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子喜欢够了“他”,就将那布叠起,拆开枕头,将“他”仔细地塞入枕中。那张画有“他”的纸,芊子也舍不得抛弃,一并的塞入枕中。她头一挨枕,居然一觉睡到大天亮……
夏季里的一天晚上,娘来到芊子屋里,神神秘秘地对芊子说:“芊子啊,娘跟你商议个事儿!”
芊子立刻敏感地猜到了什么事儿。她默默地望着娘,显得异常平静,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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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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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子,爹娘为你定下亲了!”
芊子低下了头,不吭声儿。
“本村的些个没娶媳妇的男人们呢,和你的命相都相犯。所以呢,爹娘替你做主,定下了一门儿外村的亲……”
芊子下意识地将枕头拖过去,抱在怀里仍不吭气儿。
“那男人是个车把式,在村里工分儿最高。只不过比你年龄大点儿。也没大到哪儿去,才大八岁。哪天你得跟娘去相相他是不?”
芊子终于开口了。她低声说:“娘,不用相了。爹娘如何做主,我便如何听你们的安排就是了!”
她说时,仍没抬头。
娘误以为她害羞。笑了。
娘夸奖地说:“我女儿学乖了,懂事儿了,知道体恤着爹娘了。放心吧,爹娘替你做的主,保准错不了。我女儿既信得过爹娘,其实不去相也罢……”
芊子声音更低更小地说:“是不用相,我信得过爹娘……”
娘暗喜不已地离开了她屋后,芊子抱着枕头徒自发了许久的呆……
夏天过去了。一夏季里,爹娘东操一份儿心西操一份儿心地为芊子筹备婚事。而芊子,却局外人似的,从不要求什么,甚至也不问什么……
有天嫂子来了。趁爹娘出了院门那会儿,嫂子责备芊子:“听你爹娘说,你都不去相相那男方?芊子呀,小姑啊,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这么不上心呢!”
芊子平静地说:“嫂子,你嫁到我家来以前,你爹娘是领着你来我家相过我哥的。你当时对我哥满意吗?……”
她这一问,嫂子倒张张嘴,眨眨眼,不知怎么回答好了。
“我当时年龄虽小,可连我都从旁看出来了,我哥不是你中意的男人。我也看出来了,我爹我娘,你爹你娘,明明都心里清楚着,知道你对我哥并不中意。他们都装糊涂。结果怎么样呢?你还不是乖乖地嫁给了我哥吗?”
“……”
“咱们乡下女子,要想遂了自己的愿,必违背了爹娘的愿。要想违背爹娘的愿,岂不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儿吗?远的不论,就本村,做姑娘的几个烈女子,又有哪一个胳膊拧得过大腿了呢?嫂子,你看我是那种不遂愿就敢闹个爹娘头疼的小女子吗?打小儿,我何曾使过那么刚烈的性子呢?我倒莫如干脆遂了爹娘的愿,委屈留给自己。相不相的,我已想开了。爹娘做主的事儿,未必也不是老天在通过爹娘替我做主。我听天由命,图的是少忧少烦啊!”
嫂子怔怔地听着芊子的话,仿佛不认识这个小姑了。芊子那一种平静的表情和那一种平静的口吻,使嫂子惊诧。有点儿不明白芊子头脑里的那些听似在理的古怪想法,究竟是从谁人那里接受了的。
“芊子……你……你真这么想的吗?……”
“嫂子,我真这么想的。”
芊子回答得极诚实,起码在嫂子看来是那样的……
夏天也过去了。入秋以后,爹娘告诉芊子,她的婚事,两家已基本准备就绪。其时,中国大地上正发生着一场“瘟疫”——“文化大革命”。它来势凶猛,早已将全国大大小小的城市搅得“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只不过因为这个小村地处偏僻,它搅起的风暴尚未刮到这儿。当年这个小村还没通电。即或通了电,也是没得电视可看,没有广播可听的。甚至,一张报纸,都会引起村民们极大的好奇。尽管除了芊子,全村最有学问的人,也未必能将一张报纸的通栏标题读顺。“扫盲运动”成果并不显著。偏僻之域有一点好处,庄户人家可以安安心心地过一如既往的日子。他们对外界的了解,大抵是由去过县里的人用耳朵带回来,再用嘴宣讲的。
一天,一种关于“文化大革命”的传闻播入了芊子耳朵——调到省剧团的“戴小生”,被揪回县里了。而且,已经被当成一个最反动的“艺术权威”,在县里被游斗过几次了。芊子对“文化大革命”丝毫不感兴趣,也不想明白个所以然。对“艺术权威”究竟是种什么罪,更是一无所知。她只关心她所爱的人的命运。关心县里的人们究竟把他怎么了?“游斗”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一种牵心扯肺的关心,使芊子吃不下饭,睡不实觉。她甚至企图偷偷跑到县里去打听打听。但是她的企图已经没法儿实现了。爹娘对她这个待嫁的女儿,监管得越发严了。她的身影一离开院子,走不上十步远,回头准会发现娘在暗暗跟随着。爹娘惟恐她在出嫁前又做下什么遭人议论的事……
转眼秋天也过去了。冬天来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而且多雪。几场大雪后,河啊,山丘啊,田地啊,都被严密地覆盖着了。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好干净。
芊子的喜日子定在阴历十二月初十。第二天就是“冬至”,十天以后便是一九六七年的“元旦”。定在这个日子,双方的爹娘,乃想取个“实实惠惠迎新人”的意思。先迎新人,后迎新年,也的确是个不错的喜日子。
芊子是在上午十点钟左右被伴娘搀出家门院门的。又下雪了。不过下的不是漫空飞舞的鹅毛大雪,而是非常细非常细的尘雪。没风,干冷干冷的。村里人们的热情却很高涨。村里多年没红白喜事了,也就少了许多次大的集体性的热闹。一些男人女人们,早就寂寞得耐受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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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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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红袄红裤,脚穿红绣鞋,头蒙红布的芊子,在院门外被扶上了一匹枣红马。那一年她还不满十八岁。再过两个月才算挨着十八岁的边儿。差几个月谈不上什么原则不原则的。农村也不论那么多原则。爹娘说了些好话儿,村上的干部就给开了结婚登记介绍信。有了那页纸,其实就等于“政府”也同意了芊子的婚事。那页纸自然是由娘收着的。至于结婚证书,早领一天晚领一天在农村一向是没关系的。农村人一向是先操办了喜事儿,早早儿生下孩子,许久以后再去领的。
两村相距十几里。十几里对于农村不算远路,些个爱凑热闹的大人孩子,都愿跟着送亲。而迎亲的人们,据说已经离开那村了,正走在半路上哪。
喇叭吹起来了。天冷,喇叭嘴儿粘唇。吹喇叭的吹一阵,赶紧将喇叭嘴儿插怀里暖暖。那时白茫茫的旷野就显得格外的寂静。送亲的人们也都变得无精打采。仿佛一个小部落在严冬里迁移着,却又目标迷惘,不知正去向何地似的。喇叭再又吹响,大人孩子们才抖擞起精神,枣红老马也扬起头,加快了蹄步。骑在枣红老马上的芊子,袖着双手,抱着枕头。娘起初不许她抱着那枕头。说没见过新娘抱着枕头出门的。而嫂子说:“让我小姑抱着吧!随嫁之物,由新娘抱着也不犯忌。”听嫂子这么说,娘才不加反对了……
嫂子借口身子不舒服,没送亲。哥牵着那已经很老了,快干不动活儿了的枣红马。爹娘一左一右陪伴马两侧,芊子闭着眼睛,心里什么都不想。仿佛灵魂出窍,一路随着自己的身形儿紧飞。仿佛飞得一慢,就会迷了路,回归不到身形里,将冻死在旷野似的。
忽然枣红老马站住了。芊子听到了一片寒暄。她明白,是迎亲的人们与送亲的人们会合了。于是喇叭又吹起来。其调儿高亢而又热烈,非要吹得双方的人们都手舞足蹈一番似的。芊子想趁机掀开盖头,偷看新郎一眼。袖着的手儿刚从袖筒里抽出一只。刚摸上盖头角儿,心中一阵索然,一阵不可言说的大的惆怅涌起,又不想偷看了。她那只手儿缓缓垂落,缓缓插入袖筒,一辈子都不打算再抽出来了似的……
枣红老马又走了起来。
哥说:“芊子,坐稳!马上坡了。”
哥的话音刚落,芊子感到有另一匹马打着响鼻靠向了枣红老马。同时感到一条男人的胳膊搂住了她的肩。
“看,看,新郎官儿护着新娘呢!”
“能不护着嘛!掉下来了,摔疼哪儿,新郎官儿还不得也跟着心疼得掉眼泪哇!”
于是一片哄笑。借助着人们的快乐情绪,喇叭又不失时机地吹响了。在芊子听来,不似喜调儿,而似悲调儿。喇叭吹得她心里直想哭……
男人的手,探入盖头,在芊子脸上轻拧了一下。接着,像一只小动物似的,冰凉地偎她颈窝那儿。芊子一转头,想摆脱那只手,可是那只手扳住了她的下颌儿,使她摆脱不了。她觉得那条胳膊很有力,那只手很粗暴,也很粗糙。手心手背,都长着层鳞似的。
芊子心里打了个寒战。她屈从地放弃了摆脱的企图,任凭那只手继续偎在她颈窝那儿。她觉得一股寒气,经由那只手,渐渐地也渗入到她心里了。她觉得她的心,渐渐的开始结冰了。
马上了坡,芊子感到马步儿平稳了。那条胳膊却仍搂着她的肩,那只手却仍偎在她颈窝那儿,丝毫也没有打算从盖头底下缩出去的意思。
眼泪在芊子眼眶里打起转儿来……
忽然,前面传来了锣声。一下接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的锣声。芊子以为自己的耳朵发生了幻听。
“怎么回事儿?”
“那拨人是干什么的?”
“也是娶亲的吧?”
“不像啊!”
身前身后人们的议论,使芊子明白,不是她的耳朵发生了幻听。是果有锣声在敲着。锣声越离越近,马步儿越走越慢,终于的,枣红老马又站住不往前走了。锣声也近得显然就在对面敲着了。一下接一下、机械地、不紧不慢地敲着……
“嘿!真是的!我们正要到你们村去召集批斗会呢,你们怎么全跟着送亲了?办喜事儿也不选个别的日子,这不冲击了‘革命’了嘛!”
一个陌生的,很有权威似的声音在质问。
芊子没听见本村的人回答。
“批斗”二字,使芊子立刻想到了那“戴小生”。
那只长了层鳞似的手,仍死乞白赖地偎在她颈窝那儿。她一低头,在那手背上咬了一口。
她听到了一声“唉哟”。
那只手是终于从盖头底下急缩出去了,那条胳膊也不搂着她肩了。
芊子从袖筒抽出只手儿,撩起盖头一角儿看时,但见七八个人,押解着一个人,阻在路中央。那七八个人里,只有一个和他们一样,是乡下人,其余皆是县城人。这是一看之下便分得开的。县城人们,都穿着黄棉大衣,一个个把领子竖着,掩着脖子,并都穿着不同的棉鞋,戴着不同的棉帽子。年纪最轻的一个,穿的还是皮棉鞋,戴的还是皮帽子。尽管他们一个个穿的都挺暖,却还是显出非常不经冻的样子,皆缩脖袖手的。而那个被押解的人,穿得却实在是太少了。下身一条呢裤,上身一件毛衣而已。他没戴帽子,头发不知被什么剪得一绺长一绺短,也没穿鞋。一只脚上有袜子,另一只脚上没袜子。连袜子都没有的赤脚,已冻得又红又肿,赤脚大仙的脚似的。正是他,一手拎着锣,另一只手握着锣锤儿。他已面青唇紫,唇上方和鼻子尖,冻结着一片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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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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芊子见他不是自己所暗恋的人,放下了盖头。她俯下身冲哥哥说:“哥哥,他也太可怜了,给他双鞋穿吧!”
一种大的同情,使芊子的心灵里顿时的充满了慈悲。
哥小声告诫她:“你别管闲事儿!谁也没长四只脚,穿两双鞋,哪儿来鞋给他?”
“咱们人挑的嫁妆箱子里,不是有双预备拜堂后让我亲手给……给我公公的鞋吗?”
“那双鞋我能做主给了的吗?你跟爹娘商量吧!你当我就不可怜他呀?”
芊子又向娘这边儿俯下身去。不待她对娘开口,一只大手揪住她后衣领子,将她的身子扯得向另一边儿倾倒过去……
“你敢跟你娘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娘就是同意给了,我也不许给!”
盖头一掀,下半张男人的脸凑向了芊子的脸。芊子只看到了一只肥大的牛鼻似的鼻子,和一张生着厚唇的嘴。那嘴里的牙齿,皆被烟熏黄了。一股口臭,喷在芊子的脸上。鼻子以上的另半张脸,被盖头挡着,芊子从盖头里边看不见。
她知道,这便是命中注定今晚将要与她同床共枕,并占有她前一天晚上洗得清清爽爽洁洁净净的女儿身的那个男人的下半张脸了。也许他的鼻子并不那么肥大,也许他的唇也不那么厚,是由于被芊子从盖头里边仰视的缘故,似看成那么肥大那么厚了。刹那间,芊子憎恶起这个名分上已经是她丈夫的男人来,竟然连一双棉鞋都不肯施舍给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赤着一只脚的可怜人,她断定他的胸膛里有的是一颗冷酷的心,何况那一双鞋本是她做的。
她朝那丑陋的下半张脸啐了一口。结果她被一推,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幸而娘从另一边儿举双手托住了她。
娘小声说:“芊子,不兴跟没拜堂的丈夫当众胡闹,看让人笑话!”
她的语调,隐含着一种不安。仿佛预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事件冲了女儿的喜日子似的。
芊子听到爹也小声训斥她:“庄重些个,没正形儿的东西!”
她还听到那个名分上已经是自己丈夫的男人嘿嘿笑了两声,讪讪地说:“她亲了我一口!今夜晚我要好好儿调教她!”
却没听见有谁跟着凑趣儿地笑。
四周肃静了片刻,芊子又听到一个刻板的声音说:“既然嘛,我们本是要到你们村去批斗他的,既然嘛,在这条路上碰着了,那也省得我们多走了。就地开个现场批斗会吧!开完了,你们可以走你们的,我们呢,押他到别的村去!哎,你!把锣敲起来!”
当!当!当!……
离得太近,隔着层盖头,芊子还是觉得锣声震耳。她暗想,些个县城里的人,也太狠毒了!难道想把一个人活活冻死吗?
“嗨!你他妈哑巴啦?开口说哇!……
当!当!当!……
“我姓戴,叫戴文祺。我是解放前县长秘书的儿子。解放后我入了团,还混进了县剧团。后来又混进了省剧团。所以我是阶级异己分子。我一向演坏戏,演才子佳人戏,用宣扬封建思想的戏毒害贫下中农。我罪该万死。死了活该。死有余辜……”
芊子听到“戴文祺”三个字,心尖儿一颤,不禁的又将盖头撩起一角,定睛细看那可怜的人儿。细看之下,渐渐看出那快通体冻僵了的“戴文祺”,并非如她暗自以为的同名同姓者,竟果然是她心恋已久的“戴小生”!芊子曾悲伤地想,她这一辈子是断然的没机会再见到他一面了,万万难料却在如此这般的一种情形下不期而遇!他就站在离她骑着的枣红老马四五步远处。他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丝毫也没有了昔日令女人们梦牵魂绕的飘逸风采!他双腿索索发抖,眼见着是就要倒在雪地上了!
芊子的心猛一阵缩紧了。她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凝固了。她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一时间僵到了每一根手指。她半张着嘴,被沉重地浇铸在马背上似的。
迎亲的送亲的,两村的男女老少也都呆望着这个昔日的大名角儿。不久前他们还常说起他,说时还都流露出由衷的思念,还都满怀着崇敬,巴望他能再到本村来,再登上土戏台为大家演一折什么戏。可是此时此刻,他们只不过都目光麻木表情也麻木地呆望着他罢了。仿佛眼前的情形,也只不过是一折戏,而且是一折引不起太大观看兴趣的戏。
当的一声,“戴小生”手里的锣掉在雪地上……
“捡起来……捡起来!”
他双腿抖抖地弯下,想捡起锣。然而,身子一晃,分明的,是双膝跪地了。他伸出的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了,抓不起系锣的绳儿来了……
男女老少依然全体呆望着。
四周是出奇的肃静。尘雪纷纷。
“装熊是不是?你他妈往常的得意呢?”
那个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上前踢了他一脚……
他一头栽倒在雪地上了。他一面脸颊贴着雪,身子往一堆儿蜷。他微微地喘息着,似乎宁愿被冻死算了。他的眼睛,刚从冰窟窿里钓上来被扔在冰面上扑腾了两下立刻就冻硬了的硬鲜鱼般的眼睛,却投射出渴求生存的目光,证明着他并不甘心落此下场。
他的目光望向谁,谁就将脸转向别处。或是,将头低垂下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全那样。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个在名分上已是芊子丈夫的新郎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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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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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其实仅只是一只眼睛的目光,最后望向了芊子。一望向芊子,便停在她身上了。也许是因为她一身红,在这白茫茫的旷野显得分外妖娆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没将脸转向别处,也没立刻低下头去的缘故,也许还因为许多有老天才知晓的缘故,总之他那眼睛顿时一亮。起码在芊子是那么觉得。然而它倏忽一亮之后,眼神儿转瞬便黯淡了,并且,眼皮儿不甘地一垂,闭上了,如油灯最后的一耀随即无奈地熄灭了。一滴晶莹的泪从他那一只眼中溢出,顷刻被冻结在眼角。
芊子觉得他那只眼睛将她看了一万年之久似的,觉得他的目光将她石化的身子激活了,使她的血液又开始在全身周流了,越流越快。她感到全身炽热,仿佛就要燃烧起来了……
“队长,他耍赖,得教训教训他!”
一个家伙向那戴皮帽子,穿皮棉鞋的人请命,还伸出手讨什么东西。
于是那“队长”撩起大衣襟儿,从腰间解下了皮带抛给那家伙。那家伙接在手,拎着走到“戴小生”跟前,高高地挥了起来……
突然的,芊子蹿离了马背。她那一蹿如同豹子般的迅猛。竟带动起了一股风!于是她的红盖头向后飘去,她那红色的身影在空中划了一道红色的弧。盖头还没落地,她已扑在那拎着皮带的家伙身上,将他扑倒了。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以至于迎亲的送亲的人们纷纷抬起头时,已见芊子和那家伙像一红一黄两只兽似的在雪地上翻滚作一团了。芊子于翻滚中一口咬向对方的腕子。疼得那家伙杀猪般的哀嚎。
芊子从那家伙手中夺下了皮带,抡起来,用有卡子那一端狠抽那家伙。抽得他一个劲儿在地上滚,竟没机会爬起……
芊子又抡着皮带抽向“队长”,抽向他的部下们,抽得他们一个个护头躲避……
芊子扔了皮带,扑向“戴小生”。她趴在雪地上,将脸腮贴向他嘴,感觉到他尚有口气儿,立刻腾地一下子跃了起来。
人们的头脑皆被眼前猝然间发生的情况搞懵了。意识一时间迟钝了。灵转不过来了。包括芊子的爹娘和哥哥,包括那个在名分上已是她丈夫的新郎官儿,都两眼发直地呆看着而已。
芊子又箭似的冲向那挑嫁妆箱子的本村人。那人见她来势汹汹,吓得弃了担子,跑的远远的……
芊子打开箱子,从内中扯出了簇新的被褥。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地抱着走向“戴小生”……
“芊子!”爹吼起来……
“妹你想干什么你!”
哥也吼起来,上前阻拦。芊子一低头,朝哥撞去,将哥撞得趔趔趄趄倒退数步,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
芊子将簇新的褥子铺在“戴小生”身体旁,将“戴小生”的身体翻到褥子上,嗖地从被子里抽出一把剪刀,紧攥着,高举着,竖眉怒目,其声厉厉地说:“今日我芊子六亲不认了!谁敢阻我,我就和谁一块儿死给众人看!让众人开开眼,看看人血是怎么往外溅的!”
没人再敢上前半步了……
芊子将簇新的婚被一展,一旋,披在自己身上,然后用口叼着剪刀,伸开双臂,两手各拽着两个被角儿,徐徐的,她就连人带被伏在那气息奄奄的“戴小生”身上了。将她自己,也将那“戴小生”蒙了个上不露天,下不露脚……
娘冲着被喊:“芊子啊,女儿呀,你可不能当众干傻事儿哇!……”然而却慑于女儿刚才那番其声厉厉的话,并不敢上前……
爹连连跺着脚,流着老泪仰天大叫:“丢人啊!丢人啊!”也并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