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燕拉儿子到被旧家具摞起来遮住了一半的挂镜前面,要他自己看两人长得有多像。镜面同时容不下两张脸,贞燕让亦嗣先照,再用肩膀轻推示意儿子让让,自己入镜。两人并排照镜的时候,一人剩下半张脸,贞燕凝视着镜中儿子道:“长大了,都高过我了,你像外公。”说着流下了眼泪。她举手捂住双眼。
亦嗣把母亲的手扳下,不解地看着母亲忧伤的眼睛。贞燕说:“十几年没回过家了,我想我阿爸、阿嫲。”她用家乡话说思念自己的父母。
“阿嫲你是我妈妈,”亦嗣坚定地告诉母亲,他对是她亲生儿子没有疑问了,“可是阿爸是我爸爸吗?”
亦嗣感觉到母亲的手在他掌中颤抖。贞燕轻轻回握住儿子,说:“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爸爸,你姓安,是入了祠堂写在家谱里不会改的了。”
亦嗣似懂非懂,他更愿意相信妈妈给他的是一个肯定的答案。绝少谈心的母子这天的话已经说得太深、太多,就很有默契地就此打住。
贞燕这才发现,深藏的秘密并没有随公婆逝世而消散,她会不会有一天还要面对亦嗣再度提问?她原来答应把她收为义女的公婆,儿子既然姓了安,他的身世之谜会在他们三个死去的时候一起埋进坟墓里。
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来临前安居圣排除万难回了一趟家乡,他对父母透露国军刚不久前丢失了东北,共军长驱直入中原,正在山东和江苏一带和国军对峙,大战随时可能爆发。他虽是政府技术部门的文官,可是身近中枢,冷眼旁观国民党里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哪怕老美给的装备精良,军队却是一盘散沙,胜算不大。政府许多部门都在悄悄打包,准备因应最坏状况。走是一定会走,可他还不确定自己单位会转进西南还是南下广东,甚至渡海去台湾都有可能。时局多变,前途茫茫,安居圣特为来接父母大人跟他一起去南京待命,却又说不出他追随的国民党政府究竟要到哪里。如果有那么一架南京起飞的最后班机,凭他安居圣今天的地位,自己和家眷又挤不挤得上去?安老爷听儿子说得这样不靠谱,就和太太决定留在老家,以不变应万变。安太太乐观地跟儿子说,当年跟日本人打仗全家也不过到乡下去躲过一阵子,现在中国人自己打一打,很快就会过去的。
安居圣无法说服父母跟他同行,只能郑重地把老人托给已经离婚,可是抵死不回娘家的下堂妻:“阿爸、阿嫲不肯走,就只能托给你了。”安居圣深深一鞠躬,低下头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前妻旗袍下面那双令他痛恨的解放脚。
贞燕赶紧避开,不敢受礼,慌乱之中也没想到如何回礼。幸好老太爷大啐一口,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咄!我们不需要她照顾,我们还会替你好好照顾她!”安老爷从来不承认儿子和媳妇已经不是夫妻,只承认儿子有个“外面娶的”,不过外面那个多年也才生下两个女儿,又没有回来拜过祠堂,在他心里连“两头大”都还算不上。“抱着儿子再回来拜祖宗”是安老爷给已经二婚近十年的儿子二房太太订定的门槛。
在家的最后一个晚上居圣被父母从书房里赶到贞燕房里去过夜。已经离婚的夫妻并头躺下,各自紧紧裹着被子,不言不动,都睁着眼睛等天亮。终于听到外面鸡叫了,睡在外床的贞燕悄悄翻身坐起,轻手轻脚地正想下床,居圣忽然从棉被中伸出手来把她一拦,贞燕吓得嘴唇颤抖,嚅嚅嗫嗫地道:“我…吵到你了?”
“时局凶险呀,阿爸、阿嫲不肯走,我担心!我替国民党做事,共产党来了怕是连你也不会放过的。离婚证书你收着吗?说不定用得上。”居圣手上用了点劲让贞燕倒回枕上。最后一夜了,还要把父母托给她,他谢谢她,在这一刻,他想跟她交交心。
虽然从一开始他就抗拒这头在他念书时候家里瞒着他包办的婚姻,可是新婚燕尔时期,他也曾经尝试过去喜欢这个女人。那个时候十几岁的两个人什么都不懂,看过风月小说的他却把自己的先天不足都怪在她的不解风情上,他坚信自己血气方刚,是女人条件差才激不起他做男人的欲望。闺房里的挫折感让他总在妻子身上挑眼:过时的发髻,畸形的放大脚,怯懦的眼神和举止,无法平等交流的言语和思想,处处让他倒胃!他放大了妻子的缺点,把父母之命的婚姻无限上纲成积弱中国亟待破除的封建传统,自此出门就不愿意回家。完成学业后,他在南京找到工作,渐渐地更从心理上否认了自己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他的家书从来只写给“父母大人”,安老爷读信给婆媳娘俩听时,于心不忍,自动加上一句“吾妻贞燕同此”,算替儿子办交代。
居圣“三十而立”时,成功地追求到了名门淑女、时髦的上海小姐金舜蓉。虽然那时他已经有足够的人生经验明白新婚的鱼水无欢并不完全是元配的错,对于把家乡妻子拖到快三十岁才离婚,良心也有愧,可是想到要和一个没有感情基础、思想不能交流的乡下老婆过一生,自居“新派”的居圣又感觉人生窒息,生活无望。贞燕代表了落伍,代表了家庭给他的桎梏,他本可以像其他同时辈、同遭遇的青年那样选择去参加共产党,用热血反抗封建社会,把希望放在“新中国”。可是居圣大学毕业以后考进了政府机关,那里可以让他发挥所学,却也是个保留了中华“衙门正统”的酱缸。官有官道,居圣在事业上融入了国民党的官僚系统,感情上也算遇到了自主选择的良配。出身名门的未婚妻不介意他的过去,可是言明乡下那个要断得干净,今后要遵“一夫一妻”。
然而苦守了抗战八年,代夫奉亲没有半句怨言的贞燕一听丈夫要“休妻”,就坚定地表示自己没有犯错,要她回娘家,她就一索子吊死在安家门前。就算不怕闹出人命,安家父母也不能允许儿子如此“败德”,抛弃糟糠。居圣离婚再娶,追求婚姻自主的理想在安家成了一场女主角寻死觅活、男主角被骂臭头的闹剧,居圣只能被动地两边欺骗,新人以为从前已经了断,旧人以为自己忍让成全。居圣无奈地享着齐人之福,继续做他两边不是人的夹心饼干,而日子就来到国共中原大战即将开打的那个月,居圣返乡省亲,要回南京的前夕。
贞燕手臂上被男人轻触一下,先是愣住,看见丈夫缩手,也就慢慢躺回自己枕上。虽然尽量头朝后仰,一张床又能有多宽?两人终究还是睡成了个脸对脸之局。虽然相隔有一尺左右,和之前两人仰面朝天各睡各的感觉却大不同。贞燕头脸发热,自知面上、颈上都现红云,只庆幸天还没有大亮,想是对方看不见。哪晓得昏黑里正好让居圣看见她两颗眼珠子闪闪发亮。居圣后来自主结婚算是有过了心上人,对男女之情也就超越生理层面,懂得了一二,明白贞燕多年对公婆的孝顺虽说是封建礼教使然,终究不脱对丈夫爱屋及乌的心,就不但生出惭愧之意,还兴起一丝难得的怜惜。他挪挪身子靠得更近一点。上十年没有正面相对的夫妻这下近得能闻到对方气息,贞燕屏息静气不敢动作,一颗心噗噗跳动,很怕自己口气不芬芳或者哪里不对劲,就会浇熄丈夫突发的善心。
居圣从被子中伸手出来,挨着贞燕的眉眼轻轻掠过,沿着她的面庞滑下至颈后,贞燕心情荡漾,身子却一动不敢动,连呼吸也暂时停止。居圣手指叉入贞燕发根,温柔地顺向发梢,拨动长发,披散枕上,罗帐内一时风光旖旎。不想入秋后许久未洗的女人头发发出酸味混着桂花油香的刺激气味袭入居圣鼻腔,他抽冷子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哈——啾!”
贞燕受惊,本能地向后一缩,脑勺在雕花床栏上敲了记响的,也是脱口一声惨叫:“哎哟!”浪漫得冒泡的暧昧就被两人先后发出的怪声戳破了。
“哈啾哈啾哈啾!”居圣接连又是几个大喷嚏。贞燕在他换气时赶紧插话,忧心自责:“昨晚应该记得加床被子的!”
“哈啾哈啾哈啾!”居圣猛摇手,想解释近几年常这样,西医说是不明原因过敏,无关风寒。可是喷嚏打得他眼泪鼻涕齐流,说不出话来。
贞燕看得更加心焦,忙地起身,讨好道:“我去替你熬碗姜汤…”匆匆挽发披衣而出。
过敏源一走,居圣的毛病好了!他爬起来找手绢擦鼻涕,想到这要是在南京家里,太太就带笑撂洋文:不来事唷(Bless You)!可能还会在他脸上划一下表示亲昵。老家这位却被窝一掀,大费周章去生火煮姜汤。他叹一口气,更加坚信前妻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就自言自语叹道:“不能怨我负你!”
贞燕端着一碗热姜汤回房时,居圣已经自行穿戴整齐,准备上堂拜别父母了。贞燕不敢表达失望之意,只默默退出去打洗脸水,按照她所熟悉的程序完成她今生最后一次对丈夫的服侍。
丈夫报平安的家书是共产党刚在镇上成立的街道组织送来家的。来的人态度都还客气,只要家里写封回信,劝安居圣反正来归,共同建设新中国。老太爷客气地推辞,说自己素来不过问儿子仕途上的事情,恐怕说不动他。可是最后还是依照来人的意思写了信让他们带走。
几个人走了不久,其中一个原先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始终没讲话的粗壮汉子又独自回头,进屋把帽子脱了,开口就喊姨父母大人:“赛妮,父姨,我阿海啊!”
“阿海!”安太太惊呼出声,这才认出来人是她已经过世的寡居娘家堂姐的儿子。堂姐中年丧偶,家中清寒,安氏长期接济不说,阿海聪敏勤学的弟妹出外读书求学也靠惜才的姨父赞助多年。“怎么是你?这才多久没见,发福了,阿海你这一身,好威武,不认得了!什么时候到镇上来的?不先来家里坐?弟弟、妹妹呢?家里都好?”
“家里都好。妹妹在上海,阿弟去了北京。我阿弟早入了党。他让我来受训,就要回去。”略略寒暄,阿海就开门见山说话,“父姨,表哥去了台湾吧?”
安氏夫妇相互一望,老太爷暗忖信都是人家送来的,虽然儿子好像刻意写得语焉不详,却哪里瞒得过明眼人?决定相信来人,沉吟了一下便道:“你是自己人。你表哥应该是去了台湾,我们也是你们送信来才晓得他平安。”
“父姨想去找他吗?”阿海问。
室内空气顿时凝结,没人应声。良久阿海打破沉默道:“我阿嫲有遗言,她要我们一世记得父姨是我们家的恩情人。”
被当成大恩人的老太爷颔首道:“你母亲是难得的啊…去找你表哥吗?本来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现在天天有人上门,商会会长昨天抓起来了,你表哥替国民党做事…我们日子难了…阿海,你跟我说实话,如果你表哥不回来,共产党就不会对我客气了,是不是?”看见阿海点头后他更斗胆一问:“如果想,有路子吗?”
“乐清那边有人收金条,”阿海说,“不过要等机会。”
老太爷决定与其在家坐以待毙,不如跟阿海回原籍乡下去等“机会”。老家是渔村,靠海近,什么都有可能。一家人就托阿海活动了路条,带上细软和一对当得了用的男女仆人启程返乡。
安家原籍有老宅,本来以为收拾收拾就能搬进去,可是当地虽然还没有开始斗地主,却有人敲掉了锁闯空门。幸好阿海受训回来就算是村子里的正牌干部,一家家敲门把几件马上用得到的家具收了回来,勉强让众人安顿下来。
安太太很忧心,私下议论是不是回来错了?城里虽然抓反动敌人,可是良民、流氓和公差还分得清。人抓了关起来,枪毙以前也都经过审判,镇上的人虽然弄不清每天都颁布几条的新中国法律,可是一般跟国民党没有瓜葛的百姓并不感到解放军比国军更可怕。镇政府的新官们言必称党和毛主席,看起来还讲规矩。来到乡下却就简直是乱了套,好像随便哪个瘪三、刮皮敢挂起一副臂章就好说自己是共产党,几个人一伙拿起棍棒就穿家走户,登堂入室,查人拿东西。安家屋漏还逢连夜雨,原来以为很忠心可靠的一对家仆也趁乱偷了财务逃逸。安氏怕人知道了要盘查家底,财要漏白,还不敢声张,对人只说撙节辞退了管家,硬是吞下了这个哑巴亏。
“乱世!没有王法了。”老太爷也后悔贸然下乡,跟太太商量,“老媪,叫阿海搬来这里住吧,也好对我们有个照应。”
村里原来的村长被当成“反动分子”给枪毙了,小渔村留不住京官,阿海既是受过训回来的党员,就顺理成章地被解放军长官在部队撤防前指派了代理村务。新旧交替的非常时期,阿海被自己一个小村官手里拥有的生杀大权吓了一跳。恩人想请他当“门神”,他自己家里人口多,住得挤,也正好需要个地点便利,居处体面的办事处,双方一拍即合。安氏夫妇就把正房让出来给阿海“办公”,自己和媳妇住到偏房里去。阿海虽然和其他村民一样是渔民出身,可是他上过几天私塾,略识之无,又有亲弟弟在北京让他“靠势”,有时候穿上受训时做的一套列宁装出来当差,自觉脱胎换骨,任谁也看不出他去年还是个渔夫。
阿海夫妻带着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住在村尾,走路回家近三刻钟,阿海在安家老宅办公一般在白天,傍晚还回自己家吃饭安歇,不过“办公室”里支了张行军床,公忙时候阿海也留下过夜,和姨父一家相处有如家人。
那天安家二老晨起没有看见媳妇烧好洗脸水送进来,想起黎明时好像听见隔壁厢房曾经乒乒乓乓一片响,不免动疑,就踅过去看看,发现屋里一片狼藉,贞燕昏死在地。看来竟是命不该绝的媳妇不会打上吊的绳结,只凭想象把脖子挂在悬在梁上的绳圈中,双脚飞蹬想要踢翻垫脚的椅子腾空之际,失去平衡,头滑出来,身子重重摔落在地,崴伤了双脚,痛晕过去。
婆婆赶上去掐人中、扇耳光,先把人摇醒,然后抱住就哭,一面埋怨:“傻呀!你死了,我们两个老的怎么办?”却无力拖动已经站不起来的媳妇。
安老爷自持家翁身份,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帮忙搀扶,前头留宿的阿海已经闻声而至,双手拨开二老,来了个“新娘抱”,把明明已经苏醒却口眼紧闭的贞燕轻轻放在床上,顺手拉过枕头垫在她身后。阿海将伤者初步安顿完毕,还不马上撒手,一屁股就斜坐上了床沿。
贞燕痛得全身抽搐却咬牙强忍,泪水从闭着的双眼中不停流出。只穿了中衣的阿海竟然翻起袖口温柔地去揩拭贞燕面上泪痕,又毫不避嫌地低头去察看表嫂脚上伤势。
安家老爷、太太看到这一幕都有些惊疑不定,安太太欲问端倪,期期艾艾地先喊一声:“阿海——”
“让我死!”贞燕紧闭的口中轻而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求求你们!”
安老爷感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对阿海怒斥道:“她是你表嫂——你这个畜牲!”
阿海如今是“村干部”,换到前朝,大小也是个“官”。挨骂不单不露怯,反而瞪了老头一眼,顶嘴道:“她早就离婚了。现在是新中国,要解放人民,打倒封建。”
安老爷吃一惊,不仅为头次听见阿海打官腔,更感狐疑阿海是从谁那里听说贞燕已经是被休掉的下堂之妇呢?
阿海毫不畏惧的态度让老爷领教到短短个把月“官场”的历练,翻了身的阿海已非昔日看到“恩人”就低头哈腰毕恭毕敬的乡下穷亲戚。可是安老爷知道关键时刻不能让步,就保持着严厉的脸色,只将声音略微放缓,使“围魏救赵”之计持续攻坚:“阿海,你是有家室的,贞燕我们当自己女儿看待,不能让人欺负!”
阿海惧内,提到老婆,气焰立刻消了一半,他转身低头照顾伤员,温言抚慰,动口动手,只把身后两个老的视为无人。安老爷心中有气,可是想一家人虽在自己屋檐下,却受阿海的庇护,不但眼下的安危靠他,将来寻儿子的路子还要靠他,很难讲到底谁是谁的恩人。安老爷是识时务的商人,一念及此,就把话往回兜,虽然还是疾言厉色,说的话却已尽是示好之意:“阿海你如果做错了事就要负责任!你是我们自己外甥,如果贞燕也愿意,说了她是我们女儿,我可以替她做主。”
“求求让我死吧!”始终不敢张开眼睛,一直咬住嘴唇忍着足踝剧痛的贞燕哭出了声。
看媳妇死意坚决,又哭得凄惨,一旁的阿海却是低声下气,殷勤服侍,安老爷夫妇一时弄不清二人关系究竟是和奸还是逼奸?就也束手无策。
“皇天三宝!”安太太发出一声惊呼,指着贞燕倏忽之间已经肿成两只小西瓜一样的足踝,“你看她的脚!”
阿海找来把剪刀把伤员袜子剪开,当着人家公婆的面把贞燕两只解放脚从小腿到指头都摸了一遍,一面用庆幸的口气说:“还好,骨头没断!”一面站起身道:“我回家去拿药酒来。”离去前对二老近乎警告地求情道:“这事全是我的错,你们不高兴就找我,不可以为难她。”
阿海前脚一走,安老爷赶忙上前对眼泪流得像打开水龙头就关不住的贞燕说:“贞燕,时间紧迫,你先莫哭。听我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夫妇的义女,不再是我们的媳妇。如果你想跟阿海,你就明说,我替你做主。如果你是被迫的,你受的委屈我们知道,不会怪你,只是以后饶不了那个畜生。”安老爷说得面面俱到,安太太却愤然指出盲点:“是我自己外甥,做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还要等到以后才不饶他?”
安老爷叹气道:“出了这种事难道去告官?何况在这里他就是官!现在找到居圣,一家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事。君子报仇三年不晚,找到儿子再说。我们如今还要靠那个畜生过这一关,不能翻脸!唉,天下大乱,人在矮檐下呀——”
贞燕闻言,放声大哭,抽抽噎噎只听她翻来覆去地说无颜见丈夫公婆,一心只要寻死。安太太也陪着哭起来。安老爷鼻子发酸,哽咽地说:“贞燕,委屈你了!为了大局,你不能死啊!”
贞燕脚伤严重,别说不能侍奉公婆,连自己上马桶都是阿海抱着去的,家里大小粗细、里里外外也都靠阿海自己或者使唤喽啰来代劳,安家三口如果没有阿海,哪怕安老爷身上还藏了几根金条,恐怕连小菜都弄不进屋,立刻就要断炊。这样倚重阿海,安家二老只能吞声忍气默许阿海把表嫂贞燕当成禁脔。不正常的关系既已揭穿,阿海也就不再守内外之礼,这以后更自由进出,留宿过夜,把安家当成了他藏娇的金屋。
贞燕的足伤逐渐痊愈,偷渡的机会却始终没有来到。七个月后连到今天都算高龄产妇的贞燕顺产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婚外情是瞒着阿海元配的,私生子当然不能公开。儿子生下来安老爷赐名“安亦嗣”,还把名字的意思好好讲给阿海听,最后做结论道:“你家里已经有四个儿子,这第五个你又不能带回家。贞燕是我自己女儿,生了孩子也算我们安家的后嗣,你表哥没有儿子,以后这个孩子是要继承我安家产业的。阿海,你和贞燕是我们安家的大功臣!你让我们安家有后了噢。”
阿海接受过短期干部训练,喊过“无产阶级领导”、“无产阶级解放”的口号,可是真谛还在琢磨了解当中,他多少受到在大学参加了地下党、自居“马克思信徒”的亲弟弟影响,就不像有些村官简单地把“穷人翻身”理解成清算富人财产,自己取而代之,不过对“穷人”在新中国的美好前途阿海自然还是充满了憧憬,所以安老爷苦口婆心的一番话阿海很能听得进去。他感觉这个办法好!不必硬起心肠斗地主,心爱的女人替他生出个名正言顺的财富“继承人”。这个障眼法不但眼下能瞒住他家里的,躲过和泼妇一场硬仗,以后儿子长大了,成了富翁再改姓归宗不迟。立刻大方地应允了,还高兴地说:“亦嗣这个名字取得好。父姨,安家大功臣不敢当,是贞燕肚皮争气。”
夏天来临前的渔村空气中海腥味渐浓,贞燕放下门帘在房中敞开胸襟喂奶,她感觉心中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可是眼泪水却毫无来由地上涌至眼眶。她用手轻轻拭去终于滴落在奶娃娃长着茂密绒毛头上的泪水。
公婆已经向贞燕再三保证,孩子姓安,将来重逢时会告诉安居圣是同族过继来延续大房香火的。贞燕早被丈夫抛弃,过继的故事编得合情合理,将她失德失贞的过错完全遮盖过去。公婆这样爱护她,原谅她,她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她已经默默地忧伤了一年多,脑子里没想,内心却总不平静。只有婴儿在她乳房上有规律的吸吮带给她母性的满足和产后子宫收缩的快感。小腹下那种奇妙的痉挛曾让她以为自己受了内伤而暗夜饮泣,可是最初听到靠近房门的细微男子脚步声就害怕的心悸,早就转换成对盘古开天以来人类男女之间最原始温暖的企盼,她的伤由身而心,她的身体越渴望,她的心就越不能原谅自己的淫荡。然而她对阿海那双粗糙的手已经不感惊恐和陌生,这一刻她奶着两人的娃娃,原本空无一物的脑海中忽然就钻进了阿海像婴儿一样低伏在她胸前的毛刺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