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我的挑衅,我付之一笑;她对我的挤兑,我置若罔闻。而这,让她开始得寸进尺,言语间越来越不客气,甚至对我生父吹枕边风,给我苦头吃。她的手段被周岩和周翠挡了大半,可是,以他俩下人的身份很多情况下是没办法护住我的。周岩说,要想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来打掉她的气焰。
不等周岩行动,她就死了。那是一场纯粹的意外。
那是我又一次被她叫去辱骂。我那时戴着她送我的那条珍珠项链。我知道她买下这项链的时候肉痛许久,送我之后更是剜心一般地痛,所以我戴着这条项链在她面前晃悠,故意刺她的眼睛。她终于对我屡次三番的举动忍无可忍,伸手来拽拉项链,要把项链抢回来。我没料到她会动手,被她抓个正着,痛得大叫,挣扎推搡,不等我逃开,脖子上的那根细绳就敌不过她的力气,没两下就绷断了。珍珠散落一地,她气急,就要来打我。我哪会还傻等着转头就跑。
我顺利跑了出去,她追来的时候却是一脚踩到了滚落在地的珍珠,人往前一扑,脑袋正中坚硬的石阶,一下子就晕了过去。我听到身后动静,再回头,就看到她趴在地上,脑袋下有鲜血顺着石阶流淌。她闭上了嘴,我能听到的就只有孤零零的珍珠滚动声。
我吓蒙了,本能地去找了周岩。周岩听到我语无伦次的叙述后,叫了周翠过来,对她说了几句后,就让她陪我回去,他则是去拖住了我的生父,指使开其他下人。
我和周翠回去后,就见她还趴在那儿,姿势没有半点儿变化,石阶上的血却是变多了,也暗沉了。我心惊胆颤,哆嗦个不停。周翠却是冷静,小心上前,绕过那些血迹,摸了摸她的脖子,冲我说,她死了。我脑袋一空,什么想法都没了。周翠检查完她,踮着脚进屋,弯腰将地上的珍珠和链子捡了个干净,一跃跳过她,拉着我冰凉的手,回了我的屋子里头。
我被她安排着坐下,手上捧着她倒给我的热茶。而她则坐在了她往常坐着的小杌子上,不紧不慢地将珍珠又串了回去,手指灵活地翻动几下,那条项链恢复如初。我看着心头发毛,忙别开视线。就听周翠交代我,待会儿有人来报信,我要装作惊讶和悲伤,不管谁问了,都说我方才被那个女人给赶了回来,之后就没再出过门。这是周岩让她叮嘱我的。
那个女人发作我也有好一阵子了,我作为晚辈不好顶撞她,默默听训,等她没话可说或说累了,一摆手后我再离开。这事情,家里面的人已经习以为常。
我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等到有下人发现她的尸体,喊来了生父,生父大怒大悲,调查此事,我按照周翠的提醒,将在心里面重复了许多遍的话说了出来,神情、语气、语调,完美地应和了我心中的想象。
没有人怀疑。
说起来,我这又要感谢那个女人,她敛财敛得厉害,为了那几个钱,连家中下人丫鬟都遣散不少,要不是如此,我肯定逃不过这一出,会被愤怒的生父给打死也说不定。
第一百五十七章 番外 商九娘(二)
那个女人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死人。
那条让我感到恐惧的珍珠项链我却不能扔掉,反而是按照周岩的吩咐,在为那个女人守灵的时候戴在脖子上,醒目得让所有人都能发现,并且面带悲戚地告诉所有人我对那个女人的怀念。此后每年她的忌日,我都要把这条项链翻出来戴上,直到我的生父死去。
最初,那条项链如同一条带着尖牙的毒蛇圈在我的脖子上,后来,我觉得那是条恶心的毛虫,时时刻刻提醒我那段被她侮辱的日子和现在在生父面前佯作怀念她的屈辱。
外祖家对我的帮助只有周岩和周翠两人,再多的是没有了。为了避免生父再次续娶,我只好在他面前不断地提起那个女人,勾起他的回忆。
这一点是成功的。生父原本就不是贪花之人,他这辈子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我的母亲,他看中了母亲的花容月貌,一个就是那个女人,我却是不知道他看中那个女人的什么。
生父没了挚爱,颓唐到不行,对酒铺的事情不怎么尽心了,反倒是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件嗜好酒。
这事情说来有些可笑。他是商家的人,商家世代经营着酒铺,虽然称不上什么大名气,但好歹也是多年的老铺子了,生父却是对酒一窍不通。谁曾想,因为那个女人的死,他爱上了酒,开始研究酒,甚至想出了几个新酒方子。
生父酿酒不假他人之手,也没有将之的意图,这事情又便宜了我,等到我经手酒铺之后,推广新酒,很快就站稳了脚跟。
我开始接管酒铺的生意,学习如何做一个商贾,在我彻底掌控酒铺之前,我的年纪到了,生父决定要招赘。这个人选有些困难,因为商家的名声不好听,生父更是名声狼藉,但幸好,周岩的决定是正确的,我成了商家的异类,有一个好名声,而且已经开始有了“酒娘子”的名头,招赘的事情并没有拖很久。
那个男人明面上是生父为我挑选的,实际上是我同周岩商定下来的。那是个贪婪的男人,眼高手低。周岩对我说,这是个我能拿捏在手心里的人。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那会儿正在酒铺中如鱼得水,觉得这世上真是没什么能难倒我的事情了。原本最大的障碍那个女人也在老天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给铲除了,此后的生活更是一帆风顺。周岩也羡慕我运气旺,并且感慨地说能跟着我这样的主子他也是走运。
虽说如此,我却是个亲缘浅薄的人,这一点早有显现,我的子嗣也是艰难。
生父数十年如一日,和他当年一样,大大方方地找了大夫来给我和那个男人把脉,结果是我和他的身体都没问题,但就是怀不上。
周岩郑重地对我说,这事情必须要尽快解决,我得拿出个章程来,不管是弄个孩子出来,还是像那个女人一样开始敛财,给自己留条退路。
我心里抵触那个女人,所以选择了前一条路。我决定在商家过继一个孩子。
这原本是个意气用事的主意,但等我同周岩说了之后,我们两个俱是眼睛一亮。
要说服生父有些困难,他就是想要自己的亲生骨肉才将我接了回来,不然当初也可以选择过继。相对的,要说服商家的人却很简单。我经营酒铺的手段他们已是看在眼里,看得眼睛发红,恨不得我是他们的女儿,这会儿我变相给了他们一个机会,他们自然头脑发热,兴奋不已。有那群人缠磨生父,我是不用担心他能拒绝这事情的。再者,他自己也知道,这会儿他是没了其他退路,不想以后没人给他上坟上香,他就得同意我过继儿子。
过继的人选同选中那个男人一样,我和周岩商议好了,再不着痕迹地透露给生父,让他看中。我们选中的孩子是我五哥的小儿子商晨荣,当时才一岁大。商五是个没主见的墙头草,想占便宜怕吃亏,最擅长做的事情就是起哄,绝大多数时间是在瞎起哄。这样的人好摆弄。而且同辈里头他成婚早,孩子多,这个理由再好不过了。
我们决定得快,但商家人之间的扯皮却耗费了一年。终于,商晨荣过继到了我的名下。我对这个孩子没有什么好感。这只是我无奈之下的选择。无孕,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打击。等到尘埃落定,我没了危机,我面对商晨荣的时候只觉得心烦。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情。我发现自己像那个女人一样,没了紧迫感后就原形毕露,过河拆桥和无端迁怒的本性也是如出一辙。
我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对商晨荣关心备至,比他亲生母亲还要尽心尽力。
两年后,老天爷又给我开了个玩笑:我怀孕并生下了一个男孩。
我欣喜若狂,同样欣喜若狂的还有我的生父。他比我还要高兴,他又有亲生血脉了。他宣布,他要亲自教导这个孩子。
我的喜悦戛然而止。
生父不是那个女人,他是个聪明人,只要他想,他就能做成。周岩告诉过我,外祖父当年答应生父的求亲是因为他看中了生父的智慧,没想到他老人家都看走了眼,生父有的不是智慧,而是聪明,这些聪明最后还用在了算计母亲身上,做了件让人耻笑的丑事。
但生父的聪明是毋庸置疑的。就像这次,生父提出这个要求是在轩儿的百日礼上。他先前提出要大摆流水席,我想着这只是多花些银子,不愿与他多费口舌,就答应了,这会儿当着那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面,我无法拒绝他正当合理的要求,甚至在他的逼问下无法含糊其辞,只能咬牙答应下来。
等百日礼结束,客人们散去,我想着要如何扭转乾坤之时,我看到生父仍然在喝酒。他已经喝了很多了,宴席上来者不拒,谁人敬酒,他都一口闷,这会儿宴席散了,他自顾自地饮酒,依然喝得豪爽。我看着他的醉态,心中生起了一个念头。我悄声叫来了周岩,让他将酒偷偷换了。
生父研究出了一种全新的烈酒,比现在市面上最烈的酒还要猛烈十分。这酒是生父的宝贝,酿制不易,还是我挺着肚子,靠当时尚不知男女的轩儿的面子,才从他那儿要来了酒方,秘密酿制了一批,正在计划该如何打出名声来。
我让周岩换的就是这些酒。
他喜欢喝,那就让他喝得更开心一些吧,心情愉悦,加上醉意朦胧,我就有更大可能改变他的念头。我是这样告诉自己的,但心底深处隐隐有种异样的感觉。
我那会儿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现在却是清晰明了自己当时的念头。
生父喝死了自己,酒铺完全由我执掌,这个家中,再没有人能干涉我的事情,决定我的命运。
我庆幸着,心中隐隐欢喜,却仍是本能地命令周岩将那批酒销毁,同时也亲手毁去了那条珍珠项链。那一刻,我觉得神清气爽,压在身上的巨石彻底粉碎。
眨眼间,轩儿平安长大,到了序齿的年龄。我对他倾注了所有的心血,远不像对商晨荣那样面上的情分。他很出色,像他的祖父一样聪明过人,我看着他同生父极为肖似的面容,心头划过一丝阴影。
我满腹心思都放在了轩儿的身上,想要矫正他的性子,没有留意到商晨荣和商五亲近了起来,也没留意到那个粗鲁野蛮的男人会对我露出自己的獠牙。
第一百五十八章 番外 商九娘(三)
那个男人觉得杀了我就能依靠轩儿霸占商家酒铺和商家所有的财产。他的计划实在是太简单了,比生父当年栽赃陷害母亲的做法还要不堪,就在我俩的屋子内,我俩独处之时,他掏出一条绳子,直接就要勒死我
他没想到,我同周翠学过两手功夫,不能达到周翠那样的实力,但要收拾他那样一个男人是轻而易举。
我一个肘击就打得他松了手,弯腰匍匐在地。低头看他蜷缩在地的窝囊相,听他满口粗言谩骂,我脸上大概是阴晴不定的表情,因为我的心中也是产生了一丝犹豫。
正在我踌躇的时候,他替我做出了决定。
他缓过了那阵疼痛,跳起来扑向我。而我当机立断地拔出了插在头上的发簪,狠狠插进了他的咽喉。
我直视着他的双眼,看到他眼中的怨恨和恐惧。他的情绪转瞬就彻底消失了,眼睛里空洞一片,只映出了我的脸庞。
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我自己,神情冰冷而陌生的自己。
这只是匆匆一瞥。
那个男人死了,也就很快摔倒在地。
我有些茫然。
这是我第一次杀人,第一次亲眼看到一个人由生至死的过程。
我再次低头,看到那个男人趴在地上。那个女人也是这么趴着的,但姿势截然不同。生父则是仰倒在酒坛堆里的,更是不一样。但三个人的模样在我眼中重合在一起。
我想,我大概从很早开始就变了。大舅父痛心我的改变,想要周岩将我扭正过来,就像我现在想要将轩儿掰正一样。但我早就回不去了,只会越来越糟糕。
有丫鬟听到动响在门口询问,我让她把周翠叫来。周翠来了之后,看到那个男人的尸体也是大惊。我冷静地给她作出指示。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女人死掉的那天,只是我和周翠的位置颠倒了过来。
没过两天,那个男人就得急病死了。
我在人前故作悲伤,在人后则是静静思索。那个男人没有勒死我,反倒是勒醒了我。我突然间发现了一件我习以为常的事情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周岩和周翠有很多神奇的手段,这些手段不像是个寻常人能学会的。我早已知道我的外祖家不同凡响,这时候才认真思考为什么他们会这样与众不同。
但可惜的是,我这会儿再去思考已经晚了。外祖家搬到淮州去了,这么多年也不曾来信。
生父死了多年,商家我也能尽在掌握,我想着是不是该去找一下母亲,找一下外祖家。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我回想外祖家在利州府一直以来的做派,决定先从周岩和周翠下手。
我是周岩教出来的,与他大概半斤八两,但周翠明显不是个会玩心眼的。我很快就从周翠闲言碎语中推断出了一件让我震惊的事情:她和周岩有一个儿子在老家。
这显然是和周岩告诉我的事情不符,他们欺骗我是有什么目的
我觉得惶恐不安。本来,没了生父后,我的生活已是海阔天空,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只是井底之蛙,清理出来的不过是井口大的一块天。
我再试探了几次后,周岩就发现了我的举动,同我来了一场深入的交谈。
我的外祖家是漠北安乐侯的家仆,被遣散后,才在利州府落脚。周岩两夫妻则是安乐侯后来派到外祖父身边来的家仆。他们具体的任务,安乐侯交代给了外祖父,而外祖父把他们俩给我送来了。
我没听说过这位侯爷,但光听“侯”这一字就觉得自己已经卑微到了泥土里去。宰相门前七品官,外祖父是一位侯爷信任的家仆,那该是多厉害的人物市井小民哪能同他相提并论商家这滩烂泥又怎么能同他攀上亲戚,还侮辱于他
我想到了外祖父在利州府的低调,想到了远在那座贫穷道观的母亲,顿时不敢再问下去了。
这种危机感太过强烈,我的精神又紧绷了起来。我开始疑神疑鬼。这样一来的好处是我发现了商晨荣和商五之间的勾结。
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对商晨荣有了这样的印象。随即觉得更为不安。
商家那群人我本来是不放在眼里的。他们就是一群跳梁小丑,顶多膈应我而已。但现在,我知道外祖家神秘的背景,生怕这群小人在关键的时刻绊我一下。
我需要甩开他们,甩开所有的商家人,包括商晨荣。这不可能一蹴而就,商家那群狗皮膏药不是那么好甩掉的,尤其是还有长辈在的时候。但我已经着手开始了暗度陈仓的计划,一步步将我的家同商家分割开来。
在我彻底甩开商家之前,我遇到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
轩儿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而且做了同生父一样的事情。他看中了一个名叫万芸的姑娘,并且一心一意要求娶她。
这事情比外祖家的事情更让我为之惶恐。
我决定不同他硬抗,先应了下来,并且为他求娶了万氏。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婚后的他,越看越是心惊。
他同生父太像了。
这让我想起了死去的生父,以及死去的那个女人。
我不想等年老后再过儿时那样的生活,但我也不能同轩儿决裂。我必须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
当年我以为老天爷替我解决了那个女人,让我不用烦恼,现在我才知道,老天爷不过是将这个烦恼延后到今时今日罢了。
同商家分开的事情经过多年筹划,已经到了尾声。我反而更加警觉了。所以,等到彭香毛遂自荐,想要来我这儿当丫鬟的时候,我留了心眼。我看出了她会拳脚功夫,也看到了她不安分的眼神。我让周岩去查,发现她的来历后,我有些捉摸不清她的意图。我收下了她,但一直防备着她。
我很快发现她的意图就是轩儿,这让我轻松又失望,但转念,我就想到了一个一网打尽的计。
我让周翠找来了狼虎之药,哄骗万氏喝下。万氏很快就有了身孕,所有人都很高兴,没有人怀疑,就像我从前所作所为都没人怀疑一样。我又让周翠准备了一根假参。万氏这边,我只需要耐心等待十个月。
这一期间,我让周岩设了一个小计,用酒坛子砸了商晨荣的脑袋。可惜他比那个女人要来得强壮,这样都没死。这样的“巧合”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他又是个男人,同商五常有,不像万氏被我困在手心里头。我就让周翠扮鬼吓唬他。周翠在里衣上绑了几圈绳子,外头套了件宽大的白衣,弄了条红布当假舌头,把自己吊在屋外,在商晨荣的窗户前飞来飞去,将他吓个半死,直嚷嚷有鬼。我借机将他送去了城东的疯庙。
到了万氏发作的时刻,我让周翠拿那根假参出来陷害彭香,然后等待万氏难产的消息。
万氏死了,彭香以为捉住了我的把柄,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都同我预料的一样。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变得令人目不暇接,幸好我仍然能掌控住局面,若是万氏成了僵尸,如我所愿杀了那些碍眼的家伙就最好,若是不能,按照原计划行事,对我也没有妨碍。唯一的麻烦是从寺庙里回来了的商晨荣,不过这也没什么,他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周翠一只手就可以捏死他。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轩儿会死,而且是那么一种死法
呵呵,这可真是报应。
那个人大概是想让我这么认为的吧
我不会就此作罢的。我会让他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卷四·孤村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丑人
江南利州和淮州两州相邻,利州更靠南,淮州在北,紧贴着京南运河。淮州天水城就是这条运河上的一座城。利州府同淮州的汝乡、天水城在地理位置上是一条直线,汝乡只是个小城,但利州府和天水城却是大城,可不知为何,历朝历代的官府都没有在这两者之间修建官道,行商的旅人们不愿绕道,就只能直接穿过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村庄前进。
黄坡村,是在这条线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随着天水城码头的建立跟着热闹起来。
这个村子热闹了不知道多少代人,往来的人多了,村人接触的人多了,眼界也就跟着开阔了起来。但再开阔的眼界,一些有别于寻常的事情也会让人升起异样的心思。
黄坡村就有一件特殊的事情。
村子最西端的茅草屋里头住着一个男人,黄坡村的人都知道这是前两任里正家的孩子。那位里正跟着经过黄坡村的行脚商人去京城谋大富贵去了,一家子大包小包地离开,村人欢送,这个孩子却是被丢了下来。
里正在这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想溺死他,但能做出这种狠辣事情的人毕竟是少数,里正打量着才两个巴掌大的小婴孩好半天,一直看到孩子原本响亮的哭声变得细不可闻后,还是叹气地把孩子用襁褓包好了。里正的娘子不愿意喂养他,里正就自己拿米汤喂,有一顿没一顿的。整个黄坡村,除了里正,没有人正眼瞧过这个孩子,就是里正对他也只是给一口饭吃罢了。就这样养到了十岁上头,里正留了一间屋、一块地和一点钱给这个孩子,如同甩下一个包袱,浑身轻松地带着家眷上京去了。
此后,里正杳无音讯。这个孩子则拿着那点东西,活到了二十岁。
里正没有给他取名字,村里的人提起他,只叫他丑人。
“丑八怪丑八怪打死你这个怪胎”
“丑人,你快点抬起脸来,让我看看你有多丑”
“我娘说了,他丑得要吓死人的”
有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声音在村头响了起来。几个孩子围成圈蹦跳着,拿着从地上捡的碎石往圈子中的男人投掷。那个男人穿着破旧的衣衫,裤脚磨破了边,还短了一截,佝偻着身体,抱头躲避,如同一只没头苍蝇,在圈子中乱窜,却是不敢往那些孩子身上靠,也不敢抬起头来。
小孩子哄闹着,有个胆小的怕被丑人碰到,退了几步,倒是让包围的圈子露出个缺口来。丑人虽然抱头掩面,这会儿却是立刻抓到了这个空当,冲了过去。
孩子们又叫了起来,追在他后头继续扔着石头。
这一路跑,一路追,就到了村头的小溪边上。溪边不少妇人、姑娘在洗衣服,听到了喧闹声,陆续回过头来。
一看到前头埋头狂奔的丑人,年纪小的姑娘花容失色,立刻想要收拾东西逃走。
有年纪大的就甩了衣服,拎着棒槌起身叉腰骂道:“你个丑八怪敢靠近一步试试看老娘不打死你”
丑人的脚步停住了,耷拉着脑袋,犹豫地看着脚尖。
这一耽搁的功夫,后头的孩子又追了上来,继续方才的打闹。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作什么妖快点过来”先前叫骂的妇人脸色大变,拔高了声音,尖着嗓子喊道。
其他妇人连连附和,将自家的孩子喊了过来。
那妇人揪了一个孩子的耳朵,嚷嚷道:“同你说了多少遍,不要靠近那个丑人你胆子咋就那么大看一眼,眼睛都会瞎掉你还不怕啊”
孩子嗷嗷大叫着。
溪边顿时一片训孩子的声音。
丑人松了口气,忙转身一溜烟跑掉了。
“哎呀,他跑了”那个被揪着耳朵的小子还不满地叫着,耳朵顿时被扭了一圈,疼得他倒吸凉气,连连求饶。
丑人跑到那些声音都听不到了,这才放缓了脚步。他还是垂着头,慢悠悠地往前走。
村子里有些闲散的人在,看到了丑人,都忙不迭地别开视线,声音却是清晰地传到了丑人的耳朵里:“里正到底有没有同他说过啊,说了别让他往村里跑了。”“就是就是,万一看到了可怎么办可吓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