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得太久了,它既没有注意到什么也没有被什么所注意。这夜的凶残的“杀手”
因无所事事而闲在得腻烦了。
忽然它的头停止了转动。它那双咄咄的绿色环眼盯住地面的一个目标。更准
确地说,是一座院子里的一个活物……
一只鸡?
一只黄鼬?
都不是。
它居高临下看得十分真切,是一只鸽子,一只被人叫做“瓦灰”
的极肥的家鸽。
一阵激动顿时遍布它的全身,它的双爪痒了,锐利的爪钩下意识地抓入电线
杆的朽木。它的锋喙仿佛噬到了鲜美的鸽肉,温润的鸽血仿佛在通过它的喉流人
它的胃。它的胃已经几天没进行消化活动了,鲜美的鸽肉温润的鸽血是能中和它
胃分泌液的上好东西。它那强有力的双翼更紧地并拢了,夹着它的身体。它的每
一根羽毛都作着猝袭的准备。捕杀的冲动和饕餮的欲望使这凶猛枭禽的神经中柩
产生了亢奋的紧张的快感。
家鸽的眼睛可不像猫头鹰的眼睛那么习惯于黑夜,迷茫地咕咕叫着,怯怯地
踽踽踱步,全不知极大的险恶正觊觎着自己。
猫头鹰骤地扑了下来。
家鸽尚未及反应,便被它一翅扇倒了。它那双锐利的爪钩仅仅一秒钟内就将
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生命撕裂了……
在同一刹那,一张网罩住了它。不待它挣扎,它便被塞入麻袋。麻袋迅速卷
起,使它动也无法动一下……
子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梦非梦……
第二天上午,一个小青年拎着铁丝鸽笼出现在动物园管理办公室。鸽笼内不
是温顺的鸽子,而是凶猛的猫头鹰。
小青年不慌不忙地将鸽笼放在办公桌上,彬彬有礼地问:“我从晚报看到条
消息,你们逃走了一只猫头鹰。是不是这只? ”
一男一女两位管理员围着笼子辨认了片刻,男的说:“是,是! 没错儿! ”
女的说:“瞧它那只爪子,爪钩不是断了一截么? 有家电影制片厂拍电影需
要它,因为它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太疏远人。我们已答应借给电影制片
厂了,不然它逃了也不会登报寻找的! ”
男的又说:“可不么,真应该感谢您啊。我们刚才还谈这事儿,以为它根本
不会被重新捉住了呢! 吸烟,请吸一支。自己卷的大白杆儿,别见笑。烟丝还可
以,烟厂职工内销的! ”
青年接过烟,男管理员赶紧划火柴替他点着,热情地客气着:“坐,请坐。”
青年坐下,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用闲聊的口吻问:“电影制片厂得给你
们一笔钱吧? ”
“当然,当然。如今讲究经济观念嘛! 要过去,就白借给他们了! 别说一只
猫头鹰,狮子老虎让他们拍些镜头又怎么样? 时代不同了,处处都按经济观念办
事儿。我们不要,倒显着迂了。是不是? ”
“电影厂给你们多少钱呢? ”
“不多,不多,六百。”
青年微微笑了一下,往烟灰缸里弹弹烟灰,慢条斯理地说:“你们不是还在
报上登得明白,捉住送还者,有酬谢费么? ”
“对,对,对! 光顾说话,把这茬儿忘了! 小刘,你快付给人家这位同志酬
谢费! ”
于是那女管理员立刻拉开抽屉,找出二十元钱和一张纸放在青年面前:“你
得给我们写下个收据,我们好报账。”
青年朝那二十元钱和那张白纸瞥了一眼,没动。转脸瞅着男管理员依然慢条
斯理地问:“您说,电影厂给你们六百,我没听错吧? ”
男管理员不禁一怔,这才省悟到对方刚才并非跟他闲聊。很是后悔。但底牌
已向对方摊出,想改口情知来不及了,尴尬地点点头。
“若不是我逮住了这只猫头鹰,给你们送来,你们六百元还能得到么? ”青
年始终微笑,又吸一口烟。
男管理员和女管理员对视一眼。之后,目光一齐瞅向鸽笼内的猫头鹰,瞅了
足够半分钟。之后,目光一齐瞅向青年。
青年微笑。吸烟。叠着“二郎腿”。表情默默的,显出很友善很虔诚的样子。
他吐尽了一口烟雾,又道:“这烟蛮不错啊! 事情明摆着,我等于给你们送来了
丢失的六百元钱。对不? 这叫什么精神? 这叫拾金不昧。你们都巴望着分这笔钱
呢,对不? 干哪行吃哪行嘛!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很正常,这叫时代潮流,
这潮流好。所以我不跟你们绕弯子,咱们开诚布公! 你们得六百,我只得二十,
三十分之一,这太不合适了吧? 将人心比己心,你们若是我,你们又该怎么想呢
? ”
青年坦率之至地、慢条斯理地说出的这一番话,使那两个男女一时哑口无言,
定睛瞅着他直发愣。
猫头鹰在鸽笼子里怪叫一声,要扇扇翅膀。无奈笼子太小,扇不开,发狠地
用嘴拧铁丝。
青年便拿烟头烫猫头鹰的嘴。更加惹得它环眼欲裂,充满仇恨,激怒异常。
女管理员赔笑道:“是少了点,二十元是少了点。您不说,我们自己也觉得
怪拿不出手的。可这是我们领导一句话定的数,不是我俩做的主。您看这样行不,
我俩先掏自己的钱,再凑给您三十,一共给您五十。更多,我们可就也不敢垫了
! ”说罢,从兜里摸出钱包,将钱尽数取出放在桌上,还对青年亮了亮空钱包,
使他相信钱包里确实一无所有了。她迅速点点那些钱,对男管理员说:“缺十三
元八毛二。老李,你快看你那够不够哇! ”
男管理员不情愿地从兜里摸出了钱包,一脸愠色,忍而不发。
2
“慢! ”
青年挽袖子。
他们以为青年要动武,都吃惊地后退了一步。
“你们别怕。”青年又微笑,说,“我不过想让你们瞧瞧,我为你们付出了
多么惨重的代价! ”
一只袖子挽起来了,小臂包扎着层层纱布。
“五十元就想打发我? 你们把我当小孩儿哄么? 我这胳膊是被猫头鹰挠的!
皮肉之苦,你们说该论个什么价吧! 还搭上我一只心爱的鸽子作诱饵。光我那只
鸽子在鸽市起码卖五十元! ”
青年不微笑了。大概他认为在策略上已经微笑得足够了。他将烟屁股扔进铁
笼,猫头鹰一喙叼起,烫得像人似的怪叫一声。
两个男女又对视一眼。他们终于明白:来者不善,不那么好打发。
那女的赔了个笑脸,以近乎诉苦的语调说:“同志啊,您就多多体谅吧! 啊
? 您刚才也说了,干哪行吃哪行。干哪行的如今都有点肥水。可干我们这行,您
说叫我们吃什么呐? 拍电影的需要我们一只猫头鹰,这对我们是百年不遇的事儿
! 六百元,上上下下四十来人,您算算我们每个人能分多少呢? 给您五十,固然
不多。可与我们相比,您是挺多的啦! 托这只猫头鹰的福,我们每人能买两只鸡
三斤鱼的,乐呵乐呵。您成全了我们,我们感谢您。您就别跟我们斤斤计较了。
啊? 另外我们再往您单位写封感谢信,怎么样呢? 啊? ”她对他“您您”的满怀
敬意,如同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位伟大的动物学家。
“感谢信? ……”青年乜斜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不屑地说,“我不稀罕! ”
那男的忍不住生气地正告:“你也别太过分了! 我们动物园不止这一只猫头
鹰! ”弦外之音是——我们完全可以用另外一只猫头鹰顶替。
青年又现出了那种虔诚的微笑。语气却冷冷的:“别忘了,你刚才亲口讲的,
这只猫头鹰是从小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不疏远人,所以拍电影的才物色中了它。
所以你们才登报寻找它。就算你们养着一百只猫头鹰,用另外一只顶替,那帮拍
电影的干么? 肯照价给你们六百元? ”话一说完,脸上的微笑收敛干净。
青年深通微笑秘诀,该笑则笑,不笑时那张小白脸儿的模样如同是坐催立等
讨债的。
“你……”那男的脖子上的青筋凸了起来——千不该万不该,他妈的不该向
这个小王八蛋泄露了底牌! 还敬了这小王八蛋一支烟!
那女的这时倒显得挺沉着,眯起双眼盯着青年那张“长白糕”
似的脸瞅了一阵,低声问:“您挑明了吧,您到底想要多少? ”
青年向她伸出两根指头,剪动几下。
“二……百? ……”
“二一添作五,三百。我反过来感谢你们,甚至可以给你们写封感谢信留下。”
“敲竹杠! 你这是敲竹杠! ”
那男的怒吼。
“敲竹杠? 要不是我机智勇敢地捉住这只猫头鹰,三百元你们哪儿讨去? 你
们占我个大便宜,反诬蔑我敲竹杠……”
青年振振有词。不动声色,也不发火。他性情怪好的。
“你小子坐这儿别走! 我给派出所打电话! 派出所会好好表扬你小子的! …
…”
那男的说着抓起电话,气急败坏地拨号码。
那女的在一旁直劲儿打圆场:“老李你别这样,别这样。这位青年同志兴许
是开玩笑呢! 再耐心谈谈,耐心谈谈……”嘴上虽如此说,却并不真心阻拦。
青年见势头不妙,趁那一男一女未提防,倏地站起身,拎了鸽笼往外便走。
边走边说:“什么玩艺儿,不识好歹! 老子放生了! 你们有能耐自己再捉回来吧
! 拜拜啦! ”话扔在屋里,人已在屋外。
一男一女追出时,青年跑远了,铁丝笼子在他手下荡秋千。
他们呆望着,无可奈何。
青年跑到公园外,回头瞧瞧,见无人穷追不舍,放慢了脚步,愤愤咒骂:
“狗男女,他妈的不通情理! ”
他放下笼子,从手臂上扯下伪装的纱布,塞入垃圾箱……
隔日,这青年出现在自由市场。双手捧着一段经过细心雕琢的鹿角似的树权,
树杈固定在经过车磨加工的赤铜底座。一只猫头鹰雄赳赳威凛凛地栖息在树权上。
不过已不是活的,而是制作得相当不错的标本了。
八十年代的某些青年大抵都没有放生的慈悲,也大抵都不想积点什么德。他
们普遍不再迷信什么,甚至可以说普遍不再相信什么。如禅门弟子似的,精诚所
至,感化神明,茅塞大开,忽而顿悟,一切皆空,唯有钱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像跑狗场上的狗,戴着各种主义各种思想的脖套,又兜回到老祖宗的一条古训,
叫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从这个陈腐得吹口气便飞灰满天的训条为“崭新”
起点,开始追求,或日“创世纪”。
猫头鹰底座悬挂着纸牌儿,上写“丰富家庭艺术情趣,引导生活新潮流——
廉价出售,五十元整”。
与标本的做工相比,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实在拙劣。
同样的钱数,宁愿赔上做工赔上时间到自由市场来卖死的,不肯当成是名正
言顺的酬谢费外加一封感谢信体体面面地接受,这种心理怎么解释? 挺难解释,
也挺好解释。时髦的注脚是“逆反”。
一九八六年,许多青年们,尤其城市青年们,尤其二十多岁的城市小青年们,
普遍传染上了“逆反病”。西方的病理学家们因为“艾滋病”而忧心忡忡的同时,
中国的社会心理学家们则在因为“逆反病”的无药可医而摇首叹息。城市的小青
年却觉得患上了这种病如同骑上了一辆摩托兜风,完全没有任何不适的病症感觉。
既然患上了这种病是这样的神气,连中学生们也受到大大的诱惑。
中学老师教导不用功的学生——“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 ”学生立刻
回答——“我是老二”。
那几天A 城的晚报内容挺活。有人慷慨陈词痛切吁请对小青年加强思想教育,
有人坚决反对往小青年的头脑中灌输传统观念;而在电视台为小青年们举办的恳
谈会上,他们都说苦闷啊不被社会关怀啊不被重视啊不被理解啊寻找真诚啊真诚
在哪里啊,仿佛早已被压抑得死不了活不成似的……
那几天A 城的公检法机构正在准备开庭公审几桩要案大案。
一九八六年,大骗子和改革者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同登社会舞台,在时代
的紧锣密鼓中充分表演,文丑并茂。红脸的白脸的红白脸的白红脸的唱西皮唱散
板唱二黄流水,轮番亮相。好戏继场,高潮不穷,情节跌宕。正剧、悲剧、喜剧、
悲喜剧、闹剧、荒诞剧推陈出新,“中外结合”,洋洋大观,叹为观止。假改革
者真经济犯有人包庇有人辩护有人拍胸顿足证明两袖清风查无实据;真改革者受
诬蒙耻有人调查有人写匿名信上告有人揭发贪污受贿乱搞男女关系。黑的白的黑
黑白白不黑不白之事有风有影无风无影捕风捉影捕不着风而能捉得着影。
一九八六年,时代的风标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忽偏西南忽偏东北不停止地飞转。
然而绝大多数的中国老百姓却并不感到晕头转向,因为他们早已不去关注它了。
城市在改革中体验着思考着忧患着亢奋着焦躁着踌躇着蹀躞着喜悦着烦恼着
痛苦着忍耐着失败着鼓舞着夭折着诞生着……
一九八六年,城市扯不断理还乱地较着股劲。
一九八六年,似乎连中国人也搞不大清楚中国在向何处去究竟应该向何处去
? 中国式的社会主义到底将是个什么样子? 农民们终于又明白了还是“民以食为
天”的。城市的老百姓们终于也明白了钱比任何主义都好。就都将主义方面的种
种操心事儿一甩手丢给政治家们去争论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只有去当推
磨的小鬼了!
那个以五十元的价格兜售猫头鹰标本的小青年将自己归到在这座城市里推磨
的小鬼儿一类,他是太需要钱了。如同潜水员需要氧气一样,他期望着发大财的
幸运,他不放过任何一次占小便宜的机会。
他是一个工厂的二级工。还他妈的是一个亏损的工厂! 二级工的工资加上奖
金还不够他一个人下三顿馆子的。“马无夜草不肥”他信。这是马的座右铭,如
今也是一些人的座右铭。他想买一辆进口摩托,没钱;他想买高级组合音响,没
钱;他想买配备变焦镜头长焦镜头的尼康照相机,没钱;他想买起码“四五o ”
的录像机,没钱;他想一个星期至少携带漂亮的女伴到全市第一流的舞厅跳一次
舞而后出入一次大饭店,没钱;他想找一位影视演员或者戏剧演员或者舞蹈演员
( 倘舞蹈演员最理想是跳芭蕾的) 顶次也应是一位报幕员当老婆,没钱;有了这
样的老婆他还想有两个至三个情妇,情妇更需要有钱宠养着;有了这一切他还想
有那么八九十来万存款,可他那取了存存了取已弄旧了弄脏了的存折上目前才只
有三位数,打头的是个“3 ”……光一个“他妈的”概括得了这些么?!
他痛恨这世道太不公平。
他是怀着这种痛恨将那只猫头鹰宰了的。
他是怀着这种痛恨来到自由市场这每天无数人花钱有数人赚钱的地方的。
他怀着痛恨也怀着屈辱。
3
物以稀以贵。卖死猫头鹰的就他一个。自从这地方成为自由市场,他可谓
“史无前例”。卖鸟的倒是大有人在。买鸟的人也不算少,就是没谁搭理他。看
他的人挺多,看的不是他,看的是猫头鹰。他并没什么值得使人看上一眼的,那
猫头鹰比他好看。但看的人也光是看看而已,边看就边从他身旁走过去了。这怪
他缺少经验。如果没标价牌,兴许会有人站下问问价。有人问价他便可以讨价还
价,一讨价一还价买卖便可能成交。
五十元?!……
许多人一看见那标价牌,心里就开始算账了:五十元能买二十多斤一等猪肉。
能买五只烧鸡。能买七八条肥鲤鱼。能买两套便宜的衣服。能买三双皮革凉鞋…
…
买那么个东西往哪儿摆?
老人嫌不吉祥,小孩子准害怕;摆在厨房不像话,摆在卧室,闭了灯两口子
在床上那点事儿都让它看在眼里了! 瞧它那双眼! 瞪得恶狠狠的! 摆在客厅? …
…大多数普通中国人之家没客厅。
“嗨! 谁买谁买? 猫头鹰标本,昨天还是活的,今天死而如生! 丰富家庭艺
术情趣,倡导生活新潮流啦! 廉价出售,五十元整! 独特的艺术品,胜过维纳斯
! 制作精细,具有长久审美价值! ……”
他高声招徕着往前走。
毕竟八十年代了,他不知从哪儿学会了用“审美价值”四个字造句,运用得
十分准确。
仿佛与这青年有意呼应,传来了一个女人河南农村语调特别浓厚的经过扩音
器的话:“这只狗,不是一般的狗,是按照苏联伟大的动物学家巴甫洛夫教授的
条件反射学说严格训练的狗。它有个可爱的名字叫妮妮。因为它是女的。瞧,妮
妮小姐向大家致意……”
在自由市场的尽头,在街心公园,一个来自河南某农村的跑江湖的家庭杂耍
班子的一条黄毛老狗正笨拙表演。替狗解说和进行宣传的,是班主的长女,一位
二十二三岁的河南姑娘。虽然不够多么有姿色,脸蛋却也端正,五官却也匀称。
眉描得细长黑,唇抹得俏艳倩,绿裤红衣瘦秀透,“三点四围”风流皆现。连日
来一些孟浪子弟热情捧场,大喝其彩。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狗。他们赠了她个绰
号,或者该说是艺号——“十三大妹子”。妹子而大,则就可以调戏无忌了。相
帮着竖竿扯索之刻,免不了动手动脚,拈香扪玉。
那“十三大妹子”虽比“十三妹”“大”,却无“十三妹”的高强武功。
连几着花拳绣腿也没练过。除了走绳蹬伞钻圈儿顶碗指使那条黄毛老狗,可
能再不会别的什么本领了。她便只有忍气吞声,只有苦装笑颜,只有千恩万谢。
连“十三大妹子”的老爹,也只有躬身抱拳说些“仰仗仰仗,关照关照”的话。
开罪了那帮孟浪子弟,他们在这座城市就没个立脚的地盘了。近几年,从南到北,
从东到西,流浪艺人杂耍班子,卷着乡土的陋野风格,和娇滴滴甜腻腻莺声燕语
的港台歌星的录音带一块儿打人大城小镇。那条脱了毛的显然活了一大把年纪的
老黄狗,是否当真受过伟大的巴甫洛夫教授的条件反射学说的严格训练,不得而
知。也许就是条普通的看守农家院户吃小孩巴巴的狗被主人教会了倚老卖老罢了。
而那“十三大妹子”竞知道苏联有个死了好几十年的巴甫洛夫,可见学识“渊博”,
并非一般乡里妹子。兜售死猫头鹰的那位愤世不嫉俗的小青年高喊什么“审美价
值”,则更不足为怪了。
“喂,卖猫头鹰的,你站一下! ”
小青年猛听有人唤他站下,立即站下。
唤他的人,是位个体活动服装店的店主。三十五六岁年纪,见棱见角的长方
脸刮得干干净净,腮帮子泛青。着笔挺西装,衬衫领子雪白,还系条紫红色带黑
点儿的领带。那样子全不像“倒爷”,却像一位绅士。俨然当今中国之“白领阶
级”一员似的。
再看他那活动服装店,竟是一间全塑组合的天蓝色的大房子,巧妙地载在一
辆卡车上。这就使它比所有的摊床都至少高出两米,在整个自由市场上,大有高
屋建瓴、鹤立鸡群之势。一块大匾,悬挂在滑轮拉门之上,五个魏碑体雕刻大字
写的是——“新潮服装店”。是店而非摊床,更令人肃然起敬,觉得店主不仅是
位“爷”,简直就是这个地方的“太爷”了! 他的店使人联想到印度电影《大篷
车》中那辆大篷车,只不过没那般花哨。天蓝色的大房子里,连衣裙、百褶裙、
旗袍裙、西服裙、蝙蝠衫、T 恤衫、意大利式衬衫应有尽有,标新立异,多为黄
色。浅黄、深黄、鹅黄、杏黄、金黄……贴有圆形号码牌1 、2 、3 、4 、5 …
…直至一百七十八。店内居然铺着地毯,一段铝梯落地。自门望去,但见店内顾
客盈塞。那店主舒适地坐在店前一张沙发里,守着当做柜台的办公桌。桌上放着
一摞《服装》杂志,杂志下压住一张大红纸的边缘。大红纸上写的是:买一件服
装,赠《服装》杂志一期。本期刊有国内服装专家之预见性文童——一九八六年
夏季流行色为黄色!!!
桌上还摆着暖瓶、保温杯、打火机、“盾”牌美国香烟。
“你过来。”“新潮服装店”店主对兜售“长久审美价值”的小青年轻轻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