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巾尽退,东部驿道重通,大理源源不断有信使前来,无非是禀告政事、请求决断等等。如此过了数日,有一日信使送来一封家书,是总管夫人高兰的亲笔信。段功拆看一看,并无它文,只有一句诗:“草草莺花春似梦,沉沉风雨夜如年。”他初与高兰成亲时,曾联袂遍游大理名胜,在鸡足山遇到一个自称张三丰的邋遢道人,称是会看面相,索要了五两银子,送了高兰这两句诗。高兰起初不解其意,只爱句子缠绵绮丽,后教授中的一名博士看到,说此句不祥,暗示夫人将会孀闺独宿。当时段功夫妇新婚燕尔,二人听了都是大笑,直说被那张三丰骗去了五两银子。如今二十年过去,再回首此事,竟是恍若隔世。
段功心中大生愧意,决心返回大理。次日一早再见到大都,便问道:“大王是在忙于政事么?为何始终不见大王前来相见?”大都道:“大王正在操忙一件大事。”段功道:“烦劳王傅转告大王,可否拔冗一见,我有一事相商,然后便要辞别返回大理。”大都笑道:“不敢有瞒信苴,大王目下并不在中庆城内。请信苴再多留两日,大王自会有请信苴前去相见。”
段功正要仔细询问,却见施宗、施秀赶来相见,忙问道:“你二人这么快便将陈惠母子送到大理了么?”施宗道:“回信苴话,没有,陈老夫人已经不幸去世。”段功惊道:“什么?”施宗道:“陈老夫人病重,车马一路不敢走快,到达楚雄境内时,我们遇到一股红巾溃兵正在抢劫行商财物,红巾人数不多,当即上前援手,交战时马儿受惊,拉着老夫人的车子跌下了悬崖。”杨智问道:“那么陈惠人呢?你们没有见到他么?”施秀道:“陈惠后来追上了我们,同我们一道西行,后来他母亲跌下悬崖,他非要下去寻找,我们便与他一道下去,到人力实在不及之处时才停下。他始终停在那里不肯走,我们劝说不动,只好留了一些财物给他。”
段功想不到会出了这种意外,叹惋不已。施宗道:“这全怪我兄弟二人办事不力,请信苴降罪处罚。”段功道:“这也怪不得你们。”派人召来将军尹岗,命他率所部罗苴子先回罗那关,一路肃清红巾残部。尹岗应命而去。
施秀道:“那被打劫的行商,信苴原也认识,便是那有沈万三之称的沈富。”段功道:“原来是他。他是要回中原去么?”施秀道:“是,他所运货物着实不少,大约还得过十天才能到达中庆。不过与他一道的罗贯中现在仍然留在无为寺中。”
段功有所感怀,又想起一事来,便带着施宗、施秀来到南城行省署,找到马文铭,问道:“前些日子拜托小侯爷的那桩案子可有了眉目?”马文铭道:“我回中庆后这几日,一直在翻阅钻研陈亮的案子,他也是打金箔人,平生好饮酒,有一次在知府衙门贴金箔时,因喝多了酒摔下梯子,打坏了进献皇帝的贡品,被安宁知府判了死罪,上报后朝廷觉得有些重,他又略有些手艺,遂改判为终生服苦役。这案子案情简单,并无任何疑点。尤其现今董知府被杀,陈亮已死,既成定谳,绝无翻案可能。”段功听说,颇为怅然,吩咐道:“陈惠立下大功,我答应他的却一件事也没能做到。你们日后再遇到他,可要好生看待。”施宗道:“是。”
大都一直陪在左右,便道:“中庆尚有许多名胜古迹,信苴这几日一直忙于军务政事,不得丝毫空闲,好不容易今日下了五华山,不如趁势游览一番。下官也聊作向导,稍尽地主之谊。”段功不便推辞,当即道:“也好。”
如此游览了两日,第三日上午,大都又赶来五华山,说是梁王宴请段功,请前去罗汉山避暑行宫相会。段功这才记起当日孛罗对要大开盛宴庆功那番话来。他正有意回大理,预备面辞梁王,便带了杨智及众羽仪赶去罗汉山。
那罗汉山位于中庆城西南,与城隔滇池相望,远看山形,活像是一座大肚弥勒,由此而得名。众人出了南门,到滇池边渡口上,早有一艘大船等在那里,上船后便径直往西。但见前方峰峦秀拔,危岩千仞,一群建筑突出半壁,那便是梁王避暑行宫,依山建造,绝壁而生。
到了山脚渡口,梁王司马合伯正率大批侍卫迎候在那里。路上的险要之处均搭有望棚或是凉亭,有元兵把守戒备。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处巨大的凉棚。
却见梁王世子阿密正领了一大群人守在那里,寒喧几句,又领着段功往山南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段。眼前霍然开朗,一大片建筑兀然出现。梁王孛罗正领着一大群官员等在门楼下,一见段功,便迎上来亲自牵了段功的手,送入阁榭中。
阁中早已经酒如池、肉如山,摆满了珍馐美味。孛罗请段功与自己并排坐在上首,笑呵呵地道:“今日要为信苴大饮一场,不醉不归。开宴之前,还是要先来一曲歌舞助兴才好。”
却听见屏风后马头琴响了几下,一名丽人随乐而出,翩然起舞,正是阿盖公主。段功也一时愣住,素闻蒙古人奔放豪迈,爱好歌舞,然阿盖毕竟是公主之尊,如何能当众以歌舞助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一身蒙古女子的装束,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
只见阿盖目光在段功脸上停留了片刻,脸色一片晕红,这才开口嘤嘤唱道:
将星挺生扶宝阙,宝阙金枝接玉叶。
灵辉彻南北东西,皓皓中天光映月。
玉文金印大如斗,犹唐贵主结配偶。
父王永寿偕碧鸡,豪杰长作擎天手。
一曲唱完,段功才知道原来今日是梁王寿辰,忙道:“原来是大王寿诞,何不早说,我也好备下礼物。”孛罗笑道:“还有比信苴领军驱走红巾更好的礼物么?”阿盖娉婷上前,端起酒壶,亲自取了两只缠丝玛瑙杯,斟了两杯酒,先奉了一杯给段功,然后才端给父亲一杯。
孛罗举起酒杯,道:“来,本王敬信苴一杯,先干为尽。”段功道:“好。”正要举杯,一旁高潜突然凑上前来,俯身到段功耳边,低声道:“信苴,当心酒里有毒。”段功一愣,随即斥道:“小孩子胡说些什么!”见孛罗已经一饮而尽,便将酒杯递到唇边。高潜蓦地一把夺过酒杯,抢先饮下。众人见状,不明所以,一齐放下酒来,怔怔望过来。段功忙道:“这是我内侄,就爱胡闹。”转身命道,“来人,带高潜出去。”
孛罗虽未听到高潜耳语,却已经猜到段功身边之人怀疑酒中有毒,正大起不快之心,忽听得高潜是段功夫人高兰亲侄,当即释然,暗道:“段功要另娶新欢,小孩子为姑姑抱不平,出头捣乱,做不得数。”尤其见高潜不听号令,犹赖在当地,死活不肯走,心下更是肯定,忙圆场笑道:“由得他留下。今日本就是大喜欢庆的日子,还怕酒水少了。来人,快给高羽仪上酒。”梁王侍卫轰然答应,搬取了数大坛酒,放到段功身侧羽仪脚下。
忽有一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坦然排开众羽仪、侍卫,自怀中取出一柄尖刀,朝段功扎来。段功正侧头与孛罗说话,丝毫未留意到背后之事。阿盖站在段功和孛罗背后,最先看到刺客与尖刀,想也不想,便朝段功身上扑去。那刺客蓦然见一女子挡在段功身前,他这一刀下去,定会扎死她,略有迟疑,施宗、施秀已自后抢上,掰住他肩头。刺客力气极大,猛力甩脱掌握,大吼一声,又朝前扑去,双脚旋即被施宗兄弟抓住,他已距离段功极近,顺势往前仆倒,手上刀势却是不停。段功已然醒悟,抱住阿盖一滚,那一刀终未刺到要害,只割到了阿盖左臂。
一旁凌云抢上前来,飞起一脚,将刺客手中刀子踢掉,随即扶起阿盖,问道:“公主受伤了么?”
阿盖早已经吓得呆了,只迷蒙看了他一眼,又去望着段功。凌云的心“咯登”一下,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见她手臂流血,于是取了金创药为她裹伤。
段功已为施秀扶起,见那刺客已经被众人一哄而上压在地上。有人取来绳索,将那刺客手脚死死缠住,这猜拉他起来跪到堂前。段功立即一眼认出刺客来,奇道:“怎么是你?”那刺客不是旁人,正是曾经为他送信给明玉珍的打金箔人陈惠。陈惠恨恨道:“很好,原来你还认得我。”段功道:“你本于我方有功,为何又突然来行刺于我?”陈惠道:“你答应赡养我老母,却累她惨死,尸骨无存,我要杀你报仇。”段功道:“你母亲病入膏肓,我命人送去大理医治,半途遇到红巾溃兵,非我所能预料。”
孛罗见回头惊见爱女受伤,惊怒不已,喝道:“来人,将刺客拉出去凌迟处死。”梁王侍卫应声上前,便要将陈惠拖出去。段功正待阻止,却听见阿盖柔声道:“今日是父王大喜的日子,父王何苦动怒?信苴既说此人曾经立下大功,不如就此放他去吧。”段功心念一动,暗道:“她倒是与我有几分默契。”便道:“公主言之有理,陈惠曾冒险送信给明玉珍,红巾退兵也有他一分功劳,现在杀他容易惹来闲话。况且今日是大王寿辰,杀人不吉,不如免他死罪。”孛罗勉强道:“好吧,就交由信苴处置。”
段功走近陈惠,正色道:“我段功顶天立地,从不失信于人。你母亲一事,我已尽心竭力,自认并无失信于你。今日我放你走。”见他肩头刀伤血流不止,命人取一瓶金创药给他。陈惠绑索一解,一把打掉药瓶,往地上“呸”了一声,转身昂然出去。
孛罗心道:“此人如此不识好歹,又伤我爱女,绝不能容他再活在世上。”回头向凌云使个眼色,暗示他悄悄料理了陈惠,凌云会意,正欲跟上去,忽听得一声闷响,回头望着,羽仪高潜已摔倒在地。众人忙围过去,见他紧捂腹部,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似是中了剧毒,一时惊疑不定。还是高浪忍不住先问了出来:“他是中了毒么?”杨宝点了点头,道:“是。”
孛罗抢上前来,惊问道:“中毒?怎么中的毒?”明知道已经来不及,还是回头命道:“快回城去请大夫来。”
高潜叫道:“信苴…信苴…姑父…”额头渐有豆大的汗珠冒出。段功俯身抱起他,问道:“好孩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高潜断断续续地道:“孔雀胆…孔雀胆…”段功问道:“孔雀胆怎么了?”
孛罗这才想到高潜可能就是被他用孔雀胆毒死的大理名将高蓬的儿子,怵然而惊。
却见高潜抖缩着举起手,遥遥指着梁王一方,道:“他…他就是从药师殿盗走孔雀胆的人。”段功一呆,问道:“什么?”高潜道:“他…凌云…是他下的毒…想害死姑父…”
杨智追问道:“你是说凌云盗走了孔雀胆?”高潜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眨了两下眼皮,头一歪,就此死去。杨宝与他一道长大,情若兄弟,叫道:“高潜!高潜!”忍不住哭出声来。
杨智等人心如肚明,高潜一路跟随段功上山,未进半分饮食,唯一的破绽就是适才抢在段功面前喝了那杯阿盖亲斟的酒。施宗也不多说,取过段功面前的那只玛瑙杯,见杯底尚留有一圈残酒,便取出一块银子,将那酒倒了几滴在上面,银子瞬间变成了青黑色。马文铭也在当场,上前看了一眼,道:“尊羽仪似是中了砒毒。”
高浪恨恨道:“果然是酒中有毒。信苴,高潜是代你而死,他们想毒死的人其实是你。”扭头瞪视着阿盖,怒道,“你与信苴饮金盟誓,亲口许诺要嫁他为妻,如今强敌既退,你想要悔婚,直接开口便是,也不用下此等毒手。”阿盖莫名其妙道:“我…我怎会想要悔婚?”高浪道:“哼,你还要狡辩…”忽听得段功喝道:“高浪住口!”高浪见段功发怒,这才闭了嘴。
出了如此意外,比适才刺客行刺更为惊心动魄,众人尽皆呆住,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孛罗骇然自惊,不由自主地向自己方才饮过的酒杯望去。马文铭忙向人要了两块银子,将孛罗的酒杯及酒壶的酒水一一试过,却均没有毒药落入。既是如此,酒壶、酒杯只经过了阿盖之手,她理所当然地就是下毒之人。就连孛罗也怀疑是她落毒,虽然不解其意,却还是将目光投向爱女。
阿盖这才醒悟过来,连连道:“不,不是我,我已与信苴订有婚约,他是我未婚夫君,我怎会下毒害他?”
然则铁证如山,众人表面不再多说什么,心下却是如明镜般光亮皎然。更是有人心道:“公主性情柔弱,怎敢当众落毒?说不定正是梁王指使她如此。眼下借助段功之处极多,梁王这过河拆桥的一招,未免来得太快了。”
阿盖见众人并不相信自己,不由得更加慌乱,泪眼涟涟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凌云忽道:“是我下的毒。”走到孛罗面前跪下请罪道,“是我不愿意公主嫁给段功,暗中在他的酒杯中抹了毒药,现既然败露,凌云也不愿意牵累他人,任凭大王处置。”孛罗这才长舒一口气,叫道:“来人,快些将凌云绑了。”当即有侍卫上前,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孛罗道:“本王驭下不严,出了这等事,万分抱歉。我这就将凌云交给信苴处置,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段功早知道凌云一直站在一侧,根本没有碰过酒壶酒杯,他挺身认罪,不过是为了不让梁王和公主面上难堪,当即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凌云是大王心腹侍卫,段某不敢擅处。还有一事,段某本是山野匹夫,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原也没有想要高攀大王千金。金盟一事,婚约可以不算数,只愿大王不要忘了曾答应过永不再与我大理开战。”孛罗道:“这是自然。信苴请息怒,其实…”段功道:“大王还有许多事务要忙,段某这就要告辞回大理了。”孛罗知道嫌隙已生,万难挽留,只好道:“我送一送信苴。”段功道:“不敢有劳大王。”命人抬了高潜尸首,率众自出阁下山。
一场寿宴不欢而散,大理诸人随即离开了中庆城,西回大理。大军一路缓行,安然无事。
回到大理已是六月,离开仅仅三月,却有恍若隔世之感。段功大军虽然得胜归来,却并无多少喜悦。当日三千罗苴子一道出征,回来却还不到一半。段功已经命人先行将阵亡将士骨灰送去无为寺,等高僧们念经超度后,再分别撒入苍山洱海,好让他们魂归故里。
对于高兰而言,欣喜却远大于哀伤,虽然唯一的亲侄客死他乡,然则杀他的人却是本来要夺走她丈夫的女人,最终导致她的夫君重新回到了她身边。从这点上来说,高潜是有功的。从此以后,她要紧紧抓住丈夫,再不让他的心从她身上溜走。
这一晚,段功回来寝宫,房内却是不见高兰,只剩了两名侍女,问道:“夫人呢?”一名圆脸的侍女道:“夫人去了宝姬那里,说是今晚就不过来了。”段功道:“嗯,好。”洗漱完毕,正要解衣就寝,侍女上前来,为他宽衣解带。以前这些亲昵的事都是高兰亲自动手,段功一时不能适应,道:“你们去睡吧,我自己来。”圆脸侍女轻声道:“夫人命奴婢二人尽心服侍信苴,奴婢不敢违命。”伺候段功上了床,又脱下自己衣服。段功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小个子的侍女道:“夫人有命,命奴婢…奴婢…”一时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
段功恍然明白了过来,心中一时不知道什么滋味。那两名侍女自行脱光衣服,爬到床上,一左一右躺在他身边。等了一会儿,见段功动也不动,圆脸侍女便将手搭上段功胸膛,轻轻抚摸了起来。那轻盈娇小的侍女却是不敢动弹,段功道:“你们两个都下去!”圆脸侍女道:“夫人有命…”段功怒气顿生,一骨碌坐了起来,喝道:“你们不敢违抗夫人的命令,我的命令你们就可以不听么?”侍女见他发火,慌忙滚下床去,跪在地上。段功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们去吧,我自会跟夫人说明。”
次日一早,段功起床,早不见了那两名侍女,只有高兰笑容满面,捧衣站在床前。他心中颇觉怪异,也不提昨晚之事,高兰竟也不问。到得晚上,高兰仍然不在房内,不过又换了两名更年轻更美貌的侍女来伺候段功。段功照旧命侍女退下。
高兰见夫君不肯接受送到嘴边的肥肉,一时也搞不明白他的心思,又命人请来杨智,想讨个主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半晌才问道:“你看信苴还会娶阿盖公主么?”杨智道:“夫人有所不知,信苴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娶阿盖公主。他发兵并不是为了公主,也不是为了梁王,而是为了咱们大理呀。”
高兰明白过来,暗道:“我可真是蠢笨到家了,难怪夫君不肯接受侍女,我如此做,岂不是跟当面指责他荒淫好色一般?”一时追悔莫及。
杨智明白她是一心想将丈夫挽留在身边,正欲开言,忽有羽仪奔来道:“信苴请杨员外速去议事厅议事。”只得匆忙辞别高兰,赶来议事厅。
却见段功、段宝及段真等文武官员均在,问起来才知道探马传来消息,陈友谅已在与朱元璋交战时中箭身死,而今朱元璋接管了陈友谅的绝大部分军队和地盘,已经成为中原群雄中势力最大的一支。传说朱元璋也有意南下,攻打云南,又传说他要趁胜挥师西进,并吞四川明玉珍。段功召集众人,就是要计议此事。杨智道:“四川和云南因为地形复杂,交通难以抵达,又各自物产丰富,有一定的封闭性。朱元璋志向远大,我猜其必定先取张士诚,再北上取大都。”
段真道:“杨员外是说朱元璋必得天下?”杨智道:“看情形确实如此。陈友谅、张士诚、朱元璋三方中,陈友谅最强,朱元璋最弱,他却能以巧计首先战胜最强的对手,此人着实不简单。听说陈友谅每每俘虏了朱元璋部下,一律杀死,朱元璋则反其道而行,下令释放所有俘虏,伤员发药疗伤,还要公祭敌死难者,他如此笼络人心,必成大器。”他本想说为图后计,不如先派人与朱元璋修好,但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他知道段氏素来忠义,既已在百年前投降元朝,必定会奉元年号为正朔到底。
果听见段功道:“如此,倒是要提醒朝廷重点提防朱元璋此人了。”命杨智去拟一封信,派人送去云南行省。忽有羽仪奔进来禀道:“朝中来了使者,请信苴立即出去迎接。”段功听他说的是“朝中”,忙问道:“什么使者?”羽仪道:“是大都来的中使。”
大理还从未见过宫中的使者,段功忙迎出来,却见一名中年宦官站在门楼下,双手捧着个小小的青丝轴卷。背后跟着一大群人,马文铭、大都等人也在其中。
大都见段功出来,忙上前介绍道:“大官,这位就是段功总管。信苴,这位是宫中来的钦使。”那宦官便举起黄卷,叫道:“圣旨下,大理总管段功跪下听旨。”
段功这一生还从未向谁跪拜,心道:“我既是大元子民,见圣旨如见皇帝,理当下跪。”上前跪下。只见那宦官将卷轴展开,有气无力地念道:“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
众人听得莫名其妙,问杨智道:“他在说些什么?”杨智也不懂蒙古文,摇了摇头。又听见那宦官道:“皇帝圣旨,段氏自归附以来,忠勤昭着,累世秉忠,征讨克捷。段功,簪缨世家,天生不凡,力抗红巾,有功社稷,宜示至优之数,以彰匡济之勋,兹特着段功尚梁王孛罗帖木儿女阿盖公主为夫,继续任大理总管,加封驸马都尉…”
段功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问道:“这…这是…”那宦官却不理他,继续道,“尔其不负初心,永保世爵。特赐黄龙伞一具,金刀一把,玉腰带两条…”念完了一长串赏赐之物,总共有四十余件,最后道,“段功兼任云南行省平章政事一职,即刻到中庆上任,不得有误。钦此。”念完合上卷轴,交到段功手中,道:“信苴,你如今是当朝一品丞相了,快快请起。”
段功站起身来,为难地道:“我已经向梁王当面说明,与阿盖公主婚约一事做不得数…”那宦官脸色一沉,道:“信苴是想要抗旨么?信苴雄霸西南多年,原也有抗旨的本钱。”段功听他如此说,只得道:“段某不敢。”宦官道:“那就好。”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这南方可真是又湿又热。信苴,这里可有歇脚的地方?”段功忙道:“来人,快送中使去五华楼歇息。”
送走中使,马文铭、大都才过来参见。大都笑道:“恭喜信苴。”段功苦笑道:“何喜之有?”又问道,“二位何以会随同中使一道前来?”大都道:“上次行宫宴会不欢而散,大王深感不安,特命下官前来谢罪。”段功道:“事情既已过去,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