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对了。你呢? 能喜欢一个不是亲侄子的侄子吗? ”
“哥,只要你喜欢那孩子,我就也喜欢那孩子! ”
“我? ……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我要当亲儿子来抚养! ”
“那我就是他的亲叔叔! ”
“嫂子也有了,侄子也有了,我和她的工作,将来也会有的,你还眼泪汪汪
的干什么? ”
弟弟不由得笑了一下,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我该干活去了! ”
“哥,我给你带来一条烟。”
“我们不缺烟。差不多天天有人给我们送烟来,都是返城待业知青送来的。”
“尽抽别人的烟多不好! ”
“那给我吧。”
弟弟从平日上班装饭盒的布兜里取出一条烟,正要交给他,被另一只突然出
现的手夺过去了。
一名刑警队的小队长站在他们身旁。
“大前门! 还是带嘴的! ”对方将那条烟在空中抛一下,接住,冷笑道:
“没工作也抽这么好的烟? ”
“给我。”郭立强克制地说。
“给你? 没收啦! ”对方将拿着烟的那只手朝身后一背。
“你敢! 把烟给我哥哥! ”郭立伟愤愤地嚷道。
对方的目光转向了郭立伟,故作诧异地说:“原来是你呀,当年的‘半导体
’? 久违了啊? 我可真有点荣幸呢,如今又看管起你哥哥啦! ”
“你……”
“你送我一条烟,我今天挺有造化是不是? ”
被生活驯化了的野蛮性格,在郭立伟的血管里顿时奔突起来! 他不能容忍这
个穿蓝警服的人当着他哥哥的面侮辱他,同时当着他的面侮辱他的哥哥。如今他
是将他们郭家兄弟俩的尊严看得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的! 他双手在发抖,紧紧握
起了拳头。
3
‘郭立强看出了对方是在有意激怒他们,他不能理解这个穿蓝警服的人为什
么要这样做。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推开了弟弟,怒视着对方大声说:“把烟还给我! ”
“还给你? ”对方又将那条烟在空中抛了一下:“有谁能证明,这条烟是你
们的,不是我的? ”
“你王八蛋! ”郭立伟骂了一句。
“好小子,满嘴喷粪! 我要教训教训你! ”对方说着,跨前一步,挥拳便打。
郭立强一把擒住了对方的腕子,说:“立伟,你别惹是生非了! 快走吧! ”
郭立伟不愿给哥哥找麻烦,恨恨地转身走了。
郭立强见弟弟走远,才放开对方的腕子。
“这条烟就算是送给你的吧! ”他盯着对方说:“可你心里要明白,我不怕
你! ”
“你还识时务。”对方道,“你去把那铁锹拿起来! ”口气是命令式的。
在离他们七八步远处,一把铁锹插在沙堆上。
郭立强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他迷惑着,没动。
“我叫你把那铁锹拿起来! ”
他看出了对方分明是在向他继续挑衅,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他隐忍着,努
力压抑着恼怒。对方的挑衅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实现什么企图,却是他无从猜
测的。
他转身向沙堆走去。
郭立强啊郭立强,你又怎么会知道,你今天注定了要成为一种政治势力预先
策划的阴谋中的牺牲! 因为你有一个当年被“专政”
过的弟弟。
某种政治阴谋一旦选择了谁作牺牲,这个人就难以逃脱牺牲的下场!
当他走至沙堆前,将铁锹从沙中拔出来,握在手里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转过身,看见手枪拿在对方手中,枪口对准着自己,对方的脸冷酷无情。
他张了张嘴,要向对方发出质问,却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旋转。
他双手仍紧紧握着铁锹。
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在锹柄上,滴在他的双手上,滴在沙堆上。
他不是朝天开了一枪,他是朝我开了一枪呀! 为什么? ……
最后的疑问凝固在头脑中,成了对命运的迷惑不解的“遗”问。
这个返城待业知青一下子栽倒在沙堆上,停止了呼吸。
郭立伟听到枪声,猛转过身。他见哥哥倒在沙堆上,一颠一颠地跑了回来,
跑到沙堆前,将哥哥抱在怀中。
“哥,哥,哥! ……”他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
哥哥的两眼瞪得很大,却失去了目光。
他想把铁锹从哥哥双手中抽出来,竞抽不动。
哥哥胸部涌出的血也染红了他的双手。
“哥呀哥!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嚎啕恸哭。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许多工人和十几名蓝警服都朝这里跑来。
人群围住了郭家兄弟。
在郭立伟的哭声中,人群渐渐分化。蓝警服们感到了事态的严峻性,站到了
他们的小队长的身后,一个个将右手防范地按在手枪枪套上。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聚拢了,他们一步步逼向蓝警服们。
围住郭家兄弟的只剩下了工人们,他们同情地摇着头。
砰! ……
刑警小队长又朝天开了一枪。
他喝道:“谁再往前走一步就打死谁! 他想用铁锹袭击我! 他是咎由自取!
我是正当防卫! ”凛凛的语调中却暴露出了内心的胆怯和惊慌。
三十几名待业知青朝“蓝警服”们扑了过去……
第一场春雨在“五一”国际劳动节这天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姚玉慧斜卧床上,不胜闲愁地观望着雨滴淋洗窗外那棵树的新叶。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歌声: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不是一个人的歌声。
不是几个人的歌声。
不是几十人几百人的歌声。
是成千上万人的歌声!
她怔怔地倾听了片刻,一跃而起,顾不上穿鞋,只穿着袜子奔到了阳台上。
歌声在城市上空回荡着,震彻着。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组织在一起,聚集在一起,被他们的一个返城待业知
青伙伴的死所激怒,向城市示威游行了!
她无法看见他们的队伍。
他们正冒雨行进在大街上,向市委而来。
他们所经之路,交通完全中断!
“金嗓子”倒退在他们前面,他的嗓子已发不出雄浑宽广的声音了,他紧封
双唇,挥动两臂。
返城待业知青队伍,在他的指挥下,反反复复地只唱那两句: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不知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怎样集合起来的。
雨淋湿了这支队伍。他们一步步地“占领”了一条街道,又“占领”了一条
街道。
“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哪一派能够组织起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示威游行
队伍!
在这支队伍里,默默走着徐淑芳,怀抱着宁宁。
北大荒返城知青之子,被他的知青母亲用衣襟包裹着,遮挡着淅淅沥沥的雨
滴。
在这支队伍里,默默走着严晓东和王志松。他们也像徐淑芳一样,一人怀抱
着一个孩子。是“金嗓子”的双胞胎女儿。
他们继续“占领”着一条又一条街道!
一根竹竿挑着一件破旧的兵团战士的棉大衣,高高擎举,作为他们的旗帜。
他们似潮流要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地淹没这座城市!
一切车辆避向马路两边,没有一个司机敢按一声喇叭。
一段马路上准备重铺路面的一堆堆,在他们经过之后,沙堆不见了。
一个交通岗亭,在他们经过之后,被连同底座搬上了人行道,里边的交通警
呆若木鸡。
雨,更大了。
4
他们的歌声,更高了。
他们经过市劳动局后,那条马路上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他们经过市公安局后,那条马路上也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他们经过省教育厅,那条马路上又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城市被震慑了!
城市屏息敛气。
只有他们的歌声响彻城市上空: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站在阳台上的姚玉慧,终于看到他们了。他们出现在胡同口,一步步“占领”
了胡同,朝市委领导宿舍大院走来。
她看到的只不过是他们分出的小小一支队伍。
警卫人员没来得及关上门,铁栅院门被冲开了。这支队伍拥进院内,顷刻坐
满了一院!
她如同被定身法定在了阳台上! 她呆呆地俯视着他们。
徐淑芳也在这些返城待业知青中,她首先发现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认出了
自己当年的教导员,怀抱着宁宁,仰头望着自己当年的教导员。
大雨泼在她脸上!
大雨淋透了她包裹着宁宁的衣襟。也许那孩子感到冷了,突然哭起来。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猛地离开阳台。她冲出楼,撑着伞跑到徐淑芳身旁,替徐
淑芳遮雨。
“教导员,原谅我。”
“我也代我父亲,请你们原谅。”
“我们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
“谁的孩子? ”
“我们的。我们大家的。他曾被遗弃在火车站……”
姚玉慧想起了返城那一天弟弟对她讲的事。
她说:“把孩子给我,让我抱进屋去,他会被淋病的! ”
徐淑芳感激地点了一下头。
她从徐淑芳怀中抱过哭着的孩子,跑进楼去。
阿姨惊恐万分地围着她团团转:“这可怎么好? 就你一个人在家,他们要是
……这可怎么好? ……”
她苦笑道:“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阿姨,你给这孩子冲杯奶去吧! ”
阿姨六神无主地离开后,宁宁不哭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窗前,望着在雨中坐满院子的当年的知青伙伴,心中说:
“爸爸啊,原谅他们吧,他们是不能再等待了,像您的女儿一样……”
她不由得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孩子脸上……
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在继续向市委走去。
公安局长高大魁梧的身材,仿佛一座碑。他叉开两腿站在返城待业知青队伍
正走过来的马路尽头。
他身后,排列着由数百名刑警队员组成的双重散兵线。
一辆小汽车从马路尽头的丁字形路口出现,直开到他身边才猛刹住。
市长跨下了小汽车。
市长低声说:“立刻撤走你的刑警队,否则我罢你的官! ”
老局长看了市长一眼,语气十分强硬地回答:“我有职责保卫这座城市的治
安,现在谁也无权命令我撤走我的刑警队! ”
“我不认为这是骚乱! ”
“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粉碎‘四人帮’后发生在本市的最大一次骚乱! ”
“他们没有打砸抢! ”
“他们若敢,我就下令开枪! ”
老局长说罢,从头上摘下了警帽,向市长递去。
市长不接。
他缓缓弯腰将警帽放在雨地上。
市长激怒了:“当你开枪时,站在你枪口前的将是我! ”
老局长不再回答,岿然不动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
双方接近得仅距五六米了,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停止了前进。
一辆接一辆靠在马路边的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里的乘客,纷纷跳下,争先恐
后跑进各个商店。
“金嗓子”不由得转过身,这才明白队伍因何而停止行进。他对“蓝警服”
们张大嘴喊了一句,然而没有人听到他喊的是什么,因为他的嗓子沙哑得几乎喊
不出声音了。
老局长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的双重散兵线,迅速形成了阻挡的蓝色方阵。
从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中跨出一个人——严晓东。
他轻轻推开“金嗓子”,朝队伍振臂高呼一句:“跟着我! ”
他一步步向前走。
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一步步跟着他。
“站住! ”老局长厉喝一声,一只手放到了手枪套上。
市委大楼就在他身后,他绝不允许他们再接近市委大楼一步!
严晓东没有站住,对他的警告和他的动作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继续向前走。
市长一步跨到严晓东与老局长之间,伸开双臂,面对返城待业知青们大声说
:“我是市长,我理解你们! 也请你们理解城市,理解市委的困难! ”
“你理解我们? ”严晓东站住了,冷笑道:“你根本不理解我们! 城市也不
理解我们! 你的儿子或你的女儿小时候,你带他们到公园里去骑过木马吗? ”
市长不明白这个返城待业知青为什么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
回答才是。
“如果你没有,你无法理解我们! 小孩子骑在木马上,每旋转一圈,向父母
招一次手,这是人性! 你懂吗? 我们年年向城市招手,因为我们已不是小孩子,
我们却仍骑在木马上! 我们不是被艰苦吓回到城市里的! 十一年,我们四十余万,
可以盖起一座城市! 可是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汗水并没有换取到足以使我们感到自
豪的劳动成果! 历史浪费了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汗水! 我们不能再等待! ……”
严晓东说着,又向前跨了一步。
他身后的队伍,也向前跨了一步。
市长不由得退了一步。
站在市长身后的老局长不由得退了一步。
站在老局长身后的蓝色方阵不由得退了一步。
严晓东将脸转向了老局长:“开枪啊! 拔出枪来开枪啊! 你们不是打死了我
们一个吗? 你为什么后退了? ……”他从地上捡起了老局长的警帽,又说:“只
要我一句话,我们就会将你踏在我们脚下,将你的刑警队踏在我们脚下! ”
他说一句,向前跨一步。
市长连连后退。
老局长连连后退。
刑警队的蓝色方阵连连后退。
5
“我们并不想闹事! 但如果拿枪吓唬我们,那是愚蠢的! 我们不过要求城市
关注我们的存在,指给我们一个起点! 我们他妈的只要一个起点! 有了一个起点
我们会证明我们这一代人不是废品! ……”
刑警队的蓝色方阵已经退到了市委大楼楼前,再无退路。
严晓东将警帽朝老局长一递:“您戴上吧! 我们连您的警帽也不想踩坏! ”
市长替老局长接过了警帽。
“我们是累了,累极了,但我们这一代还没垮呢? 市长同志,请您检阅吧! ”
严晓东说罢,朝后一甩湿漉漉的头发,转身高喊:“全体……立正! 向后……转
正步……走! ……”
“向后……转! ”
“向后……转! ”
“向后……转! ”
“正步……走! ”
“正步……走! ”
“正步……走! ”
返城待业知青的队伍中跨出了许多人,站在人行道上,向他们的队伍重复着
严晓东的口令。
马路下当年的防空洞,发出巨鼓般的震响。
嗵! ……嗵! ……嗵! ……
挑在竹竿上的破旧的兵团大衣——他们的旗帜,被擎得更高!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这两句歌声又在城市上空回荡。
市长自言自语:“他们和当年是多么不一样! ”
是的,他们和当年不一样了。他们已不是当年的红卫兵了。
他们也厌恶了流血和骚乱,只想向城市表明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向后转。
老局长暗自呼了一口气。
嗵! ……嗵! ……嗵! ……
马路两旁的街树抖动着。
各种车辆,缓缓随在他们身后,终于有了行驶的机会。
“开枪打死那个返城待业知青的事,你调查了吗? ”
“我正在调查。也许事情是复杂的,会有某种背景……
“噢? ……”
“子弹从背后击中,正当防卫不能自圆其说。”
“没有那件事,不会导致今天这件事。”市长说着,将警帽递给老局长。
老局长接过,许久才戴上。
“我相信……”
“什么? ”
“他们今天能够把我,把你,把你的刑警队踏在他们脚下,可他们没有。”
“我今天也是作好了他们从我身上踏过的思想准备的。”
“喜欢文学吗? ”
“不感兴趣。”
“一本小说也没读过? ”
“读过一本——《刑警队长》。”
“再多读一本吧——《悲惨世界》。”
“……”
“书中一个人物很有点像你,名字叫沙威。”
“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 ”
“一言难尽。”
“下场如何? ”
“给自己戴上手铐,跳进塞纳河淹死了。”
老局长不再问什么,抬头向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尾望去。
他们的旗帜——挑在竹竿上的破旧的兵团战士大衣,像高高擎举着的十字架
上的耶稣。
嗵! ……嗵! ……嗵! ……
防空洞发出的震响,如城市的巨大心脏在搏动。
忽然,一棵街树渐渐向马路倒下。随即,又倒下一棵,又倒下一棵……
马路两旁的街树,都开始向马路中央倾斜,纷纷倒下,障碍了各种车辆的行
驶。
这情形使市长、老局长和刑警队员们惊诧万分。
而紧接着发生的情形,更加使他们目瞪口呆——一长段马路徐徐向中间塌陷
下去!
又一长段马路徐徐向中间塌陷下去!
一辆公共汽车,两辆无轨电车,同时随马路塌陷下去,只露出平顶,无轨电
车的“辫子”脱离了电缆,在空中摇晃。
老局长反应迅速地大吼一句:“快抢救! ”
他的刑警队员们奋不顾身地向塌陷地段奔去!
返城待业知青的队伍也骚乱起来。他们被他们自己的力量惊呆了!
严晓东第一个跳下塌陷地段救人。
王志松、“金嗓子”跟在其后跳了下去。
无数“兵团服”跳了下去……
马路仍在塌陷。
当年耗资巨万的“防空洞”,今天被证明在现代战争中没有任何实际战备意
义。
返城待业知青们的旗帜倒了,被踏在他们自己的脚下……
(下部)第一章
1
夜乃梦之谷。梦乃欲之壑。
城市死寂一片如公墓。做梦的人迷乱于城市的梦中。城市的梦浸在子夜中。
近百万台电视机早已关上了,城市仿佛处于封闭状态,只有电信局和火车站还保
持着与外界的联系。一幢幢高楼大厦被酱油色的子夜和清冽的水银灯光囫囵地腌
制着。在它们背后,平民阶层的大杂院如同一只只蜷伏的狗。形影相吊的交通岗
亭好像街头女郎,似有所待又若有所失。红绿灯是“她们”毫无倦意而徒劳心思
眨动着的“媚眼”。
松花江慵懒地淌着。它白天掀翻了一条由太阳岛驶回的游船,吞掉一船人只
吐还半数。两艘救生艇仍拖拽着巨网进行打捞。
一百二十多个男女老少不知被它藏到哪儿去了。他们的许多家眷亲属仍坐在
江堤的台阶上,不哭了,默默地像一尊尊石雕。江水在它的最深层继续恶作剧地
摆弄死难者的尸体,好比小孩子缩在被窝里摆弄新到手的玩具。
江堤,这生硬的城市线条的南端,一座立交桥宛若倾斜的十字架。一群“精
灵”在桥洞下猛烈地舞蹈,他们是些居住附近的青年,是这座城市缺乏自信的民
间霹雳舞星。那儿是他们的“夜总会”。
桥上,一名巡警忠于职守地来回走动,不时站定,向桥洞下俯身一会儿。他
是他们唯一的欣赏者,却并不鼓掌捧场。
一只大猫头鹰栖息在一条小街的独一无二的圆木电线杆顶端,绿眼咄咄,冷
漠地俯瞰着毗连的院落和参差的屋脊,随时欲镞扑而下,从城市和人的梦中一爪
子攫走什么。这凶猛的枭禽入侵城市的现象近年极少发生。
它诧异城市对它的宽容,似乎觉得不被注意是受到了轻蔑。
它怪叫一声,阴怖的叫声有几分恼羞成怒,有几分无聊。
夜深沉。
城市死寂如公墓。
它又怪叫一声,企图以它那阴怖的叫声惊扰城市的梦。令人听了悚栗,也愈
加显出它的恼羞成怒和它的无聊。
深沉的夜依然深沉。
死寂的城市依然死寂。
一辆小汽车从马路上飞驶而过,像一只耗子在公墓间倏蹿。
枭禽阴怖的怪叫,收敛在子夜的深沉和城市的死寂中。
它那紧紧抓住电线杆顶端的双爪抬起了一只,从容不迫地舒舒爪钩,缓缓地
放下。又抬起了另一只,也从容不迫地舒舒爪钩,缓缓地放下。头随之左右转动。
它在犹豫,要不要离开这根电线杆飞往别处? 它确是在这根电线杆的顶端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