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一换好衣服出来时,一头黑发被梳成了倭堕髻,露出姣好的脸庞,额头光洁饱满,黛眉浓淡相宜,黑白分明的眸子眼波如秋水般明净清澈,秀气的鼻子下樱唇丰润,泛着苹果般的粉色光泽。不施脂粉,天然雕饰,就那么干干净净神色淡然地站在景渊面前。
见景渊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发髻上,她嘴唇动了动,说: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姑娘,我已经嫁人了,自然要梳发髻。”
“夫人天生丽质,很少人梳这种发髻能这么好看的,公子端的好福气。”坊主笑着说道。
景渊扬扬眉,没说什么,放下一大锭银子给态度极其和蔼可亲的坊主手里,然后带着阿一走出了衣坊。走了两步,停住脚步回身看阿一,目光扫过她胸前的大片白腻,在斜眼看了看热闹的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子,发现她这样穿也没什么不妥,因为凤城的女子暮春时节都喜欢这样穿,可是自己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呢?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道:
“笑一笑。”
阿一直直的迎上他的目光,伸出自己的右手,道:“牵着我的手,我便笑给你看。”
小气的女人,还在为刚才下车的那个小动作耿耿于怀。
“随你的便。”景渊眉毛打结,干脆转过身去往前走不理她,“不笑的女人会老得快很多,原来你不晓得。”
阿一气得直跺脚,却又舍不得不追上去,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一小片衣袖,道:
“景渊,我们是夫妻!”
“你不说谁会看得出来?哦,不对,你说了恐怕也没有人相信。”他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你看看谁家的神仙眷属会摆着一张不会笑的刻版脸?”
“我笑不出来!”她狠狠不已地说。
“在果园我见你笑得很欢,一派天真烂漫很好骗的样子。”景渊冷哼一声道:“换成是我就笑不出来了,爬墙也抓得太明显了吧!”
“爬墙?我没有啊,”阿一小声争辩道:“人家爬树而已……”
此时他们走到凤城的青鸾大街,整条街两边铺子都明灯高悬,街心有一状元牌匾,牌匾前的空地上搭好了偌大的两处台子,其中一座台上两边放了用灯做成的柱状木梁,光如白昼,有人穿着诸王公子、宫娥僚属等服饰,手持各种明灯,在台上模拟贵族巡游,烟雾缭绕中更见明灯之璀璨,街上人头攒动,盛况无前。
阿一那句话就这样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不过她的失落感很快就被新奇、惊讶、喜悦所代替,街道两旁许多小吃摊子,卖各式煎饼甜饼的,卖热腾腾的馄饨和荷叶糕的,卖糖人面人的……数不胜数;最吸引人的是就连平日难得一见的皮影戏啊滑稽戏啊迎神戏啊什么都有。
阿一兴奋得揪住景渊的袖子用力地扯啊扯,“你看你看,那边的台上挑着担子卖西瓜的家伙好好笑啊,西瓜卖不出去还自己踩到自己扔的瓜皮,哈哈哈,滑稽死了……”
“我们走快点,那边在演汉宫秋,王昭君那段琵琶曲很好听的……”
“还有还有,有人在卖艺,不知道有没有心口碎大石看啊……”
还没说完,嘴里就被塞进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害得她差点烫到舌头,那股荷叶的清香味道却让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吐掉,她囫囵吞下声音不清地对景渊说:
“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荷叶糕?”
“谁记得你爱吃什么?看着顺手,又便宜才买的。没吃晚饭都不饿,莫非你可以辟谷?”
阿一懒得计较他的话是嘲讽还是关心,指着斜对面的食摊说:
“我还要吃羊肉串!”
见景渊不为所动,她的目光表情随即变得可怜兮兮的,像干瘪的苦瓜一样,景渊心里暗叹,道:
“笑一个?”
阿一马上灿烂之极地一笑,把能开的花都开尽了。
景渊嘴角微抽,目光盯了盯她抓住他衣袖的手,她立刻乖乖放开。
看着他挤入羊肉摊子的人群中,不多时捂着口鼻一脸嫌恶地抓着三根羊肉串回来,阿一心满意足地拿过,递过一根给他,见他避之不及,不由惋惜道:
“没口福。羊全身是宝,羊杂可以煮汤,羊肉不用说啦,就连羊奶也好喝得很……”
某人再也忍爱不住,主动揪起她某只衣袖,扯着她远远离开那腥臊的羊肉摊子。
阿一吃完羊肉,又喝了一碗酸辣汤,吃了三个汤团,半是哄半是骗让景渊皱着眉吃下一块灯盏糕和鱼面饼,走到皮影戏台前时一回头瞅见不远处有卖糖人的,想都不想就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地说:
“等等我,我去买点东西。”
她花尽了自己仅有的几枚铜钱买了两根糖人跑回来,兴冲冲地笑着对景渊说:
“你看,我竟然又买到了寿星公和寿桃!呶,给你!”她把那偌大的寿桃递给景渊,景渊看见那饱满的桃子却无端心烦,不知怎的又想起黄昏时桃园里阿一手里拿着的那个被人咬过一口的桃子,闷声道:
“我不要。”说着便转身看向皮影戏台不再看她。
阿一身子僵直,脚步像被钉住在原在,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糖人,想起那一个同样热闹的大街上熙攘的人群中,他把老头寿星塞给她,要了那根寿桃,对她说:
我老了,大概也跟我叔公一个模样……
不许吃……
当时不懂的那些弦外之音,后来她都懂了,可是如今再也无法重演。
这个人,依旧站在她身旁,她却再也闯不进去他的心里。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刚想收起自己一脸的落寞伤心扯他的衣袖对他厚脸皮地笑笑时,忽然听得看皮影戏的人群中有人奇怪道:
“听说兰陵候生平好色好玩乐,浪荡不羁,风流成性,怎地这皮影戏演的居然是这兰陵候?”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兰陵候啊到了自己的封地后,虽说蓄养美姬无数,可不仅没在兰陵犯下什么恶行,反而废除了兰陵的河神祭,禁止了人祭,而且亲自带领府兵殚精竭虑三月,捕杀鼋鼍,据说还因此身负重伤,当地百姓感激万分……”
“不对不对,”有人指着皮影戏台上小人儿道:“这戏里说的分明就是兰陵候最爱的女人意外葬身于江水之中,尸身遍寻不到,疑是被鼋鼍吞食,兰陵候伤心愤怒之极才连命都不要一般去捕杀鼋鼍……”
阿一伸出去的手顿住,抬头看向皮影戏台,看着看着那些小人儿越来越模糊,不知何时,她已经是满脸泪水。
她伸手去拭泪,忽然被人抓住自己的手,景渊见她这般模样,担心而疑惑地问:
“你这是为何?”低头看看她紧抓在另一只手里的糖人,不由皱眉道:“这糖人我不要你便哭成这样子?就算是使小性子也该有个限度吧!”
谁知阿一的泪流得更凶,不管不顾地扑到他怀时在,极用力、极用力地抱着他,景渊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也没有推开她,僵了一瞬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边若有所思地看向皮影戏台,只听得刚才谈论的人继续说道:
“这世上还有比把兰陵候说成是专情痴情的人更大的笑话吗?不过是用来吸引人的噱头,不足信的野史罢了……”
“我们走吧。”阿一放开景渊,拉着他的衣袖就走,景渊反手握住她的手,扣得紧紧地,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到拐角巷子边上一株老榆树下的青麻石上坐下,见她一脸泪痕失魂落魄,伸手执起她的手,把她攥紧的两根糖人都拿到了自己手上,落无其事地说:
“好吧,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这两根糖人我就收下了,如何?”
“你看你,哭成这样,又鼻涕又眼泪的,脏了一身好衣裳……”
她抬起脸不管不顾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景渊这才看到她眼睛红鼻子红就连噘着的嘴也是红肿的,心不知怎的一下子有些酸痛,他极力按捺住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把那根寿桃放在嘴边,若无其事地舔了一口,咂咂嘴说:
“好甜,你要不要尝一口?”
“脏了,别吃,扔了吧。”阿一哑着声音道。
他不以为意,说道:“刚才我在那边见到有卖羊角灯的,你等着,我去给你买一盏……”他站起来迈出两步,阿一忽然开口问:
“不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哭吗?”
景渊走回她身前,俯身轻轻替她拭去泪痕,榆树阴影下脸色晦明莫辨,道:
“你总有你的原因,不说,也许是因为说了我也不懂。”
阿一心中怆然更甚,看着景渊一步一步走远的身影,她才知道原来要接受他真的忘记了自己的事实有这么的难,这么的痛。
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把这辈子最重要的人给弄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响起然后在自己身前站定,她正想说怎么这么快就买到了,一抬头却见到高大魁梧的身影,一位陌生黑衣男子站在自己面前,她下意识地身子往后缩去,那人道:
“姑娘莫慌,在下奉命带姑娘去见一个人……”
羊角灯,坊间仿宫中珍贵羊角灯的制品,粗铁线界划规矩,剪彩为花,罩以冰纱,有烟笼芍药之致,煞是朦胧好看。景渊从摊主手里接过灯后,略微想了想,借过描金细笔沾了褚色丹砂,在灯上写下了一行诗:
岁岁年年老,朝朝暮暮同
欢喜佛,薄倩赋 第一百三十三章 结局篇之3
也不知道那笨女人是不是看得懂,他提着灯往回走时微笑着想,她真的以为他不晓得她难过什么吗?哭得那么伤心难过,也不想想,难道自己以后就没有可能比以前对她更好?
走近老榆树,他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夜风一吹便如流云散去。
树下没有那个不知道自己穿着合身衣裙梳着倭坠髻不知道自己其实很美很让人心动的笨女人,眼前空空如也,拿着羊角灯的手紧了紧,他深深吸了口气,对着老榆树道:
“阿一,出来,不要躲起来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四周空寂,连回声都没有,他正要走到树后一看究竟时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竟然是她一直拿着不放的老寿星糖人,已经被他不小心踩碎。
他的心顿时冰凉冰凉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转身走出巷口,不断地询问经过的路人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女子走过,一直寻回青鸾大街,有人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女子的身影说:
“呶,那个不是穿着粉色衣裙的吗?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景渊连忙追上去,那背影走入一簇围观的人群中霎时不见了,景渊当下心焦也挤了进去,不知被谁一推一个踉跄便入了圈子里头,忽然面前“蓬”地扬起一大团火,原来是有人在卖艺表演喷火和上刀山,不虞景渊如此,喷出来的那团火差些就烧到了他。
耳边尽是喧哗声,眼前一片火光,景渊的头剧痛起来,那团火似是灼到了他的眼睛,他只觉得热浪不住地逼来,火光不断地扩大,慢慢延展成沐浴在火海中的一艘楼船,他闭上眼睛捂着耳朵慢慢蹲下身去,耳边还是响起大火焚烧噼啪作响的声音,再眼开眼睛时却仿佛看见陷在火海中的某处回廊,木染砸下,浓烟滚滚,艰于呼吸,昏昏沉沉地抱着怀中的女人,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这么几句话:
“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可以保护你,对不起……”
“可我现在又不想死了,我想和你一起活着,不问为什么,活着就好,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
谁,那到底是谁……他脸色发青发白,头痛欲裂,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嘭——嘭——”天上乍起一蓬蓬绚烂烟火,宛如流星,惊艳了半壁天空。
“你看到烟花了吗?”有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满天都是烟花,很灿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看,就越想哭。”
忽然,漫天的烟火变成了纷纷白雪,鹅毛般飘落,粘在人的衣襟上,像冬天的泪。
那是个女人跪在雪地里的侧影,消瘦、单薄,下巴倔强地微微扬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天上飘落的雪花。
他的心蓦地痛极,想要喊那人的名字,张大了喉咙,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人群开始向景渊聚拢,指指点点。
忽然有两人用力推开围观的人着急地扶起景渊,其中一人暗暗地点了他两处大穴,景渊身子绵软地倒下,另一人抱拳对旁人说:
“家兄醉酒身体不适,惊忧了各位,真是抱歉。”接着两人默契地扶着景渊走向青鸾大街里的风月里弄,围观的人嗤笑两声,然后继续涌向皮影戏台八卦兰陵候的野史。
谁不知道风月里弄巷口狭窄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然相处,门前所挂纱灯加起来不下百盏。纨绔少年多孟浪,还是逃不过风月夜温柔乡。
阿一被带到青鸾大街与凤城府衙之间的金粟园。金粟园门楣低矮,清一色的灰砖绿瓦,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只是一座门户幽闭平平无奇的园子,阿一随着那人进了门转过两道狭窄的回廊便豁然开朗,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木扶疏掩映生姿,当中有一偌大的湖,满满一片全是睡莲。湖边是一艘不系舟,也就是石舫,船头一人侧对着她坐在蒲团上,黑发松松绑在脑后,兰色长衫上是一串羊脂白玉环佩,华贵清冷异常,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
“你来了?这凤城的庙会灯节,甚有风情……”
阿一的心砰砰直跳,刚想跪下行礼,他却道:“免了,你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只听得他又说:“小贵子许久没见你,也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来。”
阿一这才迈开脚步,上了船,跪坐在他身边。
司马弘怀里抱着个鸟笼,里面果然就是小贵子那口没遮拦的可恶家伙。
“它现在不敢再骂朕了,”司马弘轻松地对阿一笑笑,“你猜猜它现在说的是什么?”
阿一垂下眼帘道:“阿一猜不到。”
手忽然被他握起,他在她洁白的掌心放了几颗粟,“你喂它试试看?”
阿一喂了小贵子两颗,小贵子扯着嗓子说着不三不四的鸟语道:
“阿一小笨蛋,阿一小笨蛋!”
阿一又生气又好笑,啐了它一口,道:“没气节的家伙,几颗粟就变节了,看我什么时候烹了你来吃!”
“朕倒是喜欢它这样的性子,从不死心眼,更不钻牛角尖,不像某人啊……”
“阿一从来愚笨,”阿一的笑容很快回复了淡然和中规中矩,“惹皇上费心了。许久不见,皇上可还安好?”
“自然不好,”司马弘的目光笼罩在她脸上,“谁让你装出一副朝廷命妇的模样对朕说话的?好像很关心朕,其实你心里,在恨着朕吧?”
“阿一没有。”阿一垂眸道:“阿一只恨自己,当初和景渊在一起时为什么要和他闹别扭,明知道他喜欢吃四喜丸子也没有去学做?明明见他衣衫单薄也不去学女红,为什么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为自己的夫君做衣裳?可以对他多说几句温言细语时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忍耐分离,让他一个人离开寿城去了建业……”
“朕还记得你的那个瓶子跟瓶塞的比喻,”司马弘眸光深沉,“现在瓶子跟瓶塞终于在一起了,可得了圆满了?”
她恭恭谨谨地向司马弘磕了一个头,道:“皇上苦心成全,阿一感铭在心。”
“感谢朕?如何谢?”司马弘伸手抚上阿一的脸,恋恋不舍的目光流连不去,“阿一,朕还是舍不下你,莫不如,和朕做一家人?”
阿一先是微微一僵,看见司马弘眼里流转的笑意,她垂眸一瞬,再抬起眼帘时也微微笑了,对司马弘说道:
“好啊。”
反而是司马弘愣了愣,随即大笑道:“好?”
“好。”阿一笃定地看着他。
“你都知道了?”他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刚刚。”阿一的目光落在他已经收回的手。在果园里,也是这一只手握过她。
欢喜佛,薄倩赋 第一百三十四章 结局篇之4
“陪我走走,这园子风景尚可。”他执起她的手,两人下了石舫,沿着湖边一路走着。
“朕要走了,本想多骗你两天,可建业有急报,不得不离开,”司马弘目光清朗,不见平日的戏谑笑容,对她说:“走之前,有几样物事给你。”
第一件,是一方紫玉鸾篆章。
“这个我知道,写完书法或是画完画后要用朱砂盖的印!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印章许久了,只是上面的字我看不懂……”
“以后你会懂的。”他微笑,“很喜欢?看来朕送对了。”
第二件,是他怀里的小贵子。
“送出去的礼物我怎么好意思收回?”阿一道。
“等你教会它一句别的什么话,就让人把它送回来给朕,明白了?”司马弘道:“多喂它两颗粟,见不到它,朕会少记挂你一些。”
“可见到它,不就等于被皇上天天骂我小笨蛋?”阿一不满地嘀咕道。
司马弘笑,一指戳向她眉心,“你呀,该聪明时笨,该笨时聪明!”
白月渐沉,侍卫上前提醒司马弘离开时在司马弘耳边说了句什么,他皱了皱眉,随即又回复了一脸的平静。
褐色的两驾马车前,司马弘静静地看着阿一,道:
“阿一,不要无条件地对别人好,懂吗?”
“也不要再哭了,觉得孤单了,要记得还有小贵子。”
看着司马弘上了马车绝尘而去,阿一怔立原地,金粟园的总管司马盛从暗处走出来,对阿一躬身行礼道:
“兰姑娘,属下司马盛,皇上走之前嘱托过小的要好好替兰姑娘管理这园子。”
金粟园,就是司马弘留给她的第三件礼物,司马盛见阿一一脸犹豫和急于推托的神色,开口说道:
“皇上说了,若是姑娘不想接受的话,就请姑娘到柴房去见一个人,皇上说姑娘只要见了,便会心甘情愿做这金粟园的主人的。”
柴房门被打开,干草堆上躺着一个病得昏昏沉沉脸色发黑的人,右边衣袖里空空荡荡的。
不是谁,正是那个阿一遍寻不见的人,阿逵。
阿一心里暗叹一声,司马弘对她好,每一步都算得如此之准,让人避无可避。
她急着想走,因为一想到景渊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就片刻逗留不得,可见阿逵这般模样,一时间又犹豫了,想了想,终于拿定了主意,对司马盛说:
“大叔,请你把他安置到客房里,去找一位大夫来看看他,我还有点事,半个时辰后再回来看他。”说着便急急忙忙地向大门走去,司马盛反应极快地让人去准备马车,阿一赶回青鸾大街时人潮早已散去,四处一片寂寞冷清,孤伶伶的几盏灯无精打采地悬挂在街边,阿一能想象到景渊或是一脸勃然大怒或是冷漠讥漠讥诮的神色,当下加快脚步,飞奔至老榆树下。
没有人,自然没有景渊的盛怒或其他。不知怎的,一路上悬着的心好不容易放下来,又渐渐沉下去了。她从青鸾大街的这头一直找到那头,来来回回了几趟,都见不到景渊的身影。
他没有等她,或许找过了,但是没有等她。
想想也是,她不而别,他为什么要等她?依他的性子也该生气地早早离开了吧……
阿一坐在老榆树下,抱着膝,静静地坐着,直到天边开始泛鱼肚白。一阵依旧沁凉的风吹过,阿一吸了吸鼻子,站起来转身对等候已久的车夫笑了笑,重新上了马车,回金粟园。
阿逵依旧昏迷不醒,大夫来过说是染了风寒,开好方子后说是无甚大碍,只要高热一退就会醒来,阿一让人打了热水,拧好帕子给他擦干净脸上的尘垢,还是那般粗犷爽朗的五官,只是眉头深深拧着,像个打不开的结。
空荡荡的右臂袖子,让阿一心酸。
想起过去的种种,阿一无奈地叹口气,放下帕子走出了房门。司马盛在门外候着,阿一对他说:
“我要先回书院,大叔,麻烦你好好照看他,他醒来后不要告诉他我见过他……”
“兰主子可以叫我司马总管,或直呼其名司马盛。”司马盛纠正她,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她,“主子的故人是金粟园买来的家奴,主子自然明白属下意思的。”
她不好意思起来,点点头“嗯”了一声。司马弘每一步都算好了,她就连拒绝都是多余的,暂且应下,徐图后计吧。
就这样,她怀着复杂莫名的心情回到了书院。
那样气派的马车,如此眩目的衣裙,秀雅而不失明媚的五官衬着松散慵懒的发髻,怀里抱着一个精美异常的鸟笼子,虽是一脸倦容,却仍在书院引起了一阵骚动。
这是那个把头发胡乱绑成一团穿着老大娘才穿对襟衫子在厨房手执菜刀挥动锅铲的弃妇阿一?许仲文和孟东来看得眼睛发直,其中一个喃喃道:
“那该死的方旭,说什么生病了告假半月,我看他回来后不悔死才怪——早知道是这般可人儿,当初干脆把她带回家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