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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包不住火,虽然孩子姓安,家中大人又深居简出,阿海也小心谨慎,几个月后怀疑的耳语还是传到了阿海老婆耳中。昔日恩人落了难,自己丈夫当了官,阿海老婆心中原来像神仙一般高高在上的安家亲戚也就下了凡。阿海老婆在安家回到原籍之前是没有见过的,来了以后她恐怕见到贵戚不免要低三下四,就托词身体不好,很少走动,照面的机会有限。小孩子刚生下来亲戚们倒也见过一次,当时样貌还看不出来,这下听人说长得像自己丈夫,阿海年来又基本住在那边,虽然没有直接证据,听见闲言闲语已经够她妒火中烧,就找机会逼问,阿海三言两语打发不了,两夫妇先掐了一架,老婆威胁日后要闹上门去,向安家大人讨个说法,表示不怕把作风问题扯开影响到丈夫的“仕途”,既然有人要抢她的男人,她就跟他们来个蛋打鸡飞,鱼死网破。阿海左支右绌,对付得了今天,对付不了明天,又拖了几个月,所有的缓兵之计都已用罄,只好来个釜底抽薪,忍痛割爱,把一直压下没有透露的偷渡船家替安家联络上。
“孩子呢?他还要吃奶,”贞燕问,坚决地加上了一句,“孩子不走,我不走。”
安家两老和贞燕一起望住阿海等答案,直到听见他点头道:“让你们带走!”众人才都松了一口气。晚上阿海自己划舢板送他们到港湾去上偷渡的渔船。他套了缆绳把舢板定住,陪同上船,套了交情,看着点交事先讲好的金条,又送他们入底舱安顿坐好后,把小亦嗣接过来抱了一抱还给贞燕,对三人有点忧伤地说:“孩子姓安,你们会对他好的。”自己爬上甲板,回首俯身望向黑洞洞的底舱,贞燕抱着孩子回望,三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中一上两下谁也没有看清楚谁,二话未说,没有成为过一家的三口就此分离了。
继而是一段不算长,却艰辛得让乘客后来再不愿意去想起的航程。在污浊拥挤的底舱,贞燕一路紧紧把儿子抱在怀中,感觉像是永远达不到彼岸。最苦的是在台湾外海漂浮的夜晚,因为要等黎明之前海防交班才能在附近浅水海域“卸货”。吐得一身污秽的大人孩子被推下冰冷的海水中自行挣扎上岸,安老爷帮得上自己的小脚太太,就顾不了背上绑着孩子的媳妇。贞燕不但是解放脚,足踝还受过重伤,双腿软弱无力,举步维艰。同行的一位女士,一路没有多加攀谈,下船后却一直拉着贞燕,三番两次靠她紧紧抓住,母子才没有随波而去。难友们上岸后旋即各有接应,很快就分道扬镳,贞燕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水中几次对她母子伸出援手的那位太太贵姓——姓张?还是姓金?
历经辛苦,安家三大一小终于找到安居圣团圆以后,这段冒险的经历渐渐随时间过去而被遗忘了。一起被遗忘的还有安亦嗣的身世,安家二老在世的时候信守承诺,把亦嗣当成嫡亲的安氏子孙。后来更把亦嗣的身世之谜带进了坟墓,始终没有把孩子真正的来历告诉自己的儿子安居圣。
居圣和大房过继儿子不投缘,从第一次见面居圣就没有正眼看过这个安家的“香火传人”。他感觉太太舜蓉老说亦嗣和贞燕长得太像,怀疑是他亲生,是乱吃飞醋没事找麻烦,只能以更加冷淡对待贞燕母子来自清。丈夫的无情倒让自己没儿子的舜蓉愿意善待亦嗣,还动用关系把联招落榜的小家伙送进了台北市新成立的私立中学。
这所初中的女校长崇尚体罚,亦嗣在那里和大家一起被打了三年,有不少同学被打得开了窍,考上名校。亦嗣的成绩也比小学时候进步,可是起步太晚,高中还是落了榜。这次亦嗣不让母亲去找父亲和二妈关说了,他自己拿主意要像姐姐们一样读五年制专科学校。他跟母亲说“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喜欢海,他要读海专,毕业以后上船,终生遨游大海。
贞燕微笑地听儿子言志,没有借机告诉儿子,他的生父就从小在海上讨生活,是个捕鱼划桨的好手。亦嗣自从小学毕业那年暑假的大哉问后,完全接受了自己“过继儿子”的身份。他显然明白了对他冷冷淡淡的官老爷父亲不是亲生的,不指望就不失望,父子谈不上情深,可也绝不是仇人。他再没有怀疑过贞燕是“亲生妈妈”这件和前一个认知相互矛盾的事实。贞燕也没有细究儿子怎么理解这笔糊涂账,反正儿子不再向她追问身世,素来寡言少语的她自然不会主动提起整个图像里应该存在却缺席的那一个男人。
亦嗣毕业当完兵以后如愿上了远洋商船,从此五大洲三大洋在外长年漂泊,只有休长假时回到台湾。贞燕一个人的日子更加简单安静,除了在家门口的店铺里买东西时和邻居打打交道,就是每个月和送生活费来的二房女儿安心讲几句闲话。其他时候她整天一句话也不用说,没人知道她晚上做梦的时候能聊个没完——就像任何一个白天有男人有家的女人在唠叨家常。
“记得我才跟你说儿子长大了,喜欢海,要去考海专,毕业以后跑船。”贞燕想起从前在梦里跟阿海说过的事,梦里的时间失了准,八九年前的事情谈起来仿佛昨日才提过,“他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就是喜欢海,我差点讲一定是像你阿爸…”贞燕轻轻笑了,“当然不会说,答应了人家的事!”亦嗣身世的秘密将会随她入土,永远埋藏。
贞燕絮絮不休。其实梦里一切依稀模糊,清楚的只有还是少妇模样的她独坐在当日老宅的厢房之中,身边哪见有第二个人?贞燕也不待人响应,自顾自若有憾焉地继续诉说:“这么快就真的上了船,听说现在赚美金呢,这个孩子就是命好,当时我那么高的梁上摔下来,他一点事没有!唉,就是现在到外国一去一两年,今天又给我寄了照片和东西来。”贞燕快乐地叹息着,“好像瘦了,船上不晓得吃得好不好?过几天安心来的时候,要叫她帮我写封信,我们寄点好吃的给他。到底姓一个姓,安心对他还真像个姐姐。上次跟你说安心有男朋友了,上个月带了一起来坐了一下的,我看满好,她说她妈妈不喜欢…”她跟看不见的男人聊起亲戚之间的闲话。
梦里她的年龄停住了,一定也在梦里却始终没现身也不出声的阿海可能也没有变老。两人做“夫妻”的时间就那一年多,是贞燕漫长一生中短暂的一段缘分。可是那个短短的缘分却完整了她的人生,帮她完成她所深信女人应该替夫家传宗接代的使命。
阿海果真没有辜负姨父安老太爷喊的那声“安家功臣”。安居圣重病那年商船行至印度洋,亦嗣接到姐姐的电报,马上请假登上第一个口岸,转了几班飞机赶回台湾,及时到达礼堂披起麻衣跪在灵前替他身份证上的父亲充当“孝子”向吊唁宾客答礼。
不晓得和大半生只吃自己种的无毒有机蔬菜有没有关系,生活清苦的贞燕不但高寿还很少看医生,她活过了位高权重俨然人物的“前夫”安居圣,也活过了养尊处优、官太太派头十足的“二房”金舜蓉。过年的时候贞燕住处的里长一早就来拜年,说准备造册,明年重阳要把老太太上报为百岁人瑞,接受表扬。
两岸早已开放,居圣和舜蓉生前都多次到大陆探亲。上一代的恩怨下一代根本搞不清楚,自然谈不到化解或延续,亦嗣和安家姐姐相处如同亲姐弟,还结伴去过自己的出生地旅游。小一辈也曾邀贞燕同行,她却微笑着摇头拒绝了。亦嗣跟和他感情最好的姐姐安心说:“我妈过得像出家人,只差每天不念经。”
“是我们爸爸对不起大妈!”自己也是老太太了的安心感慨地响应道,“可是我看爸爸自己一点都不觉得。是不是男人都是这样的呢?”
“你觉得我妈的日子很难过吗?可是好像也没有耶。她九十九岁了,身体还这么好。”亦嗣说,“我觉得她可能是老得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了。跟你说她好像出了家,不留恋我们这个尘世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她还说想她的父母想得流泪,你看现在我问她要不要去大陆老家找亲戚,她竟然说亲戚的名字一个都不记得了!她天天坐在电视前面发呆,问她看什么,她也说不出来。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小辈哪会知道明年就够格以百岁人瑞身份参加重阳敬老大会的辛贞燕正在想:白天的人生真是漫长无聊呀,什么时候才天黑呢?她在等待那个时光停止流动,只有她幸福独白的美梦来临。
落花时节
关榕嘉和安亦嗣都是那所一九六二年在台北建校,招生以来就以体罚出名的私立初级中学第一届毕业生。两人都不是考进去的,榕嘉是放弃女中录取名额,卖办学女亲戚面子,被请去“捧场”、拉抬程度的优等生;亦嗣是初中联考落榜,开学后家里托人套交情讲进去的。
学校管理严格,男女学生不许私相授受,可是一个常常当众被表扬,一个常常当众被处罚,都算校内名人,彼此没有机会交谈也都看熟了眼。曾经一次榕嘉和亦嗣同在校长室课后留堂,榕嘉是因为准备学术比赛,亦嗣是因为犯事被罚打扫。亦嗣拿着扫帚在榕嘉身边打转,偷看模范生垂头用功,少女从耳朵到脖子的白嫩肌肤和柔滑线条竟然激起了少年毕生首次莫名兴奋。良久亦嗣鼓起勇气找榕嘉攀谈,榕嘉不但友善回应,还请他吃了一块饼干,为亦嗣痛苦的初中三年留下了最美的回忆。初中毕业后两人断了音讯,直到高二课后补习晚归的榕嘉在西门町碰到小流氓找麻烦,亦嗣碰巧经过替她解了围,才又重逢。
“第一次重逢是一九六七,在西门町,不对,是一九六六,”榕嘉说,“我记得我爸爸为了筹备国民义务教育延长到九年的事情,那时候天天加班。”榕嘉追忆着已过去了不止十年的旧事。英雄救美算是首度重逢,之后两小正式交往,直到大学毕业,她出国留学分手。此后转眼五六年不见,竟在美国和加拿大的边界才二度重逢。榕嘉凭栏深吸一口尼亚加拉瀑布旁带着水汽的清新空气,赞叹道:“这里的空气真好!”
“还好以前没有九年国教。否则初中不联招我就不会落榜,不落榜我二妈就不会帮我讲进学校认识你了。”亦嗣完全无视眼前美景,紧盯梳着马尾的榕嘉侧脸,还是觉得榕嘉从耳朵到颈部的线条性感无比。他讨好地用以为榕嘉会买账的文艺腔深情款款地说:“如果一定要在地狱里才能遇见天使,那个时候我被老巫婆打了三年没白打。”
榕嘉想到亦嗣当年剃个光头,朝会时老被叫出列受处罚的糗样,回眸一笑道:“初中的时候我认识你吗?”
“对,你是高高在上的全校第一名,没想到后来会爱上像人渣一样的坏学生!”亦嗣从榕嘉身后环抱着她,四手紧紧交握,身高差不多的两人脸颊贴在一起。他最喜欢这样从后把她抱个满怀,可是双手像桶匝一样地箍住她的人都还是感觉不实在。士大夫教育根植在那代人的脑子里,形成了两个爱人心灵上的天堑。亦嗣有时感觉“坏学生”的标签像支无形的临刑死囚草标,永远插在他颈项里,要跟着他到倒下的那一刻。
榕嘉轻声说:“是爱上了一个很帅的坏学生。”他穿着靛青色的海专长大衣,一脚飞去把吃豆腐的小流氓踢得趴下去,是她不能忘的经典画面。
“帅吗?你爸爸不是嫌我太矮,要你考虑优生学?”亦嗣貌似说笑,心里却有几分酸楚。亦嗣像母亲,眉目清秀得近乎女相,身材却属矮壮一型。两个人在台湾交往的时候,关家除了学历,亦嗣知道他们也嫌弃他的身高、谈吐,和年纪。
“身高还好吧?我爸最在乎的是你比我小。”亦嗣只比榕嘉晚生三个月,可是虚岁却小一岁。榕嘉笑道:“你也知道我家是我妈说了算。她自己嫁的人也不高,她没嫌过我爸,也没说过高矮是问题。”
可是关太太却冤枉挑剔过亦嗣是“庶出”。等到后来弄清楚亦嗣母亲是到台湾后受了冷落的元配,安家在场面上陪着官老爸应酬的才是二太太,两个年轻人已经分手,这个议题也没有继续探讨的必要了。
关老太爷、安老太爷都是一九四九年跟随国民党政府从大陆迁台的高级公务员,彼时去古未远,“公仆”的观念不彰,说起来是两个“官老爷”家,理应门当户对,可是当年社会,学历挂帅,两个小的“身份悬殊”:榕嘉是台北第一志愿女子高中的优等生,和以会打架出名的海事专科小混混,连在街上都不该走在一起,何况谈恋爱?
榕嘉在应该心无旁骛准备考大学的时候初恋果然影响了联考成绩,虽然还是上了台大,却没进得去父母期望的外文系。不过她自己还挺想得开,认为只要是学文学都合乎兴趣。反正她从小只负责读书,前途一向交给父母操心,压根儿没想念了四年中文系毕业以后的出路问题。
亦嗣读的是五年制海事专科,榕嘉大三、大四的时候他及龄奉召服兵役去了。那年头男的去当兵,女朋友“兵变”,感情告吹是很平常的事情。本来烦恼女儿男友条件差的关家二老这才放下心来,哪知两个小的靠通信和假期见面,关系竟然没有生变。那个时候女人的青春比现代女人短得多,调侃女大生的顺口溜是“大一俏,大二骄,大三拉警报,大四没人要”。榕嘉的父母替女儿做的人生规划虽是大学毕业以后出国留学,却也常常提醒女儿,像亦嗣这样的就只能做个普通异性朋友,当不得数,鼓励她另交“志同道合”、将来打算出国读书的男朋友才是正办。
娇生惯养的榕嘉在父母和年龄的双重压力之下,再不懂得未雨绸缪预想明日,到了毕业前夕也感觉需要正视和亦嗣多年的感情竟要何去何从。
“你以后到底出不出国?”在咖啡厅情人座上的榕嘉躲开亦嗣雨点一样的吻,再度提出严肃的一问。
“我爱你,我好爱你!”从军营里放假出来的亦嗣心里只想温存。
榕嘉薄怒道:“你知道如果你不出国,我们就完了!”戒严令下的台湾,国民出国不易,除了少数皇亲国戚来去自如,只有“留学”是一条正道。
亦嗣忙说:“我以后是要上船的,上了船不等于出了国一样?”
榕嘉知道那可不一样,心里很悲伤,觉得和所爱的人没有共同的未来,就流着泪疯狂地回吻男友,在心里道别。亦嗣的热情被女友的主动更加激发,一时血脉贲张,手上就不老实起来。
“不要,亦嗣,不要!”榕嘉尽责地抵抗,“不要这样,我要回家了!”
亦嗣真不甘心,他的每一次放假都得来不易。可是到底是在咖啡馆的雅座上,能做的事情有限。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找个地方,让他们的爱情彻底成熟。
个把月后榕嘉直到坐在亦嗣摩托车的后座,脸贴着他的背,手环着他的腰,都还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胆子撒下大谎,告诉随队老师家中有急事,临时退出毕业旅行,任由在中途拦截的男朋友带了走。
双载的摩托车离开台中后一路飞驰,榕嘉的心里又兴奋害怕、又有浪漫的憧憬,以致无暇细顾两旁风景,只知道他们一直向山里跑,经过一个地界,石碑上刻“谷关”两字。那以后天就渐渐黑了。
山里没有光害,旅馆的房间即使只垂挂着薄窗纱也是漆黑一片。先进门的亦嗣没开灯,榕嘉垂首站立房中不知所措。
“榕嘉,噢,榕嘉!”亦嗣且唤且吻,抱起她轻放床上。
榕嘉全身僵硬,仿佛受惊过度,任由摆布。可是既然接受怂恿脱队而行,又经历了拿出身份证登记住宿的尴尬场面而没有逃走,默契形成,一切应该已经尽在不言中。却在两人刚刚肉帛相见,亦嗣深自陶醉的当儿,榕嘉忽然挣扎起来:“亦嗣,不要,不要,求求你——”
亦嗣策划良久,在部队打躬作揖,求爷告奶,代了同僚多少勤务,才得以配合在榕嘉毕业旅行的时候放到假,又精算好时间,凌晨即起,赶到半路成功拦截。正是期盼多时,眼见自己的爱情即将开花结果,榕嘉的软语哀求听在耳中有音无字,不但不能发聋振聩,根本起了反作用。于是他也口中喃喃相应:“我爱你,真的,我爱你。让我爱你…”一面手上和身上都加了把劲,以求制服。
榕嘉忽然把头一扭,眼泪啪嗒落下。看见爱人伤心,亦嗣立刻清醒,不敢再恃强而进,一面说:“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你的。”一面睡回榕嘉身边,替两人拉上被子。
良久榕嘉幽幽问道:“你生气了?”
亦嗣简短答道:“没有!”
数秒静默,榕嘉哭着声音坚持道:“你生我的气了。”
亦嗣心中其实一片空白,脑子在胯下还没归位,并不是个能思考和辩驳的时候,问言只是沉默。
消停数秒后,榕嘉忽然抱住亦嗣,鼻子埋进他的胳肢窝,哽咽道:“我爱你!我爱你!”她的理智被心里他俩没有明天的坚决和浪漫掩盖了。
亦嗣感觉温热的处子之身紧紧贴住自己,他的手未经大脑指挥自动游了过去。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哀求道:“离我远点吧,我怕自己忍不住强奸你。”
榕嘉还是哭,身子微微发颤,仿佛下了献身的决心,却又嘤嘤啼哭得极为伤心。亦嗣被爱人发送的矛盾讯息困扰着,心也挣扎着,手在女人光滑的背脊上抚摸,耳中的哭声却在提醒他不可造次,天人交战良久,怜爱克服了欲望,他低头吻吻她的额角,柔声道:“你想等到结婚那天对不对?”感觉榕嘉点了头,他就像个英雄一样,慷慨地说道:“放心,我不会强迫你的。”
榕嘉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道:“我怕怀孕,然后我们又不能在一起——”
只是怕怀孕?不是生气,不是不愿意?亦嗣有了希望就来了精神,诚心诚意地道:“不要怕!你还不相信我吗?我会负责,怀孕我们就结婚,不,不等怀孕我也要娶你。我爱你,真的爱你,我只想永远跟你在一起——”他的手帮起忙来。
“亦嗣!”榕嘉哭喊他的名字,声音里尽是告饶之意,“不得到我父母的同意,你怎么负责?我们怎么可能结婚?”
“好好好!”亦嗣听到女友提及“父母”就完全清醒了,口中说着身体也滚了开去,“不碰你不碰你!”
亦嗣汗湿的身子暴露在山区的冷空气中感觉异样舒畅,他迷迷糊糊地有了点睡意,矇眬中还想,既然不能成其好事,就此睡去做个好梦,倒也聊胜于无…
偏偏就在他将要入梦的那一瞬间——
“你生我的气了!”榕嘉又靠了过来。
“没有!”亦嗣觉得自己哭得出来的话也要哭了。他哀求道:“拜托,饶了我,睡觉好不好?我早上三点就起来,骑了一天的车,我们纯睡觉好不好?”
榕嘉不说话,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泪痕未干的脸贴在他的背上。亦嗣叹口气,眼睛虽然还闭着,人已经醒透了。屋里黑,眼睛张着和闭着没差别,她光溜溜的身子贴着他的,脑子里想着更让人受不了。亦嗣伸手啪地一下开亮了床头灯。榕嘉吓了一跳,往后弹开,裹进被里,颤声问道:“你要…干…吗?”
“让我看看你,”亦嗣的声音出奇地镇定与温柔,“只想看看你,什么也不会做。”
亦嗣轻轻地掀开被子,惊叹眼前榕嘉毫无保留的美丽,一面不忘保证:“不要怕,我不会怎样你的…”
榕嘉流着泪喃喃地说:“不要忘记我…我只要你不要忘记今天…你会不会忘记今天?会不会忘记我?”她的底线是为将来的丈夫守贞。她知道,那个人不是自己今夜的爱人!
“啊——怎么会忘记?”亦嗣用痛苦的声音回答榕嘉的请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以为那夜用唇细品后又在灯下以眼扫描,已经背下了爱人的每一个细节,即便日后不能娶她,做对神仙美眷,也将要终生铭刻在心。哪知一夜良宵苦短,人生却很漫长,以致他们年过六旬才第三次重逢时,他对此事记忆的版本已经去芜存菁,只剩下年轻的自己如何信守承诺,曾经大德高义,是个坐怀不乱的今之柳下惠!
“我永远记得谷关那个晚上的每一分钟!”长年生活在男女关系相对开放国家的经验,和年纪的增长涤除了往日的羞涩,老去的榕嘉温柔而坦然地追忆着青年时的那一夜。七十年代美加边界虽曾二度重逢,缘分却只有短短一天一夜,一别竟又过去了三十五年,两人才在台湾第三度重逢。
看来经济条件甚佳的亦嗣请旧情人上的这家台北法国餐厅可不普通,一客主厨推荐套餐要价近万元台币,不过音乐轻柔,灯光迷蒙,很适合爱人谈心,可是菜都已经上到甜点了,榕嘉还是感觉两人距离没能拉近。她在台停留时间有限,怎能甘心让牵挂了几十年的初恋只成泛泛?情势逼得榕嘉使出杀手锏,罔顾突兀,她主动提起那个有点尴尬,可是亦嗣答应过终生不忘的四十年前“初夜”。“你说你一辈子不会忘记。你好可爱!从床那边爬过来,那个样子,太性感了!我常常做梦梦到你那个时候的眼睛,”她轻叹道,“你的眼睛里有一盏灯,你说就想看看我,什么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