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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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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你回到家,你爹娘没审你?”
“审了。”
“你怎么说?”
“我说在二姨家住了一夜。”
“他们信了?”
“哪里轻易就会信呢?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姑娘,一夜不归家,能是自己怎么说,爹娘就怎么信的吗?我娘还亲自到我二姨家去问了。结果,晚上对我又是一顿审。我也编不出个能使他们信的瞎话骗他们了。只能咬紧牙关,任爹用麻绳折磨我,任娘掐我,拧我,什么都不说。他们折腾我折腾得自己累了,就罚我跪碗碴子,整整跪了一夜。第二天又饿了我一天,渴了我一天……”
“你爹娘就没见着他送给你那个小本儿?”
“我敢带回家吗?我藏在村外那座破庙里了。好些日子以后才取回家的。第二年,我刚满十八岁,爹娘就做主把我嫁到你家,成了你的嫂子。”
“那小本儿,至今还在吗?”
“不在了。我是偷偷儿带着它出嫁的。东藏西藏,天天担心被你哥那双眼睛发现了。你哥也是认得几个字的。如果翻出了那小本儿,指着上边的字再审我,我怎么说呢?就他那种疑心的人,那种坏脾气,没准儿会闹得咱们两家都天翻地覆啊!所以呢,有一天我就把写有字那一页扯下来,缝到我枕的枕头里了。那小本儿也就不怕你哥看见了。后来他就用它记杂账,再后来就被他一页页扯着卷烟了。有一天我拆枕头,见那一页纸早就碎了。你哥从旁看到了,就问:‘枕头糠里怎么会有碎纸?’就想帮我挑出来。我说:‘一边儿去,显不着你!’把他推开了。我根本没筛枕头糠,又连同那些碎纸缝入枕头了。我想,这点儿东西,就是我喜欢过的一个男人,留给我的惟一的一点点东西了。这些枕头糠,我一辈子也不会筛一遍的了。我常想,我好像是嫁给两个男人了。身子夜夜陪着一个男人睡觉,心里话儿对另一个男人默默诉说……”
芊子由嫂子的话联想到,有一次她去哥嫂家,撞见嫂子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抱着枕头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当时她还取笑过嫂子哪……
“嫂子,你再也没见到过他吗?”
“没有。但是我每年都找借口到县里去一次。找个地方隔街坐着,一坐就是一两个钟头,望着县文化馆出神。那时刻就想啊,我还是幸运的。内心里还有一个男人可思念着。芊子啊,你记住嫂子今夜对你说的这一句话——女人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男人当然很命苦,但是不得不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又没有一个自己曾喜欢过的男人供心里思念着,命就更苦了。”
“嫂子,你是说,咱们乡下女人,有种好像嫁给两个男人的感觉,反而比没有这一种感觉还好?”
“嗯。嫂子是这么体会的。嫂子今天又到县里去,既是为自己,也是为你。嫂子喜欢过的那个男人,前年已经不在世了。撇下孩子媳妇,病死了。但每年嫂子还是照例到县里去一次。每年去惯了,不去就不行,不去心里就慌慌的。去过一次后,回到家里,就容易忍受你哥的气了……”
“嫂子,你就那么……那么厌烦我哥?”
“也谈不上厌烦……天地良心,我对你哥不是一向逆来顺受的吗?你们全家不是都能看出来,其实我对你哥挺好的吗?……”
“只不过我哥他,拢不住你的心?”
“谁知道呢,他又几时要想试着拢住我的心啊!芊子啊,咱们女人们的身子其实是很容易被男人们搂抱住的,可咱们女人们的心就不然了。女人一旦把自己的心给出去了,那可真就是给出去了,至死你都会觉得你没能再收回它。它就会像一个被别人领养了去的孩子,不能再完全属于你自己了。你一辈子都会惦记着它在别人那儿的情况。如果别人善待它,你自己虽在苦中,那也会感受到莫大的安慰啊,并且一辈子感激别人。如果别人拿它根本不当一回事儿,那就是对咱们女人最狠的一种伤害了……”
“你今天到县里去,明明是为你自己,干吗还非说也是为我呢?”
“嫂子的确也是为你去的。芊子啊,可怜的小姑呀,嫂子为你从县里带回了一样东西,肯定是你非常非常想有的东西,也肯定是对你以后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
嫂子坐了起来,从怀中取出样什么东西,掖在枕头底下。之后嫂子就垂下腿,摸着黑穿鞋。嫂子穿上鞋,站在床沿边儿,又俯下身和芊子贴了贴脸,芊子感到自己的脸湿了……
芊子悄声嘱咐嫂子:“嫂子,你可把泪擦干了,别让我哥看出你哭过。”
嫂子也在门口转身嘱咐她:“芊子,你可千万把我给你那东西藏好了。被你爹发现,不但又要打骂你,而且也会向嫂子问罪的!”
嫂子走后,芊子仍一动不动地仰躺着,大瞪着两眼想,像嫂子那么爱一个男人,可就爱得太苦啦!对那个“戴小生”,我芊子可千万千万别爱到嫂子那么一种程度哇!嫂子能用一颗心装盛的,我芊子的心可未必装盛得了呢!她又猜嫂子掖在枕下的那东西可能是什么?探手枕下一摸,摸出是纸,结果反而更猜不着是什么了。她一翻身,侧躺着了,闭上了眼睛。她有些困了,但猜不着那东西是什么,虽困,虽闭着眼睛,却又没法儿睡着……
于是索性坐起,点亮油灯,从枕下抽出那折了几折的纸。究竟是什么呢?难道嫂子说的那种我“非常非常想有”,今后肯定对我“非常非常有用”的东西,一层一层包在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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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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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地,小心在意地将纸展开了,竟是桌面那么大的一张纸,上面画的竟是那“戴小生”!是那“戴小生”饰演的许仙!画的是像极了,只不过不是全身的。只画了头和肩。头上戴的是一顶浅蓝色的方巾,身上穿的是一件藕荷色的长衫,领子是白色的,白色的领子绣着藕荷色的小花儿。眉清目秀,满面温情,和“戴小生”在本村土戏台上演的许仙简直一模一样!方巾和长衫的颜色也相同。这张纸显然是嫂子从县里的哪一面墙上偷偷揭下来的。嫂子揭它的时候,分明是比她展开这张纸时更加小心在意。四角儿好好的,一点儿也没揭破,粘带着薄薄的一层墙皮。芊子内心里顿时对嫂子感激极了。可怜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还根本没见到过那“戴小生”脱了戏装,洗尽了脸上的油彩以后的样子!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嫂子啊,我的好嫂子啊!难为你理解我芊子的一片苦心了!这正是我芊子非常非常想有的啊!”她对她嫂子的那份儿发自内心的感激,随着她对这张在县城里常能见到的简陋戏剧广告的珍视程度的加深,几乎充满了她的胸间。她用小指甲儿,轻轻地,轻轻地刮着四角粘带的墙皮。刮下一些,嘬着嘴唇轻轻吹走,接着不厌其烦地再刮。终于是将四角粘带的墙皮都刮尽了,油灯里的油也耗干了,而她俯跪得腰也酸了,膝也被炕面儿硌疼了。在油灯火苗忽闪了几下,将灭未灭之际,她将唇凑向“许仙”的脸,痴情难禁地亲了“他”一下。油灯一灭,她就将那张纸重新折了起来。复掖在枕下,但翻过来转过去的还是睡不着。她怕明天早上醒迟了,被娘过来一掀枕头发现。也是因为有枕隔着,仍觉着“他”虽近在咫尺,却还如远在天边似的。于是又将那纸从枕下抽出,从小内衣领口那儿一掖,掖在自己两乳之间的乳沟儿那儿了。她抱臂而睡。觉得那张画像紧贴着自己的肌肤。光光滑滑的,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纸香。
那一夜,芊子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梦见自己就是白娘子,和许仙也就是“戴小生”,从“冤家”幽会到成亲拜堂,有情人终成眷属。以后就生儿育女,男耕女织,过起你恩我爱,幸福美满的日子来。但这梦的全过程,却并没有一把伞起什么作用,而那幸福美满的日子的内容,不外乎便是成了男女社员,听到钟声,手儿拉手儿扛着锄下地,歇息了就远避开众人坐在一处乘凉,你捧瓢水先敬我喝,我拧条湿毛巾替你擦擦汗。收工了又手儿拉手儿扛着锄回家,路上我采几朵野花儿,你割一捆儿嫩草的。在别人羡慕的目光的观望下,有意无意地显出那么点儿难以掩饰也不想掩饰的幸福的满足。回到家里呢,你忙碌着做饭,我喂鸡喂鸭喂鹅。吃过了饭,早早儿的插上院门,躺在床上说家常话儿。这种种幸福美满的庄稼人的日子的寻常内容,片片断断,零零碎碎地凑成了芊子的一夜长梦。似有序,又无序。似戏,又像生活。俩人儿一时身着的是戏装,一时的又不是戏装。有序无序的,似戏非戏的,其情融融,其乐陶陶。芊子还梦见“戴小生”一扭头一转脸之际长了胡子,恰如戏中的老生似的。这竟使她大为开心,笑得前仰后合。那“戴小生”一抹下颌,胡子又全没了,又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郎君了。他将她抱起,轻轻地放倒床上。他温存无比地亲她,搂她,抚她,她则脉脉含情地任他百般狎爱,内心里涌起着七分的愉悦,三分的娇羞。不知怎么一来,俩人就都变得赤条条的了,互相紧紧地搂抱着行起了男女之间那种事儿……
芊子在极其快感的扭动之中醒了。这十六岁的少女做了第一次女人的所谓“春梦”。此前她从来也没做过那样的梦。此前她对男女之事的领悟,只不过想像在一个“情”字上。或者说,以女孩儿家的本能的害羞心理,自己局限着自己的想像,并不愿突破一个“情”字去向往和渴望。那梦使这十六岁的少女业已渐熟了的女儿身,自行地生动地伴随着从未体验过的快感彻底完成了性的觉醒。芊子醒了以后,全身心仍陶醉在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意识迷乱的快感中。她因自己竟做了那种的梦而倍感羞耻和困惑,但又希望还能继续做下去,希望那一种快感还能像过电似的布满全身心。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村里的些个男女,总爱说男女之间那一种事。说时总是津津乐道,眉飞色舞,仿佛说着便也是在做着一样。其实她不甚清楚自己和自己所苦苦暗恋的男人,究竟在梦中发生了什么事儿。只觉得她和他,在梦中似乎合二而一了。一时间的分离不开了。她由仰躺而侧躺了。蜷了双膝,自己搂着自己的肩膀,手臂将自己分明在膨胀着的不知怎么变得紧绷绷鼓耸耸的双乳夹住着,觉得那样怪舒服的,仿佛那一种快感仍能保留在身心里一部分。忽然她觉得身子底下湿漉漉的,以为自己遗尿了。这就使她更加地感到羞耻了。她探手摸了一下,觉得那湿很黏稠,不像是尿水。爬起来点上油灯,却见是血。这使她大为惊骇,失声叫了起来:“娘呀!娘呀!快过来呀!我要死了!”——她以为自己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必死无疑了。娘披着衣服赤着脚跑入她屋里。爹也光着上身跑来。这时芊子已抱着肩膀缩在床角儿……
娘惶惶地问:“咋啦咋啦?芊子你咋啦?”
芊子指着褥子上那片血,语调儿抖抖地说:“娘你看,我流血了!我要活不成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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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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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从墙洞里端起油灯,照着褥子看了看,笑了。
“谢天谢地!可来了,可来了!来了娘从此就放心了……”
爹睡眼惺忪,懵里懵懂地斥问娘:“女儿吓成那样,你还笑!还说谢天谢地……”
娘将油灯仍放回墙洞,一边往屋外推爹,一边喜滋滋地说:“没你这当爹的什么事儿!没你这当爹的什么事儿!你睡你的觉去!”
娘将爹赶出去后,上了床,翻箱倒柜,找了块旧布揩尽褥子上的血,将褥子翻过来铺了,又命芊子换下她那血湿了的亵裤儿。
娘将芊子换下来的脏亵裤,和那块旧布卷在一起,掖于两个炕箱之间的隔缝里。
芊子倏地想到了自己贴胸脯掖着的那宝贵之物。她暗自庆幸没被娘看出不对劲儿来,趁娘转身,她掀起炕席一角儿,将那视如生命的宝贵之物压在席下了。
娘说:“乖女儿,别怕。娘不是告诉过你吗?女孩儿家到了年龄,都是要来经的。以后月月要来一次呢!不然就是不祥女,嫁不出去啦!今夜娘陪我女儿睡……”
芊子有些不情愿地被娘扯了过去。
娘俩儿躺下以后,芊子想起,娘是曾告诉过她女孩儿来经不来经的事儿。因为自己迟迟不来经,娘还曾唉声叹气过。还曾带她到公社的卫生院请教过医生。记得医生给她号了号脉,做了项化验,说她没病。说晚点儿来经也没什么,劝娘大可不必忧心忡忡的……
娘搂着她说,她换下来那带血的亵裤,和那块揩过血的旧布,三天内是不能洗的。明天得换个地方掖藏着,让外人见着了,尤其让男人见着了,多么多么的不吉利。说三天以后,得娘亲自替她洗。以后她再来经,才能自己洗……
在娘的絮叨中,芊子渐渐的又睡着。
那一场梦,竟引发了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大量的初潮……
从此芊子越发感觉自己不再是女孩儿家,而似乎已经是一个随时可嫁作人妇的女人了……
天亮后,娘轻轻按住着芊子不让她起身,和颜悦色地哄她再多睡一会儿。芊子身下正懒倦得不行,也就乐得听娘的话,作乖乖女。她打窗子望见,娘从鸡窝里掏出两个新蛋,对爹低声嘀咕了些什么,爹也笑将起来,连连点头,显出对娘的话极为尊重的样子。
芊子竟得寸进尺地躺到晌午时分才起来。十岁以后,她就没被这般地优待过了。她刚洗罢脸,娘破例地从背后替她梳头。一边梳一边赞美:“我芊子真是生了头好发!黑绸缎似的!冲这一头好发,将来也管教做丈夫的心里爱煞了啊!”
娘替她编成了辫子,欣赏地端详了她片刻,又喜滋滋地为她擀起面条来……
自从那一日,到芊子家“串门儿”的男女忽多。芊子明白,都是来提亲保媒的。当然也明白,自己做闺女的日子是有限了。她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并不怎么太上心。村里该娶媳妇的男人是扳着指头数得过来的,她并不认为他们谁和谁有什么大的区别,她对于婚姻二字,似乎也不那么悲观那么害怕了,因为她觉得已经有了慰心之宝。
她想纸太容易毁坏了,比如嫂子视如宝物的那一小页纸,虽缝在枕头里,最后不是就变成纸屑了吗?她若也将自己的慰心之宝缝入枕头,结果肯定会是一样的,只不过变成的纸屑多些罢了。有什么法儿才能使自己的慰心之宝长久珍藏、慰藉自己此生呢?左思右想,芊子最后决定,要以那纸上的“戴小生”为图样,一针一线将“他”绣到布上。然后呢,然后再用那布缝一个枕头皮儿。当然得将“他”缝在内面儿。那样儿,岂不是就可以与“他”夜夜为伴了么?那样儿,出嫁以后的日子无论多么的苦涩,内心里不是也能永咂一种别人没法儿发觉也没法儿剥夺了去的甘甜吗?
但是要绣下“他”来,首先必得有块布。当年,布是要用布票买的。而且,农村人发的布票,比县里人城里人还少几尺。农村人更加珍惜布票,剪块新布来绣下“他”是根本不可能的。家里的布票由娘掌管着,少了一尺娘会发现的!再说偷得到布票,她也没钱去买。若再偷娘的钱,自己可算是个什么女儿了呢!新布家里倒是也有几块的。但是哪一块要做被里,哪一块要裁衣服,娘早掂量好了。少了,也就毁了娘的用处了。芊子没胆儿扯那几块新布……
犯了几天愁,她想到了娘曾用来揩过她初潮经血的那一块旧布,那是一块黄色的旧布。是哥做上衣剪下的一块。娘从哥家要回来,缝在爹的被子上当过被头。当了几年被头,洗褪色了,泛白了,有些地方洗薄了,洗破了,拆下来闲摞着了。总之是一块当抹布舍不得,不当抹布也没什么实际用处的旧布。它被掖藏了三天后,娘已将它洗过了,叠起来压在娘的褥子底下了。
有天芊子捧着它问娘:“娘,这块旧布你还留着有用吗?”
娘说:“也没什么大用处了。娘想要用它补褥子。”
芊子就请求地又说:“娘,把它给我吧!”
娘奇怪地问:“你要它做啥?”
芊子说:“我……我保留着……”
娘怀疑地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恩准地说:“那就归我女儿吧!女孩儿家染了第一次经血的布,是由女孩儿家自己保留着,也值得我女儿保留着……”
于是芊子便拥有了那一块旧布。她将洗薄的地方,洗破的地方一概剪去。剪剩了一尺半宽,三尺长,还算仍经得住磨损的一块。有天趁爹娘不在家,芊子一口口含着水又喷湿了它,将一只瓶子灌了热水,瓶口儿塞紧,来来回回的在布上滚。她用这种土法子,将那块布熨得平平的,一点儿褶子也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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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靴(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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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终于是有了。要将“他”绣到布上,还须有诸多种的彩线。自从因盗靴事件蒙羞受辱饱尝了皮肉之苦,芊子不再到村中任何人家去玩了。但是为了获得到些彩线,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又违背自尊,经常到那些可能有彩线的人家串门儿了。重新获得了人家的好感后,她就试探着开口向人家讨要彩线了。
“哟,芊子,要彩线干什么呀?”
“我……我想学着绣点儿东西……”
“是绣出嫁的花盖头,还是绣花枕布呀?心里边急着当媳妇了吧?早点儿当了媳妇也好,就不会再被那唱戏的‘戴小生’迷心窍了!”
人家当然要趁机调笑她的。
芊子只有红了脸,低下头一声不吭。只要能得到点儿彩线,她不在乎人们的调笑。
东家一点儿红线,西家一点儿粉线,芊子总归是豁出脸皮儿要到了些彩线。但是显然并不够将“戴小生”绣到布上的。
芊子只得去求助于嫂子。嫂子听她讲了她的念头,以怜悯的目光注视她良久,之后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
芊子以为嫂子并不理解她,失望地垂下了头。她寻思,若连嫂子也不理解她,这人世上八成就再没有能理解她芊子的人了。她又想哭。
嫂子撩起她的鬓发,爱抚着她的脸颊,很是有几分悔意地说:“芊子,好小姑呀,也许呢,嫂子那天不该对你讲嫂子当年那些事儿……”
芊子就真的落下泪来了。
芊子说:“嫂子啊,好嫂子,你该对我讲你当年那些事儿呀!芊子是听了以后才明白,女人爱一个男人,是可以像河蚌含珠似的,只把那个男人用咱们的心久久地含住,而不为难他,而不图他娶咱们。咱们只得靠咱们自己换种想法,把份儿自讨的苦,变撮儿自酿的甜啊!”
嫂子听了她的话,不再言语了。芊子以为嫂子拒绝帮她,郁郁起身,拔脚往外便走。嫂子却扯住她,搂着她肩耳语:“你来找嫂子,嫂子也没什么好主意。这么着吧,你哥不是曾套住过一只黄鼠狼吗?赶明儿我再为你找借口进县城一次,用那黄鼠狼皮替你多换回些彩线!你哥要是追问起那张皮的下落,我就说送你做手套儿了。你可得记住,果然被问时跟我的说法要一样!”
芊子这才破涕为笑,不禁地亲了嫂子一下。
几天后,芊子终于得到了足够的彩线。于是,这十六岁的乡下少女,开始了她的“心灵工程”。是的,那一针一线的刺绣,对她几乎意味着就是一项工程。因为她原先并不会绣,得凭着灵性和手巧自学。边学边绣,又一针一线都不肯将就,每每挑起了重绣,进展极慢。而且,怕被爹娘发现。夜夜要等爹娘睡酣了,插上屋门,遮上窗子,吊起衣服将油灯的光亮挡着,才敢放心大胆地绣。这十六岁的痴情又纯情的乡下少女的心,需要着这样的一项“工程”……
在完成这一项“工程”的日子里,芊子的十六岁悄悄从她身边溜走了。她生日大,一过春节,就满十七岁了。
又一个春天来了以后,芊子终于大功告成。那一夜她绣罢最后一针,用牙齿咬着扯断线,全村的公鸡们,已此起彼伏地开始啼第二遍了。爹娘一直没发现她秘密在夜里进行的事。只不过奇怪她屋里的灯油耗得快。芊子骗爹娘,说她屋里有老鼠,夜里她听见过老鼠吮油的声音。用彩线绣在布上的“许仙”,比画在那张纸上的眉目更清秀十分,更是一表人才了,也更容貌生动了。而且呢,比纸上的“他”更酷似土戏台上的“他”了。这少女早已将乡村土戏台上的“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印在自己心灵里了。手儿运针之处,便是心儿思慕之时,哪儿能不像呢!这少女满心的深情痴情纯情,针针都带着浓情,线线都系着浓情,千针万线绣成的个“许仙”,也愈发地显得眉梢儿蓄情,眼角儿传情,眸子含情,双唇欲动而言情,满容满貌的都是情!芊子欣赏着自己的心血之作,竟看得呆了。仿佛只消自己唤一声,“他”便会从布上飘将下来,与自己亲爱做一处,趁着夜深人静,俩人饱爱尽欢,曲尽风流一回似的。芊子虽然看得呆了,看得忘情,却并没轻轻唤出声儿来,她伸出磨起泡了的小手儿,抚摸着“他”的脸腮,只在心里喃喃着:“你这活许仙呀,你这迷幻了我芊子整个儿一颗心的情哥哥啊,我与你前世无缘,哪里敢指望现世你能做了我的夫,我能做了你的妻呢?我只不过甘愿的用心恋你一辈子,权当自己命里也曾有份儿甜罢了!还要一辈子祝祷你早日儿找到你的白素贞,高高兴兴地娶了她,和和美美长厮守,做天下夫妻的一对儿好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