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看被问的人,我大吃一惊。白河的脸色刚才还很红,现在已经渐渐泛白了,跟白种人玛亚一样白。她的脸整个歪向一边。
“咦……我?……”
她像突然被点名问到一般,眼睛眨个不停,好像不知道为什么会扯到这里来。白河就这么用手撑住下巴,视线思考似地空悬着。
“……名字?白河啊,是白色的河川。白色指的是河水溅起来,逆流形成漩涡的地方。不然,就是河岸沙滩是白色的地方。”
语调彷佛在吟唱,但是口齿还很清晰,所以也许她醉得没有看起来厉害。
“那么,名字呢?对对对,是いずる喔。いずる,いずる是……”
白河发出细碎的笑声。
她继续笑着,环顾所有人的脸,然后这么说:
“秘密。”
彷佛在逗弄这群为她错愕的人,白河又笑了。
“我的名字很日本。虽然我不知道这种取名字的方法,是不是日本才有。”
她把杯子里的麦茶像灌酒似的一口气喝光。明明好端端地跪坐着,上半身摇晃的振幅却越来越大。
“虽然是很传统的取名方式,名字叫起来却有点现代感。不过,我满喜欢的。”
似乎有种应该要这么做的感觉,所以我便直接拿着手上的麦茶往她的杯子倒。
“谢、谢谢。”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玛亚上半身凑过来。
“这么说,いずる的名字有哲学上的理由了?我很有兴趣。”
“嗯,有啊,呵呵。”
不知该说是艳丽还是怎么形容,白河的笑法跟平常完全不同。接着,白河依序看着我们3个日本人。
“喏……告诉玛亚……把我的名字告诉她,代替饯别礼。”
句子和句子之间的间隔拉长了。眼皮好像突然变重似的,身体无力地大大摇晃,然后整个头失重般垂下来。
“喂,你还好吧?”
“没有提示,不太公平噢……我的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为会产生矛盾……呼--”
就这样,白河吐完一口长气,便维持正坐的姿势不再动弹了。只有胸口微微起伏,表示她正在呼吸。她睡着了。
“果然倒了。”
文原喃喃地说,迅速移开白河伸手可及范围之内的所有酒瓶酒杯。听他的口气,虽然不至于让人不高兴,但我总觉得奇怪,便问:
“果然是什么意思?既然你明知道她会倒,早点阻止她不就得了?”
一听这话,文原大概是怕玛亚听见,压低了声音:
“白河和玛亚最亲近,你要体谅她一点。”
……哦,原来如此。
一抬头,我发现玛亚正兴致高昂地看着我。我无法承受,不由得转移了视线。
“怎么?玛亚,你真的相信喝醉酒的人说的醉话?”
“醉话?不是啊,我想知道いずる的名字的意思。守屋,你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
“那么……”
我想叫她去问太刀洗,便往太刀洗看。
她自称从幼稚园便向往的长发正垂在脸庞两侧,她也保持低着头的姿势不动。头发让人看不到她的眼睛。我从下方窥探,发现她的眼睛是闭上的。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太刀洗脸上那种难以隐藏、挥之不去的阴郁,几乎全都是来自她太过冰冷的眼神。闭上眼睛的太刀洗脸上少了冷峻,取而代之的应该便是她与生俱来的模样吧……
哎,品评别人的睡脸太没水准了。
我低声说:
“这个也睡着了。”
这话是对文原话的,但才说完,太刀洗的眼睛便陡地睁开。我的哀叫声卡在喉咙里。没想到这没出息的声音被太刀洗听到,她喃喃地说:
“何必怕成这样?。
“我才不怕。”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简直像进了鬼屋的小学生说的话。
但是,原以为太刀洗会采取行动,却见她头不抬反低,头发更加往前面众拢了。这下如果不是真的到她的正下方,大概看不到她的脸了。
“喂。”
我叫她,却听到细微的声音从头发里传出来。
“我有点喝太多了,要稍微休息一下。”
接下来就没有声音了。这不胜酒力的模样虽然令我感到意外,但我之前也没看过太刀洗喝酒的模样,而且也想到,也许她身体不太舒服。正好这时候,白河终于趴在桌上了。
我和文原面面相觑。
先开口的是文原。
“我对这种事没辙。”
我立刻加以反驳。
“难道我就很拿手吗?”
“嗯--可是……”
玛亚并不担心醉倒的两人,开心地发言:
“雨伞的时候、红白的时候,都是守屋告诉我的。我很期待。”
“期待?”
“我很期待。”
是吗?原来我受到期待了。
既然受到期待,那就没办法了。
我受到别人的期待。我受到别人的期待。现在要专心想这件事。
我自己在空酒杯里斟了酒。冷酒已经回温了。赤贝寿司还有剩,我便拿来吃。举起酒杯,一口干掉,哐的放下酒杯,声音清脆得令人以为酒杯碎了。我睁大眼睛,竖起一边的膝盖。
“好吧!给我听好!”
“该不会你也醉了吧……”
文原头一垂,冒出这一句。真是,胡说些什么啊!我可是个健全的高中生,绝不会做出喝醉酒这等傻事。口齿和意识都很清晰,思考回路还没短路,没错,我才没醉。
我把手放在竖起来的膝盖上,陷入思考。
“いずる,いずる。然后还有什么?很日本?什么嘛,这再明显也不过了。”
“意思是?”
记事本出现了,玛亚手里握着笔。我的手猛挥,打手势叫她别急。
“你先别急,操之过急会坏事的,也就是欲速则不达。然后呢,也就是说,平假名会产生矛盾。”
“原来如此。”
我的话几乎没有经过大脑,全凭脊髓反射继续。嘴里说着下一句,边思考前一句的话是什么意思。
“啊--也就是,白河想说的,不是‘平假名会产生矛盾’。文原,你懂吗?”
文原似乎有些嫌麻烦的样子,但还是回答了。
“嗯,白河的名字就是平假名啊。”
“对,是平假名。平假名本来就是表音文字,不会有所谓的矛盾。所以,把白河的话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いずる这个名字之所以是平假名,是因为用汉字写起来会产生矛盾’才对,没错吧?”
“嗯,应该吧。”
“对,没错,就是这样,一点也没错。”
一般而言,不厌其烦地再三确认,或是重复对方的话,都是为了争取思考时间。接下来应该是什么呢?我夹起蛋寿司,细细品尝其中含蓄的甜味,一边动脑。
“啊啊,然后,这种事常有嘛。好,文原,举一个日本历史上的人物。”
一听这话,文原立刻回答。
“足利尊氏。”
“……怎么想到足利尊氏啊?他又不是多出名的人物,也不是平常第一个会想到的人啊。”
“不行吗?我最近在看太平记。”
“不会啊,一点都不会不行。玛亚,足利尊氏这个人啊,是个很坏的人,他背叛了后醍醐天皇……”
一句反手拳般的吐槽击中我的心窝。
“你那是什么时代的尊氏观啊。”
“好好,这个不重要。”
玛亚眼睛只顾着看记事本,专心做笔记。我心想,如果室町幕府的风评在南斯拉夫遭到扭曲,那可能是我的责任,但想归想,嘴上却没有停。
“然后呢,尊氏以前不是叫尊氏这个名字,对不对,文原?”
文原用鼻子哼了一声。
“没想到选修世界史的人,日本史记得还满清楚的嘛。”
“可别把我给看扁了。他叫尊氏之前,叫作高氏。”
听发音是“他叫takauji之前叫作takauji”,玛亚的笔立刻停下来。
“嗯--现在讲的我有点不懂。”
“发音虽然一样,但汉字不一样。”
我挥手借来玛亚的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书写的文字,不是那种有很多地方跟常见的文字呈左右相反的西里尔字母,而是我们看惯的字母,拉丁文字。我在上面并排写下“高氏”和“尊氏”,还给玛亚。
“他本来是叫左边那个名字,后来立下大功,就变成右边那个了。他的主人后醍醐天皇叫作……对喔,文原,后醍醐天皇怎么会有‘尊’这个字?”
表情已经显得不耐烦的文原还是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作尊治啊。”
天皇名字里竟然没有仁这个字,真教人意外。我心里想着,嘴里口若悬河般滔滔不绝:
“啊--我讲到哪里了?”
“讲到他的主人的名字。”
“对对对。他的主人后醍醐天皇从名字里赐了这个字给他,作为奖励,就变成后来的那个尊氏了。以后在日本说到名字呢,名字、名字……”说到这里,我突然噤声了。
我一直是带着醉意,半开完笑半信口开河的。但是,也许我无意中射穿了“金的”【注:日本弓道的余兴游戏中,设有“金的”、“银的”等,供射手射箭取乐。“金的”即金色的标靶,标准大小约5.5公分,“银的”较金的大】也说不定。说到这,我学弓箭学了两年多,“银的”是射过,但“金的”倒是一次都没有,太小了。反正,本来取名的方式就没有那么多种变化。不,不如说,若要举出具有特色的日本命名法,一定会提到这个。
因为我突然沉默低头,玛亚探过头来看我的脸。
“守屋?接下来呢?”
“……?”
“该不会连你都倒了吧?”
但我还是不开口,伸手去拿麦茶的宝特瓶,往杯子里斟了三分之一,喝光。我瞄了太刀洗一眼,她仍维持跪坐的姿势。像她这样,可以说是睡相好吗?
“尊氏从主人那里得到一个字。就像德川家也有很多人也继承了‘家’这个字一样。应该说,几乎都是这样。这种情况该怎么说啊?”
文原也一起动脑。
“哦,我记得有听说过。德川的‘家’字是通用的,给一个字好像是叫作僭位还是嫌忌么的。”
“喂,加油啊,选修日本史的人。日本史读到哪里去了?快想起来啊,选修日本史的。照我的记忆,好像是从‘偏’这个字开始的哦。”
“偏。偏……偏讳【注:日文中的”偏讳“与中文不同,原意为天皇、将军或诸侯于臣下成年正式取名时,由本身的名字赐一个字为名,以示惠于臣下】!”
我啪的一声,把膝盖打得好响。
“没错,就是偏讳。偏讳不限于主人送给下属,也常从亲人的名字里取。”
听到这里,玛亚睁圆了眼睛,表情发亮,振笔疾书。
“偏讳。从别人的名字来取名字吗?嗯--原来如此。这个我们就没办法了。而且,我在中国听说,在中国绝对不能用皇帝的字。和这个比起来,非常有趣。”
我双手在胸前交叉,然后上半身直接向前倾,往桌上靠。
“白河的名字一定也是这样来的。いずる,いずる对吧。然后,会产生矛盾……文原,你知道用来命名的汉字有多少吗?”
他对我嗤之以鼻。
“你知道这有几百个字吗?”
“你说得对。但是……い、い、いず、いず、いぜ、いよ。”
“你干嘛进行动词变化啊。要想就安安静静地想。”
我遭到抗议,便闭上嘴巴。
会产生矛盾,意义相左。是“い”和“ずる”的意思有出入吗?还是“いず”和“る”呢?我倒不认为是“い”、“ず”、“”る这三个字产生了矛盾,因为取名的时候,不太可能有三个人分别送三个字给她。那么,如果是两个字的话,意思相左的一定是“いず”和“る”。因为读成“ずる”而且用来取名的字,照音便来说,我只想得到“する”。如果是“いず”的话,就有“出”这个字。但是,“出”几乎不会用来命名。因为这个字本身拿来使用时,其意不适于命名。顶多是“日出子”、“日出美”之类的,此时应该会以“ひで”的形式出现,很难想像会有人只送“出”一个字。这么说,是“いす”吗?不,可能是“いづ”或“いつ”。不管是哪一个,可能的字都很多。先想“る”,再想会矛盾的字比较快。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别唱了。”
这家伙规矩还真多。
我低着头,伸手拿酒。瓶子里是空的。原本的大酒瓶里应该还有剩吧,我往盆子里一看。“吞龙”和“香留”,纯米大吟酿。
……对了!
“好,我懂了。”
我抬起头来。
“玛亚,记事本给我。”
“Da.”
我把记事本翻了页,很快地写下汉字。两个字,“留”和“逸”。
为了方便让玛亚和探头过来的文原看,我把记事本摊开放在桌上。哦,文原点头。
“嗯--守屋,这是?”
我先指着“留”字:“这个字,是留下来的意思。”
接着指“逸”字:“这个,是超群的意思。如果你不知道超群的意思的话,就当作非常非常好的意思就可以了,但是,它有另一个意思,是散失的意思。”
然后,我刻意挺胸。
“白河得到的是这两个字。两个都不是不好的意思,也都有人用。但是,这两个字排在一起,念成”いずる“虽然好听,意思却会让人莫名其妙。所以不用汉字,白河いずる就此诞生。各位,如何?”
我得意扬扬地如此断定。只是很不巧,玛亚不懂得应和,要文原高喊“唷!总统!”又不太对劲。
文原沉吟了一声,代替“日本第一”的叫好声。
“原来如此,逸留啊。的确,如果是这两个字,就会互相矛盾了。”
“留如果改成流,则会重复,全部都跑掉了。”
会用来命名的汉字读成“る”的,只有“留”和“流”,顶多再加上“瑠”而已,要和这几个字矛盾的,就只有“逸”了。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本应醉倒的白河却缓缓起挺起身子,以呆滞的声音说话,让我吓了一跳。
“呜呼呼。”
“原、原来你醒着啊。”
即答对了。“
没想到我竟然射中了”金的“。
白河仰头向天花板,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朝玛亚微笑。
“我爸爸那边给了我‘逸’这个字,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妈妈那边希望我留住幸福,所以给了我‘留’这个字。摆在一起虽然没有意义,但是我喜欢这个发音。”
玛亚似乎受到感动般,颇有感触地点点头。
“嗯--继承名字是吗?其实,我的名字也是继承自我爸爸的妈妈。这在南斯拉夫并不少见。但是,继承名字的一部分而形成新的名字,倒是非常有趣……里面包含着祈愿,实在太棒了。”
可能是我想太多吧?我觉得如此低语的玛亚的笑容里,似乎有些阴影。虽然没有什么事情想问她,我却叫了声玛亚。这时候,另一个醉倒的客人恢复意识了。
太刀洗把掉落在前面的头发拢回后方,抬起头来。可能是因为一直往下垂造成脖子疼痛吧,她缓缓地转了转脖子,然后转动眼珠看了每一个人。我忘了玛亚带给我的疑惑,得意地向太刀洗示威:
“船老大,你晚了一步。我可不会每次都让你出风头。这次,我可是漂亮地解决了。”
结果,太刀洗不胜其烦地看了我一眼,小声但清晰地说:
“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守屋,你有点醉过头了哦。”
即使是我,这次说什么都得回嘴不可。我说,船老大,那是你自己吧!
我离席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到玛亚独自站在廊檐。室外有精心修剪的松树、一路引导到池里的浮石,以及令习于冷气恩赐的身体难以承受的热度。
我向玛亚雪白的肌肤凝视了一阵子,然后出声问:“不热吗?”
玛亚这才注意到我,对我笑。“很热。”
“冷气开得太强,一出来温度落差就很大。我去请白河调整一下吧。”
“嗯--不过,我喜欢这种热,还有这种湿气。这在哲学上非常有意思。”
说着,她在地板上坐下,我也跟着在她身边坐下。玛亚仰头看天,万里无云。
“南斯拉夫更干燥,而且,一到冬天就很冷,真的很冷……我的朋友里有军人,要使用大炮。冬天手指头不灵活……我很担心。”
我心头一凛。
宴会的喧嚣、欢乐的心情只是一时的,好几项余兴节目所带来的效果也有限,一离开凉爽的房间,愉悦的情绪便像冷气般消失无踪。我问:
“你认为冬天会打仗吗?”
她缓缓点头。“是的,守屋,已经开始了。无论是南斯拉夫政府、EC、联合国,还是美国,都无法阻止。”
“开始了?什么开始了?”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我已经预期到了。
“日文怎么说呢?结束?毁灭?还是死亡?”
不知太刀洗、文原和白河在纸门后做些什么?里面静得出奇,一点声音都没有。
“无法阻止吗?”
仍旧抬头望天的玛亚,说的话平平淡淡的。
“南斯拉夫在狄托死后的这11年,一直处于危机之中。斯洛维尼亚是第一个。想要脱离联邦的力量,和想维持联邦的力量,一旦开始争斗,就无法停止了。
“其次是Hrvatska。再接来大概是BosnaiHercegovina。搞不好,连Kosovo也是。也许有一天,我的故乡也会成为战场。”
“既然……”
我觉得玛亚非常可怜。自己明明没有立场可以可怜别人,却觉得她可怜。我的话,被这种心情引了出来。
“既然你都预测到这些,为什么还说要成为政治家呢?就快要没有南斯拉夫了,这样不就不可能有第7个文化了吗?你为什么还能那么说?”
玛亚低下头,露出微笑。即使生长的世界不同,我也能够明确地了解,那不是落寞的微笑,也不是放弃的微笑。
“Ni.”
“哪里不对了?”
“有两个地方。我并没有预测到什么。我没有想到联邦军会出动,我没有想到斯洛维尼亚会赢。即使斯洛维尼亚发表了独立宣言,我还是以为我们能够在一起……”
说到这里,玛亚的身子震了一下,用力皱起双眉。
“不,我不是以为,而是我相信。嗯--用日文我不太会说。”
我帮她说。
“你想这样相信,是不是这样?”
玛亚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
“日文还是日本的人说得比较好。”
“那当然了。”
“是啊,那是当然的。另一个地方--”
玛亚吸了一口气。紧闭的嘴唇,强而有力的双眼。我看过这个表情。对了,就是在司神社看到的表情。
“我们南斯拉夫人,一直代代相传。再20年,不,10年,如果南斯拉夫再继续10年,我们可能就会有什么成就。可是,南斯拉夫就快要不存在了。这一点,就像守屋说的一样。”
玛亚的双眼湿了。但是,玛亚咬紧牙根,不让眼泪掉下来。
“守屋,守屋的名字,是往应该前进的方向前进的意思。文原、万智还有いずる的名字,都包含着愿望。我认为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南斯拉夫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南边的斯拉夫人’成为一体。一开始,这也许不是真的。历史也许会把我们忘记。
“但是,我们已经存在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南斯拉夫人,一定会创造出第7个文化的。”
沉默。这时我才发现,远远地、远远地传来蝉鸣声。
将玛亚席卷而去的力量是那么地强大,而面对这样的环境仍不放弃的玛亚又是如此坚强。一瞬间,我感到晕眩。
即使嘴里说出南斯拉夫将死的话,玛亚仍要建立自己的世界。我们所度过的两个月,甚至连今天的欢送会,玛亚也会拿来作为她的食粮吗?她的方向之明确,经验累积之实在,这两者,实在令我难望其项背。
于是我想,要说就只有现在。到了明天,玛亚便会从我的眼前消失,回到那边的世界。
我准备开口,却又发现自己的嘴像麻痹了似的动不了。我不该说,说了也无济于事--这样的想法源源不绝地涌出。
但是,我一定要在这里说。
是的。
在生活无虞的日子里,我感觉到了什么?不断累积知识与见闻,以言语议论,然而一旦有人间我看到了什么?接触到什么?我唯有瞠目以对。想做点特别的事,做出来的顶多也只是射箭吧?文原曾经对我说,他无法想像我对什么事情投入、热中的样子。他说得多半没错。也许额田会迷上西洋音乐,文原会置身射箭之中,但我想接触的,并不是这些,不是这种处于幸福里的东西。三餐温饱、受了教育、身强体壮地活着,也只不过就是活着而已。我必须离开这里,我真的必须这么做。我自己有多少能耐,我自认有自知之明。说得更明白一点,像我这种程度的人绝对不少,所以我隐约也感觉到,相对而言,守屋路行这个人其实也不算太差。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相不相对的事情。在没有得到任何收获的状况下,我即将结束我的高中生活。但是,因为对幸福心生不满,故意抛弃幸福的生活而以高架桥下的空地为家也是愚不可及的一件事。那只不过是在玩贫困的游戏。这和知道在教室里看书的人是少数,所以刻意不在教室看书是一样的。我想要的,不是自我满足。绝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