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不知疲倦地工作着。他想救活婴儿。尽管他知道已经死了几十人,但这婴儿似乎更重要。他觉得,如果婴儿能够得救,将来就还有希望。他一边搬着石头,让灰尘呛得直咳嗽,视线也模糊了,一边热切地祈祷,希望婴儿救出来时能活着。
终于,他能从堆着的废料上,看到侧甬道的外墙和一个深陷的窗户的一部分。看来,在废料堆下边还有一个空间。也许那儿有人还活着。一个建筑工匠战战兢兢地爬上石堆,往下面的空间看去。“耶稣!”他惊呼着。
菲利普一时没去理睬这种不敬的喊叫。“那婴儿没事吧?”他说。
“我说不上,”那工匠说。
菲利普想问一下那工匠看到的情况,或者,最好还是亲自去看一看,但那人开始更起劲地清理起石块,他除了带着强烈的好奇继续帮忙,什么也做不了。
石堆迅速地变矮了。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块大石头,需要三个人来移动,那块大石滚到一边之后,菲利普看见了那婴儿。
婴儿光溜溜的,是新生下来的。白皙的皮肤上沾着血和尘土。但他可以看到婴儿头上那胡萝卜色的头发。菲利普再凑近跟前,仔细看着,原来这是个男婴。他躺在一个女人的胸脯上,吸着奶。他看出来,那孩子活着,他的心高兴地跳了起来。他看看那女人,她也活着。她和他的目光相遇,向他疲乏而幸福地微笑了。
她是阿莲娜。

阿莲娜再没回阿尔弗雷德的家里去。
他向所有的人说,那婴儿不是他的,他还指着那孩子的一头红发作为证明,说和杰克的发色完全一样,但他对婴儿和阿莲娜都没有做任何加害的事,除了逢人便说他不会再让她们母子住在他家了。
阿莲娜搬回了贫民区的那一间屋子,和她弟弟理查住在一起。阿尔弗雷德的报复居然这么轻微,她感到松了口气。她很高兴,不必再像狗一样,睡在他床脚边的地面上了。但更主要的,她为自己的宝贝婴儿感到激动和自豪。他长着红头发、蓝眼睛和白皮肤,让她活生生地想起杰克。
没人知道,大教堂为什么会坍塌。不过,有很多解释。有人说,阿尔弗雷德不够格做建筑匠师。还有人埋怨菲利普,因为他催着赶在圣灵降临节前封完拱顶。有些建筑工匠说,临时支撑没等灰浆干透就拆除了。一个老工匠说,当初这墙就不是为支撑石头拱顶盖的。
一共死了七十九个人,包括那些后来死于不治之伤的。人们都说,要不是菲利普召唤那么多人到东端去,死的人还更多。修道院的墓地,已经由于前一年羊毛集市的火灾而葬满了,因此,大多数死难者便埋在了教区教堂。很多人说,大教堂受到了诅咒。
阿尔弗雷德带着他的全部工匠到夏陵去了,他在那里给有钱人盖石头住宅。别的工匠也离开了王桥。其实,菲利普没有辞退谁,他照样发工钱,但除了清理废料,没有别的活儿可干,于是大家在几个星期后就都走了。星期日再也没有人来自愿干活儿了,市场上只剩下几个无精打采的小贩,马拉奇把全家人和全部家财,打点到一辆四头牛拉的大车上,离开了镇上,去寻找更绿的牧场了。
理查把他的黑色骏马租给一个农民,他和阿莲娜靠租金生活。没有阿尔弗雷德的支持,他没法维持骑士的生涯,何况,如今威廉被封做伯爵,再靠在战场上厮杀来力争,也没有意义了。阿莲娜仍然念念不忘对父亲的誓言,但眼前她似乎无能为力了。理查过起了懒散的生活,他每天很晚才起床,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那里晒太阳,晚上去泡酒馆。
玛莎还住在那所大房子里,只有一个上年纪的仆妇陪着她。不过,她大部分时间却和阿莲娜住在一起;她喜欢帮着照料那婴儿,尤其因为他的样子特别像她所崇敬的杰克。她想让阿莲娜管孩子叫杰克,但阿莲娜出于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不情愿给他命名。
整个夏天,阿莲娜是怀着母性的喜悦度过的。但秋收之后,天气变冷,白天变短,她也越来越不痛快了。
只要她一想起她的未来,杰克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他走了,她不知道他在哪儿,也许他永远不再回来了,但他仍然和她在一起,左右着她的思绪,他英姿勃发,精力充沛,如同她昨天还见到他似的那么清晰生动。她盘算过搬到另一个镇上去,假装是个寡妇;她想过劝劝理查想点谋生的办法;她考虑过织点东西,或替人洗点衣服,或者到镇上还雇得起仆人的人家去帮佣;她的每一种打算,都遭到她头脑里想象中的杰克的冷笑,他说:“没有我,干什么都没意思。”在嫁给阿尔弗雷德的那天清晨,她却委身于杰克,是她犯下的最大的罪孽,她毫不怀疑,她如今正遭着报应。但也有时候,她觉得这是她生来所做的唯一好事;当她看着她的孩子的时候,她无法让自己对此懊悔。然而,她始终六神无主,只有一个婴儿是不够的。她觉得不完整、不充实。她的房子似乎太小,王桥看来半死不活,生活显得太平淡无奇。她变得对婴儿不耐烦,对玛莎急躁。
夏天一过,农民就把马还回来了,他用不着了,突然之间,理查和阿莲娜没有了收入。初秋的一天,理查到夏陵去卖他的甲胄。他不在家中,阿莲娜吃苹果当午饭,好省些钱,这时,杰克的母亲走进门来。
“艾伦!”阿莲娜说,她完全愣住了。她的声音里含着惊愕,因为艾伦诅咒过教堂里的婚礼,菲利普副院长可能会为此而惩罚她。
“我来看我的孙子,”艾伦平静地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在森林里,你也能听到消息。”她走到屋角的摇篮跟前,看着熟睡的孩子。她的脸上柔和了,“好啊,好啊。他是谁的儿子,已经没有疑问了。他好吗?”
“从没生过任何病——这小家伙结实得很呢,”阿莲娜骄傲地说,她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她奶奶。”她端详着艾伦,她比走的时候瘦了些,皮肤是棕色的,她穿了一件短的皮外衣,露出晒黑的小腿。她的两脚是光着的。她看上去又年轻又健康,森林生活看来很合她的意。阿莲娜默默算了一下,她应该是三十五岁了。
“你看来很不错,”她说。
“我想念你们大家,”艾伦说,“我想念你,想念玛莎,甚至想念你弟弟理查。我想念我的杰克。我想念汤姆。”她的样子很哀伤。
阿莲娜仍然为她的安全担心。“有人看见你回到这儿来吗?修士们也许还想惩戒你呢。”
“王桥还没有一个修士有胆子抓我,”她冷冷地笑着说,“不过我还是很小心——没人看见我。”两人都不再说话。艾伦使劲盯着阿莲娜。在艾伦那奇妙的蜜色眼睛洞察一切的盯视下,阿莲娜有点不自在。艾伦最后说:“你在浪费你的生命。”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莲娜说,虽说艾伦的话立刻拨动了她的心弦。
“你该去找杰克。”
阿莲娜感到了一阵甜蜜希望的震撼。“但我去不成,”她说。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首先。”
“我知道。”
阿莲娜的心跳加快了。她原以为,谁都不知道杰克跑到哪儿去了。似乎他已经从地面上消失了。可是现在,她能够想象着他在一处具体而真实的所在。这就改变了一切。他也许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可以把他的儿子抱给他看。
艾伦说:“至少,我知道他朝什么方向去了。”
“哪儿?”阿莲娜迫不及待地说。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噢,上帝。”她的心沉下去了。她失望之极。孔波斯特拉是西班牙的一个城镇,使徒雅各就葬在那里。那要走好几个月才能到的。杰克简直是在天边。
艾伦说:“他希望能在那条路上和一些吟游诗人谈一谈,发现些他父亲的情况。”
阿莲娜闷闷不乐地点了点头。这是有道理的,杰克一直为对生父所知太少而懊丧。但他也可能一去不复返了。在这迢迢旅程上,他几乎一定可以找到一座他想在那儿工作的大教堂,那样一来,他就会安心住下。他要去找他父亲,却可能就此失去了他儿子。
“太远了,”阿莲娜说,“我要是能一路尾随着他就好了。”
“为什么不去呢?”艾伦说,“有成千上万的人到那里去朝圣。你怎么就不能去呢?”
“我向我父亲发过誓,要照顾理查,直到他成为伯爵,”她告诉艾伦,“我不能离开他。”
艾伦面露怀疑。“你以为,目前你怎么帮他呢?”她说,“你一贫如洗,而威廉又刚当上伯爵。理查失去了可能夺回伯爵采邑的任何机会。你就是待在王桥,不去孔波斯特拉,对他也无济于事。你把你的生命耗费在那无法实现的誓言上了。然而,眼前你却无能为力。我看不出,你父亲会怎么非难你。如果你问我,我就说:你能给理查办的最大的好事,就是暂时抛开他一段时间,让他有机会学会独立。”
阿莲娜想,这话不错,她此时对理查毫无帮助,不管她留不留在王桥。她现在可以不受约束吗——自顾自地去寻找杰克?单单这么想,就已经让她心跳加快了。“但我一点钱都没有,怎么去朝圣呢?”她说。
“那匹黑骏马怎么样了?”
“我们还留着——”
“卖掉它。”
“我怎么能够呢?那是理查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是谁买下的呢?”艾伦生气地说,“是理查辛苦了几年做羊毛生意的吗?是理查和贪心的农民和狠心的佛兰芒商人讨价还价的吗?是理查收购来羊毛,贮存起来,设个市场上的摊位再卖掉吗?别跟我说是理查的马了!”
“他会生气的——”
“好啊。但愿他能一气之下,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找点事做。”
阿莲娜张开嘴巴想争辩,又闭上了。艾伦是对的。理查一向事事靠她,当他为他的遗产而战时,她确实有义务支持他。如今他已经不为什么而战了。他对她没权提更多的要求。
她想象着她又见到了杰克。她幻想着他的面容,他对她微笑。他们会亲吻。她感到她下身一阵兴奋的刺激。她意识到,只要想到他,她那下边就湿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
艾伦说:“路上当然很危险。”
阿莲娜笑了。“这我倒一点不怕。我从十七岁起就在奔波。我能照顾好自己。”
“反正,去孔波斯特拉的路上会有上百人的。你可以加入一支大的朝圣队伍。你不必单独行动。”
阿莲娜叹了口气。“你知道,要不是这孩子拖累,我想我是能去的。”
“正是因为有这孩子,你才非去不可呢,”艾伦说,“孩子要有父亲。”
阿莲娜还没这么想过,她只想着自己要去走这一趟。这时她明白了,孩子和她一样需要杰克。她天天忙着照看婴儿,却没想到他的未来。突然,她似乎感到,孩子长大成人,而不知道他父亲是那么聪明盖世、天赋过人,实在太不公平了。
她意识到,她在说服自己去找他,她顿时感到一种恍然大悟的激动。
她突然想到一个难处。“我不能带着孩子去孔波斯特拉。”
艾伦耸耸肩。“他又不懂西班牙和英格兰有什么不同。不过你不用带着他。”
“那我该怎么办?”
“把他留给我。我会用羊奶和野蜂蜜喂他的。”
阿莲娜摇起头。“和他分开我可受不了。我太爱他了。”
“你如果爱孩子,”艾伦说,“就去找孩子的父亲吧。”

阿莲娜在韦勒姆找到一条船。她小时候随她父亲渡海去法兰西,乘的是一艘诺曼战船。那种战船长长的、窄窄的,两舷成弧形,在船首和船尾,两弧相接成尖状。两舷都有一排船桨,中间是一面皮帆。现在载着她去诺曼底的船和那种战船很相似,但中腰要宽得多,吃水也深,以便装货。船是从波尔多驶来的,她看到赤脚的水手卸下葡萄酒的大木箱,那是运来藏在富人的地窖里的。
阿莲娜明白,她得把婴儿留下,但她还是为之心碎。她每看到他,脑子里都要争论一番,最后再次确定她还是得走;其实想也枉然,她反正不愿意和孩子分手。
艾伦送她到韦勒姆。阿莲娜在这儿搭上了伴,两个来自格拉斯顿伯里修道院的修士要到诺曼底去视察他们的财产。船上另外还有三名乘客:一个年轻的乡绅,在一个英格兰的亲戚家住了四年,现在要返回图卢兹的父母身边;还有两名年轻的建筑匠,他们听说海峡那边的工钱高,姑娘更漂亮。起航的那天上午,水手们往船上装沉重的科尼什锡锭,乘客们则在小酒馆里等候。那两名工匠喝了好几罐淡啤酒,却毫无醉意。阿莲娜紧抱着婴儿,暗自流泪。
船终于要离岸了。阿莲娜在夏陵买的那匹壮实的灰色母马,从来没见过大海,不肯上跳板。多亏那乡绅和两名工匠热心帮忙,才总算把马弄上了船。
阿莲娜把婴儿交给艾伦时,泪眼模糊了。艾伦接过孩子,却说:“你不该这样子走的。我给你出错了主意。”
阿莲娜哭得更厉害了。“可是那儿有杰克,”她抽噎着说,“我不能没有杰克自己过日子,我知道的。我得去找他。”
“噢,对,”艾伦说,“我不是让你放弃这次外出。可是你不能把孩子留下的。把他带着吧。”
阿莲娜感激不尽地泪如泉涌,她哭得更厉害了。“你当真认为,他会好好的吗?”
“他这一路上随你骑马走来,可高兴呢。其余的路途也是一样,不过再长些罢了。而且,他不太喜欢吃羊奶。”
船长说:“上船啦,女士们,潮水到了。”
阿莲娜又把孩子接过来,还亲吻了艾伦。“谢谢你,我太高兴啦。”
“祝你好运,”艾伦说。
阿莲娜转过身,跑过跳板,上了船。
船立即起航了。阿莲娜挥着手,直到艾伦成了码头上的一个小点。他们驶出普尔港之后,天就下起雨来。甲板上没有遮掩,阿莲娜就坐在舱底,与马匹和货物待在一起。她头上是桨手们坐的甲板,并不是封闭的,没法遮风挡雨,但她把婴儿裹在斗篷里,还不致淋湿。船在起伏行驶,似乎很合小家伙的意,他很快就睡着了。天黑下来,船抛了锚,阿莲娜和修士们一起祈祷。后来,她抱着孩子坐着,很舒服地打起了盹。
他们第二天在巴夫勒尔上了岸,阿莲娜在最近的城镇瑟堡找到了住处。她在城里待了一天,到处向客房主和建筑匠们打听,他们记不记得有一个长着火红头发的英格兰建筑匠。谁都不记得。诺曼人红头发的很多,所以他们可能没注意他。也许他渡海后,上的是另一个口岸。
阿莲娜很现实,并没指望这么快就找到杰克的踪迹,尽管如此,她还是有点沮丧。第三天她就朝南出发了。她和一个卖刀子的小贩,他的快活的胖妻子以及四个孩子结伴而行。他们走得很慢,阿莲娜倒很愿意迁就他们的速度,省着点马的脚力,因为马要驮着她走很长的路呢。尽管有一家人和她同行,要安全得多,她还是在左衣袖里藏着她那把锋利的长刃刀。她看起来并不富裕,她的衣服很暖和,但是并不讲究,她的马也只是健壮而已,远远称不上生气勃勃。她小心地把几枚硬币放在手边的钱袋里,从不让别人看见她藏在斗篷里、缠在腰间的沉重的钱带子。她给婴儿喂奶时很谨慎,不让陌生的男人看见她的乳房。
那天晚上,她为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而欢欣鼓舞。他们在一个叫做莱塞的小村里休息,阿莲娜遇到一个修士,那修士记得一清二楚,一个年轻的英格兰建筑匠对修道院教堂革新的扇形拱大为着迷。阿莲娜惊喜若狂了。那修士甚至还记得,杰克说,他是在翁弗勒尔上岸的,这恰恰解释了为什么在瑟堡没人见过他。虽然已事隔一年,那修士却滔滔不绝地谈着杰克,显然对他印象极深。阿莲娜和一个见到杰克的人谈天,心中十分激动。这证实她没找错路线。
最后,她离开了那修士,躺在修道院客房的地上睡了。她迷迷糊糊地紧紧搂住孩子,对着他那粉红色的小耳朵悄声说:“我们就要找到你爸爸了。”

孩子在图尔生病了。
这座城又富、又脏、又挤。老鼠成群结队地在卢瓦尔河畔的硕大粮仓周围跑来跑去。城里到处都是朝圣的香客。图尔是前往孔波斯特拉朝圣的传统起点。而且,圣马丁节近在眼前,这位圣徒当初是图尔的第一位主教,许多人都到修道院来朝觐他的陵墓。马丁曾把他的袍服撕开,把一半给了一个赤身露体的乞丐,并因此举而闻名于世。由于节日在即,图尔的客房和租房都已人满为患。阿莲娜只好随遇而安,住进了码头附近一座摇摇欲坠的小旅店,店主是两位上了年纪的姐妹,已经到了风烛残年,没法保持那地方的清洁了。
起初,她并没有在住处久留。她抱着孩子在街上四处走,打听杰克的消息。她很快就明白了,这座城市经常人来人住,店主们甚至记不得一星期前的住客,向他们询问一年前到过这里的人,实在毫无意义。然而,她还是在每一处建筑工地停下来,问人们是不是雇过一个叫做杰克的红头发的英格兰年轻建筑匠。谁也没雇过。
她失望了。她从莱塞以来就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如果他按照原先的计划,到孔波斯特拉的话,几乎可以确定,他到过图尔。她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改变了主意。
她随着大家去了圣马丁教堂,在那儿看见一伙工匠在进行大规模的修整工程。她找到了建筑匠师,一个脾气不好的小个子,长着稀疏的头发,问他是不是雇过一个英格兰建筑匠。
“我从来不雇英格兰人,”他不等她说完就无礼地打断了她,“英格兰建筑匠不好。”
“这个英格兰工匠可是非常好的,”她说,“而且他还讲着一口流利的法语,说不定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英格兰人。他留着红头发——”
“从来没见过他,”那匠师粗鲁地说,转身就走开了。
阿莲娜回到她的住处,心中很消沉。毫无因由地被人顶撞一番,实在让人泄气。
那天夜里,她胃里七上八下,一点也睡不着。第二天,她感到身体不舒服,无力外出,便躺在小客房的床上,从窗子飘来河水的臭味,从楼下传来醉酒呕吐和做饭油腻的气味。第三天早晨,孩子就病了。
他的哭叫声惊醒了她。这不是他平时那种表示要求的哭喊,而是丝丝微弱无力的呻吟。他的肚子也和阿莲娜头一晚上一样在翻腾,但他还加上了发烧。他平日里那双精神十足的蓝眼睛无精打采地紧闭着,两只小手握成拳头。他的皮肤红肿,还起了小水疱。
他以前从来没生过病,阿莲娜不知如何是好。
她给他喂奶,他如饥似渴地猛嘬了一阵儿,就又哭起来了,然后再吸奶。他把奶吃下肚子,可是看来并没解除他的病痛。
小客房里有一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侍女,阿莲娜请她到修道院去买些圣水。她想过去请个医生,但医生也就知道给人放血,她不敢相信,给小婴儿放血能有用。
那侍女带着她母亲回来了,那女人在一只铁碗里烧了一把干草药,从碗里冒出一股辛辣的烟雾,似乎吸掉了屋里的怪味。“孩子会渴的——只要他想要,就多给他吃奶,”她说,“你自己也要多喝水,这样才会有足够的奶水。这就好了。”
“他会好吗?”阿莲娜忧心地说。
那女人看上去很同情她。“我不知道,亲爱的。婴儿太小,你拿不准。通常他们像这样都能好,有时候也不行。他是你的头一个吗?”
“是的。”
“你就想想,总还会再生的吧。”
阿莲娜想:这是杰克的孩子,我现在失去了杰克。她这想法没有说出来,只是谢了那女人,给了草药钱。
那母女俩走了以后,她用平常的水把圣水冲稀,用一块布蘸着,给婴儿的头部降温。
过了几天,孩子好像病得更重了。他一哭,她就给他喂奶,他睁眼躺着的时候,她就给他唱歌,等他睡着了,她就用圣水给他清凉。他不断吃奶,但是一阵一阵的。所幸她的奶很多——她一向奶水很足。她自己的病也没好,不时要吃些干面包,喝些冲淡的葡萄酒。时间一点点过去,她对住的屋子不满起来,光秃秃沾满蝇屎的墙壁,粗木地板,透风的门和狭小的窗户。屋里实际上只有几件家具:摇摇晃晃的床,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一个挂衣架和一盏落地烛台,上面本有三个烛叉,但只有一支蜡烛。
天黑以后,那个侍女进来,点着了蜡烛。她看了看婴儿,孩子躺在床上,挥舞着胳膊腿,哀哀地哭着。“可怜的小家伙,”她说,“他一点不明白,他怎么会这么不舒服。”
阿莲娜从凳子上移到床上躺下来,她没吹灭蜡烛,好随时看着孩子。整整一夜,他俩都是一阵阵地打个盹。天快亮时,孩子的呼吸变轻了,也不再哭叫、扭动了。
阿莲娜默默地哭泣起来。她失去了杰克的踪迹,她的孩子也要死在这儿了,她在客店里举目无亲,这座城市又远离家乡。不会再有一个杰克,她也不会再有孩子了。或许她也会死,那样倒也好。