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灵斯?你在堪萨斯?”

泰瑞·瑞安短促、谦逊地一笑,立即让他在迈克尔的记忆中活了过来。“当然,”他说,“不行吗?这里可以说是我的母校——如果我的外语能过关的话,它就是我的母校。那都是我去纽约之前的事了,你知道。”

“那你最近忙什么,泰瑞,你现在做什么?”

“嗯,说起来有点好笑。我应征入伍了,我想军队可能想让我多少接受点训练,明天下午我就在旧金山了。”

“噢,天啊,他们要派你去越南吗?”

“我听说是这样,没错。”

“你在什么部队?”

“嗯,步兵,没什么特别的。”

“天啊,泰瑞,那真是——真是个坏消息。太讨厌了。”

“我特意绕道来比灵斯,来看看这里的老朋友。我听说你在这里教书,我想我得给你打个电话,也许你愿意出来喝杯啤酒什么的。”

“好啊,”迈克尔说,“不过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今晚我家有个聚会,如果你能来的话,我们会很高兴。带个姑娘一起来。”

“嗯,我不能保证带姑娘来,”他说,“其他都没问题。聚会什么时候开始?”

谈话尚未结束,迈克尔已开始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慷慨仁慈了。

泰瑞·瑞安比蓝磨坊的其他招待都要年轻、瘦小,显然也比其他招待要聪明。他脸上生动而紧张的表情总在告诉你他有好笑的东西要说,然后通常是趁着把你点的菜端上桌时说出来,每次他都会飞快地走开,一头扎向厨房或吧台,以免你觉得干涉了你的隐私。有些晚上,他下班后,会和迈克尔一起在酒吧那边喝酒,直到打烊。泰瑞的理想是当名喜剧演员——他谦逊地转弯抹角地提过一次,说有人跟他说他很有喜剧天分——但是他最怕的是以戏剧票友的身份告终。

“你现在就担心以什么而告终还太年轻了点吧,是不是,泰瑞?”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人人都会以某种形式而结束人生的,对不对?”

对。

“萨拉?”迈克尔说,漫步到她站着吸尘的地方。“听着,我们今晚有位特别嘉宾。”

 

系主任和他妻子约翰·霍华德和格蕾丝·霍华德是第一批到的客人。他俩都已五十出头了,常常被人们称为模范夫妇。约翰高个子,身材挺拔,胡须精心修剪过。格蕾丝有两个酒窝,还留着年轻得多的女人才有的“可爱”表情,不过她的头发都白了,她常穿那种短短的大摆裙,以强调她那漂亮的腿。在最近一次的聚会上,他俩在空地上跳了一曲华尔兹,二十分钟长,最后格蕾丝躺倒在约翰的怀中,以一种女孩般着迷的表情凝视着约翰,几乎看他们跳舞的人都认为这是他们见过的最美好的事。

“恭喜啊,迈克尔,”约翰·霍华德说。“这个镇上真该有人招待一番真正的酒水。”

其他客人们也随声附和——大家不管彼此合不合得来,总会在这些场合露面,因为在堪萨斯州的比灵斯这里,大家实在无事可干。来客主要是教师,也有些研究生,带着妻子或女友——有些人像孩子参加大人聚会般迟疑地笑着,还有些人靠墙而立,一脸不屑地打量一切,不屑之情一览无余。

泰瑞·瑞安走进来时,迈克尔觉得他比记忆中的还要瘦小——肯定刚到征兵入伍的身高标准——他有意没穿军装,穿了牛仔裤和灰色套头衫,对他来说有点大。

“来吧,泰瑞,”迈克尔说,“我们先给你拿杯喝的,然后找个地方坐下来,那些介绍什么的后面再说。你是我今晚的贵客。嘿,不过,听着,你还记得萨拉吗?”

“我想我不记得。”

“对了,我猜我是在你辞去那里的工作后,才带她去蓝磨坊的。不管怎样,现在我们结婚了,她想见见你。看到窗边那个人了吗?黑头发的?”

“不错,”泰瑞说,“很不错。你真有眼光,迈克。”

“哦,他妈的。能娶个漂亮妞的话,为什么要去娶普通姑娘呢?”从自己说话的语调里,迈克尔知道自己喝得有点太急太多了,不过他还够清醒,知道接下来这一小时如果他滴酒不沾的话,他还能弥补这个过失。

“你在这儿等着,”他对泰瑞说,泰瑞手里端着杯兑水的波旁酒,坐在一张木头高脚凳上,那是从厨房里拿过来的。“我去找她过来。”

“宝贝,”他对妻子说。“你愿意来见见这位战士吗?”

“我很高兴。”

迈克尔看到他们很谈得来,便让他俩待着,自己走开去。他去厨房喝水,然后在洗碗池边忙活,洗酒杯,尽量打发时间,然后好让自己能再次走近酒水桌。两三名学生来到厨房,他跟他们说了会话,安静、幽默、好客的样子似乎证明他的酒醒了些,不过他的手表告诉他还要等半小时。他踱回客厅,让其他客人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差点撞到约翰·霍华德,约翰看上去很累、不舒服的样子。

“对不起,”霍华德说。“聚会真他妈的好,但是恐怕我不习惯这些烈酒了——也许我太老了,我想我们最好还是回家。”

但是格蕾丝不愿意走。“那你回去吧,约翰,”她跟朋友们坐在沙发上。“开车回去吧,如果你愿意。我总能找到人送我的。”迈克尔觉得格蕾丝·霍华德这辈子肯定总能找到人送一程,这点毋庸置疑。

整整一小时总算过去了,他觉得理所当然可以去酒水桌前好好喝上一杯。那种奇怪的、令人振奋的底气一直伴着他转身回到客人当中。他似乎更愉快了,越来越多站在墙边表情阴郁的学生被他吸引过来,他让他们展颜微笑,甚至开怀大笑。真他妈是个好聚会!而且在越来越好!他环顾四周,看着平时他视为愚蠢、无聊,或更糟的那些人,可现在身处他们以及他们精心打扮的女人们之中竟有种同志般的感觉。这就是他妈的英语系;他是个他妈的英语系的人——如果他们现在突然提高嗓门,唱起《友谊地久天长》来,他肯定会流着泪跟着唱的。

不久他就记不清他到酒水桌前给自己添了多少回酒了,可是无所谓,因为聚会刚开始时的紧张阶段早就过去了。他最大的快乐是看着萨拉在这群人那群人中走来走去,像个完美的年轻女主人。没人想到她原来是多么不想办这次聚会。

接着他转过身,看到泰瑞·瑞安还坐在高脚凳上,没人交谈。也许萨拉带他走了一圈,见过其他客人,说完客套话后回来了。但是也可能,他一直坐在那里,任自己在美国最后一晚的自由慢慢消散在眼前。

“要我再给你拿点什么东西吗,泰瑞?”

“不,谢谢了,迈克,我很好。”

“你见过这些客人了吗?”

“哦,当然,见了大部分。”

“嗯,”迈克尔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做得更好些。”他走过来,站在他身旁,紧紧搂着他毛衣下瘦弱的肩膀。

“这个年轻人,”他宣布道,声音大得整个房间的人都注意听他说话——而大部分其他正在交谈的人都停止了交谈——“这个年轻人看起来还像个学生,他曾经是学生,但现在不是了,现在他是个步兵,即将去越南。我想,在那里他的个人状况很快就会比我们大多数人要差得多了。所以,请大家暂时忘掉大学,让我们为泰瑞·瑞安鼓掌吧。”

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很是出乎他的意料,掌声甚至还没结束,泰瑞就说:“真希望你没那样做,迈克。”

“为什么?”

“我不知道,不为什么。”

然后,在房间那头,迈克尔看到萨拉在望着他,脸上写满失望或不赞同。他觉得仿佛他在尼尔森家跟某人打拳了,或者有人告诉她,他在作协会议上骂弗莱彻·克拉克是无耻小人了。

“哦,天啊,泰瑞,我并不是想让你难堪,”他说。“我只是觉得他们应该知道你是谁,如此而已。”

“噢,我知道,没事,算了吧。”

但这事并没就此结束。

格蕾丝·霍华德站起来,穿过烟雾,朝泰瑞·瑞安冲来,一根硬邦邦的食指指着他的胸膛。

“我能问你件事吗?”她问道。“你为什么想杀人?”

他局促不安地笑着。“得了吧,女士,”他说。“我这辈子从没杀过人。”

“那好,可是你现在有机会了,是不是?用自动步枪和手榴弹吗?”

“够了,格蕾丝,”迈克尔说,“你有点失礼了。这孩子是应征入伍的。”

“也许他们还会给你一个小无线电,”她还在说,“这样你就能呼叫送弹药、炸弹和汽油弹来对付妇女儿童。嗯,听着——”

“噢,别说了,”萨拉叫道,赶快跑到泰瑞身边仿佛要保护他。

“——听着,”格蕾丝·霍华德说。“你别想糊弄谁。我知道你为什么想杀人,你想杀人是因为你个头那么小。”

格蕾丝的几个朋友尽量照料她,他们陪她转过身,穿过房间,从前门走出去,门轻轻在她身后合上了。

“泰瑞,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迈克尔告诉他。“我知道她喝醉了,但是我不知道她有这么疯狂。”

“听着,见他的鬼去吧,好吗?”他说,“他妈的,说多错多,越描越黑。”

“没错,”萨拉平静地说。

聚会散后,萨拉在空房里铺好床,泰瑞可以在这儿过夜。但是夜晚没剩多少了,他们还得早起,开车送泰瑞去他朋友那里。他去那儿取行李并换回军装,萨拉说他穿军装“很好看”,然后再送他去二十里路之外的机场。在车内,他们偶尔轻声、愉快地聊上几句——他们三人都进入了那种境界:轻松良好的幽默。有时候,几乎一夜没睡后,会有这种状态——但是谁都没提起格蕾丝·霍华德。

在登机口,该说再见了,迈克尔握着他的手,像个热心过头的老兵。“好了,放松点,泰瑞。挺住!”

萨拉朝他张开双臂,她比他要高,但个头差距并没让这个拥抱显得笨拙。她拥抱他,哪怕就那么简单地一抱,也是以即将奔赴前线的男人应该被拥抱的样子,虽然这是场人人都不理解的战争。

 

他们开车回家时,一路沉默,直到迈克尔说:“好了,见鬼,整件事都是我的错;我知道。我不该说那番傻话的。”他还说:“可是问题在于,宝贝,我当兵那会,去海外前的一个晚上,谁都想得到大家的关注。看到老百姓为你大惊小怪,你会感觉很好——如果你运气好的话。”

“行了,我知道,”萨拉说,“问题是那是另一个时代。那是我出生之前的事,也是泰瑞出生之前的事。”

当他的眼光从路上移开,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在无声地流泪。

回家后,萨拉很快就睡着了。他趁此机会去厨房喝杯啤酒,试着让自己恢复正常。

这时电话铃响了。“迈克尔吗?我是约翰·霍华德。听着,昨晚你家聚会上的那个男孩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从纽约来的,路过这里。怎么啦?”

“哦,我听说他对格蕾丝非常粗鲁、无礼。”

“哦?”迈克尔马上意识到澄清整个事实也于事无补。泰瑞·瑞安现在远在几千英里之外,永远离开了比灵斯、堪萨斯,没有谁能再义正辞言地为他辩护。“呃,我很抱歉有些不愉快的地方,约翰,”他说,希望语气里有一丝奚落。没等霍华德有机会再说什么,他挂上电话。

如果霍华德接着又打过来,坚持他无中生有的冤情,那他没办法,只好据实相告,告诉他格蕾丝的所作所为。不过,电话没有再响起。

他希望萨拉醒着,那样她能安慰他,说他做得对。不过,可能她还是睡着得好,那样就无需交谈,无需再来一次讨论。

 

六月,快期末的一天晚上,露茜·达文波特打来电话,告诉他女儿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嗯,我觉得她应该是去了加利福尼亚,”露茜说,“可我不知道准确的地址。她想浪迹天涯,你知道。她想跟那些脏兮兮、臭哄哄的小流浪汉一起上路——不管哪条路,不管去哪里。她不想担当任何责任,她放纵自己,千方百计搞迷幻药,想把自己吃傻。”

劳拉在沃宁顿的第一年,显然除了坏习惯,别的什么也没学到。她母亲汇报说——“我觉得在这个该死的小校园里麻醉品交易肯定十分普遍。”而昨天劳拉回家时,她显得“很可笑”,还带着三个朋友,估计是周末来客。一个是沃宁顿女学生,表现得也很“可笑”,另外两个男孩嘛,露茜觉得难以形容。

“我是说他们像是从城里来的,迈克尔。他们是那种工人阶级的孩子,纺织厂工人的孩子似的。他们只会含糊咕哝着说话,竭力模仿马龙·白兰度——不过我想马龙·白兰度的头发从来没有长及肚脐眼和屁股处。我说清楚了吗?”

“是的,”迈克尔说。“是的,我想我想象得出那副样子。”

“他们到家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劳拉便宣布他们打算去加利福尼亚。我跟她讲不通,根本没法跟她说话,接下来我只知道她走了。他们全走了。”

“天啊,”他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也是。我根本不明白。我打电话来只是因为我觉得——你知道——我觉得你有权知道。”

“哦,好的。我很高兴你打电话来,露茜。”

 

萨拉跟他说这可能也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劳拉十九岁了,”她说。“实际上是个成人了。她可以像这样外出历险一下,对她自己不会有什么风险的。嗑药听上去有点可怕,但我想她母亲说得有点夸张,你说呢?再说,美国的孩子们都跟麻醉药打过交道,这些药大部分还没有酒精和尼古丁的害处大。要记住,迈克尔,如果她真有什么麻烦的话,她会给你打电话的。她知道你在哪。”

“嗯,她知道,那倒是真的,”他说。“可是有件事,你知道吗,自她出生后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 * *

 

[1] 美国的药房兼售杂货。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五章

 

比妻子老二十岁的一个好处在于,当她对你一点也不感冒的东西产生兴趣时,你能大度包容。

多年前,当露茜把德雷克·法尔写的《如何爱》带回家时,迈克尔可能震惊甚至害怕;但是在堪萨斯的这个家中,当咖啡桌上摆着一本又一本让人沮丧的新近作家——凯特·米勒特、杰曼·格里尔、埃尔德里奇·克利弗——写的书时,他几乎没有什么不适。

甚至萨拉加入了名为“国际和平与自由妇女联盟”的严肃组织,他也不觉得有何困扰,不过他得承认有那么一两回,当有车来接她去开会时,让他想起从前露茜独自去见心理医生费恩的情形。

好了,随她们去吧,姑娘们总是个谜。关键是这个特别的女孩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家里——当她的心不在那些宣传上时,她还是活跃迷人、十分健谈的。

到目前为止,她简单完整的一生中大部分的事情——大学、高中、小学;父母、家人还有家——几乎都跟他讲过,讲到他觉得了解她几乎跟了解自己一样。在这些忆旧故事里,他总是着迷于她的坦白、幽默,她选材精练,从不言过其实、夸大吹嘘,也从不妄自菲薄,更不会让她的听众发闷无聊。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呵!那些夜晚,坐在他们家二手沙发上,在台灯下看着她说话,迈克尔惊异于自己这么好运,居然发现了她;惊异于自己竟然这么安全地拥有了她。他知道如果不是真心爱他——如果她不是相信他会至死保守这些琐细可怕的小秘密的话,她不会那么亲密地自揭老底。

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她轻声细语地说他们该要个孩子了。

“你是说马上吗?”他问道,随即意识到这句话出卖了他,显露出他的恐惧,他在黑暗里畏缩了。再生个孩子他太老了;噢,天啊,太老了。

“嗯,我是说一两年内。”她说。“后年你觉得怎么样?”

他越想越觉得她有理。难道健康的姑娘会不想生孩子吗?如果不想生孩子的话,那还结婚干什么?还有,再养一个自己的孩子可能也不坏——有机会弥补以前跟劳拉在一起时犯的那些揪心的错误。

“好,行啊。”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我肯定是个老爸爸了,知道我刚才在琢磨什么吗?到这孩子二十一岁时,我都七十了。”

“哦?”她说,仿佛从没想过。“嗯,那么,我猜为了我俩我得年轻点,是不是?”

 

当接线员问他愿不愿接劳拉从旧金山打来的要他付费的电话时,他说:“我当然愿意。”当劳拉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时——“爸爸?”——声音那么微弱,一定是电话线路连接不好的原因。

“嗨,劳拉?”他提高嗓门说,仿佛那对听清劳拉的话有帮助似的。

“爸爸?”这次他听清楚了。

“你好吗,宝贝?”

“嗯,我不知道。我还在——你知道——还在旧金山,可是我觉得不太好,就这样。许多事搅在一起,我是说我在外度空间里很好,但是自从我们——自从我从那里回来后我一直——我不知道。”

“那是家什么夜总会吗?外度空间?”

“不,是一种心理状态。”

“喔。”

“我只有一块三毛钱了,你看,所以我真的没办法收拾安顿好自己——当然要看我想怎么安顿了,要看你觉得我说安顿自己是什么意思。”

“好了,听着,亲爱的,我想我最好还是马上到你那儿去,你觉得呢?”

“嗯,我想我也有点希望你能来——是的。”

“那好,如果我现在出门,三点半左右或者四点钟我就能到你那里。但是首先你得给我你的地址,你那条街叫什么。”他朝萨拉急打手势,让她拿支铅笔来。

“二九七,”劳拉在背——“不,等等;二九三,南,什么街来着——”

“拜托,”他说,“拜托,宝贝;什么南街?尽量想想。”当她终于拼出那条街名后,他只希望门牌号码是正确的。他说:“好吧。现在告诉我电话号码。”

“房子里没有电话,爸。我是用街上的投币电话打的。”

“噢,天啊,那好吧,听着。我要你回你的住处去,在那里等我,不管等多久。答应我,今晚别再出去了,不管什么借口都不能出去,好吗?”

“好的。”

萨拉开车送他去机场,冒险近距离超了好多辆车。当他冲到售票处时,正好有一班飞往旧金山的航班准备登机,他买了票,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登机口,也许正是他们送泰瑞·瑞安登机的同一登机口。无疑飞往旧金山对泰瑞·瑞安来说是最轻松的一环,它对迈克尔来说也是。

“你肯定地址是对的吗?”出租车司机在与另外两位同行就劳拉那含混不清的地址皱眉商量后,还在不停地问。然后,等他发现他找到正确地点送乘客去后,他说:“嗯,我不懂,你去的地方脏乱差,那里像另一个世界。我他妈才不管那儿怎么样,那地方甚至都不适合黑人——强调一下,我并不是对黑人有什么偏见。”

现在在美国人人都说“黑人”而不说“黑鬼”了,人人都说“女人”而不说“女孩”看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任何一幢房子的门铃处都没有住户名字,迈克尔摁了三四个门铃后,得出结论:这些门铃可能都没用了——有几个甚至从墙上脱落下来,吊在早已不通电的电话线上,接下来他发现正门上的两把锁都给砸烂了。他扭动把手,一个肩膀用力挤了进去。

“有人吗?”他叫道,走进一楼大厅,四五个脑袋从半掩着的门里探出来——他们全都很年轻,男孩多过女孩,男孩们的发型都狂乱至极,换在几年前没人相信眼前这一幕。

“好吧,你们听着,”迈克尔说,才不管他的声音听上去像不像是在模仿詹姆斯·卡格尼[1]。“我是劳拉·达文波特的父亲,我想知道她在哪儿。”

这些年轻的面孔要么缩回去了,要么茫然地看着他——那种茫然是恐惧所致抑或毒品所致?——不过,这时,大厅深处黑暗中有个声音说:“顶楼,右手边最顶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