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赵家姑娘讲光绪事迹一讲便讲了三年。他平日粗豪武人做派,其实最爱给女人梳头,女人头发,叶脉一般,是奇妙植物。一缕青丝在握,心清如水。
他十一岁给慈禧太后梳头,那时的他手小白细,跟女孩子似的。现在给赵家姑娘梳头,她似乎也很享受这份待遇。
崔希贵:“李大哥,我以为梳着梳着,就把她死念梳平了。谁承想,我梳头的女人都心狠,太后是这样,她也是这样。我一点没说动她,她活下来,是给光绪帝守孝三年。”
每一个灭亡朝代总有一个标志性礼仪留下,华夏之地,首个遭革命亡国的是殷朝,被西部的周人所灭。孔子是殷人后裔,殷人有守孝三年之礼,因为小孩出生后需要父母手把手照顾三年,守孝三年是还父母三年。
三年不事生产,不出仕。周人无此传统,周朝文献常对此病诟,认为耽误时间。但此风俗顽强延续下来,并越出父母范围,成为一种报恩形式,孔子死后弟子守孝三年,帝王死后,受其特殊恩惠的臣子、妃子也会守孝三年。
守孝之礼,打断人生,让人复归婴儿。人生无聊,太需要被打断。
打断了自己的她,让崔希贵重新认识到女性美好,以前只从太后身上感受过。她甚至比太后还好……不不,不是好坏,她是一味药,住进小庙后,太后过世带给他的彻骨痛苦忽然没了,似乎太后未死。
侍奉着她,一日三餐按宫中规格。
他知道光绪的事本来便多,还向宫中老人询问,但讲了半年就枯竭了,人的事,如此的不经讲。后来,他开始自己编。
入冬后,她表示守孝期满,可以追随先帝而去。
他讲了一个光绪怕雷喜雨的故事。光绪从小厌恶打雷,二十多岁一听打雷,还会发脾气摔砚台,让太监将棉被挂在窗户上。但喜欢听雨声,如是白日雨,雷声过去,他让太监打伞,送他出门听雨。
她问雨声有什么好听?
宫里雨声跟外面不一样,一下雨,皇宫就成了乐器编阵。琉璃瓦铺设的多重屋檐,让雨滴反复跌落,气雾蒸腾。高台排水孔是探出的龙头造型,随眼瞥去,视线里总有上百龙头,一排排喷出的水线凝定在空中,似乎是横着的白玉栏杆。
她说好,眼中有瞬间向往。
他把握住了这一瞬间,说作为光绪帝的妃子,起码得看一眼光绪帝最爱的景色,来年春天下第一场雨,他会安排她秘密进宫。
她眼圈慢慢红了,点下头。
崔希贵小狗一样呜咽:“太后死前,连句话都没捎给我。她再讨厌我,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也会召我去见一面的。我是从小就伺候她呀!太后一定是受害而死……我四处找线索,发誓为太后报仇。但赵家姑娘来了,我所有的不甘心都没了。”
狠擦一把脸,气量忽变,如豪迈壮汉,“让她先多活三个月,有这三个月,我还能想不出办法?”
他和赵家姑娘三年了,同居一处,总会有不祥发生。不祥,不是倒霉……也是倒霉,说不清道不明,心如生霉。自己与仇家姐妹,便如此。
李尊吾转开话题,问起哲布尊丹巴。懒得问杨放心,蒙藏是历代清帝下大功夫处,太后执政四十年,问崔希贵更清楚。
果然,他知道。
皇帝是个错误的词汇,帝不能是活人。“帝”字原形是祭祀之火后的灰堆,代表上天。王死后才能称帝,获得神化,接受崇拜。王在上古的同义词是皇字或后字,后世将皇帝的正室夫人称为皇后,皇后也是错词。
秦始皇不是王,是凭暴力攻下各诸侯国的一个诸侯,废了真正的王——周王。他活人称帝,将自己神化,显得胜过周王一筹,混淆法统上的篡位行为。这一政治举措,伤及文化,自此华夏与天隔绝。
汉高祖延续秦始皇的帝制,经济发达后,并没有文化复苏,至汉武帝时代,董仲舒以孔子学说救世,孔子推崇王制,立孔教,便是以王法偷换了帝制。
董仲舒强调“国朝运气”、“天相兆示”,强调皇帝之上还有上天神意。唐朝大兴佛教,也是以佛来弥补神的缺位,分化了皇帝独占的神权。皇帝称号延续下来,却再也不是秦始皇的概念。
至清朝有变,清帝在汉地不神化自己,批御折用拉家常口吻,但在汉地之外,则称神作帝。康熙、雍正、乾隆均以佛菩萨自称,热河行宫和圆明园看似皇室消夏度假地,实则是神庙性质。
康熙自称无量寿佛,蒙古王公以献无量寿佛像表示臣服,所献群像保留在热河行宫。圆明园集中了佛道回寺院和孔庙祖堂,本是宗教建筑群。
获得神性地位后,清帝在法理上可以介入活佛转世制度。哲布尊丹巴的前身叫多罗那它,在藏区政变中失败,受驱逐到了外蒙,成为外蒙精神领袖,死后开始转世制度。第一世第二世为蒙古人,降生在同一个王公家,神权政权集中于一家,引起诸部落纷争。为分权,乾隆皇帝指定第三世哲布尊丹巴转世为藏人,之后成为惯例。
崔希贵:“乾隆爷自认为文殊菩萨,办成的此事。慈禧太后自称老佛爷,汉人闻之惊愕,其实是清室传统,只不过对汉人隐瞒。报纸兴盛,瞒不住了。”
新派文人说中央集权、个人独裁是帝制,其实人神合一才是帝制,汉地是王制和丞相制,清朝皇帝独裁的性质,是皇帝篡了丞相的权,仍是丞相制。华夏两千年无帝制,秦始皇的帝制只在清朝边地实现,也有名无实,行使的是宗主监督,不是首脑行政,等于周王与诸侯国的关系,还是王制。
李尊吾暗思,哲布尊丹巴原来是个异地漂泊客,是自小离开家庭、种族的孩子……杀心动摇,起身告辞。
没想过杀沈方壶,沈方壶也死于我手,祈祷上苍,塞外之行,全凭天意。
崔希贵追出两步:“你总是一下变脸,说走就走,是看朋友来了,还是伤朋友来了?”
李尊吾:“还有事么?”
崔希贵:“嘿嘿,你猜怎么着?我把海公公和程华安的照片凑齐了!”
李尊吾顿时驻步,随即摇头:“我眼盲,看不了。”听到骡车铃铛响,循声追去,跟在车后,快步行远。
跟上辆车,是盲人街上行走的安全法。
京城澡堂可睡觉吃饭,在华怡池躺了两天,皮松肉软。第三天清晨,空气冷,早早站在冰窖胡同杨宅门前。
门开。李尊吾切齿,叹了声:“这是干吗?”
门开,飘出淡淡脂粉香。
出门的是仇家姐妹,引李尊吾去餐厅。厅内没用人,早餐是米粥、腌雪里蕻、玉米饼。
无肉,难道今天不会远行?
她俩做用人伺候,厅内还有一人,坐单桌。
早餐不言,是规矩。杨放心和李尊吾吃完,那人还在细嚼慢咽。
杨放心带李尊吾去脸盆洗手,道:“刺杀的事没了。”
仇家姐妹撤去他俩桌上餐具,摆上茶水。二人回座,杨放心道:“昨晚得知沙俄军队潜入外蒙,哲布尊丹巴一死,沙俄另立新主,局面更糟。”
厅内那人起身,向脸盆走去,叹一声:“近日事故多,我失算了。”
音质沉厚悦耳,贵相。
他开口后,杨放心便止住话,静等他洗手后,坐到桌前。
听足音,那人体量颇重,但坐下举动轻柔,习武人之外,只有年轻时长年骑马锻炼出的腰肌,方能有此控制力。
仇家姐妹给他上了茶,他抿茶像乡下人般发出啧啧脆响,却不招人反感。可能他做了什么手势,杨放心继续说下去。
宣布独立自治的各地军政府以乡绅为内在灵魂、外在代言人,但这两日上海督军勒索绅士钱财,陕南督军在报纸上就外蒙独立发表言论,说哲布尊丹巴淫乱无度,患梅毒瞎的眼。
那人插话:“哲布尊丹巴八岁得眼疾,十一岁失明,那时还是个小孩,怎么淫乱?造谣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越过了乡绅阶层。”
杨放心解释,大乱之后,掌握暴力的军人主动受乡绅管辖,源于宋朝开始“以文官压制武官”的千年政策,此政策弊端是军人压抑成保安,无法抵御外辱,益处是军人造反后,也无自信,精神依附乡绅,不至失控。
那人笑道:“担心乡绅阶层出问题,流氓阶层出问题,没想到有更大灾祸。绅军两个字,如果倒过来成了军绅,军人以暴力为自信,乡绅蜕变成暴力帮凶,几代人在政体上的努力便都毁了。两个督军开了口子,世道要坏。军人的人世是战场,街面挡不住战场。”
李尊吾:“……你是谁?”
杨放心止住李尊吾追问,说正因为他眼盲,这位先生才来一见,他久仰李尊吾豪名,相见不必相知。
李尊吾:“好,不问。问另一件事……武士会没意义了?”
那人指节敲击桌面两下,杨放心开口:“武士会的出路是退出街面,成为袁府隐兵。”
李尊吾:“呵呵,刺客?”
那人笑道:“当然没有街头风光。”
李尊吾:“武士会宗旨是立新阶层立新道德,所以那帮人才会跟着我,他们本是一方豪杰……”
那人:“我这辈子,没见过豪杰。我跟他们谈谈,他们会愿意的。”
李尊吾摘下水晶眼镜,在袖面上擦擦镜片,重新戴上。
刹那糊涂,忘了眼盲:“什么是豪杰?”
那人:“不自欺者为豪杰。骗自己的人也很容易受他人骗,刚才我拿你当朋友,才直说,要编出一个为国为民的宗旨,你怕已答应了。”
李尊吾:“……很可能。”摇身站起,“骗他们吧。”
已知他是谁。
挪步外行,嗅到脂粉香。仇家姐妹用人般站在厅口。
拱手行礼。裙摆瑟瑟,她俩矮腰还礼。
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
李尊吾回身望向杨放心和那人,如视力还在,拱手作别。
那人指击桌面作答。
迈步出厅,全身一紧,明白了程华安遇刺时的感受,沈方壶伏击的一剑的可怕。厅口外贴墙站立一人,手持一物悬于门顶……铁器味道。
撤步不及,尺子刀上卷。嘡的一声,刀锈粉尘般散落。
李尊吾肩窝受震,痛如针刺。滑步撤回厅内,竟撞到她俩中的一人。坚实温暖,似可消解男性世界所有仇杀……
不顾她摔倒,李尊吾立刀护住前身。嘡的又一声响,刀身受撞更重,竟然舌根发甜——鼻腔出血的先兆。
李尊吾刀式不变,急撤三步,后背贴上一根柱子。想待第三下击来,可转柱而避。
不料来人增速,未及挪步,刀体轰鸣,又受一击。
水晶眼镜青蛙般脱耳跳出,镜片粉碎。
李尊吾保持刀姿,眨着白浊双目,盲人特有的无助相。
来人却不再进攻,声音拉锯般刺耳:“杨先生,我的功夫如何?可以入袁府么?”放下兵器,抵在砖面上的音质,可判断是十斤左右重物。
虽然嗓音改变,仍可听出是邝恩貉。那是十三节凸棱的虎尾鞭?
杨放心未作答,那人语音和善悠扬:“真是猛士,袁府以师礼相聘。”
杨放心解释,袁府聘私人幕僚,分客道、友道、师道三等。客人要敬主,为一般下属,按劳取酬的关系;朋友互助,自家商业可以搭伙上北洋集团产业,借用种种便利;师道尊严,按师礼待谋士、死士,是华夏传统,如刘备待诸葛亮、燕太子丹待荆轲。受师礼的幕僚与主公家族结成世交关系,日后分享政治成果。
邝恩貉:“好、好、好。”
三个字说得威严气派,无往日疯癫。
那人大笑,中原男性特有的豪气十足:“他怎么办?”
李尊吾维持刀式,知指的是自己。
邝恩貉:“他是个废物。从天津到北京,跟了他四天,没有一点察觉。他动手,他死。他走,早晚收拾他。”
那人止住笑声:“你们有仇?我年轻时也喜欢说狠话,戒了三十年。”
杨放心将揶揄语气压至最低:“李大哥,你是动手,还是走?”
李尊吾迈步走向门口,突然挥刀,闪电般钻入摔倒的仇家一女腋下,刀背挺劲,将她撩得站起。
响起一声脆如鸟鸣的惊叫,似八年前听到的午夜呻吟。
李尊吾收刀,身形佝偻,行出厅去。
37 小巷流言 出门为患
西新帘子胡同。李尊吾止步,放轻刀尖。
一种怪异足音由远而近。
即将出刀,一个老年妇女声音响起,格外洪亮:“宝儿呀,你喜欢人家,人家不喜欢你。快回来吧。”耳力衰的老人,听自己的声音弱,才会如此洪亮。又跟喊叫不同,还是平常语调,似是武人内功。
李尊吾哑然失笑,辨清足音是一只猫。
看来眼盲真有不便……她是死了儿女,住在自家废墟上的老太太……听不到她声音,便把她忽略了,否则给峡佑村的钱里该分出些给她。
李尊吾拱手行礼:“老妹妹,贵姓啊?”
“老哥哥,别客气,女人随夫姓戴。那天看见您了,胡同口张家老三领你进来的。”
戴婆走近,从李尊吾脚前抱起猫:“它这东西可贼呢,人的贵贱一下能分清。贵人,它就热乎,一般人连理都不理。”
李尊吾苦笑:“我是贵人?”
“嘿,老哥哥,您笑起来真好看,定是个场面上的人物,不然不会有这份风度。”
对这个身上散发着垃圾异味的女人有说不出的好感,想坐下跟她聊天。没请她去六号院,手伸到她两臂之间,抚了抚猫背:“我算什么?在我老哥们里,有一个贵人,他笑起来,才真好看。”
午饭时分,崔希贵关了庙门,伺候赵家姑娘吃饭。赵家姑娘吃得不多,崔希贵吃剩下的。饭后,菜盘端去厨房,赵家姑娘会出门,绕着庙转两圈。散步消食后,她回房午睡,崔希贵去厨房吃饭。
正吃着,惊觉眼角里来了道黑影,崔希贵腾身跃出两米外,回身见李尊吾坐在了桌边。李尊吾:“总吃凉的,胃怎么受得了?”
崔希贵:“我最受不了的是你,每次都把我吓个半死。”
冷食,并不伤胃。冷食是哀情,五代十国时,亡国之民为哀悼故国,一年有两个月会吃冷食。满人做的麻花、糖耳朵、驴打滚,都是放凉了吃,街上买烧饼也往往赶不上热的……细究是亡国相。
给李尊吾上了筷子,他却不吃:“我有大事办,一个环节不明,要你提供情况。”
】崔希贵登时郑重:“没说的。你讲。”
】李尊吾:“太监怎么来钱?”
】崔希贵:“……噢,当今皇上六岁,隆裕太后垂帘听政,你要刺杀皇上还是太后?”
】李尊吾:“江湖规矩,不问因由。”
崔希贵:“隆裕太后跟前,得宠的大太监叫张兰德,你要找他?”
李尊吾:“话多了。”
崔希贵一声长叹:“小太监待遇严苛,半公开地做腌菜腌果的副业,送到王府讨赏,要不活不下去。孩子们聪明,做得比街上卖的好吃。大太监来钱的方法,则是最高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
清室后宫肃穆,崔希贵一流大太监只在民间声誉响,在宫里仍是仆人,妄议时政,会受杖责驱逐。但底层传说得宠太监可影响人事任免,可悲的是官员们也信了小巷流言,纷纷献银。
崔希贵不言不语,老实收下。得了好官职的人,觉得是他的功劳。没得好职位的人,觉得是礼金不够。于是送礼不绝,数额越送越大。
李尊吾掰块烧饼,在嘴里嚼:“你这不是最高兵法,是最高政策——无为而无所不为。”
崔希贵:“别恶心我了。朝廷任人,自有规律,能送礼,说明原有六七成希望。我不拿亏心钱,从不许诺什么。我白得了便宜,背后还要骂这帮官员,不顾朝廷恩典,只知个人私情,大清是要亡啊!”
李尊吾扯嗓大喊:“既然你这么有钱,就多养一个人吧。听到没?”
肩挂包袱、怀抱小猫的戴婆出现在厨房门口,向里深深行礼。
崔希贵:“这……无缘无故的。”
李尊吾:“她是我老妹妹。”
王府井东街多福巷金针张医馆,来了位盲人。此处金针张三十余岁,二十一岁开馆。
致盲病因是脑流青障,需要较高针艺。术前准备和术后敷药,共用六分钟。金针张嘱咐:“您这眼,现在就可看见,但要忍两个月,否则伤眼,忍得了么?”
盲人点头,问道:“早知道金针张不收钱,城里开销大,你们靠什么维持?”
金针张略显尴尬:“扎针免费,敷药收钱。您这药不便宜,两个月,五块鹰洋。”
盲人失笑。
问清敷法,自己换。只在夜晚敷药,天将亮时,去冰窖胡同,潜伏在杨宅屋顶,听院中脚步声起,眼睛便张开道缝,瞄一眼。
瞄到仇家姐妹,紧紧闭上。没瞄到过邝恩貉,但直觉上他在宅内。
杨宅有三名士兵,在京城怕招摇,不在门前站岗,只在院中巡逻。如果夏东来在,不会藏得如此轻松。他怎么还不回来,莫非死在了江西?
他跟自己走镖、巷战,一点点带出来的……
凛然一觉,院中过人,直奔大门。
眼开一线,邝恩貉。
他穿长衫,有着高个人穿长衫的翩翩风度。
瞳中微痛,迅速合上。
在百米外跟踪他。几天前,他跟踪我,十二年前,沈方壶跟踪程华安,也是此状况。
第一次见他穿长衫,今日定有变故。行至皇宫东侧东华门大街,邝恩貉入了家商铺。开眼一瞄,三顺茶馆。
近中午,皇宫方向开来一队官兵,拥着一辆两套马车。两套,指马的层次,车辕两层,前两匹、后两匹。是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下朝。
突然从三顺茶馆二楼飞出一物,打到马车顶弹飞,爆出刺眼白光。巨声乍响,惊得李尊吾开眼,见倒地七八人,遍体血红。
一人冲出茶馆,向马车投掷,又一声炸弹轰鸣。
一匹马被炸伤,伤腿跪地,马车将倒时,这匹马却自行脱辕,猿猴般滚到路旁。
第三颗炸弹飞出时,马车已绝尘而去。
炸弹落在伤马附近,炸出一片血雾。
侍卫队冲入三顺茶馆。赶来的军警封锁了大街。
李尊吾翻入附近一座民宅,顺墙落下,蹲在地上久久不动。主人听到爆炸,正要出门看热闹,发现了他,不像是贼,像个街边晒太阳的普通老人,试探地问:“您谁呀?怎么跑我家晒太阳来了?”
“想点事。您最好别出去,出门为患。”
老头顺墙边溜走,快如游鱼,看方向是寻后门。主人追出几步,眼中却无人,心想大白天遇上狐仙,必有祸害,不敢再出门。
李尊吾所思的是:第二颗炸弹爆炸后,刹那开眼,见到一个黑影挥剑斩断伤马缰锁,横臂压低马颈,将伤马抱出车辕,行出四步,连人带马摔地上,腿压在马身下,动弹不得。
第三颗炸弹将伤马炸得血肉四溅,马下之人趁机逃脱,在血雾中的身姿是单手捂脸、腰塌腿斜,似受重伤。
他身法快如鬼魅,常人之眼看不见他。
斩断缰锁的是沈方壶的蛇鳞剑?抱马走出四步,是练虎尾鞭获得的神力?
杨放心半夜醒来,这是仇大雪房间,她睡着,如一蓬摊开的荷叶。掀开帷幔,西墙梳妆台前似坐着一人。
下床,行了几步,辨清是李尊吾,戴着新配的水晶眼镜,镜面颜色重于上一副。
“杀我?”
“世上只有杀人一件事么?以前也失眠,不像今晚这么难受。”
杨放心搬凳子,坐到李尊吾身边,两人均顾忌床上女人,轻声慢语。
李尊吾:“邝恩貉受伤了?”
杨放心:“在美国陆军医院。”
庚子年之后,美军没按条约撤出京城,占据正对皇宫的前门,安置机枪山炮。驻军配有医院,军队医院的外科手术水平较高。
李尊吾:“他是个欺师逆徒,他不杀我,我必杀他。但他身上有我的功夫,哪怕死的是我,他在,我的功夫就还在。说明白了么?”
杨放心点头,以为他依旧眼盲,补了一声哼音。
李尊吾声音微颤:“他不会残废吧?”
杨放心:“胳膊腿保住了,还能打。但半张脸毁了,日后做不了场面人。”
一月后,邝恩貉出院,安置在刑部街邮电所内的小套院。一九○七年,袁府幕僚梁士诒创办交通银行,以金融手段控制邮政系统。
伤的是左脸,左眼未盲,仍有十五米内的清晰度,鼻翼、嘴唇失形,一块枫叶大暗褐色伤痕从眼睑到腮部。
袁府批了一笔不小的抚慰金。大部分用来买酒,身子很快虚了,酒是个测量单位,测寿命极限。昼夜不停地喝光三十箱酒后,心知来日无多。
但生命又有反弹力,不多的来日,需要更大的酒量才能压缩。缩减一日,都变得困难,饮酒越来越痛苦,临近吞刀食火的程度。
不知是梦中还是酒境,见戴水晶眼镜的李尊吾坐于床头,无表情地问话:“想确定一件事。武士会成立日,我当众羞辱你,是让你做间士(卧底),学得秘技虎尾鞭,武士会便掌握了混混的底牌。我自觉跟你有默契,你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