寻死,情绪波动,曾去看望一次。

李尊吾艰难拐起脖颈,见邝恩貉双眼凸出,一脸鬼相,笑了:“对我片刻不离,原来是这个用心。”

邝恩貉:“武功上,我修十辈子,也超不过你,只盼你遇上危难,借机解恨。”颤抖身形一下稳定,骨节咯咯作响,肩膀左右宽出,背脊风帆般展长。

将死病夫忽成金刚力士,夏东来看出他恨意真切,要倾尽生命余力,做最后一击。感慨世上还有跟自己同仇等恨之人,持刀退开一步。

退立的位置恰当,李尊吾如挡过一击而不死,放臂便可补上一刀。

邝恩貉微微向前移了一点,夏东来蹙眉,多退半步,离开了补刀的最佳位置。多移的这一点,有了转向伤我的可能,虽然对他高度认同,但武人的天性,是无条件防备所有人。

为气力不泄,邝恩貉断了呼吸,脖颈因憋气而青筋暴起,又前挪了一点。

夏东来几乎同时地再退半步。

铁鞭抡出,李尊吾左手如飞行捕蚊的蝙蝠,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掏到右手中的刀柄,扯在身前。

哐,如古木撞击巨钟。

伴随李尊吾半生的尺子刀应声而断。

水晶眼镜如激浪浪尖,直起三米,摔得粉碎。

受邝恩貉神力所惑,夏东来忘了补刀杀李,丧力身亡的邝恩貉如一张大被盖在他身上。

邝恩貉此生的最后动作,是双手抓了下粗布腰带。腰间闪出弯白光,甩头甩尾,钻入夏东来小腹。

两人相叠倒下。

此刻,峡佑村民和守洞人均死亡过半,活着的人再次陷入僵持,如染血石塑。骑兵整队完毕,鱼贯出营,马蹄如雷,与十里范围内的他营骑兵同声共振。

闭目,暴风骤雨。

禁卫军营地原在宣武门外,紧挨城门的菜市场地带,可以最快速度入城应变,良弼离任后,便越调越远,现今距京二十六里,虽骑兵快速,毕竟有堵截空间。

天际隐隐起了枪声,李尊吾吐口黑血,转醒过来。

掰开邝、夏二人,邝已死,夏尚有余息。他中了七星剑,腹破肠流。七星剑,没有剑型,是一串方片刃,两端安柄,抖柄伤人。

夏东来在邮政所出现后,邝恩貉便将沈方壶的蛇鳞剑切割成七截,之间以小铁链相连,挂在腰前。腰贴一块皮革,以防划伤,掩在衣襟下,用时破襟而出。

七星剑,柄在两端。为增强隐蔽性,是粗布卷成的软柄,看似布腰带的扣头,方便提握。

李尊吾跪着,老泪纵横。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忽听到夏东来冷笑:“他是个忠义弟子,死了,心痛吧?”

瞥眼过去,在他脸上从未见过的嫉妒相,五官薄薄。李尊吾止住泪:“我是哭他,也是哭你。一日里,老天收走我两个徒弟。你,是我教的。”

天际枪声变弱,似要歇了。夏东来合上眼,已接受死亡,任凭腹破肠流。

拾起断作两截的尺子刀,李尊吾嗓音如砂砾:“腹破肠流,不一定死人。塞回腹中,二十个时辰内,如果肠子恢复蠕动,便能活。”

跳下领操台。

峡佑村民与守洞人仍在对峙,双方均仅剩二三人。村长倒在血泊里,他武功弱,应最早身亡。

回首,夏东来坐起身,在台面上摸索,似要拾肠还腹。

李尊吾向活着的守洞人和峡佑村民言:“你们还打多久?我走了。”

今日,隆裕太后代表六岁皇帝溥仪颁布逊位诏书,两百六十七年的清朝宣告结束。

禁卫军的小规模兵乱,未能持续一个时辰。

40 一日三百杯 醉把西风扇

尺子刀伤在铁质肌理,即便接续,也一磕即断。

带刀头的一截废弃不要,带柄的一截保留,断处开出刃口,改作短刀,配上刀鞘。柄长一尺六寸,刀身九寸。对这种丑陋比例,刀匠建议将柄截短。

李尊吾:“总要留下点旧刀原样吧?处处为新,就不是改刀了。”刀匠:“您不觉得别扭就好。”李尊吾:“握惯了的东西,没了,才别扭。”

二月十七号,京城过早来了场春雨。民间传说,是江西道首私自祈雨所致。争取了百余年的祈雨权,刚刚获得,清廷便覆灭。听闻他秘密北上,雨降即出京。

不知夏东来死活,或许随其离去。

崔希贵将小庙拳场让给存活的峡佑村民。十七号雨天,他遵守诺言,带赵家姑娘潜入皇宫,观看雨景。归来,赵家姑娘开始绝食,心知她选择了自缢死法,清空肠腹,是不想死时污秽。

她一死,他无心再住小庙,为避免把凶宅赠人之嫌,在西四大街红罗厂买下一所独院,每日给她梳头,陪她到最后时分。

这次献计,没让杨放心恢复袁府中地位,反而护宅士兵也撤走了。除去用人买菜买水,杨宅大门总是关闭。

李尊吾在冰窖胡同深处租了间房,窗户正对杨宅后墙,租期三月。作为一个失势的袁府幕僚,很容易遭到保皇派报复。

可能也不会,在“真皇上”溥伦的口头许可下,满人正大规模融入汉族,每日报纸上都有改汉姓的告示名单,密密麻麻。其实溥伦并无覆盖全族的权威,人们是借他一言求生存。

满清贵族多向自己的汉人佃户买姓,须重修家谱,将名字加进,才算真有了这个姓。修家谱,是宗族大事,从来是大开销。破落贵族为改姓,甚至会卖房。

或许无暇报复……总之,守仇家姐妹三个月,过后即走,算尽心了。

三个月平安过去,李尊吾心绪黯淡,也好,不用相见了。临到要走之日,又一场雨,竟受寒病倒。不喜吃药,蒙头大睡,想憋出汗来,自己好。

躺了两日,仍未发汗,饿得近死,想喝白米粥和豆腐脑。出门,才知满天星斗,无处觅食。顺墙行出百米,发现两架竹梯搭在墙头。

顺梯翻入,墙内地面脚印凌乱,粗略一数,有八九人之多。

宅内静寂,已是灾祸之后,夜袭者是开正门走的。被杀者是用人和做食客的亲戚,书房无人。面对仇家姐妹所居的二层小楼,深吸口气,才敢进入。

仇小寒被斩杀在走廊里,小孩卧室空着,仇大雪房内无人。

汗发了出来,受风一吹,周身血冷。李尊吾扶墙才不致摔倒,不知扶了多久,才恢复思维能力:杨放心是使诈作伪的谋士,这是他居住多年的祖宅,不会不经营……

抽出尺子刀,以刀柄敲击墙面,至仇小寒房间西墙,传出空洞回响。

果然有暗壁,里面是杨放心、仇大雪、两个孩子,一个五岁一个六岁。暗壁就在仇小寒室内,为何她被斩在走廊?

为让家人躲藏,她舍命引开凶手……李尊吾视线模糊,似脑流青障病发,瞳孔又生白浊。

卧在走廊里的身姿,松弛柔顺。

仇大雪惊魂未定的眼神,与两个孩子一样童真。杨放心脸上的黑红斑点似乎又多了,大寒大燥矿物药剂,发效快,其实并不为人体所容。

女人本可滋助男人,而男人罕能接受,总是另寻他物。

李尊吾:“以后,你就只有她了。”

杨放心城府极深的眼光,点点头。

李尊吾:“仇注解,本是诱杀清帝的骗局。有她,已很好,不要求更多。求多,才有当今世道。当今世道,西方人找不到上帝、东方人找不到神仙。”

杨放心眉尖的两块黑斑,将皱纹拉长,构成永恒困惑。

李尊吾:“求你一事,既然你有了她,走廊里的人便归我安葬吧,保证找一个好地方。”

背着她,似乎她还活着。汗渗在她身上,似乎她有了体温。随着颠簸,她的下巴在背上敲击,李尊吾几次回头,欲问何事。

十二年前背她出城的断墙得到修复,找不到准确位置,顺着城垛横行,忽然天地大亮,现出辽远南方。

明代初建京城的规划,自皇宫垂直向南的一线是龙脉皇气所在,不许建房不许修坟,在道理上,可以一眼望到杭州,在道理上,这一线是无人间污染的纯洁地带。

一眼的尽头,安葬她。

转而西行。终南山是天界入口,人间尽头。

上山之路,贼风透衣,体臭荡漾,格外厌恶自己。行到半山腰,想起陶其昌嫂子,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如何独活?便去看看。

门内有男女调笑声,两年时间不短,她找了别人?也好,抛弃她,便不是个错误了。李尊吾迈步将去,猛然无名火起,为陶其昌不值,一脚破门。

门为两扇,连着门框,大饼般拍在地上。土尘弥漫的床头,立起一条身影,习武人矫健身形,豹子叫声般懦弱哀愁:“师父!”

他回来了……

没有寻师,自行回家。这样的弟子,难当大用。

午夜酒醒后的沮丧,李尊吾:“你老玉叔呢?”

陶其昌指向窗口挂的鸟笼,笼内无鸟。

阿克占老玉在汉口群殴时负伤落江,陶其昌顺江寻出十里,未找到尸身,发现被一丛芦苇截住的竹竿,那是老玉兵器,漂行至此。

竹竿碎裂,请花鸟市工匠编作鸟笼,拎回北方。

女人野气,记得当年李尊吾带陶其昌下山,曾跟她说荤话打趣,以为还是一样人情,边穿衣边走上来:“一出声,你就来。老瞎子,我的声那么好呀?”

立刻被陶其昌扔回床上,低声呵斥:“我师父眼好了!”

李尊吾垂头,许久抬头:“你去天津武士会,传我的口令,可以将拳术传给杠子房,甚至更多人……拳法普传。”

武士会人少,联盟杠子房控制街面。杠子房是青年人帮会,普遍仰慕武人,但李尊吾禁止向青年传拳,觉得师徒关系会生出私情,破坏团体联盟。

世道已变,不攀附其他阶层,便要在民间扎根。一对对师徒是一缕缕根须,武士会借此存在下去。

又要下山,陶其昌“啊”了一声,不太情愿。

李尊吾:“我传了四徒,叛师一人、自弃一人、身死一人,算来只剩你了。你去天津,做武士会会长。”

陶其昌失色:“不不,都是前辈高手,怎会服我?”

李尊吾:“武人办事,凭道统、法统、血统。武士会道统是武士道,法统是制约街面,都是我创立的,创立人享有传一代的特权,你是我徒弟,是我的血统。”

陶其昌:“一代之后呢?”

李尊吾:“创者传一代,是民间老法,为保证创举不遭破坏。一代之后,事态稳固,再公选新主。商会、肆场、镖局、脚行均如此,袁世凯与南方协商出的总统制也如此,是老法,老法服众。”

陶其昌:“真好……但师父,下了次山,我觉得这辈子的热闹够了,以后只想当个山民,没事晒太阳,累了吹吹风。”

语调真诚。李尊吾第一次对他有了敬意。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

出门,继续上山。

陶其昌会去天津的。刚才对话时,他的女人一直在听,眼光闪亮。

他下过山了,她没下过。

山高,风冷。李尊吾拎着竹竿编的鸟笼,竹条暗红,是阿克占老玉手汗留痕。

或许他没死,被一个善良的江中船家女所救,或被一个美丽的水边洗衣妇所救,现已改了汉姓,隐身市井。

开春,山泉解冻,瀑布暴响,如除夕夜的京城鞭炮。李尊吾站在山顶垂瀑处,俯视木阁。

敲门,最丑姑娘会惊喜万分吧?喜欢她孩子般的笑容。女人是极易损伤的春日秧苗,一场病,一件心事,便迅速老丑。

她一人独活,已变得很丑了吧?

脑力消减,似是困倦……刹那警觉,李尊吾野兽般汗毛竖立。

木阁门开,她走了出来。

戴黑色圆筒帽,垂布遮耳。长裙、坎肩,靴子已旧,如京城褪色的朱墙。她以脚跟行路,病人般慢走,老人般晒会儿太阳,回去了木阁。

李尊吾听到脑后发根咔咔作响,如夏夜田里微细密集的高粱抽穗声。

她小腹隆起,待产之态。

木阁是形意门前辈修建,用于避难,有做四十人饭量的高大灶台。她在一排宽阔灶窝前忙着,选一个小窝做饭。

不便下蹲,用脚将木柴拨进灶膛。

李尊吾自后面抱住她,暗杀之姿。

尺子刀割开衣领后襟,扯出脖颈。小时候听家乡老人说,女人怀孕后脖子会变得美丽多端。

跟以前一样好看,没有特别处。

顺着黑绒坎肩,摸到她腹部,结结实实的一块。武人的抗打能力,是锻炼肌肉间的膜。女人怀孕后,一月之内,腹膜强壮,可抵武人五年苦功。

男人努力而获的,女人本来就有。大自然让女人以各种方式嘲讽男人,男人是天地的谬种。

肚子的硬度,超乎李尊吾想象,有一种非真实之感。

她的躯干被牢牢制住,艰难扭脖,以眼角余光看到了他,道声:“你呀。”

她面容的这一侧,不知为何,像是羊。见过草原牧人,醉酒后浑身难受,又睡不下去,便扛一只羊在肩上,手抓羊脚一里二里走下去,直到力尽醉倒。

醉酒人最容易摔坏脖颈后脑,扛羊是保护措施。

抚在她小腹的手,很想换成脖颈后脑。

几乎要顺着她肋骨转到她身前,忽生一念,下山时达两年,不会是他的孩子……

扳她肩,翻她转正,搂她脖子,将她的头深深拥进怀里。圆帽镶嵌的珊瑚颗粒,抵在李尊吾面颊,压出一串印痕。

女人如候鸟,体内有大自然的布局。候鸟到了季节要远迁,女人到了季节要生育。

去年一天,她如一个草原醉酒人,体力到了极限,却倒不下来,浑身难受地走下山。一个百户小村里,她给自己找了个男人。

男人是个木匠,相遇时正做工,一地白灿灿的刨花。她看了,立刻喜欢上他。这种喜欢对李尊吾不曾有过,如降雪海啸,属于天地规格的运作,每滴血都参与,不顺从便毁灭。

怀上孩子后,又突然不喜欢他了。他上山找她,木阁隐秘,竟找到了,可想多大辛苦。他到过木阁三次,背了些米来,都被她骂走了。

那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她却说孩子是天给的。李尊吾顺她意,点了点头。她:“不高兴?生了头一个,我就会生了,以后给你生。好多好多个。”

李尊吾:“好。”

她还是老毛病,洗澡时指甲抓得狠,手臂反过来才能碰到的肩背处,常常抓破,洗发水流经,会成为不易愈合的小伤口。住在山中的七年,发现她这个毛病,便帮她洗背。

望着她背上红点,体谅了她的一切。

怀孕的女人,后背会变得好看。小时候听闻的脖子好看,是对后背的隐说。

她每日要晒三次太阳,陪她出来时,拎着竹竿改的鸟笼。

鸟笼空着,她禁止他捉鸟,说山里的鸟脾气大,关在笼里会活活气死。

鸟笼里放食物,开着笼门,让鸟进进出出,就等于养鸟——这是她的理论,散步时,笼子放于水塘边。笼子造型,等于喂食信号。

久已习惯瀑布暴响,却想为她减轻。

让山泉改道,工程十日。

李尊吾在山顶挥斧劈岩,无意下望一眼,见她午睡醒来,拎鸟笼走出木阁,身影渺小孤单。

不禁泪流。

她腹内的孩子,不管是老天所赐还是属于山下一个有名有姓的人,都跟我有极深缘分。老友总会相见,是沈方壶再来,还是邝恩貉?

抑或是自缢的赵家姑娘,葬于龙脉的仇小寒?

认识的人里,已有那么多死去,如大河冰冻,草木消亡。

武士会已普传拳术,这一代的师徒恩仇,不会再有。后世孩子看我们,会很不理解,一代代人之间都是茫然不识,每一代的悲剧,各自不同。

立在水中的小腿受力,水流改向,向劈裂的山岩奔去。

她放下鸟笼,发现逆光山体出现一根银针似的亮光。望不见李尊吾在哪儿,知是新瀑初成,朝向巨大逆光,她高举双手,示意自己看到。

她是个好女人,身形挺拔。

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

多么结实的屋顶,觉得自己是那头老鹰。

后记 寻音断句 顺笔即真

中国的话与文是两套体系,口语是口语,文章是文章,互不干涉。文章惜字如金,一字涵盖多义,又没有标点,断句就成了学问。断不了,意不可解。多断出一个字,便两样意思了。

清末报刊兴盛后,普遍以白话写作,文章消亡,标点流行。其实白话文反而不需要标点,因为口语啰嗦,可供识别的因素颇多。

一九九八年,迷上了一位陈姓先生的行文。他是旧上海一期刊的主笔,以白话文与人论战,时而刻薄时而雅致,快感充斥。初读时无察知,重读才惊觉,老先生是乱下标点的。

不按语法,按语气,有个重音,就断了。

我对文字有感觉,始于乱下标点。诗意——不是逻辑推演,是节奏,中文是韵文。先生是旧派人物,私淑于元人黄元吉,一生做继古大梦,文字是随手技。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是个中学生,逃课常待在玉渊潭。北岸有个整日练武的黑须老头,瞧着五十多,练枪练九节鞭,练枪气喘吁吁,练鞭会打着自己。

与他攀谈,他说年轻时参加义和团,杀洋人无数。算下时间,他该一百多了,就没敢聊下去。七八年后的一个中午,骑车在大街见到他,眼带血丝,须发皆白,背着木刀,应是练武归来。感慨,六十了吧?

蓟门桥有片树林,据说夜晚有抢劫的。九十年代,我白天逃课,会在那看书。一日,来了个骑车的白眉老头,该有六七十岁,五官近似玉渊潭老头,眼大额高,堂堂正正的好相貌。他说:“你爱看书,不错!听听我的诗吧。”

他的诗是顺口溜和谜语的综合体,昂扬顿挫地念完,问:“猜我写的是什么?你猜不到!”原来每首诗都隐藏一个他当红卫兵时的事。按时间计算,他那时有四十多了,红卫兵是中学生,不可能带他玩的……

他见我老实听着,感动了,要把记诗的小蓝本送给我。我也感动了,说:“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他突然警觉,说:“别想知道。”骑车飞驰而去。

他还出现过一次,见我在那,立刻掉头骑走,明显受惊。

两个老头,令我在思维不发达的学生时代,觉得个人和历史是错乱的关系,人可能在任何时段都活过。

对这个幼稚的想法,在我写作日久后,渐感敬畏。人类最初的文明是钻木取火,猿人不会事先分析出——钻木就会有火,定是哪位老祖玩小木棍上了瘾,噗地冒了火,当场吓个半死。

从一个东西里出来意想不到的另一个东西,便是文明的历程吧?写着写着,突有身临其境之感,似乎活到别的时间里。下笔,不再是创造,而是入境。

会有一种不讲理的自信,资料和推理都虚假,顺笔而出的,即是真实。

2012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