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克拿起了车里的话机。
8.
郝梅家。
葛红在看着芸芸吃饭。
芸芸董事地说：“阿姨，你也吃点儿吧！”
葛红摸了芸芸的头一下：“阿姨不饿。学习怎么样？”
芸芸说：“还行……”
葛红说：“还行？还行是什么意思？”
芸芸说：“就是中上等吧……”
葛红说：“要好好学习。听你吴大爷讲，你妈当年学习可好了，从小学到中学，在班里始终是尖子。”
芸芸懂事地点了点头。
葛红从桌旁起身，进了卧室。
老潘靠墙坐在床上，郝梅已在一勺勺喂他喝汤药，那情形，像母亲喂一个懂事的大孩子喝药似的。
葛红颇受感动地望着他们。
郝梅喂完了药，葛红接过了碗。
郝梅申请地用手替老潘理着额上的头发。
老潘抓住了她那只手，也深情地说：“我不住院，我不住院。在家里，有你照顾我，我的病，会很快好起来的。”
郝梅点了点头，用脸依偎着他的手。
葛红说：“老潘啊，你放心好了，只要你不愿住院，谁也不会强迫你。我今天亲眼看见你老婆对你这么好，这么疼你爱你，告诉振庆他们几个，他们也就放心了。”
老潘吃力地说：“我的老婆，天下一流……我最多只能离开她三天，时间长了不行，时间长了就会想的心慌慌的，真的……”
郝梅这时起身去绞了毛巾，给老潘擦脸。
葛红说：“你这话，别人不信，我信。因为我亲眼看见了么！不过，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说哪天看病，哪天检查，就得哪天去，拖一天也不行。振庆不是说了么，定一辆车专门为你服务。第二，说吃什么药。打什么针，那就得吃什么药，打什么针。烦了不行。你老婆伺候你都不烦，还有你烦得份儿么？第三，归根结底咱们都得听医生的，如果哪一天按医生的意思，还是得住院的话……”
芸芸背着书包走了进来：“妈，有个阿姨在咱们家门前转来转去的……”
郝梅和葛红互相对视一眼，同时离开卧室，来到大房间，朝窗外望……
葛红说：“是小俊！徐克那口子！芸芸，快出去请那阿姨进来！”
芸芸走出，小俊走入。
下俊望着葛红说：“我到你家去，你家没人，我就笨郝梅这儿来了，没想到你在这儿。大姐，徐克一晚上没回家，我可就一晚上没睡觉。自打我们结婚后，他还没在外边过过夜呐，他从前那种游手好闲的单身汉日子，是不是他还没有过够啊？”
小俊说着落泪了，不请自坐，掏出手绢拭泪……
葛红和郝梅不禁对视。
葛红说：“小俊，你这么说人家可不对啊！人家从前单身汉的时候，也不是那种游手好闲的人。”
小俊哭道：“那他昨天晚上到哪儿鬼混去了？”
葛红说：“昨晚他和德宝在一块来着……他们……他们出了点意外的事儿……”
小俊着急起来：“他又惹事生非了吧？出了什么事？他究竟怎么了？大姐你快告诉我！”
里屋传出老潘的声音：“郝梅，我鞋哪儿去了？我怎么找不见鞋子呢？”
郝梅闻声进入卧室。
葛红说“小俊，你别急，徐克现在在医院里，你振庆大哥大半夜也去了。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小俊反而更急了，埋怨道：“都在医院里了，你还让我别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儿，你们也不当时就打电话告诉我！我家里又不是没电话！”
她又哭泣起来……
葛红有些恼火：“你哭什么嘛！你那口子没怎么，是人家德宝出事了！德宝昨天夜里被人捅了一刀。”
小俊一听，立刻止住了哭泣。虽然明白自己替丈夫担的那份心是没有必要的了，但毕竟事情关系到德宝，脸上还是显出了震惊之色。
郝梅扶着老潘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老潘问：“伤势重不重？德宝爱人知道不知道呢？”
葛红说：“我也不清楚啊！连在哪个医院都不清楚。”又对小俊说：“跟我走吧，到我家去等信儿吧！老潘这儿病着。你还一大早就跑哭哭啼啼的，真不懂事儿！不就是丈夫一夜没回家么？还能被外星人劫持到月球上去呀？神经劲儿的！”
小俊难为情地笑了，站起来对郝梅和老潘说：“郝梅，大哥，别笑话我啊！”
葛红扯着她往外走：“走吧走吧，别在这儿罗嗦了！你来这儿一闹腾，我这心里也不安了。”
“等等！”老潘对郝梅说：“你也跟着去吧！连我心里都不安生了。你去了，也好把情况弄清楚，回来跟我说说。按说德宝那么好的人，不至于结下什么仇人啊。”
郝梅将老潘扶着坐下，想跟出去。
葛红连忙阻止她：“得了得了，你别跟去了，往顶坏处猜想，不就是流点儿血，缝几针，住几天医院嘛！你在家照顾老潘吧！”
郝梅望着老潘，老潘挥手道：“你们别拦她，让她去吧，不去，她和我感情上也通不过嘛！？”
葛红笑了：“有老潘这话，德宝一受感动，该住十天院，五天伤口就准愈合了！”
马路上。
三姐妹在骑自行车的人流中，并肩蹬着自行车。
一水果摊前，葛红率先刹住了自行车。
葛红问：“失血的人，吃水果没事儿吧？”
小俊说：“我想是可以吃水果的。”
郝梅已掏出了钱包。
葛红说：“干什么干什么，我是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中国人，谁也甭跟我争。”
郝梅见附近还有一个副食店，一转身向那里走去。
小俊望了望她，也跟了去。
吴振庆家楼前，三姐妹下了车，各自从车把上拎下来买的东西。
葛红说：“看，我那口子车在那儿，他准和徐克在家里。”
小俊一边上楼一边说：“两位大姐，咱们这个机会，一块儿劝劝德宝，别穿那身警服了！还不如跟我们两口子干个体呐！”
葛红说：“劝他没用，他要是听，他大哥早把他拉到公司里，当个副经理什么的了。”
说着，葛红开了门，三人进入——见吴振庆和徐克，并坐在沙发上，表情都显得木木呆呆。
吴振庆：“你哪儿去了？”
葛红说：“你还问！你走后，我就失眠了。给郝梅打电话，电话里听到老潘咳嗽，芸芸在哭，我不放心，到郝梅家去了。”瞧着徐克又说：“你小子昨晚没回家，你老婆以为你在什么荒唐地方鬼混去了，一大清早找到郝梅家去了。”
在她说话的时候，郝梅和小俊已落座。
小俊瞧着徐克忽然吃惊地叫起来：“这么多血！都是德宝一个人身上流的呀？”
正转身往衣架上挂衣服的葛红，不由得回头望向徐克。
小俊不安地凑近徐克，检查他衣服上有没有刀子捅的痕迹：“你倒是说话呀！”
徐克一下子将她推的坐在地上。
葛红急切地问吴振庆：“德宝他究竟怎么样了？”
吴振庆低下头不吱声。
郝梅不禁扭回头去望墙上那幅大照片上的韩德宝，继而不安地望着吴振庆和徐克。
葛红对吴振庆：“你哑巴啦？”——又对徐克说：“他不开口你开口！快说，德宝他究竟怎么样了？”
徐克：“他……他留在医院了。”
葛红说：“这还用你说么！我问你，是只伤了皮肉，还是伤了什么内脏！”
徐克忽然双手抱头，哭着说：“别问我，你问振庆……”
吴振庆低声地：“德宝死了……”
葛红缓缓在吴振庆跟前蹲下，仰望着他：“振庆，你在开玩笑吧？不是真的，是吧？你们俩商量好了，装模作样的，成心吓唬我们三个女同胞，是吧？”
吴振庆摇头，从兜里掏出“死亡通知单”递给她。
葛红接在手里一看，不禁跌坐在地上……
郝梅起身扑过来，从葛红手中夺过了“死亡通知单”。
郝梅看着，手抖了，用“死亡通知单”捂住了嘴，无声的哭了。
小俊从郝梅手里将“死亡通知单”抽了过去，看后，呆呆地瞪着徐克。
吴振庆说：“德宝爱人，还不知道……”
小俊忽然扑向徐克，厮打他，叫着：“肯定是因为你！肯定是因为你！你把韩大哥牵累死了，你怎么对韩嫂子交待啊！你惹事生非！我跟你离婚！我不跟你过了！”
徐克抱着头，缩着身，任其打骂！
葛红和郝梅一动不动，各自默默地流泪。
吴振庆突然大吼一声：“够了！”
小俊安静了……
吴振庆说：“德宝的死，跟徐克无关。是因为小玥……大概因为他管教小玥，惹些坏人恨了。小玥参与了没有，目前还不清楚……”
葛红咬牙切齿地说：“这个狼崽子！她妈对不起她，我们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德宝又有什么对不起她的！不是德宝，她能那么顺利就找到她妈么！”——她倏地站起，气呼呼的往外便走。
吴振庆喝道：“站住！”
葛红站住了。
吴振庆：“哪去？”
葛红：“我找那小崽子去！我非把她撕成几片不可！德宝他为了这么个小狼崽子……死的多冤啊！”
她又哭了……
吴振庆吼道：“你哭有什么用？哭就能哭活了德宝乐？你坐我的车，去把德宝爱人和孩子接来……我们要在一起，告诉德宝的爱人……”
葛红说：“可……大人在上班，孩子在学校。”
吴振庆：“那就到班上去接，到学校去接！”
葛红犹犹豫豫地走了。
吴振庆又对郝梅说：“郝梅，你们都给我把脸上的眼泪擦干净……”
郝梅点头，擦泪，跟葛红出去。
吴振庆望着墙上韩德宝的照片。
吴振庆儿子的屋里。
吴振庆的儿子将集邮册捧给韩德宝的女儿：“小妹，这送给你吧。”
“什么？”
“集邮册。”
韩德宝的女儿接过，打开：“真漂亮！”
吴振庆的儿子：“喜欢吗？”
“喜欢……可我妈不让我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我不是别人，我是你小哥。”
他又翻出了一架望远镜，放在床上：“这个也给你了……”
韩德宝的女儿困惑地问：“为什么？”
吴振庆的儿子又将电子游戏机也放在小床上：“还有这个。”
“为什么？”
“这屋里，你喜欢什么，什么就归你……”
韩德宝的女儿眼望床上的东西：“那些，你自己都不喜欢了么？”
“喜欢……”
“那为什么都愿意给我呢？”
“我告诉了你援引，你可别哭。”
韩德宝的女儿点点头……
“因为，因为……”
“说呀……”
“因为，我韩叔叔，也就是你爸爸，死了。我爸妈说，往后我应该拿你当亲妹妹一样对待。”
韩德宝的女儿生气地说：“瞎说！你编这种瞎话，我要是告诉你爸爸，你爸爸不揍你才怪呐！”
吴振庆的儿子：“小妹，我没骗你，真的。”
韩德宝的女儿捂上了耳朵：“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小哥瞎说！”
她发现了一个漂亮的布娃娃，眼睛一亮：“小哥，我喜欢那个布娃娃……”
他取下布娃娃，送给她。
“别的我都不要，把这个布娃娃给我行吗？”
“行。”
她笑了：“谢谢小哥！那我也得问问我妈，让不让我要……”
她抱着布娃娃跑出了房间。
客厅里的情形使她愣住了——韩妻躺在长沙发上，葛洪，郝梅和小俊围着她手忙脚乱……
小俊哭叫着：“秀姐你醒醒，秀姐你醒醒……”
葛红见吴振庆和徐克傻站着，命令道：“快去端盆凉水来，还要毛巾……”
两个男人同时奔向洗漱间。
布娃娃从韩德宝的女儿手中掉在地上。
郝梅发现了她，轻轻走到她跟前，蹲下，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她闭上的两眼中，溢出了眼泪……
9.
歌舞厅。
小玥在台上宣泄地扭动着，宣泄地唱着，甚至可以说是在嚎叫着……
台下有人喝彩：“好！来劲儿！”
“小妞，扭的再刺激点儿嘛！”
葛红出现在门口，盯着台上的小玥，贴墙走过去。
震耳的音乐嘎然而止。
小玥也随之停止了扭动，睁开了眼睛，她看到葛红站在她跟前，怒视着她。
小玥惊讶地失声叫道：“干妈……”
葛红冷冷地说：“把我送给你的耳环还给我。”
众目睽睽之下，小玥默默从两耳上摘下了耳环，有些怯怯地还给了葛红。
“还有项链。”
小玥默默地取下项链。
“还有戒指。”
小玥默默地退下戒指。
歌舞厅里一时极其安静。
“还有这件外衣……”
小玥怯怯地说：“干妈，我……我不明白……”
葛红发怒地打断他：“住口！你不配叫我干妈……”
小玥一颗颗解开衣扣，脱下了外衣还给葛红。
“连这件毛衣也是我给你的，脱下来！”
“干妈，别叫我在这儿出……”
葛红怒不可遏地叫：“脱！”
这时，歌舞厅经理走上了台：“我是这儿经理！您不能这样，您这样就干扰我们营业了。”
葛红不理对方，仍瞪着小玥喊道：“脱啊！你这狼崽子！你从哪儿来？你究竟是谁？你怎么可能使我们的女儿！你给我脱下来！你不在乎什么叫做羞耻二字么！”
小玥被激怒了，当真脱下毛衣，摔在台上。
小玥叫喊着：“这件衬衣夜市你给我买的！还有胸罩！你要不要？你说一个要字，我就当场脱下来还给你！”
台下响起了口哨声。
有人起哄：“要！要！”
“脱！脱呀！不脱白不脱！”
经理大叫起来：“我抗议！我抗议！我对你们两个都提出最强烈的抗议！”
葛红怒视着起哄者们，忽然一扬手，将手中的金项链什么的朝他们抛过去。
他们争抢起来。
葛红看了看手中的衣服，也朝他们抛去。
小玥和葛红，台上台下互相瞪着。
葛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给我听着，你韩叔叔就因为替你母亲管教你，昨天晚上叫人给杀了！连你母亲回来后，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女儿的！”
她一转身离开了。
小玥呆愣愣地站在台上，眼里慢慢地流出泪水。
在吴振庆办公室，徐克在望着吴振庆打电话。“那么小姐，能告诉我您的尊姓大名么？我肯定认识您？我应该听出您的声音？你是小高，这么说，是你接替了王小嵩在‘崎丸’公司的职务？好了，我不听你的解释了，现在你给我们听明白了，我们‘兴北’公司与‘崎丸’公司毕竟是曾有过合作关系的经济伙伴，根据这一点，我要求你，好吧，就算我请求你——帮我搞清楚，王小嵩究竟又去了哪一个国家，在哪一座城市，并替我转告他，希望他在三五天内赶回国来！谢谢！再见！”
吴振庆放下了电话。
徐克有点儿惊讶：“怎么，小嵩已经不在原先那家日本公司了？”
吴振庆说：“不但不在‘崎丸’公司乐，而且也不再日本了。”
他站起身，拨动了一下地球仪。“小嵩，小嵩，你现在在哪儿呀？德宝的丧礼，不该缺了你啊！”
徐克问：“对方接电话的是谁？”
吴振庆说：“你也认识，我原先的秘书小高——她目前已经接替了小宋在‘崎丸’公司的职务，成了那家日本公司对外合作部的部长。跟我说话，已经一幅春风得意的腔调了。”
徐克愤愤地说：“他妈的！小嵩准是被她挤走的！那个小宫本来的时候，我看他俩就对上眼了……”
吴振庆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小高日语好，人有精明，办事周到，滴水不漏，哪个老板都会重用她的。何况，我认为小嵩肯定是自己主动提出辞职的。他回日本之前，我就预料到了他会这么做的。”
徐克说：“那，他也是由于成全了你，心里反而觉得对不起他的日本老板。”
吴振庆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徐克说：“你再给张萌打电话吧。”
吴振庆摇摇头：“你打吧……”
徐克抓起电话后又犹豫起来：“还是你打吧……”
吴振庆挥了挥手，吸起烟来。他此时多么盼望小嵩回来啊：
“小嵩，小嵩，回来吧！你能听到我在呼唤你吗？德宝就这么咔嚓一声，说走就走了。而我的心脏病，其实也很严重。只不过是瞒着一切的人，包括瞒着老婆。如果哪一天也咔嚓一声走了，我多希望由你来把‘兴北’公司这副担子替我接过去啊！毕竟是我十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事业啊！我们这一代人，能抓住一点儿事业多么不容易啊！拱手奉送别人，我不情愿，也不放心。唯有交托给你，我才又情愿，又放心，小嵩，回来吧，回来吧……”吴振庆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着。
徐克拨通了电话：“喂，小姐，请找你们经理张萌说话，我叫徐克……”
他突然发起脾气来，声音拔高了：“不管她在谈什么重要的事，请你替我把她找来！什么，她交代任何电话都不接？你一说我的名字，她准接！”
他看了吴振庆一眼：“你们这种人，原来有人味儿的，一旦有秘书，人味儿也会减少一半。”
吴振庆将头朝沙发后背一靠，没什么反应。
徐克：“张萌啊？我是徐克。我在振庆办公室里给你打电话，听着，德宝他已经不在了……这话你还不明白么！该怎么办，你自己决定吧！”
他说完，仍握了一会电话。
吴振庆按下了开馆——传来张萌放大了的声音：“徐克，徐克，喂喂，你怎么不说话了？让振庆接我电话……”
徐克将电话交给了吴振庆，吴振庆说：“我是振庆……”
张萌的声音：“徐克的话你听到了么？我不信他的话！”
吴振庆说：“是他说的那样。我想，我们得送送德宝。当然，如果你的事务真忙，也不勉强你。”
张萌那端寂默了。
吴振庆关了开关，放下电话。
秘书走了进来：“经理，韩德宝的岳父和他的母亲来了。”吴振庆和徐克对视一眼，同时站起，应向门口。
秘书抢先开了门，挽住韩德宝的岳父，引他们落座。
韩德宝的岳父说：“你跟我谈的那件事情，我跟德宝单位的同志们说了，他们很能理解。他们同意，就由你们几个她从小到大的朋友，送他人生路上……这最后一程吧！就是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吴振庆说：“大叔，就别这么说了。”
韩德宝的岳父拍了拍吴振庆的手，不再说下去，又朝韩母抬了抬手说：“德宝的母亲，还有话跟你们说。”
吴振庆和徐克都恭敬地望着韩母。
徐克说：“大娘您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和振庆一定照您的话去做……”
韩德宝的母亲说：“德宝是从小和你们一块儿长大的，你们都了解他的脾气。他长大了以后，变得不像小时候那么爱热闹了，是不是？所以呢，我想，就让德宝悄悄地去吧，人已经死了，也用不着搞出些动静了。”
晚上，吴振庆和徐克来到医院。他们来到太平间外，对值班的老头乞求着。
徐克说：“求求您了，大爷……”
吴振庆也跟着说：“大爷，您就让我们再见他最后一面吧。您看，我们都找过院长了，院长都同意了……”
他掏出一张纸展开给老头看。
老头说：“既然院长都同意了，我还挡什么横呢！”说完，放他们进去了。
在那里，吴振庆和徐克与德宝进行了短暂的诀别，之后出来，他们走在人行道上，半天没话。走出好远，吴振庆说：
“德宝平时喜欢吸什么牌子的烟？”
徐克答：“高乐。”
吴振庆又问：“绿盒还是红盒的？”
徐克又答：“绿盒的。”
吴振庆说：“你记着，别忘了给德宝带上几条绿盒的高乐，德宝活着的时候，好几次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想坐坐我那辆车，我却一次也没让他坐过。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不过没把他的话当成回事儿。”
一双急急蹬楼的脚……
张萌出现在自己家门前——她望着家门，定了定神，本欲举手拍门，一时又犹豫起来，举起的手缓缓放下。
她改变了主意，掏出钥匙，轻轻插入锁孔，轻轻扭动。
她猛地推开了门，那情形使我们联想到公安人员侦破案件时希望人赃俱获的样子。
然而她看到的却并非她想象之中的那种情形，室内很规矩，一切有条不紊。
小玥正在擦窗子，她被突然开了门吓了一跳，吃惊地扭回头，一时愣住了。
张萌走入室内。
小玥从窗台上轻轻跃下，怯怯地说：“妈，你回来了……”
张萌无言地瞪着她，小玥低下了头。张萌转身进入卧室。
小玥抬起头，跟了进去，说：“妈，我猜到你这几天肯定要回来的，我……把被子已经洗过了……”
床上，被子叠得四四方方。
张萌还瞪着她。冷冷地说：“别叫我妈。你叫我妈，我心里像被盐搓一样。我一下飞机就到你干……就到我的战友家里去过了。你不用幻想你能用什么假话和假象把我欺骗了。我回到这里来，不过是想取走一些我需要的东西。”
她说完，不再理小玥，抽下床单，叠了一下，铺在底上做包袱皮，就开始这里那里寻找她想带走的东西放在床单上。而她寻找出的，无非是兵团时期的一些东西：战士帽，大头鞋，棉手套，语录本，日记本，还有“扎根边疆”字样的牙刷之类的……
小玥跪下了。
张萌翻出了影集。翻了一下，发现了里面被烟头烫过的几页，问小玥，“你为什么要这样干？你心里真的对我人有那么大的仇恨么？那你为什么还要找到我身边来？”
小玥说：“不，不是我……”
张萌说：“那么就是你引到家里来的那些人渣干的了？”
小玥无言以对。
张萌将影集也放在床单上，扎起来，提着往外就走。
小玥跑着保住了她的腿，仰起脸，哀求她：“妈！妈我知错了，原谅我吧！”
张萌低头看了她一眼，靠在门框上，一时泪如泉涌。
小玥也流泪了，她哭着说：“我不放你走！我……我要给韩叔叔披麻戴孝……”
张萌紧抿嘴唇，拭去眼泪，低声冷视着她：“你配么？你另外那些叔叔阿姨，能容忍你再出现在他们面前么？你……你把我也推倒了没有勇气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地步。我相信，他们中有的人，恨不得生吃了你。你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报复谁？包袱我，你也不必用这样的方式，人死不能复活。要我原谅你，除非死人重新站起来说话。你知道我现在看着你究竟是什么感觉吗？我看着你，不像看着我的骨肉，像看着我身上生的癌……”
小玥搂着她腿上的双手，不禁渐渐放松。
张萌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套房子，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另外，我还在抽屉里留了一个存折，我全部的存款也留给你了。”
小玥仰望着她的头，渐渐垂下了。
张萌说：“我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作为一个母亲，我的确曾欠过你许多。可作为一个女儿，你害死了我的一个战友，一个朋友，一个好人。咱俩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了。可你却从此欠下了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一条命！你不必再耍什么小聪明登报找妈妈了，你就是再找到我，我也绝不会再认你的。”
当小玥抬起头时，张萌已经不在了。
卧室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小玥慌乱地站起，扑向窗口，朝外望，窗上薄薄的霜花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又冲到了阳台，向下张望，路上行人匆匆，不见张萌的身影。
天微微明了，雪花在空中飞舞，“兴北”公司门前，台阶上，几位老母亲伫立一处——韩德宝的母亲、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的母亲——韩德宝的母亲居中，王小嵩的母亲和吴振庆的母亲一边一个，搀扶着她。
几位年轻的母亲们站在一起——郝梅、韩德宝妻，吴振庆的妻子，韩德宝的妻子居中。郝梅和葛红一边一个，搀扶着她。
三个男人站在一起——吴振庆、徐克、老潘——吴振庆摘下自己的围脖，替老潘围上……
小俊和张萌，以及吴振庆和韩德宝的儿子女儿在一起——小俊和张萌，分别将手臂搂在两个孩子肩上。
三代人站在几层台阶上。
车辆一辆接一辆开过来了——吴振庆的专车作为灵车开锅后，最先停下的是一辆卧车，吴振庆和徐克踏下台阶，打开车门，将三位老母亲送入车内。
车开走后，又接上一辆小卧车，韩妻等三人踏下台阶，吴振庆和徐克照例替她们打开车门。
最后一辆是面包车，小俊，张萌和两个孩子上了车后，吴振庆和徐克也上了车。
四辆车组成的车队缓缓行驶在黎明时分城市的路上。
它们驶过一条条马路，雪花漫天飞舞。
对于韩德宝，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郝梅，张萌这一代人来说，也许，只有友情是时代贻赠给他们的一份遗产，无论它在今后的日子里，对他们每个人还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而一个事实是——他们大多数人，正是依傍着这么一种友情，走到了今天，走入了他们四十多岁的年轮，它已经结晶在她年轮里。
在肃穆的气氛中，车队慢慢地行驶着。
在一个路口，一两出租车停住，车上下来了王小嵩，他臂上戴着黑纱，肃立路旁，望着远远驶来的车队。
王小嵩眼中渐渐流下了泪……
车队停住了，吴振庆率先下了车，接着徐克、郝梅、张萌、吴妻、老潘、小俊也各自下了车。
他望着他们……
他们也望着他……
王小嵩向他们走去……
吴振庆迎他走来……
10.
吴振庆家。
葛红刚刚劝说过张萌什么……
张萌说：“不，你别说了，这不可能。我细尼龙线在一片悲凉，我再也不愿见到她了……”
她缓缓转头，望着韩德宝的像……
葛红说：“小玥虽然可恨，但毕竟还算是个孩子……”
吴振庆说：“你就让她安静一会儿吧，先别劝了，这会儿她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他拿起烟盒，吸着一支烟，看看张萌，抽出一支烟递给张萌。他按着打火机，替张萌燃烟。
张萌连连深吸着。
吴振庆说：“你不要再住什么招待所，就先把我这儿当成家吧，愿住多久住多久……”
电话响了起来。
吴振庆抓起电话：“对，是我……唔？是这样……我们都以为……好，她就在我这儿，我马上告诉她……”
他放下电话，望着张萌。
张萌也望着他，按灭了烟。
葛红：“谁？什么事？”
吴振庆说：“公安局的人。事情和我们猜想的很不一样，已经逮捕了一个，招供了。”
张萌一惊：“小玥？”
“逮捕的不是小玥，看来德宝的死，和小玥这孩子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被德宝四年前送去劳教的三个孝子逃回来了。他们早就盯上他了。”
他说的时候，张萌已经缓缓站了起来……
葛红也站了起来：“这……我可能就大错特错了。”
吴振庆和张萌将目光转向了她。
“张萌回来之前，在歌舞厅，我当众把小玥一顿臭损……”
张萌愣了片刻，转身往外便走。
吴振庆问：“张萌，你哪去？”
张萌说：“我回家！我得立刻回家……”
吴振庆问：“我开车送你！”
吴振庆的车在张萌家楼前停下。
吴振庆和张萌急急走入楼里。
两人急急踏在楼梯上……两人在张萌家门前站住……
张萌急急拍门：“小玥！小玥开门！我是妈妈……”
张萌急急掏钥匙开锁，开不开。
张萌说：“不是这把钥匙……”一掏：“钥匙呢？我怎么把钥匙也弄丢了……”
吴振庆轻轻将她拉开。
门撞开了，二人进到屋里。
张萌迫不及待地叫：“小玥！小玥！”
室内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见小玥的影子。
张萌打开壁橱，衣柜……
张萌说：“她连句话也没说，连件衣服也没带……”
她坐在床上发愣。
吴振庆：“别急，你可千万别急。”
他安慰地把手搭在她身上。
张萌一下抱住他哭了：“你可千万……再帮我把女儿找回来啊！”
又是“兴北”公司的台阶上。
徐克和小俊守在一辆大轿车前，将韩德宝的母亲、王小嵩的母亲、吴振庆的母亲、韩德宝的女儿、郝梅一家三口和吴振庆的儿子依次被扶上车。
吴振庆和王小嵩在台阶上话别。
吴振庆说：“公司上上下下我已交待过了，都会服你的。”
王小嵩问：“你估计什么时候回来？”
吴振庆说：“难说。也许很快就会跟大家一块儿回来。也许徐克两口子和大家先回来，而我自己，要各处再转转，我实在是太累了，早就盼着能有这么一天了。”
王小嵩说：“也好，一切你就都放心吧。”
吴振庆说：“一切有你替我撑着，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王小嵩说：“老老少少几家子人，你一路上可要费心了。”
吴振庆说：“这倒没什么。有徐克两口子，我其实费不了什么心。哦，对了——你如果会看账，会发现有一笔内部股票，是以我的名字买的，那是替德宝的爱人和孩子买的。”
王小嵩说：“我心里也这么想过……”
吴振庆说：“还有，你嫂子不去，是为了留下帮着张萌找回小玥。你也要多尽尽义务啊！”
王小嵩说：“张萌和嫂子来了。”
他们踏下台阶，迎向骑自行车赶来的张萌和吴妻。
王小嵩对张萌说：“听说，你因为擅离职守，被老板炒了？”
张萌苦笑。
葛红：“张萌，找到小玥后，你就到公司里来吧！”
张萌看吴振庆。
吴振庆看王小嵩。
王小嵩真挚地向张萌伸出了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
吴振庆说：“我该上车了。”他踏下台阶，后退几步，仰视着公司的大楼。他心里说：“小嵩，张萌，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他们上了汽车。
张萌和葛红向孩子们招手。
车开走。
车上车下人们互相招手。
“生活，小时候，你没能把我们怎么样，今天，你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随你变得多么快，随你变得怎么样……”王小嵩对远去的汽车扬起了手……
张萌和葛红靠拢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