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近后苑,果远远见到高兰正在摆弄兰花。侍女望见段功,慌忙告知高兰。高兰舍了手中兰花,迎上前来,笑道:“郎君今日回来得可早。”段功“嗯”了一声,心中有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踌躇间,高兰已然搀住他手臂,拉他到亭中石凳坐下,道:“郎君先坐下来稍事歇息,我进去换件衣裳再来陪郎君赏兰。”又吩咐侍女道,“绿珠,快去取些茶水果子来。”
过了一会儿,那侍女绿珠端了茶点奉上来,神色却甚是慌张,匆忙将玉盘放在石桌上,转身便走。段功叫道:“等一等,我有话问你。”绿珠道:“是。”却不肯回过头来。段功微觉奇怪,问道:“你怎么了?”绿珠道:“回信苴话,奴婢没怎么…信苴有话请问。”
段功大多时间花在政事上,回到寝宫万事早有夫人料理妥当,极少留意到府中侍女,见绿珠不敢回头面对自己,大为惊讶,起身走到她面前,问道:“你是害怕我么?”
绿珠进总管府已有数年,深知夫人表面温柔贤淑,实则心机绵密深沉,大凡有侍女接近信苴者,总会莫名其妙受到极其严厉的惩罚。她见段功走近自己,慌忙退开几步,不料已经到得阶边,一脚踩空,尖叫一声,仰身跌倒。段功抢将上来,一把拉住了她,关切地问道:“你脸色苍白得如此厉害,是生病了么?”绿珠飞快挣脱他的手,跑到品兰亭外台阶下站定,头垂得老低,这才道:“奴婢没病。信苴是有话要问奴婢么?”
段功自信待人宽厚,对府中下人更是从无半句重话,他本想问女儿人在何处,此刻却不由得十分好奇这侍女为何这等反应,当即道:“我果真有那么可怕么?”绿珠嗫嚅了半晌,终于低声道:“回信苴话,奴婢不是怕信苴,是怕夫人…”说到最后“夫人”二字,已经是声如蚊嘤。段功“啊”了一声,这才会意过来,一股复杂情感顿时涌上心头。
此时此刻,高兰正坐在内室梳妆台前精心打扮,表面镇定自若,心中却是大起波澜。她已经从女儿段僧奴口中得知明玉珍要以爱女明玥公主与大理总管联姻结盟的消息,虽然是街头巷尾的传闻,但绝非杯弓蛇影。令她感到深重危机的并不是消息本身,而是丈夫竟然一直没有告诉她。这隐瞒的背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暗示呢?
她年近四十,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已逝,而段功正当盛年。正因为如此,长久以来,她都不敢与丈夫同时在公开场合露面,她本比段功大上两岁,女人的衰老又来得太快,每每二人站在一起,她看起来更像是他的长姊。
细心地抹完粉,又用胭脂润满两腮,再往唇上涂上丹砂制成的唇膏。一不小心便将唇膏抹出了嘴唇,又忙用丝帕擦去。勉强弄得妥当,重新回到品兰亭时,却已经不见了段功。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转头,看见女儿段僧奴正疾奔过来,愣得一愣,勉强挤出笑容,重新露出慈母的样子来。
段僧奴却被母亲的样子吓得呆住了,生生顿住脚步,惊叫道:“阿姆,你的脸怎么了?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高兰摸了摸自己的脸,紧张地问道:“怎么?很难看么?”段僧奴点了点头,她另有急事,不及评点母亲的妆容,又道:“阿姆,我刚刚才知道,高潜被阿荣砍了一刀,高浪也被关进了大狱,阿爹派人守在寝宫外,不让我出去。阿姆,他们两个是为了保护我才弄成这样,你快去救救他们。”
高兰尚未从自己关注的事中回过神来,只是一呆,问道:“什么?”段僧奴又说了一遍,高兰听说侄子受了伤,这才惊醒,道:“他人在哪里?”段僧奴道:“听说送去了孟氏医铺救治。”高兰抬脚便走,段僧奴急忙拉住母亲,指了指自己的脸庞,道:“阿姆,你不能这样子出去。”女儿的直言不讳令高兰彻底失去了信心,匆忙回到内室,取清水洗干净脸,又取出一顶次工戴上,这才出来挽了段僧奴的手,往外走去。
刚到寝宫大门,便有羽仪上前问道:“夫人是要出门么?”高兰道:“嗯,我要去医铺看看高潜。”那羽仪道:“是,属下自当领人护送夫人前往,不过宝姬不能出去。”段僧奴道:“我只是跟阿姆一道去看看表哥,又不是要逃跑。”那羽仪道:“属下奉有严令,不得放宝姬离开,请宝姬恕罪。”高兰道:“宝姬跟我在一起,我可以担保她不会再惹事。”羽仪道:“信苴发过话,若有敢放宝姬离开者,定要处以严刑。”高兰怫然不悦,道:“怎么,连我的担保也不作数么?”羽仪道:“属下职责所在,还请夫人恕罪。”又道,“信苴还说,如果宝姬再一味胡闹,定要严惩高浪、高潜几人。”
段僧奴无奈,只好赌气道:“那我不出门总行了吧。阿姆,你一定要将高浪从大狱中救出来,那里阴气太重,时常闹吸血精。他那个脾气,关着他比杀了他还难受。”高兰早已经知道阿荣戏侮女儿之事,又经段僧奴一番添油加醋描述,心想此事确实是阿荣不对,高浪不过是挺身护主而已,当即道:“好吧。”
大理女子不比中原女子娇弱,即使高兰贵为总管夫人,也习惯骑马。她听说丈夫正在议事厅与大将军们议事,猜想是为了结盟一事,也不惊扰,绕道出了总管府,领人往医铺赶去。
孟氏医铺恰在五华楼与总管府之间,骑马转眼即到。高兰刚一下马,便见伽罗正陪着高潜从医铺出来,高潜左臂捆扎着夹板,用纱布缠绕着挂在脖子间,一见高兰便叫道:“姑姑,你怎么来了?”
高兰忙上前拉住他问道:“伤得重不重?痛不痛?”伽罗道:“夫人放心,只伤了小臂皮肉,未伤到筋骨。”高潜道:“不过,确实是有点痛。”高兰心疼地道:“可怜的孩子。”又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伽罗道:“我们正打算去大狱探望高浪,顺便再打骂阿荣一顿,好好替宝姬出口气。”
高兰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忙道:“你们两个先回总管府陪着宝姬,她现在不能出门,急得跟什么似的。我去看望高浪。”伽罗道:“可是…”高潜却不愿意再惹事,忙应道:“是。”
伽罗孤掌难鸣,也只好同意。她自有马匹,高兰担心高潜伤重无法骑马,命人扶他上马,再由一名羽仪牵了马,慢慢踱回总管府。等到眼见三人两骑走远,这才重新上马,往大狱而来。
及近狱门,便见数名带刀武士正围着一名狱卒争吵。高兰见那些武士打扮怪异,猜到是建昌部落的人。随侍羽仪上前喝道:“夫人在此,还不快些让开!”那些武士果是阿荣的随从,一听说总管夫人到来,忙抢上来参见。
高兰道:“阿荣屡次胡闹,关着他,也是给他一点教训。你们先回五华楼去,别再惹事。”语气虽然平和,却自有一股威严。
狱吏闻听高兰亲来大狱,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忙抢出来迎接,问道:“夫人是来看望阿荣头人么?”高兰也不否认,只淡淡嗯了一声。一进来院子,先闻到一股恶臭,随即听见狱厅中传出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不禁皱了皱眉,问道:“里面拷打的是什么人?是在无为寺捕到的刺客么?”狱吏忙道:“回夫人话,不是刺客,是通事杨庆。”
杨庆妻子曾为高兰侍女,高兰还是撮合他夫妇的中间人,闻言不禁大奇,忙问道:“杨庆犯了什么罪?”狱吏道:“他接受蒙古人贿赂,泄露许多大理机密。施宗羽仪长交代,务必要一宗一宗地审清楚,现下正在刑讯拷问。”高兰听了半信半疑,只是她从来不予政事,不便过问,只好道:“高浪人呢?”狱吏愣道:“高浪?关在南边监牢里。”顿了顿,又道,“阿荣头人关在北边,适才还叫嚷了半天要出来,这会子喊累了才没了动静。夫人是要见高浪么?”高兰点了点头,狱吏便领着高兰往南狱而去。
高浪被关在南边轻监第一间,正自烦躁不安,听到人声,抢将过来,见到高兰,不由得诉苦道:“夫人,你可要为我做主!”高兰点了点头,走近铁栏,低声道:“装病。”她虽答应了女儿要救出高浪,当然不能背着丈夫就此命狱吏放人,所以路上早想好让他装病的主意,先把人弄出去再说。
高浪听了只是一愣,高兰见他不解己意,又低声道:“一会儿你先装病,我好带你出去。”随即退开几步,提高声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高浪道:“阿荣太过分了,竟然调戏宝姬。”他虽然会意了高兰的暗示,却要摆男子汉气概,不愿意装病。高兰向他连使眼色,他只是摇头,抗声道:“我又没有做错事,凭什么要关着我?快放我出去!”
高兰无奈,只好问狱吏道:“他们几个孩子不过闹着玩,现下高潜受了伤,很是牵挂高浪,可否通融一下,先让他出去?我可以做保,他决计不会再惹事。”狱吏一时不明白夫人为何偏袒高浪而不是帮自己的女婿阿荣,沉吟道:“这个…”忽听见背后有人叫道:“夫人!”
只见施秀率几名羽仪奔过来参见,又问道:“夫人是来看望高潜的么?”高兰点点头,问道:“你来做什么?”施秀道:“属下奉信苴之命,来提押刺客。”高兰试探问道:“信苴有没有提过要如何处置高浪和阿荣?”施秀道:“回夫人话,信苴只说先关着他们。”
高兰弄巧成拙,知道无法再巧言令狱吏释放高浪,只好道:“你们做正事吧,我先走了。”高浪忙叫道:“夫人,夫人,你可要救我。”见高兰头也不回,又向施秀道,“羽仪长,你评评理看,明明是那阿荣欺侮宝姬在先,我救助宝姬有功,怎么反倒把我关起来了?”施秀笑道:“若果真是阿荣欺侮了宝姬,她有手有脚,功夫又不差,不会自己动手教训阿荣么?还有,她为什么不主动表明宝姬的身份?为什么你们跟阿荣一打起来,宝姬自己反而先逃走?我可记得你们几个素来是极讲义气的,总是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高浪一时愣住,再也答不上话来。
施秀叹了口气,道:“所以说你们几个计划不够周密,露了破绽,还当旁人傻子看不出来么?”见高浪神色甚是沮丧,又安慰道:“你乖乖呆在这里,别再闹事,过几天等信苴气消了,自然就放你出来了。何况受罚的不独你一个,阿荣头人也被关在这里呢。”不再睬他,回头问狱吏道:“凌云关在何处?”狱吏忙道:“就在前面,我领羽仪长去。”
凌云穿着单薄的囚衣,蜷缩在墙角中,颈项、双脚已经换上了大狱专用的锁镣,不过在赭色囚衣的映衬下,气色似乎好转了许多,也不知道伽罗给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恢复竟是如此神速。
羽仪进去拉起他,押将出来。凌云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施秀道:“杀头的刑场。”凌云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施秀见他神定气闲,浑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倒也颇为佩服。
凌云先被带进狱厅,只见古旧的厅中摆满了各种血迹斑斑的刑具,一名犯人被高吊在屋角屋梁下,血肉模糊,一名狱卒正手执皮鞭,狠狠往他身上抽去,他却哼也不哼一声,显是已然昏死过去。狱卒见有人进来,便停了手,等在一边。
凌云满以为死前要遭到刑讯拷打,多受些皮肉之苦,不料施秀在书吏的桌案旁站定,自怀中掏出几张纸来,道:“这是你之前供述的供词,一共两份,尚需你的画押。”凌云看也不看,嘲讽道:“原来大理还知道讲王法。只是不知道我刺杀红巾反贼,犯的是大元律令中的哪一条?”
施秀懒得多费唇舌,将纸状放在桌上,使了个眼色,两名羽仪左右去执凌云手臂。凌云不愿意就此服软,立时便要抵挡,却被施秀一把抓住他颈间铁钳,往后一扯,登时将他勒得呼吸不畅,剧烈咳嗽起来。一名羽仪趁机反拧住他左臂,将他上身按在桌上,另一羽仪捉住他右手手腕,将他右手大拇指硬按入印泥盒中沾满红泥,强行往纸状上按去。施秀收好供词,又向狱吏要了锁镣钥匙,这才出来。
此刻已是日尽西山,施秀默默领人携着凌云出来大狱。一路蹒跚行去,却并非去施秀声称的杀头的刑场,而是径直来到五华楼南苑阿盖住处。大都、马文铭尽集此院中,正为如何说服段功出兵一事与阿盖公主商议,忽见施秀押凌云进来,不由得全部愣住。阿盖更是大起异色,手腕轻颤,杯中茶水溅上胸前衣衫。
众人自然以阿盖为首,但她殊无应变之能,一见到凌云出现在眼前,便自乱了方寸。还是马文铭先道:“羽仪长突然驾临,有何贵干?”施秀道:“奉信苴之命,将刺客凌云交由阿盖公主自行处置。”命人开了禁锢凌云的锁镣,随即率人离去,只留下一干惊得目瞪口呆的蒙古人和回回人。
大都是个豪爽汉子,上前一步,怒道:“凌云,亏你号称梁王府第一勇士,大王对你信任有加,派你护送公主前来大理,你却为报一己私仇,坏了大王大事不说,还险些连累公主。”扬手向他打去。凌云丝毫不避,只听得一声脆响,左脸颊上着了一记耳光,登时露出五个清晰的手指印来。他腰间有伤,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大都喝道:“来人,将凌云拿下。”两名蒙古武士应声上前,一左一右去捉凌云手臂,因忌惮他梁王府第一勇士威名,惧他暴起搏击,这一抓各自用上了摔跤中的拧裹手法,手一沾上衣襟旋即如铁箍一般收紧,另有人疾奔出去寻找绳索。不料凌云一言不发,也不抵挡挣扎,任凭武士将双臂反拧到身后,只是脸色极其阴冷难看。
阿盖见状,将手中茶杯顿在桌案上,霍然站起来,道:“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大都忙道:“公主,段功不但不杀凌云,还将他送还,分明认为是大王指使他夜闯无为寺行刺,送他回来,就等于是向我们下了逐客令,不如杀了他,用他的人头向大理表明我们与刺杀绝无干系。”阿盖坚决地道:“不行!”大都劝道:“公主,杀了凌云,或许说服段功发兵襄助大王还有一线生机。”
阿盖本无主见,闻言可以用凌云脑袋营救父王,立时又迟疑起来。大都命道:“来人,将凌云拉到院中砍了。”阿盖忙道:“住手!”大都道:“公主…”马文铭忙劝道:“王傅,凌云是大王心腹,不可轻易处死。况且大理送回凌云,未必便是认为大王才是行刺主谋,这或许反而是一种示好的姿态。”合仲更是道:“凌云刺杀的是红巾反贼头领,何罪之有?”
马文铭虽然年轻,却见识非凡,大都对其甚是佩服,一时踌躇,问道:“小侯爷果真认为送回凌云是大理示好的姿态么?”
马文铭先祖赛典赤原是中亚色目贵族,在蒙古军西征时被俘投降,因才干出众得到忽必烈信用,派往云南创建行省制度,担任第一任云南平章政事,死后追封为咸阳王。父亲马哈只袭封滇阳侯,马文铭是长子,将来也要世袭父亲的爵位,所以大都称其为“小侯爷”。
马文铭道:“只是有这个可能。再说这里是大理五华楼,我们在人屋檐下,不可随意喊打喊杀。”大都想了想,扭头吩咐道:“先将这小子绑了关起来,带回中庆再请大王处置。”
蒙古武士取来绳索,反剪了凌云双臂,正要押他出去,阿盖忽道:“等一等…你们…你们先出去,将凌云留下,我有话要跟他说。”大都极为诧异,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道:“是。”与马文铭各领下属,退了出去。
堂中一下安静了下来。沉默了许久,阿盖才幽幽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凌云道:“多谢公主关心,已经好多了。”阿盖道:“他们…他们为何放了你?”凌云道:“属下不知。”阿盖柔声道:“你别怪大都,他要杀你绑你,只因我们目下有求于大理。”凌云道:“那么公主怎么想?”阿盖道:“你明明知道我们这趟来大理身负重任,你偏偏要在这节骨眼上惹事。为什么你心中总放不下父母大仇?”凌云面罩寒霜,冷冷道:“公主何不如大都所愿,就此杀了我,用我的人头来向段功表明心迹?”阿盖涨红了脸,道:“你怎会这般想?”凌云见她露出失望之极的表情来,心中有所不忍,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阿盖道:“我确实该杀了你,不过你是父王的人,理当由父王处置。”自靴筒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弯刀,走过去割开绑索,道,“你现在就走吧。父王多半也不想再见到你,你回你的中原老家,去找明玉珍报仇去吧。”
凌云自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灰暗难卜——留在大理极不安全,随时会有性命之忧,想杀他的人实在太多;而一旦被大都押解回中庆,以梁王狷狭之性格,也绝不会放过他,说不定会被凌迟处死;此刻阿盖赶他走,实是要放他一条生路。只是,他真该就此离开么?
阿盖道:“你怎么还不走?”凌云道:“遵命。”走近门口,突然又顿住,回转身来道,“押不芦花,我们一道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云南,离开中原,去你常常念起的雁门关外的蒙古老家。”
阿盖万不料不到凌云会在此刻说出这番话来,“啊”了一声,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押不芦花”是她的蒙古名,押不芦花是传说中能够起死回生的仙草,只有她母亲嘉僖王妃才会这么叫她。自从她认识凌云以来,她还从来没有听他这么叫过。她出生在塞外草原,五岁才与母亲一道来云南与父王团聚,虽则呆在中庆的时间更长,然而那苍茫辽阔的蒙古草原,却永远是她记忆中最美的风景。她时常追忆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追忆故乡的一草一木,也曾经暗暗憧憬,将来有一天能与心爱的男人一道再返回那里生活。
她仔细凝视着他,他一贯冷漠的眼神中,闪动着罕见的焦灼的热情。又听见他柔声道:“你不是说过,只有在草原上,才会有真正快乐的人——男子像大地一样宽广厚实,女子像野花一样清香美丽,没有权势,没有争斗,没有战火,难道不好么?”
他腼腆而局促地望着她,期待她的回答。一个“好”字几乎就要自阿盖唇中脱口而出,可她转念想到父亲兄长正被红巾困在中庆城中,生死难卜,心中奔走激昂的热情又立时黯淡了下去。她不敢答话,扭转了头,眼睛望着桌案上的茶杯,以免他看到自己眼中的盈盈泪意。
凌云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她回过头来,终于失望,蹒跚着往外走去。阿盖见他依旧是一身赭色囚衣,蓦然醒悟过来,叫道:“等一等…”他回过身来,眼中汹涌着惊喜的火焰,道:“公主,你…”却见阿盖飞快地步入内房,取出他的衣物行囊,又自怀中掏出一件物事来——正是他被关在伽罗住处时趁人不备交给她的布包——走上前来,一并交到他手中,道:“这些都是你的东西。”
凌云无可奈何地太息了一声,道:“请公主多多保重。”不再迟疑,慢吞吞茹痛步出门去。
阿盖很清楚这次诀别或许便是永别,眼睁睁地望着他没入浓郁的夜色中,不由得柔肠寸断,心如刀割,有心追出门去,可脚下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外面月上柳梢,清辉万里。这一晚对阿盖来说,必将是一个难眠之夜。
与阿盖一般辗转反侧的还有总管夫人高兰。这一夜,段功竟是没有回来寝宫,她几次派人去问,均说信苴还在议事厅中处理政事。以往丈夫有要务羁绊,必会事先派人告知,以免她久候,然而这一晚,始终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第五章 金指环
这一夜,五华楼中有许多人都没有睡踏实,留宿在楼中的楼长郑经也是其中一个。天色未明,他便已经惊醒,匆匆抹了把脸,出得楼来,正遇见昨晚才住进南苑一号院的罗贯中在茶花间漫步,本该仪态悠闲,却是眉头紧锁。他对这个谈吐文雅的书生很有好感,又得了其同伴沈富的好处,特意上前问道:“罗先生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莫非嫌这里有怠慢之处?”罗贯中忙道:“哪里,楼长热忱招待,足见盛情。只是思及无依禅师杀人一事,颇多感叹,所以出来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