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嗯,挺好的,”杰克说。“这个故事挺好。”
“然后,”萨莉又说,“然后他告诉我:‘哦,我一直知道这样在做假。我知道在吉尔家整个那一套都是做假。可是我经常对自己说,拉尔夫,如果你是个假货,还不如当个真正的假货呢。’那不算可爱吗?我是说那套做法本身又笨拙又滑稽,那不算可爱吗?”
“是啊,当然是。”
但是那天夜里晚些时候,萨莉睡着了,他躺在那里睡不着,听着海滩上一波波海浪汹涌而来,撞击,发出轰轰隆隆、嘶嘶作响的声音,他纳闷希拉·格拉厄姆是否也说过谁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嗯,也许吧,也许她用过她那个时代不管什么、在好莱坞流行过的行内话,菲茨杰拉德大概根本不介意。他知道她绝对不会成为泽尔达[10],他也由此知道自己爱她,每天为了她,他不让自己垮掉,极想喝酒,但是忍住了,把仅剩的一点点精力投入到《最后一个大亨》速写式的开头几章。仅仅因为有她在身边,他必须谦卑地心怀感激。
有好几个星期,他们像结了婚的两口子一样待在家里。除了她去上班的那几个钟头,他们都待在他的住处。他们在海滩上一走就是很久,在海滨找到新地方,累了可以去喝一杯。他们一聊就是几个钟头——“你永远不会让我感到厌烦,”她说,让他感觉自己的肺功能比以前好几年都更好——他发现自己写剧本的进度也快了许多。晚饭后,他从稿子上抬起眼睛时,可以看到她在灯光下蜷坐在塑料沙发上织毛衣——她在为了基克尔的生日织一件厚厚的毛衣——那幅景象,每次都让他愉快地感觉生活有条有理,自己心境平和。
但是好景不长。夏天过到一半时,有天傍晚,他吃惊地发现她在认真而悲伤地看着他,眼睛明亮。
“怎么了?”
“我没法再在这里待了,杰克,就是这样。我是说真的。已经发展到我绝对受不了这个地方。这里又窄又暗又潮——要命,不是潮,而是湿。”
“这个房间一直都是干的,”他不服气地说,“而且白天一直光亮,有时候亮得我要——”
“好吧,可是这个房间只有差不多五平方英尺大。”她说着站起来强调自己的语气,“其他全是一座腐烂的老坟墓。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在洗澡间发现了什么吗?我发现了一只可怕的白色、透明的小虫子,可以说像是蜗牛,只是根本没有壳,我在上面踩了差不多四次,才发现我他妈在干吗。要命!”她浑身颤抖了一下,在她用双臂抱紧自己的身体时,她在编织的那一团边缘不齐的灰色东西掉到地上。杰克由此想到在纽约,他的女儿在另外一间恶心人的洗澡间里的那件事。
“还有卧室!”萨莉说,“床垫差不多有上百年了,到处酸酸的,散发着霉味。不管我把衣服挂到哪儿,第二天早上穿的时候,都会黏乎乎的。所以我受够了,杰克,没别的。我再也不要上班穿着湿衣服,整天得扭来扭去,抓痒,就这么决定了。”
她说完后,就忙着把她的东西收拾到一起,往那个墨西哥手提袋和一个小衣箱里装,看样子,显然她甚至那天晚上都不准备在那儿过夜。杰克坐在那里咬着嘴唇,尽量考虑要说点什么;后来他站了起来,因为那样似乎比坐着要好。
“我要回去了,杰克,”她说,“很欢迎你跟我一起去,事实上,我很乐意你去,可是那完全取决于你。”
他没用多久就想好了主意。他跟她略微辩了两句,假装生气,那是看在自己迅速变弱的自尊心份上,但是过了不到半个钟头,他就紧张地开着车,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的车尾灯。他甚至把他所写的剧本捆好带上,还带了些白纸及铅笔,因为她跟他保证过吉尔家有很多干净而且配置完善的大房间,他可以在里面完全不受打扰地工作一整天,如果他可能决定想那么做的话。“我是说真的,我们剩下在一起的时间去我那儿过不是更好?”她说,“好了,你知道那样更好。我们到底还剩下多少时间?七个星期还是多少?六个?”
所以结果是杰克·菲尔茨成了比弗利山庄那座希腊风格复兴式大屋的短期住客,他接受了用楼上的一个房间来工作,道谢的话说得多过他心中所愿。那个房间里甚至有洗手间,跟萨莉的一样豪华。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夜晚都是在她的“住处”,在那里,他们都没再提起那张日本餐桌。
每天在喝鸡尾酒的时辰,都需要跟吉尔·贾维斯交往,不管他有多么不情愿,都要被拉进她的世界。但是在刚开始那阵子,在喝了一两杯,然后跟萨莉挤了挤眼睛后,他们俩会设法逃到一间餐馆,自己过一个晚上。但是后来,让杰克越来越不满的是,萨莉会继续跟吉尔的不管哪位客人聊天、喝酒,直到他们不觉又碰上了迟而又迟吃晚餐的那种例行之事——直到那位名叫尼皮的穿着制服的胖乎乎的黑人女用人出现在门口说:“贾维斯太太?肉根本剩不下多少了,除非你们很快来吃。”
他们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几乎看不清自己的盘子,这群人会对变黑的牛排和皱缩的蔬菜挑来拣去,直到好像是为了确认大家共有的反感,大部分晚饭都没碰,回到那间私室继续喝酒。最糟糕的是,到这时,杰克也是除了想再多喝点酒就别无所求。那些个夜晚,他和萨莉喝得太醉,爬上似乎在晃动的楼梯后,别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睡觉;他会一个人爬到她的床上昏睡过去,过了好多个钟头醒来后,躺在那里听着她缓慢而嘶啦作响的呼吸声,不止一次发现她的呼吸声是来自另外一张双人床那里。
他了解了自己不是很喜欢喝酒时的萨莉。她的眼睛会变得明亮得让人吃惊,上嘴唇变得松弛、浮肿,她像个不受欢迎的女学生那样,为了他根本不觉得好玩的事情大笑,笑声刺耳。
后来有天下午晚些时候,那个年轻的夏威夷人拉尔夫又来了,但是这一次,尽管两个女的快乐地大声跟他打招呼,欢迎他,他在放松下来坐到一张皮面椅子上后,严肃地讲了个可怕的消息。
“你们知道我跟你们说过的我那家公司的头儿吗?”他说,“克利夫·迈尔斯?他妻子今天早上去世了。心脏病,倒在洗手间里。三十五岁。”他垂下眼睛,迟疑地呷了口威士忌,似乎那是葬礼上的圣餐。
坐在软垫上的吉尔和萨莉急切地往前倾着身子,她们瞪圆了眼睛,嘴巴马上形成发出“哦!”那个音节的形状,两人同时这样叫了一声。后来萨莉说:“我的天哪!”吉尔无力地用一只手腕撑着可爱的前额,她说:“三十五岁。哦,可怜的男人,可怜的男人啊。”
杰克和伍迪·斯塔尔都尚未加入这个悲伤的阵营,然而在不自然地很快交换一下眼神后,他们也能咕哝着说出几句得体的话。
“究竟有没有什么心脏病历史?”萨莉问道。
“完全没有,”拉尔夫跟她确认,“完全没有。”
总算有一次,在这种没完没了地喝鸡尾酒的时候,他们有了具有实质内容的谈话。克利夫·迈尔斯是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人,拉尔夫告诉他们。如果他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尚未证明这一点——上帝知道他已经做到了——那么他今天早上是证明了的。他一开始想在洗手间的地板上给她做人工呼吸,但是没用。然后他用毛毯把她裹起来,把她抱到车上开到医院,也知道她很可能早就不行了。医生们告诉他这个消息后,想给他开点镇静剂,可是你不需要随便给克利夫·迈尔斯这种人开镇静剂。他一个人开车回家,到了九点一刻——九点一刻!——他打电话到办公室解释说他为什么今天没法来上班。
“哦!”萨莉哭着说,“哦,天哪,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她站起来流着眼泪跑出房间。
杰克很快跟着她进了客厅,可是她不让他搂着她,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很介意她这样拒绝他。
“嗨,好了,萨莉。”她哭泣或者好像在哭泣时,他站在离她几英尺的地方,双手插在口袋里。“好了,悠着点儿。”
“嗯,可是这种事情让我心烦意乱,别的没什么;我忍不住。我敏感,别的没什么。”
“是啊,嗯,好了,好了。”
“一个女孩,有那么多理由值得活下去。”她声音颤抖着说,“整个一生就那么结束了——咔嗒——然后扑通一声,倒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哦,天哪,哦,天哪。”
“嗯,可是你看,”他说,“你难道根本不觉得你有点反应过度吗?我是说你甚至不认识那个女孩,也不认识那个男的,所以这真的就像你在报纸上读到的,对吗?问题是你吃着鸡肉沙拉三明治时,每天都能在报纸上读到这种事,不至于会让你——”
“哦,天哪,鸡肉沙拉三明治。”她厌恶地说,一边往后退,一边目光严厉地上下打量他。“你真是个冷漠的混蛋,不是吗。你知道吗?你知道我刚刚开始琢磨出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是个冷漠、没感情的狗娘养的。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你什么都不关心,除了你自己和你埋头瞎写的东西,怪不得你老婆看见你都受不了。”
她楼梯还没有上到一半,他就想好了最好的回答,是根本不回答。他回到那间私室喝完那杯酒,想琢磨出该怎么办,正在这样做时,基克尔扛着一个疙疙瘩瘩、卷得不好的睡袋进来了。
“嗨,伍迪?”那个男孩说,“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基克。”伍迪马上站起来,一口干掉他那杯威士忌,跟他一起离开这座房子。吉尔跟拉尔夫凑在一起,在激动地讨论克利夫·迈尔斯的悲剧,几乎没怎么抬一下眼睛跟他们说晚安。
过了一会儿,杰克上楼了,踮着脚碎步走过萨莉关着的门,然后就放松脚步走过接着的一条走廊,去“他的”那个房间收拾好剧本和积起来的其他个人物品,然后下楼紧张地经过吉尔和拉尔夫,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他要过几天再打电话到办公室找萨莉。如果他们能和好的话,那样挺好,不过大概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好了。如果无法和好,嗯,去他的,洛杉矶不是还有很多女孩吗?每天在他窗外的沙滩上,不是有比萨莉年轻很多的女孩穿着很暴露的泳衣嬉戏吗?要么,他难道不可以找卡尔·奥本海默,请他介绍他似乎认识的那么多女孩中的一位?另外,离他完成剧本和回到纽约只剩下几星期了,所以他他妈干吗要在乎呢?
但是当他的车子在黑暗中嗡嗡响着开往马利布时,他知道那样一路推理下来是瞎扯。无论喝不喝醉,愚不愚蠢,头发是不是灰白色,萨莉·鲍德温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
直到那天夜晚黎明前一个钟头,在他那个寒冷、潮湿的房间里,他都是坐在那里喝酒,听着海浪声,呼吸着他那张上百年的床垫发出的霉味,由着自己沉溺于那个想法,即他也许到底还是具有自毁性人格。挽救了他,让他终于躺下来让睡眠盖住自己的,是他知道有很多道貌岸然的人,都曾一致给F. S. 菲茨杰拉德贴上那样一个令人沮丧的可怕标签。
两天后萨莉打电话过来,用不好意思而且小心翼翼的声音说:“你还在生我气吗?”
他让她放心,没有,而他的右手抓紧了电话,似乎那是根救命稻草,他的左手大幅度而未经思考地在空中挥动,以证明自己的真诚。
“嗯,好吧,我挺高兴。”她说,“对不起,杰克,真的。我知道我喝酒太多什么的。你走了后,我感觉很糟糕,特别想你。所以你看:你觉得你今天下午可以过来,跟我在比弗利威尔舍尔那儿见面吗?你知道吗?就是好久好久以前,我们第一次喝酒的那里?”
在去他记得很清楚的那间酒吧时,他在真心实意制订和解计划,那样和解,也许能让他们再次感觉年轻、强壮。要是她能请个短假,他们可以一起旅行,去圣弗朗西斯科市或者新墨西哥州,要么他可以搬出那座可恶的海滨房子,在市里找地方跟她同住。
可是几乎从萨莉跟他一起坐下来那刻起——当时他们手放在桌子上紧紧握在一起,跟上次一样——萨莉就显然在想着别的事情。
“嗯,我很生吉尔的气,”她说了起来,“生气极了。一件荒唐的事接着另一件。首先,我们昨天一起去做头发——我们总是一起去做头发——回来时,她说她觉得我们不应该再一起到处去了。我说:‘你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吉尔?’她说:‘我想别人觉得我们是同性恋。’哼,这话让我恶心,就是这样。让我恶心。
“然后昨天夜里,她打电话给拉尔夫,要他——哦,是用那种压得很低、很诱惑人的声音——要他邀请克利夫·迈尔斯今天晚上来吃晚餐。你能相信吗?我说:‘吉尔,那样做没格调。’我说,‘你看,从现在起再过一两个月,那样做,也许是个关心人的姿态,可是那个人的妻子去世才两天。你难道看不出那有多么——多么没格调吗?’她说:‘就算是,我也无所谓。’她说,‘我一定得见见那个人。那个人所代表的一切吸引了我,没救了。’”
“哦,甚至比那还要糟糕呢,杰克。你知道伍迪·斯塔尔在他的工作室后面,有一个差劲的小房间吗?在他搬来跟吉尔同居之前,他经常在那儿住?我想那样不合法——我是说我想市里有条法令,做生意的不能在自己的店铺里睡觉——可是不管怎么样,有时候他带基克尔去那儿跟他过上一两个晚上,他们自己做早饭什么的,我想那有点像是出去露营。所以过去的两个晚上,他们都在那儿睡,今天吉尔打电话到办公室找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听上去像是才十六岁——她说:‘你猜怎么样。我刚刚哄伍迪留基克尔在工作室再待一晚。做得漂亮吧?’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她说:‘哦,别傻了,萨莉。现在等克利夫·迈尔斯来的时候,他们就不会把什么都弄砸了。’我说:‘嗯,首先,吉尔,是什么让你觉得他真的会来?’她说:‘我没跟你说吗?拉尔夫今天早上打电话确认了。他六点钟会带克利夫·迈尔斯来家里。’”
“哦,”杰克说。
“所以听着,杰克。很可能会很糟糕,看着她企图勾引那个可怜的人,可是你会——你会跟我一起回家吗?因为问题是,我不想一个人去经历那一幕。”
“干吗得去经历呢?我们可以在哪儿找个房间——去他的,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就在这儿找个房间。”
“然后明天早上连干净衣服都没有?”她说,“穿着同一件可怕的连衣裙去上班?不,免了吧。”
“你傻了,萨莉。快点去那座房子那儿,拿上你的衣服就回来,然后我们——”
“你看,杰克,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去,你当然可以不用,可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去。我是说那座房子里的一切都有可能让人恶心、堕落还是不管你怎么称呼,可那是我的家。”
“哦,屁话,你应该不至于那么说。岂有此理,你说‘家’,指的是什么?那座操蛋的动物园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家。”
她带着被冒犯、有意显得毫无幽默感的样子看着他,就是一个人的宗教信仰遭到嘲笑时那样。“我只有这一个家,杰克,”她语气平静地说。
“扯淡!”他周围几张桌子上的人都表情诧异地马上抬起头看。“我是说去他妈的,萨莉,”他说,一边想降低自己的声音却没能做到。“要是你倚靠在那里,看着操蛋的吉尔·贾维斯在你的生活中展示她的堕落,从而得到一种变态的快感,你可真的得把这件事去找个操蛋的心理医生谈谈,而不是我。”
“先生,”一位侍者来到他旁边说,“我得请您不要大声说话,还要注意您的语言。这里谁都能听到您说话。”
“没关系,”萨莉跟那位侍者说。“我们就要走了。”
离开那个地方时,杰克难以决定是继续无所顾忌地大嚷大叫呢,还是因为大嚷大叫过而低三下四地道歉,他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动作僵硬地走着。
“哎,”他们在刺眼的午后太阳下走到她停车的地方,然后她说,“你在里面真是出了风头,不是吗?你真的是来了一场令人难忘的表演,不是吗?我再去那儿,怎么能不让侍者还有其他所有人眼神古怪地看我?”
“是啊,嗯,你可以在你的记事本上把这件事记下来。”
“哦,好嘛,我的记事本上会精彩地记得满满的,不是吗?等我到了六十岁时,读起来会很有趣啊。哎,杰克,你去还是不去?”
“我跟着你,”他说。他往他的汽车那边走去时,马上纳闷为什么自己没有勇气说“不去”。
后来他就跟着她,行驶在比弗利山庄一开始的缓坡上,两边都是又细又高的棕榈树,接着把车停在吉尔家宽阔的行车道上,另外两个来访者的汽车已经停在那里。萨莉没必要地多用了点力气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站在那里等着,准备好微笑着说出一番话。在从那间酒店过来的短短一段车程中,她很可能都在准备、练习怎么说。
“嗯,如果没有别的因素,”她说,“这应该挺有意思。我是说哪个女的不想认识像克利夫·迈尔斯这样一个男的?他年轻,有钱,见多识广,而且没有妻室。要是趁吉尔还没有得手,我去把克利夫抢过来,那不是挺有意思吗?”
“咳,得了吧,萨莉。”
“你什么意思,‘得了吧’?你又有什么好说的?你真的把很多事情都想得理所当然啊,你知道吗?”他们已经一路走上游泳池那个露台,正在走近通往那间私室的法式大门。“我是说再过四个星期,你就他妈的要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所以到时候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应该坐在那里织毛衣,跟世界上每个不错的男人都擦肩而过吗?”
“萨莉,杰克,”吉尔坐在一张皮沙发上郑重地说,“我想让你们认识一下克利夫·迈尔斯。”克利夫·迈尔斯从挨着她坐的地方起身接受介绍。他身材魁梧,穿着一套皱巴巴的套装,他的“平头”上竖着短短的金色头发,让他像是个长相木讷的大男孩。萨莉先走到他跟前,对他痛失亲人表示难过;杰克希望能通过极为严肃的握手传达类似信息。
“嗯,就像我刚才告诉吉尔的,”他们都坐下后,克利夫·迈尔斯说,“我这两天肯定得到了不少同情分。昨天走进办公室,有两位秘书哭了起来,就是那样。今天跟客户去一间餐厅吃午饭,我想领班侍者见了我也要哭起来,那位侍者也是。挺好玩的,这样获得同情的事。很糟糕的是你没办法存进银行,对吧?当然,很可能也不会持续下去,所以我最好在能享受时且享受,对吗?嗨,吉尔?我让自己再来点威士忌你不介意吧?”
她要他坐着别动,她去倒酒,然后以一种毫无保留钦佩他的小小礼仪,为他端来了酒。他呷了第一口后,她仔细看着他,以确定酒合他的口味。
后来拉尔夫腿软软地摇摇晃晃走进这个房间,搞笑地夸大他在胸前抱着的一堆木柴有多重。“嗨,你们知道吗?”他说,“这真的让我想起以前的时候。当初我在这儿住的时候,吉尔经常让我累得半死,你要知道,克利夫,”他蹲下来把木柴在炉边漂亮地码成一堆时解释道。“我就是那样付房租的。我向上帝发誓,你们绝对猜不到在这样一个地方,得干多少活。”
“哦,我想象得出,”克利夫·迈尔斯说,“这儿真大——这地方真大。”
拉尔夫直起身子,拂掉沾在他的棱纹平布领带和牛津布衬衫上的小碎片,接着又拂掉了他那件漂亮的席纹呢外套的翻领和袖子上的。他也许还是个样子滑稽的小个子,但是他不再穿错衣服。拍掉手上的灰尘时,他腼腆地对着他的雇主露出笑脸。“不过挺好,不是吗,克利夫?”他说,“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儿。”
克利夫·迈尔斯的话让他放心,说这里挺好,的确挺好。
“夏天的时候也生火,我想也许会显得滑稽,”吉尔说,“可是这里晚上的确会变得挺冷。”
“哦,是啊。”克利夫说,“在派利西德区那边,我们经常一年到头晚上都生火,我妻子总是喜欢生火。”吉尔不避人地捏了一下他厚实的手。
那天晚上准时开饭,可是杰克·菲尔茨几乎什么都没吃。他拿了满满一杯酒到餐桌前,还回去加过一两次。精致得不一般的一餐结束后,他一屁股坐到那间私室的一个阴暗角落,远离那几个人,继续喝酒。他知道这是他连续第三或者第四个晚上喝醉酒,可是这件事,他可以以后再去操心。他就是没办法不去想萨莉说过的话:“他年轻,有钱,见多识广,而且没有妻室。”这时他每次抬头看,都能看到她优美的脖颈上方漂亮的头部一侧给火光照得发亮,她在微笑或者大笑,或者因为那个经历丧亲之痛的陌生人、那个混球克利夫·迈尔斯刚刚说过的不论什么愚蠢的话回应道:“哦,真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